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張貞女死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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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張貞女死事
作者:歸有光 
本作品收錄於《震川先生集/卷四

張貞女,父張耀,嘉定曹巷人也。嫁汪客之子。客者,嘉興人,僑居安亭。其妻汪嫗,多與人私。客老矣,又嗜酒,日昏醉無所省。諸惡少往往相攜入嫗家飲酒。及客子娶婦,惡少皆在其室內,治果肴為歡宴。嫗令婦出遍拜之,貞女不肯。稍稍見姑所為,私語夫曰:「某某者,何人也?」夫曰:「是吾父好友,通家往來久矣。」貞女曰:「好友乃作何事?或長大,若母如此,不愧死耶?」

一日,嫗與惡少同浴,呼婦提湯。見男子,驚走,遂歸母家。哭數日,人莫得其故。其母強叩之,具以實告。居久之,嫗陽為好言謝貞女,貞女至,則百端淩辱之。貞女時時泣語其夫,令謝諸惡少。復乘間從容勸客曰:「舅亦宜少飲酒。」客父子終不省,反以語嫗,輒致搒掠。

惡少中有胡巖,最桀黠,群黨皆卑下之,從其指使。一日,岩眾言曰:「汪嫗且老,吾等不過利其財,且多飲酒耳。新娘子誠大佳,吾已寢處其姑,其婦寧能走上天乎?」遂入與嫗曰:「小新婦介介不可人意,得與胡郎共寢,即歡然一家。吾等快意行樂,誰復言之者?」嫗亦以為然,謀遣其子入縣書獄。嫗嘗令貞女織帨,欲以遺所私奴。貞女曰:「奴耳,吾豈為奴織帨耶!」嫗益惡之。

胡巖者四人,登樓縱飲,因共呼貞女飲酒,貞女不應。巖從後攫其金梭,貞女詈且泣。還之,貞女折梭擲地。嫗以己梭與之,又折其梭。遂罷去。頃之,嫗方浴,巖來共浴。浴已,嫗曰:「今日與新婦宿。」巖入犯貞女,貞女大呼曰:「殺人!殺人!」以杵擊巖,巖怒走出。貞女入房自投於地,哭聲竟夜不絕。

明日氣息僅屬。至薄暮少蘇,號泣欲死。巖與嫗恐事泄,縶諸床足,守之。明日,召諸惡少酣飲。二鼓,共縛貞女,椎斧交下,貞女痛苦宛轉,曰:「何不以刃刺我,令速死?」一人乃前刺其頸,一人刺其脅,又椓其陰。共舉屍欲焚之,屍重不可舉,乃縱火焚其室。鄰里之救火者,以足蹴其屍,見嚇然死人,因共驚報。諸惡少皆潛走,一人私謂人曰:「吾以鐵椎椎婦者數四,猶不肯死,人之難死如此。」貞女死時,年十九耳,嘉靖二十三年五月十六日也。

官逮小女奴及諸惡少,鞫之。女奴歷指曰:「是某者縛吾姊,某以椎擊,某以刃刺。」嫗罵惡少曰:「吾何負於汝?汝謂姑殺婦無罪,今何如?」嫗尋死於獄。

貞女為人淑婉,奉姑甚謹,雖遭毒虐,未嘗有怨言。及與之為非,獨亢然蹈白刃而不惴,可不謂賢哉!夫以群賊行汙閨闥之間,言之則重得罪,不言則為隱忍,抑其處此尤有難者矣。自為婦至死,逾一年,而處汪氏僅五月。或者疑其不蚤死,嗟乎,死亦豈易哉!

嘉定故有烈婦祠,貞女未死前三日,祠旁人皆聞空中鼓樂聲,祠中火炎炎從柱中出,人以為貞女死事之徵。予來安亭,因見此事,歎其以童年妙齡,自立如此,凜然毛骨為竦。因反覆較勘,著其始末,以備史氏之采擇。(按:梭,常熟本作梳。竊謂「金梭」必是織帨之梭,非櫛發之梳也,當以聲相近而訛耳。)

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,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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