昌黎先生集/外集/卷二
昌黎先生集 作者:韓愈 唐 |
愈聞儒服者不敢用他術幹進,又惟古執贄之禮,竊整頓舊所著文一十五章以為贄,而喻所以然之意於此,曰:豐山上有鍾焉,人所不可至,霜既降,則鏗然鳴,蓋氣之感,非自鳴也。愈年二十有三,讀書學文十五年,言行不敢戾於古人,愚固泯泯,不能自計。周流四方,無所適歸。伏惟閣下昭融古之典義,含和發英,作唐德元,簡棄詭說,保任皇極,是宜小子刻心悚慕,又焉得不感而鳴哉!徒以獻策闕下,方勤行役,且有負薪之疾,不得稽首軒階,遂拜書家僕,待命於鄭之逆旅。伏以小子之文,可見於十五章之內;小子之誌,可見於此書。與之進,敢不勉;與之退,敢不從。進退之際,實惟閣下裁之。
愈不肖,行能誠無可取,行已頗僻,與時俗異態,抱愚守迷,固不識仕進之門。乃與群士爭名競得失,行人之所甚鄙,求人之所甚利,其為不可,雖童昏實知之。如執事者,不以是為念,援之幽窮之中,推之高顯之上。是知其人之或可,而不知其人之莫可也;知其人之或可,而不知其時之莫可也。既以自咎,又歎執事者所守異於人人,廢耳任目,華實不兼,故有所進,故有所退。且執事始考文之明日,浮囂之徒已相與稱曰:「某得矣,某得矣。」問其所從來,必言其有自一日之間,九變其說。凡進士之應此選者,三十有二人,其所不言者,數人而已,而愈在焉。及執事既上名之後,三人之中,其二人者,固所傳聞矣。華實兼者也,果竟得之,而又升焉。其一人者,則莫之聞矣。實與華違,行與時乖,果竟退之。如是則可見時之所與者,時之所不與者之相遠矣。然愚之所守,竟非偶然,故不可變。凡在京師,八九年矣,足不跡公卿之門,名不譽於大夫士之口。始者謬為今相國所第,此時惟念以為得失固有天命,不在趨時,而偃仰一室,嘯歌古人。今則復疑矣。未知夫天竟如何,命竟如何?由人乎哉,不由人乎哉?欲事干謁,則患不能小書,困於投刺;欲學為佞,則患言訥詞直,卒事不成,徒使其躬儳焉而不終日。是以勞思長懷,中夜起坐,度時揣己,廢然而返。雖欲從之,末由也已。又常念古之人日已進,今之人日已退。夫古之人四十而仕,其行道為學,既已大成,而又之死不倦,故其事業功德,老而益光。故《詩》曰:「雖無老成人,尚有典刑。」言老成之可尚也。又曰:「樂隻君子,德音不已。」謂死而不亡也。夫今之人,務利而遺道,其學其問,以之取名致官而已。得一名,獲一位,則棄其業而役役於持權者之門,故其事業功德日以忘,月以削,老而益昏,死而遂亡。愈今二十有六矣,距古人始仕之年尚十四年,豈為晚哉?行之以不息,要之以至死,不有得於今,必有得於古;不有得於身,必有得於後。用此自遣,且以為知己者之報,執事以為何如哉?其信然否也?今所病者,在於窮約,無僦屋賃僕之資,無縕袍糲食之給。驅馬出門,不知所之,斯道未喪,天命不欺,豈遂殆哉,豈遂困哉?
