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坡文鈔/2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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蓋公堂記[編輯]

始吾居鄉,有病寒而欬者,問諸醫,醫以為蠱,不治且殺人。取其百金而治之,飲以蠱藥,攻伐其腎腸,燒灼其體膚,禁切其飲食之美者。期月而百疾作,內熱惡寒,而咳不已,累然真蠱者也。又求於醫,醫以為熱,授之以寒藥,旦朝吐之,暮夜下之,於是始不能食。懼而反之,則鐘乳、烏喙雜然並進,而瘭疽癰疥眩瞀之狀,無所不至。三易醫而疾愈甚。里老父教之曰:「是醫之罪,藥之過也。子何疾之有!人之生也,以氣為主,食為輔。今子終日藥不釋口,臭味亂於外,而百毒戰於內,勞其主,隔其輔,是以病也。子退而休之,謝醫卻藥而進所嗜,氣完而食美矣,則夫藥之良者,可以一飲而效。」從之。期月而病良已。

昔之為國者亦然。吾觀夫秦自孝公以來,至於始皇,立法更制,以鐫磨煉煉其民,可謂極矣。蕭何、曹參親見其斫喪之禍,而收其民於百戰之餘,知其厭苦憔悴無聊,而不可與有為也,是以一切與之休息,而天下安。始參為齊相,召長老諸先生問所以安集百姓,而齊故諸儒以百數,言人人殊,參未知所定。聞膠西有蓋公,善治黃老言,使人請之。蓋公為言治道貴清凈而民自定,推此類具言之,參於是避正堂以舍蓋公,用其言而齊大治。其後以其所以治齊者治天下,天下至今稱賢焉。

吾為膠西守,知公之為邦人也,求其墳墓、子孫而不可得,慨然懷之。師其言,想見其為人,庶幾復見如公者。治新寢於黃堂之北,易其弊陋,達其壅蔽,重門洞開,盡城之南北,相望如引繩,名之曰蓋公堂。時從賓客僚吏遊息其間,而不敢居,以待如公者焉。夫曹參為漢宗臣,而蓋公為之師,可謂盛矣。而史不記其所終,豈非古之至人得道而不死者歟?膠西東並海,南放於九仙,北屬之牢山,其中多隱君子,可聞而不可見,可見而不可致,安知蓋公不往來其間乎?吾何足以見之!

莊子祠堂記[編輯]

莊子,蒙人也。嘗為蒙漆園吏。沒千餘歲,而蒙未有祀之者。縣令秘書丞王兢始作祠堂,求文以為記。

謹按《史記》,莊子與梁惠王、齊宣王同時,其學無所不窺,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。故其著書十餘萬言,大抵率寓言也。作《漁父》、《盜跖》、《胠篋》,以詆訾孔子之徒,以明老子之術。此知莊子之粗者。余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,要不可以為法耳。楚公子微服出亡,而門者難之。其僕操箠而罵曰:「隸也不力。」門者出之。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。以僕為不愛公子,則不可;以為事公子之法,亦不可。故莊子之言,皆實予而文不予,陽擠而陰助之,其正言蓋無幾。至於詆訾孔子,未嘗不微見其意。其論天下道術,自墨翟、禽滑厘、彭蒙、慎到、田駢、關尹、老聃之徒,以至於其身,皆以為一家,而孔子不與,其尊之也至矣。

然余嘗疑《盜跖》、《漁父》,則若真詆孔子者。至於《讓王》、《說劍》,皆淺陋不入於道。反復觀之,得其《寓言》之意,終曰:「陽子居西遊於秦,遇老子。老子曰:『而睢睢,而盱盱,而誰與居。太白若辱,盛德若不足。』陽子居蹴然變容。其往也,舍者將迎其家,公執席,妻執巾櫛,舍者避席,煬者避竈。其反也,舍者與之爭席矣。」去其《讓王》、《說劍》、《漁父》、《盜蹠》四篇,以合於《列禦寇》之篇,曰:「列禦寇之齊,中道而反,曰:『吾驚焉,吾食於十漿,而五漿先饋。』」然後悟而笑曰:「是固一章也。」莊子之言未終,而昧者剿之以入其言。余不可以不辨。凡分章名篇,皆出於世俗,非莊子本意。

元豐元年十一月十九日記

李太白碑陰記[編輯]

