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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賢奏議/卷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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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一 東賢奏議
卷二
作者:李喜朝
1719年
卷三

文敬公 金宏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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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化十六年庚子六月十六日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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臣聞事有所當爲者,有所當去者。曰正曰直,事之當爲者也;曰邪曰曲,事之當去者也。是故明君誼辟知事之當爲也,則如好好色而求必得之;知事之當去也,則如惡惡臭而務決去之。

今夫儒也釋也,其道不同,其文不同,其法不同,其行不同。何者?儒之爲道,不過曰父子有親,君臣有義,夫婦有別,長幼有序,朋友有信。其文,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;其法,禮樂、刑政;服仁、守義。服仁上當有「其行」二字。其爲道易明,而其爲敎易行也。以之爲己,則順而祥;以之爲人,則愛而公;以之爲天下國家,無所處而不當。釋之爲道,不過曰棄而君臣,去而父子,禁而相生養之道,以求其所謂淸淨寂滅者。而其文,《金剛》、《般若》、《楞嚴》、《法華》;其法,觀空、見性;其行,默言、絶穀。其爲道虛無,而其爲敎誕妄也。以之爲己,則逆而不祥;以之爲人,則偏而不公;以之爲天下國家,無所處而得其宜。由是觀之,其邪正曲直之所在,槪可知矣。

恭惟我主上殿下深知邪正曲直,臨御以來,愛好儒術,崇尙文德,破去寺社,抄僧定軍,眞近古以來,大有爲之君也。當是時也,臣得聞此言,欣欣衎衎,踴躍而自賀曰:「海東之君,復出於今日也!異端何由而起乎?將見人其人,火其書,廬其居,明先王之道以道之,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。」臣之望此,如渴之望飮,如飢之待飽,而未聞一號一令及於此,私自痛哭流涕。徐又自解以謂:「凡事急之則生變。必將今年破寺若干,明年破寺若干,又明年破寺若干,漸次除之,期以數年然後盡革除之也。」拭目佇待,至於今十餘年,但聞重修之事,未聞破革之令,臣猶憾焉。豈意如今圓覺僧輩聚群都城之內,恣設虛無之敎乎?此亦足以矇聾民庶之耳目,而爲盛世之累也。又反不足,潛回佛像,亂惑人聽,使四方士女靡然爭歸,解衣而施焉、散錢而施焉者,闐門盈庭,其麗不億。聖明之朝,安有如此怪妄之事乎?臣不勝痛哭流涕。假使彼佛像回立步趨無異於人,於國家何益?於臣民何益?徒爲不祥之一怪物而已。況萬萬無此理乎?

臣竊料其所以造端者,必恃殿下不嗜殺人之仁也。雖然,事有大小,罪有輕重。今此僧輩敢飾詐妄,上以欺殿下,下以欺公卿士庶人,是欲使擧國人人皆陷於術中也。事孰有大於此?罪孰有重於此?此而不懲,則衆庶之惑何以解也?姦僞之徒何以戒也?伏計都人士女必將相聚而言曰:「佛像回立之說,若果妄言,則以殿下剛健之斷,豈不寘之極刑乎?必是臺諫、儒生之闢妄也。」益信夫釋氏之敎,而焚頂燒指,斷臂臠身,至於淪胥爲夷而後止也。此豈細事哉? 殿下雖曰「主不聽則安亂」,民庶不見殿下不聽之實,安知其不亂乎?

且彼圓覺僧輩,當二僧命囚之日,自度情詐已露,罪在不避,私繫首謀二人於寺內,將備窮鞫。及聞殿下眞知妖妄,而不忍加刑,群聚相慶而言曰:「吾道可以興也!殿下明知其非,而臺諫、儒生又從而交章上疏,屢諫不一。諫而亦皆不允,必是崇信吾法,愛惜吾道而然也。雖彼臺諫、儒生百進百諫,吾何畏彼哉?」益行怪誕之術,無不爲已,此亦豈細事哉?

而況京師,四方之本;人主,萬民之表。京師所爲,四方無不效之;人主所好,萬民無不欲之。城中好高髻,四方高一尺;王好細腰,宮中多餓死,此已然之明驗也。臣恐四方之人儻聞此事,則鄕民之崇信浮屠者,滋甚於城中之民;鄕僧之惑世誣民者,務勝於圓覺之僧。民類必將曰:「佛道非也,則安有如此靈異之事乎?此事妄也,則都城之內,上有明君,下有賢臣,豈不明辨其眞僞,以懲妖妄而快示四方乎?」僧徒必將曰:「都城之內,上有明君,下有賢臣,敢行如此之術,尙且無罪。遠方鄕曲雖至百千方便,誰復禁之乎?」益行自恣怪誕之事,將遍滿於四方,而民爭歸依如水就下,此亦豈細事哉?臣不勝痛哭流涕。臣聞孟子曰:「徒善不足以爲政,徒法不能以自行。」殿下雖有闢佛之心,未有闢佛之政,是徒善而已。遠近黎庶其何知佛道之非眞,其何知殿下眞有闢佛之心哉?殿下何惜一二僧之命,滋致千萬人之惑歟?

若諉之曰「重違大王大妃之命,不敢加罪」,臣惑滋甚。臣聞孔子曰:「婦人,伏於人也。是故無專制之義,有三從之道。」此正大王大妃擧措施爲一從殿下之秋也。殿下若能柔聲以諫,至於號泣而隨之,則大王大妃豈敢不從乎?而況大王大妃以女中之聖,特不知回立之眞僞耳。儻或眞知詐妄,則必欲罪其罪而無赦,使斯民曉然知邪說之不足信也。豈有明知其罪,而覆庇之理乎?

