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林別話
書林別話 作者:盧前 中華民國 1947年 |
鉛槧盛而雕版術日衰,世多不知刊刻爲何事。三四十年來舍南北二京,惟武昌、開封、長沙、成都尚有刻手。然所刻書屈指可數;而雕版之技藝,能譚者已尠。不出二十年,斯道必中絕;不有記載,則他日孰知前此成書之程序耶?是亦書林談助也,爰補長沙葉氏之所未備,題曰《書林別話》。
或曰:排版速,成書便,印行惟恐其不多;子嗜古故愛刻書,實則機器發明以後,刊刻早應廢除!予曰:不然,大量出版,鉛槧誠愈於雕版,而雕版之長,有非鉛槧所及者:刊刻旣成,隨時可以印刷,一也。印刷多少,惟君所欲,減澆版之煩勞,二也。刻版隨時可以挖補,可以修改,可以抽換,皆不需重新排字,三也。手工印刷,墨色經久,不患油漬,久而愈純;一編在手,墨香滿紙,此惟藏家能賞會之。書固不必盡以多爲貴者,文章之妙,益以剞劂之精,二美輝互,不亦娛心而悅目乎?是故鉛槧雕版,無妨並存。
一書之成,自定稿以至裝訂,其步驟十五。曰:選科,寫樣,初校,改補,複校,上版,發刀,挑刀,打空,鋸邊,印樣,三校,挖補,四校,印書。
刻書謂之長刀,與刻零碎者不同。學長刀者習藝三年,進出師必備酒,從師者以十六七歲爲宜,學藝初成,技未必老;二十至四十之間,最爲出色。及至暮年,目力己衰,亦無足取。
文稿旣定,首當選式。除金石圖書,版頭之大,莫逾於清御纂七經,小者則仿宋巾箱本,《粵雅堂叢書》,《知不足齋叢書》皆是也。通常爲半頁十行,行二十一字,最便於刊詩,五言絕句空一字,七言絕句則適爲三句。
板之四圍,上爲邊,下爲欄。黑口書者,上下長象鼻,中列魚尾,書名卷數往往著魚尾下。花口書者,魚尾之上列總名,魚尾之下列書名卷數,又於頁數下列書齋名。白口書者,書名及頁數偏前,卷數偏後,無象鼻魚尾者也。
內典多作瘦邊肥字,半頁十行二十字,作十八字者亦有之。梵本款式異。江陰繆氏愛用寬邊瘦字,南潯張氏《適園叢書》有作半頁十四行,行二十五字,大抵視文稿性質,以定款式。陳編俱在,任君自擇,此亦猶口之於味,嗜未必同。
刊刻始於儲料,料多則質之鬆緊可以類選。世稱棗梨,實則棗木粗不可用,梨木以野梨爲上,惜石楠不易得耳。絲棉樹亦可用,但不經久,刻零碎者多用之。
材旣選得,視書式斷片,浸之以水,經月始可,而急用者多煮之。浸煮之後,卽以付鑤。鑤訖陰晾,不可以曝日,以免生裂,乾後搽以豆油,刮之使平,復以節草磨之,然後可以貼寫樣矣。
依照款式,先刻花格板,夾空三線,又較尋常格紙,多一中線,以毛太紙印若干以供寫樣。中線供每字主豎之用,有註則雙行小字以中線爲分界。夾空綫三根以中間一線爲本行之綫,其餘左右二線,所以爲字畫分之科,不刻;惟歸安朱氏《彊邨叢書》及《李文忠公奏議》寫樣用一線,不用三線,此非尋常之例也。
先用白蠟在紙上輕抹一道,放紙型板上,用雨花石細潤者磨之,使紙之毛頭光滑,便於書寫。
大小字夾寫者,謂之雨夾雪。大字宜肥,小字宜瘦。
寫長體字或扁體字,皆視方體字爲吃力。
寫刻本,用篆隸,或歐字趙字者,須好手刻之,始免於走樣。
宋體字寫法,橫要平,豎要直,長字宜瘦,扁字宜肥,長字撇捺均宜硬,扁字撇捺均宜輭。不問橫之多寡,所空要齊,豎豎亦然,橫謂之倉口,直謂之間架。寫字能正最好,否則偏左不可偏右,右偏則行款必歪斜。
