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詣
正文
[編輯]我又熬夜了,不熬夜是不行的。K社的H氏來宿在鎭上的旅館裏,他說明天早上六點鐘的頭班火車要拿了稿子囘去。從昨夜起降着的雪,今天早上已經積了六七寸了。在這樣的雪裏,H氏的鬍子凝着冰珠,額上出着汗,淸晨就老早的趕了來,我的稿子卻一張也沒有寫好,H氏堅約午後四時來取,說到逗子去轉一轉,他便走了。他去後我又寫了一兩張廢稿,便無論怎樣都寫不下去,到了三點鐘,只得放下了工作。我把孩子玩的空氣鎗拿了出來,走下寺院的石堦——我在這寺裏分租着屋子,在建長寺的境內踟躅着。在近佛殿旁的不多高的松樹上,我見有兩隻蒿雀迅急地從這枝跳到那枝上,啾啾的叫着。我瞄準了一隻,扳了鎗機,那鳥便乾脆的落到雪地上。少許的紅血,染在雪上。這也是被「小說的惡魔」所詛咒的不幸的小鳥了。我手裏捉着這鳥,正走着路,在我住宿的寺院的石堦上的杉林裏,又聽着了鵯鳥的啼聲,我便登上石堦。不料忽然向下一看,見穿着外氅的H氏用快步走來了。我愕然止住了腳,結局不免和剛才那難於逃出惡運的小鳥一般了。這一次我又想對他說請原諒,可是見了H氏的眞摯的臉貌,這種話無論如何都説不出口。
「已經做好了麼?」
「還沒有……實在對不起,今天晚上再熬夜,到了明天早上一定交你帶去,不再誤事……。」
「那裏的話……如果不誤,我今夜仍到鎭上的旅館投宿,明天早上取了稿件,坐頭班火車囘去……因爲我空着兩手是不能囘社的。」
「眞是惶恐了,就請這麼辦罷……。」在我這方面,是沒有什麼理由可以望他原諒的,我反省着我懶然拿出空氣鎗來玩的不是。
這一週間,我毎天都接了X社派來的使者和電報。今晚是第三次的熬夜了。歲暮在東京染了來的感冒還沒有好,胸脊的神經痛又來照顧了。總之,冬日這季節,於我是不相宜的。頭腦與身體,完全是入了冬眠狀態,是近於下等動物的人罷,我眞的這樣感覺着的,心情與神經,委實不能夠工作了。
在年關逼迫着的二十六日,爲了年中行事的歲暮的用費,我向睽違數月的東京出發了。歲暮的東京,正以繁盛的勢況活動着。我像從墳墓裏出來的迷途的亡魂一樣,我想總要張羅得四百塊錢才好,錢雖是張羅到手,可是在張羅時就鏘鏘的落出了。在除夕的最末一次火車囘來時,我的懷裏只剩下一百五十塊錢了。雖然身分不配,我也想倣傚都會人士的活動,從二十六日起的五天之內,無晝無夜,我乘了街車(Taxi),在東京市裏縱橫的遨遊,卽使這是地獄之火的車,我覺得這也有趣。如克洛伊洛夫(俄國寓言作家——譯者加註)的梟鳥乘着瞎眼驢子的氣槪,我也——呀,本鄕!呀!靑山!呀!芝區!牛込!銀座!淺草!吉原!(以上均東京的有名區域——譯者加註)我的梟鳥也無晝無夜的驅馳着。在最後的三十一日的午前三時的這時刻,我驅車到吉原(這是東京的公娼的區域——譯者加註),在大建築的三樓上,叫了妓女來陪我喝酒,直喝到午後三時。後來再驅着街車,忽東忽西,在喑雲裏,馳驟於洪水般的街巷,直到東京驛車站開出最後一班火車的時刻爲止。坐在街車上的最後的一點半鐘,我混雜在那如濃霧映掩的溪流裏的小鮎魚似的無數的摩托車,人力車,腳踏車,電車之間,我一面感着朦朧,車子昂然的馳着。小石川!日本橋!新橋!……如梟鳥的我,不斷地接連叫着。可是街車幷不是瞎眼的驢子。它違反我的期待,幷不和別的東西衝突,也不牽引我到地獄裏去……。
十時,十一時,落了雨了。茅屋頂的雨滴的聲音;縹渺的時時鳴着的岩上的樹木;雪塊崩落的聲音——山寺的空虛的,天花板高的屋子的寒冷,浸透了肌膚。我在「烘爐」上舖好了稿紙,想寫一黏歲暮的事情,藉以塞貴,可是無論怎樣都寫不出。只是自恥我自家的愚蠢的行爲。如其要依賴這樣愚蠢的感興,倒不如在生存着的時候,做了墓場的人好些了。我在寫不出東西,或是思考什麼的時候,有一種怪癖,就是摸擦手掌和手指,至於出了汗垢,這幾天手掌變成紅色,辣辣的痛起來了。今晚上火缽裏和「烘籠」上的臥被上已經有了汚垢,到了三點四點的時刻,在稿紙上竟絞不出一個字的「記錄的汚垢」來。四點鐘時我毅然的放下了筆。一月十六日——是我三十六歲的誕日。我披了外氅,撐着雨傘,走出降着雨雪的黑暗的外面去了。借了雪光,走下高的石級。在僧院的路旁,犬也沒有吠聲;經過睡靜了的茶店前,便拾級登上寺院的幾層曲折的陡斜的石級。雨和雪溶解了的水,在石級上成了小流了。到了登上最後最陡的石級時,我目眩了,身上出了汗。慢慢的立在神殿的前面,鎭壓着激烈的心悸,做了禮拜。在那裏我眺望着四周的暗澹的情景,覺得和我今年的誕生日的朝晨是很適應的,任雨擊着衣裾,我立在這濛濛的大空與山谷之前,有好一會。
附記
[編輯]葛西善藏(1887-1928)生於日本靑森縣弦前市,曾肄業東洋大學,以寫陰鬱喑澹的人生著名,不良兒,浮浪,父之出鄕,雪女,惡夢,埋葬,椎樹的嫩葉,湖畔手記,弱者,小犧牲者等作,多爲他的窮苦顚連的實生活的記錄,頗得好評。氏好酒,有醉狸庵的綽號,故身多病,去年歿於東京,瞑目前尙飲酒不止。死後他的好友廣津和郎,谷崎精二及新潮記者中村武羅夫曾爲文悼其人,散見東京讀賣新聞文藝欄,正宗白鳥氏也在去年的中央公論上作志賀直哉與葛西善藏一文,講到他的作品。氏生前有創作集數種刊行,亡後改造社蒐集遺作,刊葛西善藏全集三卷公世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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