李太白,狂士也,又嘗失節於永王璘,此豈濟世之人哉。 而畢文簡公以王佐期之,不亦過乎!曰:士固有大言而無實,虛名不適於用者,然不可以此料天下士。

士以氣為主。 方高力士用事,公卿大夫爭事之,而太白使脫靴殿上,固已氣蓋天下矣。 使之得志,必不肯附權幸以取容,其肯從君於昏乎! 夏侯湛贊東方生云:「開濟明豁,包含宏大。陵轢卿相,嘲哂豪傑。籠罩靡前,跆籍貴勢。出不休顯,賤不憂戚。戲萬乘若僚友,視儔列如草芥。雄節邁倫,高氣蓋世。可謂拔乎其萃,遊方之外者也。」

吾於太白亦云, 太白之從永王璘,當由迫脅。 不然,璘之狂肆寢陋,雖庸人知其必敗也。 太白識郭子儀之為人傑,而不能知璘之無成,此理之必不然者也。 吾不可以不辯。

眉州遠景樓記[編輯]

吾州之俗,有近古者三。其士大夫貴經術而重氏族,其民尊吏而畏法,其農夫合耦以相助。蓋有三代之遺風,而他郡之所莫及也。始朝廷以聲律取士,而天聖以前,學者猶襲五代之弊,獨吾州之士,通經學古,以西漢文詞爲宗師。方是時,四方指以爲迂闊。至於郡縣胥史,皆挾經載筆,應對進退,有足觀者。而大家顯人,以門族相上,推次甲乙,皆有定品,謂之江鄕。非此族也,雖貴且富,不通婚姻。其民事太守縣令,如古君臣,既去,輒畫象事之,而其賢者,則記録其行事以爲口實,至四五十年不忘。商賈小民,常儲善物而別異之,以待官吏之求。家藏律令,往往通念而不以爲非,雖薄刑小罪,終身有不敢犯者。歳二月,農事始作。四月初吉,穀稚而草壯,耘者畢出。數十百人爲曹,立表下漏,鳴鼓以致眾。擇其徒爲眾所畏信者二人,一人掌鼓,一人掌漏,進退作止,惟二人之聽。鼓之而不至,至而不力,皆有罰。量田計功,終事而會之,田多而丁少,則出錢以償眾。七月既望,穀艾而草衰,則仆鼓決漏,取罰金與償眾之錢,買羊豕酒醴,以祀田祖,作樂飲食,醉飽而去,歳以爲常。其風俗蓋如此。

故其民皆聰明才智,務本而力作,易治而難服。守令始至,視其言語動作,輒了其爲人。其明且能者,不復以事試,終日寂然。苟不以其道,則陳義秉法以譏切之,故不知者以爲難治。

今太守希聲先君子之友人也。簡而文,剛而仁,明而不苟,眾以爲易事。既滿將代,不忍其去,相率而留之,上不奪其請。既留三年,民益信,遂以無事。因守居之北墉而增築之,作遠景樓,日與賓客僚吏遊處其上。方爲徐州,吾州之人以書相往來,未嘗不道侯之善,而求文以爲記。

嗟夫,之去鄕久矣。所謂遠景樓者,雖想見其處,而不能道其詳矣。然州人之所以樂斯樓之成而欲記焉者,豈非上有易事之長,而下有易治之俗也哉!孔子曰:「吾猶及史之闕文也。有馬者借人乘之。今亡矣夫。」是二者,於道未有大損益也,然且録之。今吾州近古之俗,獨能累世而不遷,蓋耆老昔人豈弟之澤,而賢守令撫循教誨不倦之力也,可不録乎!若夫登臨覽觀之樂,山川風物之美,將歸老於故丘,布衣幅巾,從邦君於其上,酒酣樂作,援筆而賦之,以頌侯之遺愛,尚未晚也。

喜雨亭記[編輯]