寫樣時發覺錯誤,用刀另割一格,四邊略加漿糊黏貼。
樣旣寫成可付初校。遇錯誤在本字旁加一△,另書正字於樣之上方,有脫落者加○,亦補書於樣之上方。
如本文須空格者,在應空處加一○,樣之上方亦應加○,如已空而實不須空者加一——,樣頭註明接寫二字。如次行須移接上行者,加一~,樣頭亦註明接寫,昔日稿中多抬頭之處,今則少此例矣。
寫樣之改補推動,只有限於一次,複校後再有刪除,則必須重新寫樣。複校重於初校,因經複校,卽成定本上板矣。
用熟飯泡水,備一小木器如印狀,就板上壓融成糊,以手背由右至左刮平之;再將寫様反貼於板。取棕毛刷,輕刷一道。再以刷排次觸之,米士粉均勻灑其上,復刷數道。使樣紙成茸,再刷去毛茸,晾乾,使乾透再以節草磨之。
樣中有割補者,其法與前同。而晾乾後,再將底層紙揭去;不能揭者,以節草磨之。
其次發刀,謂之開刻。取法條刀與平口刀,左手按尺,右手持刀,逐線引之;在所引之線上,再扯以刀,手重者兩刀,力輕者,往往三刀。然後將板倒持,仍在原線處,復扯以刀。直線完畢,卽從事打橫,案字之橫,逐一劃之,此時應加豆油一道,再案字筆畫,先自左刻起,撇捺豎點,各刻一刀。字左之木,均由發刀剔清。刀不宜站,站則字不經久,臥之則倉口間架不得分清。發刀者宜斟酌於站臥之間。
發刀畢,則歸挑刀,挑刀伊始,必倒持板。夾空線先鏟右邊,卽原樣之左線也。據發刀之刀痕,逐字細刻;第一刀要重,二刀略輕,三四刀以次,依次減輕。板木漸去,略現梯形,此挑刀之割木法也。
撇與豎刻法同。撇有二種:曰直撇,如月字撇。曰橫撇,如參字之四撇,第一撇長,第二撇最短,三撇著中,四撇短於一撇,撇多者同此。但撇尖應倒刀鏟之,否則如鼠尾。刻楷書者,不用倒刀,鼠尾撇爲上。點有三種:一種平點,如寶蓋中點,上平必豎形,一種左點應向左邊。一種右點作半瓜子形。例以心字,中一點謂之平點,左點卽左點,最後一點,則半瓜子點也。
刻豎宜直,頭要平,尾如蛋圓形。上接橫或下接橫者,如田字,至橫爲止。豎多者左豎略細,餘豎應相同,不能再有肥細之別。
鈎向左者如鵝頭形,向右者謂之剔,剔刻法如橫,起手重,落手輕。
刻橫宜平宜瘦,大字略肥,但不逾豎之半,刀不可站,站則字易漫漶。餘如發刀,捺如倒撇,要步步緊,全板之撇應一律,不可有肥細之別。
挑成,則剷左線空,卽原樣之右線,字內之髒(如木屑等)用鏟空鑿逐字剔之,名曰剔髒。用熱水洗板,板上紙衣盡除,於是始完成挑刀手續。
打空,先用刀將字頭字腳劃一道。月牙形之彎口鑿與木錘細細敲之,則無字處之木去完。靠線左右近之木,再用半分平口鑿鏟之。所有未清之處,仍剔以鑿。空內如有鐵形癤疤,先用平口鑿戳碎,而後敲之,免傷月牙形之鑿口。
案照原書規定邊線之粗細,放寬鋸之,復以鑤細鑤之,或以鏟刀修之,如此始得與原線相符。上下左右,四方應勻稱,不可參差也。是謂鋸邊,至此板已成矣。
板成,印樣。紅樣爲多,亦有用藍色者,或逕刷黑色。紅樣可改藍、黑,而藍黑色則不可重印紅樣。
刷印器具,以棕爲帚,又用碎棕裹棕皮,包紥旣緊成擦:印時帚宜輕,免傷字,擦要重,方顯出字之精采也。
據樣再付校,此爲三校,校刻樣與校寫樣同。
校出錯字,卽爲挖補;先挖一方孔,而後削以木釘,略大於孔,敲之,嵌入,以剷刀剷平。再描反字,當與本樣彷彿,字體不可有粗細。若參差殊不美觀。筆畫有闕斷者,用刀刻一痕,取小木片插上,剷平,修之。至刪增遇有掛腳處,未嘗不可挖補,否則更動行款太甚,必須重刻,非僅挖補之事也。
