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河東全集/卷33
足下幼時,未有以異於衆童,僕未始知足下。至潭州,乃見足下氣益和,業益專,端重而少言,私心乃喜,知舜之陶器不苦窳爲信然。而舜之德可以及土泥,而不化其子,何哉?是又不可信也。則足下本有異質,而開發之不早耳。然開發之要在陶煦,然後不失其道。則足下亦教諭之至,固其進如此也。自今者再見足下,文益奇,藝益工,而氣質不更於潭州時,乃信知其良也。中之正不惑於外,君子之道也。然則顯然,翹然,秉其正以抗於世,世必爲敵讐,何也?善人少,不善人多。故愛足下者少,而害足下者多。吾固欲其方其中,圓其外,今爲足下作說車,可詳觀之。車之說,其有益於行於世也。
足下所持韓生毛穎傳來,僕甚奇其書。恐世人非之,今作數百言,知前聖不必罪俳也。及賀州所未有者,文又三篇。此言皆不欲出於世者,足下黙然觀之,藏焉,無或傳焉,吾望之至也。
今日有北人來,示將籍田敕。是舉數十年之墜典,必有大恩澤。丈人之冤聞於朝,今是舉也,必復大任,醜正者莫敢肆其吻矣。甚賀甚賀!僕罪大,不得與於恩澤,然其喜不減於足下者,何也?喜聖朝舉數十年墜典,太平之路果辟,則吾之昧昧之罪,亦將有時而明也。方築愚溪東南爲室,耕野田,圃堂下,以詠至理,吾有足樂也。足下過今年,當侍從北下,僕得歸溪上,設肴酒以俟趨拜。足下發南州,當先示僕,得與獵夫漁老,上下水陸,擇味以給膳羞,雖不得久,亦一時之大願也。過是無可道。
福來辭行急,不可留。言不盡所發,不具。某頓首。
張操來,致足下四月十八日書,始復去年十一月書,言說車之說及親戚相知之道。是二者,吾於足下固具焉不疑,又何逾歲時而乃克也?徒親戚,不過其勤讀書,決科求仕,不爲大過,如斯已矣。告之而不更則憂,憂則思復之。復之而又不更則悲,悲則憐之。何也?戚也。安有以堯舜孔子所傳者而往責焉者哉?徒相知,則思責以堯舜孔子所傳者,就其道,施於物,斯已矣。告之而不更則疑,疑則思復之。復之而又不更則去之。何也?外也。安有以憂悲且憐之之志而強役焉者哉?吾於足下固具是二道,𨿽百復之亦將不已,況一二,敢怠於言乎?
僕之言車也,以內可以守,外可以行其道。今子之說曰「柔外剛中」,子何取於車之䟽耶?果爲車,柔外剛中則未必不爲獘車。果爲人,柔外剛中則未必不爲𢘆人。夫剛柔無常位,皆冝存乎中,有召焉者在外,則出應之。應之咸宜,謂之時中,然後得名爲君子。必曰外𢘆柔,則遭夾谷武子之臺。及爲蹇蹇匪躬,以革君心之非。莊以蒞乎人,君子其不克歟?中𢘆剛,則當下氣怡色,濟濟切切。哀矜、淑問之事,君子其卒病歟?吾以爲剛柔同體,應變若化,然後能志乎道也。今子之意近是也,其號非也。內可以守,外可以行其道,吾以爲至矣,而子不欲焉,是吾所以惕惕然憂且疑也。
今將申告子以古聖人之道:《書》之言堯曰「允恭克讓」;言舜曰「溫恭允塞」;禹聞善言則拜;湯乃改過不恡;高宗曰「啓乃心,沃朕心」;惟此文王,小心翼翼,日昃不暇食,坐以待旦;武王引天下誅紂而代之位,其意宜肆,而曰「予小子,不敢荒寧」;周公踐天子之位,握髮吐哺。孔子曰:「言忠信,行篤敬,」其弟子言曰:「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。」今吾子曰:「自度不可能也。」然則自堯舜以下,與子果異類耶?樂放弛而愁檢局,雖聖人與子同。聖人能求諸中以厲乎己,久則安樂之矣,子則肆之。