亭以雨名,誌喜也。古者有喜,則以名物,示不忘也。周公得禾,以名其書;漢武得鼎,以名其年;叔孫勝敵,以名其子。其喜之大小不齊,其示不忘一也。

予至扶風之明年,始治官舍,為亭於堂之北,而鑿池其南,引流種木,以為休息之所。是歲之春,雨麥於歧山之陽,其占為有年。既而彌月不雨,民方以為憂。越三月,乙卯乃雨,甲子又雨,民以為未足;丁卯大雨,三日乃止。官吏相與慶於庭,商賈相與歌於市,農夫相與忭於野;憂者以喜,病者以愈,而吾亭適成。於是舉酒於亭上,以屬客而告之,曰:「五日不雨,可乎?」曰:「五日不雨,則無麥。」「十日不雨,可乎?」曰:「十日不雨,則無禾。」無麥無禾,歲且薦饑,獄訟繁興,而盜賊滋熾,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游以樂於此亭,其可得邪?今天不遺斯民,始旱而賜之以雨,使吾與二三子,得相與優游而樂於此亭者,皆雨之賜也,其又可忘邪?既以名亭,又從而歌之,曰:「使天而雨珠,寒者不得以為襦;使天而雨玉,饑者不得以為粟。一雨三日,伊誰之力?民曰太守,太守不有;歸之天子,天子曰不然;歸之造物,造物不自以為功;歸之太空,太空冥冥;不可得而名,吾以名吾亭。」

淩虛臺記[編輯]

  國於南山之下,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。四方之山,莫高於終南;而都邑之麗山者,莫近於扶風。以至近求最高,其勢必得。而太守之居,未嘗知有山焉。雖非事之所以損益,而物理有不當然者,此凌虛之所為築也。方其未築也,太守陳公,杖履逍遙於其下。見山之出於林木之上者,纍纍如人之旅行於牆外,而見其髻也。曰:「是必有異。」使工鑿其前為方池,以其土築臺,高出於屋之而止。然後人之至於其上者,怳然不知臺之高,而以為山之踴躍奮迅而出也。公曰:「是宜名凌虛。」以告其從事蘇軾,而求文以為記。復於公曰:「物之廢興成毀,不可得而知也。昔者荒草野田,霜露之所蒙翳,狐虺之所竄伏;方是時,豈知有凌虛臺邪?廢興成毀,相尋於無窮。則臺之復為荒草野田,皆不可知也。

  嘗試與公登臺而望:其東則秦穆祈年橐泉也,其南則漢武長楊五柞,而其北則仁壽九成也。計其一時之盛,宏傑詭麗,堅固而不可動者,豈特百倍於臺而已哉?然而數世之後,欲求其髣髴,而破瓦頹垣,無復存者,既已化為禾黍荊棘,墟隴畝矣,而況於此臺歟?

  夫臺猶不足恃以長久,而況於人事之得喪,忽往而忽來者歟?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,則過矣。葢世有足恃者,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。」既言於公,退而為之記。

超然臺記[編輯]

  凡物,皆有可觀。苟有可觀,皆有可樂,非必怪奇瑋麗者也。餔糟啜醨,皆可以醉;果蔬草木,皆可以飽。推此類也,吾安往而不樂?夫所謂求福而辭禍者,以福可喜,而禍可悲也。人之所欲無窮,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。美惡之辨戰於中,而去取之擇交乎前,則可樂者常少,而可悲者常多,是謂求禍而辭福。夫求禍而辭福,豈人之情也哉?物有以蓋之矣。彼遊於物之內,而不遊於物之外。物非有大小也,自其內而觀之,未有不高且大者也。彼挾其高大以臨我,則我常眩亂反覆,如隙中之觀鬥,又烏知勝負之所在?是以美惡橫生,而憂樂出焉。可不大哀乎!

  予自錢塘移守膠西,釋舟楫之安,而服車馬之勞;去雕牆之美,而庇采椽之居;背湖山之觀,而行桑麻之野。始至之日,歲比不登,盜賊滿野,獄訟充斥;而齋廚索然,日食杞菊。人固疑予之不樂也。處之期年,而貌加豐,髮之白者,日以反黑。予既樂其風俗之淳,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。於是治其園囿,潔其庭宇,伐安邱高密之木,以修補破敗,為苟完之計。而園之北,因城以為臺者舊矣;稍葺而新之。時相與登覽,放意肆志焉。南望馬耳常山,出沒隱見,若近若遠,庶幾有隱君子乎?而其東則盧山盧敖之所從遁也。西望穆陵,隱然如城郭,師尚父齊威公之遺烈,猶有存者。北俯濰水,慨然太息,思淮陰之功,而弔其不終。臺高而安,深而明,夏涼而冬溫。雨雪之朝,風月之夕,予未嘗不在,客未嘗不從。擷園蔬,取池魚,釀秫酒,瀹脫粟而食之。曰:「樂哉游乎!」

  方是時,予弟子由適在濟南,聞而賦之,且名其臺曰「超然」。以見予之無所往而不樂者,蓋遊於物之外也。

遊桓山記[編輯]