旣經挖補,以小紙條連改正錯字之上下,印出粘於書眉,是謂小樣。此小樣供四校之用。
四校爲最後一校,應據挖補後之改樣,小樣,逐字對過,無錯則成定本,可以付印已。遇錯,隨時仍可再補,好在印量任意,(通常印三十部)一發覺錯誤,卽可改正也。
印書始於製墨。製墨之法,取炭窰之窰煙,化牛皮膠爲水,和之。成厚粥狀,調之以酒,儲之半月,成稀麵糊,將墨揉勻,盛入缸藏之。至時霉天,則臭氣四溢,然必經三四時霉天,始能用也。倘急用之,則墨色必浮,觸之則糊。是墨愈久而愈佳。印書時,必先用馬尾篩破水瀝之。渣滓可以傾去,取其餘印書。
能手印書,墨氣前後一致,邊欄一律;次者則有鍋巴,鹽豆,倒邊塌欄之弊,鍋巴者書中直現一塊白;鹽豆乃斑駁之稱,倒邊塌欄皆手腳輕重所致,遂多毛花。
印紅書者,不可用洋紅,以其見水卽化。上者以銀硃桃丹合四六成,用白芨煮水和之。下者,如舊日以紅莧菜煮湯,收膏應用。均能沾水不變色。惟莧菜水現紫黑色,銀硃桃丹則較鮮豔。今通常皆用銀硃桃丹,已不知莧菜水之可印書已。
藍色亦不可用洋藍,亦以其見水卽化。古法用靛花,染坊之所用也,今多用紅毛藍,惟非中土所產,故不易得。
舊日有印五色套板者,除黑、紅、藍外,餘如繢畫之破色,不具錄。
印書以手製紙爲宜,手製紙俗稱本紙。紅藍色書宜用杭連,杭連每刀九十五張,每捆十五刀,長三尺二。寬一尺八寸,小板印十二裁,中板印八裁,大者六裁。十二裁書,成書時長爲五寸七八分。寬四寸。八栽書七寸半,寬四寸二三分。六裁書長八寸,寬五寸。此長杭連印書之大小尺寸也。
通常用毛邊,又名官堆,亦曰太和、寧化、古城、以產地名也。近年所用美大仁如前之太和邊,今之白吉正已不如前之寧化邊。太和邊每捆刀半,是謂六五邊。每刀一百九十五張,上者足數,下者數不足而破碎多,張片亦有厚薄,不如上者之勻稱也。長三尺六寸,寬一尺六寸,紙質差者尺寸亦往往不足。當日江南官書局所印史書,均六裁。六裁書,長七寸七八分,寬五寸六七分。書品呈方形,如講究書式,去長頭四寸。則寬五寸,長七寸七八分,略較雅觀。內典用九裁,紙尺寸不足則多用八裁。
賽連紙宜印黑書,尺寸與杭連同,書之大小亦相似。今殊難購。惟此紙最經久,愈久愈美觀。
毛太紙有二種,一曰重太,一曰輕太。十年前重太每刀一百九十五張,輕太每刀二百九十張。重太尺寸足,紙質佳,輕太則紙質薄,破碎多。毛太僅可六裁,板頭大者不宜用。
裝訂,當先備書殼。通常用毛邊拖栗色,半年後付裱,裱時麵糊加礬,以免蟲生,廣東則多用雄黃紙。拖磁青色者,用杭連紙,以蘇州製者爲佳;精者以杭連裱,次者用洋紙裱。
印成書,訂時,經過分、摺、齊、下錐、上面、裁、沙磨、打眼、穿線、貼簽,十道手續。分有大分小分之別,大分者將所有書紙攤開,案號揭起;小分者,順序排列,依次取之。摺亦有二種,一曰拈摺,一曰複摺。黑口象鼻寬者,用拈摺;象鼻窄者,非複摺不可,否則露白。齊之法亦有二,一曰扒欄,一曰撒欄。扒欄者自上向下齊;撒欄自下向上齊。最難爲撞口,觸齊,能者可使齊成一線,次者則參差不齊,是謂毛欄。下錐宜直,不可歪邪,上下打孔,用紙撚插下,紙撚分大小頭,小頭穿孔抽緊,揑平,再以錐敲之,有用巴鋦撚者,必須四孔,紙撚長形,反面加結。於是上面,卽所謂書殼,加看頁,護頁。面有雙面、單面。單面加半張看頁,首加護頁整張。雙面則不加護頁。裁書注意上下前後一律,多以腳踹下刀,裁齊者,舊日用砂石,今以砂紙磨,使刀花磨平。然後打眼,視書之長短大小,酌量行之。惟眼之距離,不問書之冊數多少,應一律。打時用細長之線錐。粗錐打眼則不相宜。六裁書要用肥線,八裁用瘦三條,此絲線之專名。穿線時線相糾擾,必以針撥平。書訂成,最後貼簽,要用麵糊滿貼,亦有貼簽之兩端者。滿貼爲實貼,此則浮貼。書簽四周邊外白紙不可逾一分。