臣聞古人有言曰:「愚者千慮,必有一得。」故芻蕘之言,聖人必取;淺近之語,聖人必擇。臣之佩服此言久矣。獲聞殿下求言如渴、從諫如流之美,竊自喜幸以謂:「察邇言拜昌言如之君,何幸於吾身親見之哉?」將欲磬竭所蘊,以效一得之愚。及今伏讀聖批曰:「予之治國,學於儒生而後無尤歟?自有公卿臺諫者!」臣大失望焉,然而其日猶有望於公卿臺諫者矣。又聞三公請之,臺諫諫之,至再至三,而亦皆不允,然後知其無復望焉,不勝痛哭流涕。不審殿下旣不聽儒生之言,又不納臺諫之諫,又不許三公之請,誰從而聞過失,誰從而燭邪正哉?

臣聞太山不讓土壤,故能成其大;河海不擇細流,故能就其深;王者不卻衆庶,故能明其德。是以聖主不徧窺望而視已明,不殫傾耳而聽已聰。伏願殿下勿謂我尊而傲賢慢士,勿謂我智而拒諫矜己。夫盡言不諱者,皆有志於憂國恤民者也。如有保身之計者,必曰:「政雖得失,民雖休戚,於吾身無所損益也。何必諤諤敢言,以忤君上之心乎?」此所以朝中百執事默默無一言者也。其間儻有一人,獨立而敢言,則必群聚而笑之,不以愚戇目之,則必以狂妄譏之。臣恐此事成風,則國事將日非矣。伏願殿下當群下言事之時,雖或過直,雖或有失,虛懷勉從,廣開言路,矜其情,不錄其罪。

臣聞《孟子》曰:「不以文害辭,不以辭害志。」釋之者曰:「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義,不可以一句而害設辭之志。」然則大學生等志欲忠君,而反以「僭擬宮闕」一句之語,得欺君之名。爲臣之罪,孰有大於欺君者乎?如其設心,本欲欺君,雖百誅戮,萬萬無恨矣。若其急於爲聖明除弊事,而不暇察其言之過也,則言雖過矣,情可矜也。況此等語,古人亦有道之者乎?賈誼言於文帝曰:「庶人屋壁得爲帝服,倡優下賤得爲後飾。」方當漢文時,可謂興於禮義,當時之庶人倡優,豈誠爲帝服,豈誠爲後飾乎?然時之人、後之人未嘗聞有非之者,無他,志切憂國,不覺言之激而過也。是誠何罪哉?

臣愚以爲原情定罪,則圓覺僧輩欺君欺國之罪,豈不大哉?誑衆誑世之心,豈不譎哉?以至譎之心,犯莫大之罪,罪不容誅矣。伏望殿下回日月之明,施雷霆之威,窮訊首惡之僧,肆諸市朝之中,使四方後代咸知殿下去邪勿疑,而佛道之不可信也。則於國家幸甚,於臣民幸甚。臣之區區爲殿下言者,非爲身謀,爲國家謀也,爲吾道謀也。

臣省事以來,負笈遊學已五六餘歲,所居郡縣十五餘邑。其間寺剎,大郡則多至百餘,少不下六七十;小郡則多至五六十,小不下三四十。居僧,大寺則多至百餘,少不下四五十;小寺則多至六七十,少不下二三十。臣之所見如是,其所不見,曷可勝言?臣聞一人耕之,十人尙不能溫飽,況一人之耕辦千百人之食乎?然則今此僧徒豈特千百人哉?韓愈曰:「農之家一,而食粟之家六,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?」民苟窮且盜也,則國非其國矣。其敢望其治安乎?此臣之不勝痛哭流涕者也。臣目睹心腐,欲慷慨一陳於殿陛之下,非一朝一夕也。九重深邃,無路得達,今因邪僧之惑世而敢陳焉。臣無任戰越之至,謹昧死以聞於闕下。伏惟殿下垂仁採納焉。

臣按:金宏弼成化庚子中生員試,時則成宗大王卽位之十一年也。是歲圓覺寺僧潛轉佛像,謂佛自回立,士女奔波。臺諫交章請罪,不得允。宏弼遂上此疏,其言反復援譬,明白剴切,然猶不免報罷。夫以我成廟之聖,豈不俯燭佛道之非,亦豈不察妖僧之罪?而特以不忍人之心,重惜人命而然。然至其疏中所云「重違大王大妃之命」一段,誠有不敢言者。而宏弼能盡言之,成廟不以爲罪,其優容之美,豈不爲後世之法乎?仍伏念昔我顯宗大王於卽位之二年辛丑,命地部禁國內僧尼,大臣以猝遽無漸爲言。上曰:「然。然則先罷京裏兩尼院。」噫!眞古今帝王所無之盛擧也。儻非顯廟天縱上聖,學問高明,何以如此?雖謂之度百王而承三聖可也,嗚呼盛矣!

伏惟聖明臨御將五十年,凡所以闢異端、放淫辭者,殆無復餘蘊。而然道路之傳,或云:「內司諸宮崇佛之習,猶未盡祛;尼院又設於都門十里之內,而亦無所呵禁。」萬一所聞不虛,則豈不有歉於建極出治之道,而非所以善繼善述者耶?伏乞聖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