元豐二年正月己亥晦,春服既成,從二三子遊於泗之上。登桓山,入石室,使道士戴日祥鼓雷氏之琴,操《履霜》之遺音,曰:「噫嘻悲夫,此宋司馬桓魋之墓也。」或曰:「鼓琴於墓,禮歟?」曰:「禮也。季武子之喪,曾點倚其門而歌。仲尼,日月也,而魋以為可得而害也。且死為石槨,三年不成,古之愚人也。余將吊其藏,而其骨毛爪齒,既已化為飛塵,蕩為冷風矣,而況於槨乎,況於從死之臣妾、飯含之貝玉乎?使魋而無知也,余雖鼓琴而歌可也。使魋而有知也,聞余鼓琴而歌知哀樂之不可常、物化之無日也,其愚豈不少瘳乎?」
二三子喟然而嘆,乃歌曰:

「桓山之上,維石嵯峨兮。
司馬之惡,與石不磨兮。
桓山之下,維水彌彌兮。
司馬之藏,與水皆逝兮。」

歌闋而去。

從遊者八人:畢仲孫、舒煥、寇昌朝、王適、王遹、王肄、軾之子邁、煥之子彥舉。

石鐘山記[編輯]

  《水經》云:「彭蠡之口,有石鐘山焉。」酈元以為下臨深潭,微風鼓浪,水石相搏,聲如洪鐘。是說也,人常疑之。今以鐘磬置水中,雖大風浪,不能鳴也,而況石乎?至 李渤始訪其遺蹤,得雙石於潭上,扣而聆之,南聲函胡,北音清越,桴止響騰,餘韻徐歇。自以為得之矣。然是說也,余尤疑之。石之鏗然有聲者,所在皆是也,而此獨以鐘名,何哉?

  元豐七年六月丁丑,余自齊安舟行,適臨汝,而長子將赴德興尉,送之至湖口,因得觀所謂石鐘者。寺僧使小童持斧,於亂石間,擇其一二扣之,硿硿焉。余固笑而不信也。至暮夜,月明,獨與乘小舟,至絕壁下。大石側立千尺,如猛獸奇鬼,森然欲搏人;而山上棲鶻,聞人聲亦驚起,磔磔雲霄間;又有若老人欬且笑於山谷中者,或曰:「此鸛鶴也。」余方心動欲還,而大聲發於水上,噌吰如鐘鼓不絕,舟人大恐。徐而察之,則山下皆石穴罅,不知其淺深,微波入焉,涵澹澎湃而為此也。舟回至兩山間,將入港口,有大石當中流,可坐百人,空中而多竅,與風水相吞吐,有窾坎鏜鞳之聲,與向之噌吰者相應,如樂作焉。因笑謂曰:「汝識之乎?噌吰者,周景王無射也;窾坎鏜鞳者,魏莊子之歌鐘也;古之人不余欺也!」

  事不目見耳聞,而臆斷其有無,可乎? 酈元之所見聞,殆與余同,而言之不詳。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,故莫能知;而漁工水師,雖知而不能言;此世所以不傳也。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,自以為得其實。余是以記之,蓋嘆酈元之簡,而笑李渤之陋也。

成都大悲閣記[編輯]

大悲者,觀世音之變也。觀世音由聞而覺。始於聞而能無所聞,始於無所聞而能無所不聞。能無所聞,雖無身可也,能無所不聞,雖千萬億身可也,而況於手與目乎!雖然,非無身無以舉千萬億身之眾,非千萬億身無以示無身之至。故散而為千萬億身,聚而為八萬四千母陀羅臂、八萬四千清淨寶目,其道一爾。昔吾嘗觀於此,吾頭發不可勝數,而身毛孔亦不可勝數。牽一髮而頭為之動,拔一毛而身為之變,然則髮皆吾頭,而毛孔皆吾身也。彼皆吾頭而不能為頭之用,彼皆吾身而不能具身之智,則物有以亂之矣。吾將使世人左手運斤,而右手執削,目數飛雁而耳節鳴鼓,首肯傍人而足識梯級,雖有智者,有所不暇矣,而況千手異執而千目各視乎?及吾燕坐寂然,心念凝默,湛然如大明鏡。人鬼鳥獸,雜陳乎吾前,色聲香味,交遘乎吾體。心雖不起,而物無不接,接必有道。即千手之出,千目之運,雖未可得見,而理則具矣。彼佛菩薩亦然。雖一身不成二佛,而一佛能遍河沙諸國。非有他也。觸而不亂,至而能應,理有必至,而何獨疑於大悲乎?