蜀爲五代名都,以刻書著稱。民國以來,刻手已少,在成都惟嚴氏有老刻工,所刊《音韻學叢書》極精。庚午入蜀,余嘗講學於國學院,見存古學堂所存版片,久未修補,因取《陶情樂府》印之,又另取講義《曲雅》付刻,於是近數十年,刻書之風復盛。楊子霖、黃致祥皆其著者,而黃氏茹古書局亦居然與嚴氏抗衡矣。蜀之刻手,多爲岳池人,岳池陳氏樸園主人以藏書聞。己卯,余居白沙,嘗託刻《楚鳳烈傳奇》一種。又爲介刻手於支那內學院蜀院,應歐陽竟無先生之命也。
金陵三山街爲明代刻書者所聚,如宋時之臨安。富春堂等,則猶陳氏書棚皆卓然有聞者也。近百年刻書業則始於洪楊事變之後,隨曾、左而起者曰李光明,江南官書局所刻皆出李氏。其後則有姜氏,刻內典者則爲潘氏。李光明在秦狀元巷,潘氏在承恩寺十間房,主人曰潘文法。姜氏名文卿,在東牌樓黨家巷。
南京刻手多陶吳人,而後揚州、丹陽多有習其藝者。當日刻書如繆藝風時,每萬字不過制錢十六串,板費亦在內。
姜氏所刻有合肥李氏《集虛草堂叢書》,金壇馮氏《蒿庵類稿》,寶應成氏遺書,貴池劉世珩暖紅室,南陵徐乃昌《積學齋叢書》及《閨秀詞》,而江陰繆藝風書爲姜氏刻者尤多。文卿子瑞書字毓麟,與余最相得,今亦年將六十矣。古微先生《彊村遺書》及余所刻《飲虹簃叢書》,皆出毓麟手。丁丑變作,毓麟盡棄所有,惟運板至姑孰,因以保存者不少。
四十年前能刻圖像者,惟金陵刻經處;各種佛像雕板極精,皆潘文法、姜文卿所爲,今乃不可得矣。
能刻倣宋及輭體字者,有黃岡陶子林。如南潯劉氏嘉業堂之《四史》,劉世珩刊之《金石契》,及武進董綬經諸書均出陶氏手,爲一時所稱。
北平龍文閣主人,爲南京之陶吳人,十年前所刻書頗有聞於北方,今不知尚存否?他若蘇州穆子美,閉歇已久。揚州磚橋鎮王氏專刊內典者,在今亦無存。杭州謝姓之渭文齋聞已停業。
壬申,余在開封,於書店街得馬氏集文齋,嘗與邵次公先生託刻書籍,自是汴中遂多刻書者。
丁丑,避地漢皋,因篋中有《長春競辰樂府》寫樣,以付武昌墨耕齋,其人非習長刀者,故所刻未能入格。
湘中所刻書,字方而黑,思賢書局發售者多類是。長沙福勝街段文益堂,曾於二十三年刊亡友吳碧柳《白屋遺書》,寫字者名段遠鑑字季光,大體仍守其鄕風。旣經勢火,不諗段氏今何若矣。
丙戌(一九四六年)還都後,餘力助毓麟復業。先是乙酉之冬,余自渝而東,毓麟方結束,將歸耕泰州。板片已多朽腐,刻手盡行遣散。幸余早一月至,百方勸慰,囑以祖業爲重。明年京市設志館,余受聘主其事,集鄕人所刻書板,刼後之僅存者,邀毓麟主持修補,刻手漸招還,不一年略復舊觀。而李光明、湯明林諸家皆蕩焉無存。環視宇內,精能刻書之藝者,今日惟有姜氏矣。所願毓麟收徒,俾中道不至絕傳。並舉平昔所聞於毓麟者,筆之於書,有志將書稿付剞劂者,倘亦樂許之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