竊惟執事之於愈也,無師友之交,無久故之事,無顏色言語之情。卒然振而發之者,必有以見知爾。故盡暴其所誌,不敢以默。又懼執事多在省,非公事不敢以至,是則拜見之不可期,獲侍之無時也。是以進其說如此。庶執事察之也。
愈聞士有己未達而達人者,大夫意寧實之哉?小人誠其人,今言則無故,過濡恩惠,思以極報之謂也。伏惟閣下仁義風天下,任帝室宏奇,名譽之美,刑政之威,化道之事,使四方無聲色之娛,金帛之富,車服之制以從之,則亦稱顯位,雍容暇豫,而又何求?則可以取特達不羈之士,奉之以非常之禮,俾耀名天下,答天子鴻恩。側見河東薛公達,年二十有六,抱驚世之偉材,發言挺誌,敻絕天秀;服仁食義,融內光外;直剛簡質,與世不常。想其升朝廷議,凜瑩冰玉,隱慝潛奸,滅心鑠謀。然今尚幽塞未光,弢銛利,靜居河洛。惟高公之清風,驅馬千里,文以為贄,求拜華軒。公則見之矣,遇未甚厚。懼左右者不明,喜蔽能黷聽不令之言,故小子忘懼,激憤獻此,惟公明之。夫垂纖餌溟泉,冀吞舟之魚則疏;施薄禮天下,取特達之士亦難。大夫其裁之。
十二月某日,愈頓首:伏承天恩,詔河南敦喻拾遺公,朝廷之士,引頸東望,若景星鳳凰之始見也,爭先睹之為快。方今天子仁聖,小大之事,皆出宰相,樂善言如,不得聞。自即大位已來,於今四年,凡所施者,無不得宜。勤儉之聲,寬大之政,幽閨婦女、草野小人,飽聞而厭道之。愈不通於古,請問先生,世非太平之運歟?加又有非人力而至者,年穀熟衍,符貺委至;幹紀之奸,不戰而拘累;強梁之凶,銷鑠縮栗,迎風而委伏。其有一事未就正,自視若不成人。四海之所環,無一夫甲而兵者。若此時也,拾遺公不疾起與天下之士君子樂成而享之,斯無時矣。昔者孔子知不可為而為之不已,足跡接於諸侯之國。今可為之時,自藏深山,牢關而固距,即與仁義者異守矣。想拾遺公冠帶就車,惠然肯來,抒所蓄積,以補綴盛德之有闕遺,利加於時,名垂於將來,踴躍悚企,傾刻以冀。又竊聞朝廷之議,必起拾遺公。使者往,若不許,即河南必繼以行;拾遺征君若不至,必加高秩,如是則辭少就多,傷於廉而害於義,拾遺公必不為也。善人斯進其類,皆有望於拾遺公,拾遺公儻不為起,是使眾善人不與斯人施也。由拾遺公而使天子不盡得良臣,君子不盡得顯位,人庶不盡被惠利,其害不為細。必望審察而遠思之,務使合於孔子之道。幸甚!愈再拜。
六月九日,韓愈白秀才:辱問見愛,教勉以所宜務,敢不拜賜。愚以為凡史氏襃貶大法,《春秋》已備之矣。後之作者,在據事跡實錄,則善惡自見。然此尚非淺陋偷惰者所能就,況褒貶耶?孔子聖人,作《春秋》,辱於魯、衛、陳、宋、齊、楚,卒不遇而死;齊太史氏兄弟幾盡;左邱明紀春秋時事以失明;司馬遷作《史記》刑誅;班固瘐死;陳壽起又廢,卒亦無所至;王隱謗退死家;習鑿齒無一足;崔浩、範蔚宗赤誅;魏收夭絕;宋孝王誅死;足下所稱吳兢,亦不聞身貴而今其後有聞也。夫為史者,不有人禍,則有天刑,豈可不畏懼而輕為之哉!唐有天下二百年矣,聖君賢相相踵,其餘文武之士,立功名跨越前後者,不可勝數。豈一人卒卒能紀而傳之邪?仆年誌已就衰退,不可自敦率。宰相知其無他才能,不足用,哀其老窮,齟齬無所合,不欲令四海內有戚戚者,猥言之上,苟加一職榮之耳,非必督責迫蹙,令就功役也。賤不敢逆盛指,行且謀引去。且傳聞不同,善惡隨人所見,甚者附黨,憎愛不同,巧造語言,鑿空構立,善惡事跡,於今何所承受取信,而可草草作傳記,令傳萬世乎?若無鬼神,豈可不自心慚愧;若有鬼神,將不福人。仆雖騃,亦粗知自愛,實不敢率爾為也。夫聖唐巨跡,及賢士大夫事,皆磊磊軒天地,決不沉沒。今館中非無人,將必有作者勤而纂之。後生可畏,安知不在足下?亦宜勉之。愈再拜。
愈啟;孟夏漸熱,惟道體安和。愈弊劣無謂,坐事貶官到此,久聞道德,切思見顏。緣昨到來,未獲參謁,倘能暫垂見過,實為多幸。已帖縣令具人船奉迎,日久佇瞻。不宣。愈白。
愈啟:海上窮處,無與話言,側承道高,思獲披接。專輒有此諮屈,儻惠能降諭,非所敢望也。至此一二日,卻歸高居,亦無不可。旦夕渴望。不宣。愈白。
愈啟:惠勻至,辱答問,珍悚無已。所示廣大深迥,非造次可諭。《易大傳》曰:「書不盡言,言不盡意,然則聖人之意,其終不可得而見耶?」如此而論,讀來一百遍,不如親見顏色,隨問而對之易了。此旬來晴明,旦夕不甚熱,倘能乘間一訪,幸甚。旦夕馳望。愈聞道無疑滯,行止係縛,苟非所戀著,則山林間寂與城郭無異。大顛師論甚宏博,而必守山林,義不至城郭,自激修行,獨立空曠無累之地者,非通道也。勞於一來,安於所適,道故如是。不宣。愈頓首。
註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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