成都,西南大都會也。佛事最勝,而大悲之像,未睹其傑。有法師敏行者,能讀內外教,博通其義,欲以如幻三昧為一方首,乃以大旃檀作菩薩像,莊嚴妙麗,具慈湣性。手臂錯出,開合捧執,指彈摩拊,千態具備。手各有目,無妄舉者。復作大閣以覆菩薩,雄偉壯峙,工與像稱。都人作禮,因敬生悟。

余遊於四方二十餘年矣,雖未得歸,而想見其處。敏行使其徒法震乞文,為道其所以然者。且頌之曰:

吾觀世間人,
兩目兩手臂。
物至不能應,
狂惑失所措。
其有欲應者,
顛倒作思慮。
思慮非真實,
無異無手目。
菩薩千手目,
與一手目同。
物至心亦至,
曾不作思慮。
隨其所當應,
無不得其當。
引弓挾白羽,
劍盾諸械器,
經卷及香花,
盂水青楊枝,
珊瑚大寶炬,
白拂朱藤杖,
所遇無不執,
所執無有疑。
緣何得無疑,
以我無心故。
若猶有心者,
千手當千心。
一人而千心,
內自相攫攘,
何暇能應物。
千手無一心,
手手得其處。
稽首大悲尊,
願度一切眾。
皆證無心法,
皆具千手目。

安國寺大悲閣記[編輯]

羊豕以為羞,五味以為和,秫稻以為酒,麴糵以作之,天下之所同也。其材同,其水火之齊均,其寒煖燥濕之候一也,而二人為之,則美惡不齊,豈其所以美者,不可以數取歟?然古之為方者,未嘗遺數也。能者即數以得妙,不能者循數以得其畧。其出一也,有能有不能,而精粗見焉。人見其二也,則求精於數外,而棄跡以逐妙,曰我知酒食之所以美也,而略其分齊,舍其度數,以為不在是也,而一以意造,則其不為人之所嘔棄者寡矣。

今吾學者之病亦然,天文、地理、音樂、律曆、宮廟、服器、冠昏、喪之法,《春秋》之所去取,禮之所可,刑之所禁,歷代之所以廢興,與其人之賢不肖,此學者之所宜盡力也,曰是皆不足學,學其不可載於書而傳於口者,子夏曰:「日知其所亡,月無忘其所能,可謂好學也已。」古之學者,其所亡與其所能,皆可以一二數而日月見也。如今世之學,其所亡者果何物,而所能者果何事歟?孔子曰:「吾嘗終日不食,終夜不寢,以思,無益,不如學也。」由是觀之,廢學而徒思者,孔子之所禁,而今世之所尚也。

豈惟吾學者,至於為佛者亦然 —— 齋戒持律,講誦其書,而崇飾塔廟,此佛之所以日夜教人者也;而其徒或者以為齋戒持律不如無心,講誦其書不如無言,崇飾塔廟不如無為,其中無心,其口無言,其身無為,則飽食游嬉而已,是為大以欺佛者也。

杭州鹽官安國寺僧居則,自九歲出家,十年而得惡疾且死,自誓於佛,願持律終身,且造千手眼觀世音像,而誦其名千萬,病已而力不給,則縮衣節口,三十餘年,銖積寸累,以迄於成。其高九仞,為大屋四重以居之。而求文以為記。

余嘗以斯告東南之士矣,蓋僅有從者。獨喜則之勤苦從事於有為,篤志守節,老而不衰,異夫為大以欺佛者,故為記之,且以風吾黨之士云。

四菩薩閣記[編輯]

始吾先君於物無所好,燕居如齊,言笑有時。
顧嘗嗜畫,弟子門人無以悅之,則爭致其所嗜,庶幾一解其顏。故雖為布衣,而致畫與公卿等。長安有故藏經龕,唐明皇帝所建,其門四達,八版皆吳道子畫,陽為菩薩,陰為天王,凡十有六軀。廣明之亂,為賊所焚。有僧忘其名,於兵火中拔其四板以逃,既重不可負,又迫於賊,恐不能全,遂竅其兩板以受荷,西奔於岐,而寄死於烏牙之僧舍,板留於是百八十年矣。客有以錢十萬得之以示軾者,軾歸其直,而取之以獻諸先君。先君之所嗜,百有餘品,一旦以是四板為甲。

治平四年,先君沒於京師。軾自汴入淮,溯於江,載是四板以歸。既免喪,所嘗與往來浮屠人惟簡,誦其師之言,教軾為先君舍施必所甚愛與所不忍舍者。軾用其說,思先君之所甚愛、軾之所不忍舍者,莫若是板,故遂以與之。

且告之曰:「此明皇帝之所不能守,而焚於賊者也,而況於余乎!余視天下之蓄此者多矣,有能及三世者乎?其始求之若不及,既得,惟恐失之,而其子孫不以易衣食者,鮮矣。余惟自度不能長守此也,是以與子。子將何以守之?」
簡曰:「吾以身守之。吾眼可霍,吾足可斫,吾畫不可奪。若是,足以守之歟?」
軾曰:「未也。足以終子之世而已。」
簡曰:「又盟於佛,而以鬼守之。凡取是者與凡以是予人者,其罪如律。若是,足以守之歟?」
軾曰:「未也。世有無佛而蔑鬼者。」
「然則何以守之?」
曰:「軾之以是予子者,凡以為先君舍也。天下豈有無父之人歟,其誰忍取之。若其聞是而不悛,不惟一觀而已,將必取之然後為快,則其人之賢愚,與廣明之焚此者一也。全其子孫難矣,而況能久有此乎!且夫不可取者存乎子,取不取者存人。子勉之矣,為子之不可取者而已,又何知焉。」

既以予簡,簡以錢百萬度為大閣以藏之,且畫先君像其上。軾助錢二十之一,期以明年冬閣成。
熙寧元年十月二十六日記。

眾妙堂記[編輯]

眉山道士張易簡,教小學,常百人,予幼時亦與焉。居天慶觀北極院,予蓋從之三年。謫居海南,一日夢至其處,見張道士如平昔,汛治庭宇,若有所待者,曰:「老先生且至。」其徒有誦《老子》者曰:「玄之又玄,眾妙之門。」予曰:「妙一而已,容有眾乎?」道士笑曰:「一已陋矣,何妙之有。若審妙也,雖眾可也。」因指灑水、薙草者曰:「是各一妙也。」予復視之,則二人者手若風雨,而步中規矩,蓋煥然霧除,霍然雲消。予驚嘆曰:「妙蓋至此乎!庖丁之理解,郢人之鼻斫,信矣。」二人者釋技而上,曰:「子未睹真妙,庖、郢非其人也。是技與道相半,習與空相會,非無挾而徑造者也。子亦見夫蜩與雞乎?夫蜩登木而號,不知止也。夫雞俯首而啄,不知仰也。其固也如此。然至蛻與伏也,則無視無聽,無饑無渴,默化於荒忽之中,候伺於毫髮之間,雖聖知不及也。是豈技與習之助乎?」二人者出。道士曰:「子少安,須老先生至而問焉。」二人者顧曰:「老先生未必知也。子往見蜩與雞而問之,可以養生,可以長年。」廣州道士崇道大師何德順,學道而至於妙者也。故榜其堂曰「眾妙」。書來海南,求文以記之,因以夢中語為記。

紹聖六年三月十五日,蜀人蘇軾書。

清風閣記[編輯]

文慧大師應符,居成都玉溪上,為閣曰清風,以書來求文為記。五返而益勤,余不能已,戲為浮屠語以問之曰:符,而所謂身者,汝之所寄也。而所謂閣者,汝之所以寄所寄也。身與閣,汝不得有,而名烏乎施?名將無所施,而安用記乎?雖然,吾為汝放心遺形而強言之,汝亦放心遺形而強聽之。

木生於山,水流於淵,山與淵且不得有,而人以為己有,不亦惑歟?天地之相磨,虛空與有物之相推,而風於是焉生。執之而不可得也,逐之而不可及也,汝為居室而以名之,吾又為汝記之,不亦大惑歟?雖然,世之所謂己有而不惑者,其與是奚辨?若是而可以為有邪?則雖汝之有是風可也,雖為居室而以名之,吾又為汝記之可也,非惑也。風起於蒼茫之間,仿徨乎山澤,激越乎城郭道路,虛徐演漾,以泛汝之軒窗欄楯幔帷而不去也。汝隱几而觀之,其亦有得乎?力生於所激,而不自為力,故不勞。形生於所遇,而不自為形,故不窮。嘗試以是觀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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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坡文鈔

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,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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