其所以異乎聖者,在是決也。若果以聖與我異類,則自堯舜以下,皆宜縱目卬鼻,四手八足,鱗毛羽鬣,飛走變化,然後乃可。苟不爲是,則亦人耳,而子舉將外之耶?若然者,聖自聖,賢自賢,衆人自衆人,咸任其意,又何以作言語、立道理,千百年天下傳道之?是皆無益於世,獨遺好事者藻繢文字,以矜世取譽,聖人不足重也。故曰:「中人以上,可以語上,唯上智與下愚不移。」吾以子近上智,今其言曰「自度不可能也」,則子果不能爲中人以上耶?吾之憂且疑者以此。
凡儒者之所取,大莫尚孔子。孔子七十而縱心。彼其縱之也,度不踰矩而後縱之。今子年有幾?自度果能不踰矩乎?而遽樂於縱也!傳說曰:「唯狂克念作聖。」今夫狙猴之處山,呌呼跳梁,其輕躁狼戾異甚,然得而縶之,未半日,則定坐求食,唯人之爲制。其或優人得之,加鞭箠,狎而擾焉,跪起趨走,咸能爲人所爲者。未有一焉,狂奔掣頓,踣獘自絕。故吾信夫狂之爲聖也。今子有賢人之資,反不肯爲狂之克念者,而曰「我不能。」捨子其孰能乎?是孟子之所謂不爲也,非不能也。
凡吾之致書、爲《說車》,皆聖道也。今子曰:「我不能爲車之說,但當則法聖道而內無愧,乃可長久。」嗚呼!吾車之說,果不爲聖道耶?吾以內可以守,外可以行其道告子。今子曰:「我不能翦翦拘拘以同世取榮。」吾豈教子爲翦翦拘拘者哉?子何考吾說車之不詳也?吾之所云者,其道自堯、舜、禹、湯、高宗、文王、武王、周公、孔子皆由之,而子不謂聖道,抑以吾爲與世同波,工爲翦翦拘拘者,以是教己,固迷吾文,而懸定吾意,甚不然也。聖人不以人廢言。吾𨿽少時與世同波,然未嘗翦翦拘拘也。又子自言「處衆中偪則(原文則字上朱書仄字)擾攘,欲棄去不敢,猶勉強與之居。」苟能是,何以不克爲車之說耶?忍污雜囂嘩,尚可恭其體貌,遜其言辭,何故不可吾之說?吾未嘗爲佞且僞,其旨在恭寬退讓,以售聖人之道及乎人,如斯而已矣。堯舜之讓,禹、湯、高宗之戒,文王之小心,武王之不敢荒寧,周公之吐握,孔子之六十九未嘗縱心,彼七八聖人者所爲若是,豈𢘆媿於心乎?慢其貌,肆其志,茫洋而後言,偃蹇而後行,道人是非,不顧齒類,人皆心非之,曰「是禮不足者」,甚且見罵。如是而心反不媿耶?聖人之禮讓,其且爲僞乎?爲佞乎?
今子又以行險爲車之罪。夫車之爲道,豈樂行於險耶?度不得已而至乎險,期勿敗而已耳。夫君子亦然,不求險而利也,故曰「危邦不入,亂邦不居。」 「國無道,其黙足以容」。不幸而及於危亂,期勿禍而已耳。且子以及物行道爲是耶,非耶?伊尹以生人爲己任,管仲舋浴以伯濟天下,孔子仁之。凡君子爲道,捨是宜無以爲大者也。今子書數千言,皆未及此,則學古道、爲古辭,尨然而措於世,其卒果何爲乎?是之不爲,而甘羅、終軍以爲慕,棄大而録小,賤本而貴末,夸世而釣奇,苟求知於後世,以聖人之道爲不若二子,僕以爲過矣。彼甘羅者,左右反覆,得利棄信,使秦背燕之親己而反與趙合,以致危於燕。天下是以益知秦無禮不信,視函谷關若虎豹之窟,羅之徒實使然也。子而慕之,非夸世歟?彼終軍者,誕譎險薄,不能以道匡漢主好戰之志,視天下之勞,若觀蟻之移穴,翫而不戚;人之死於胡越者,赫然千里,不能諫而又聳踴之;己則決起奮怒,掉強越、挾淫夫,以媒老婦,欲蠱奪人之國,智不能斷,而俱死焉。是無異盧狗之遇嗾,呀呀而走,不顧險阻,唯嗾者之從,何無已之心也?子而慕之,非釣奇歟?二小子之道,吾不欲吾子言之。孔子曰:「是聞也,非達也。」使二小子及孔子氏,曾不得與於琴張、叔皮狂者之列,是固不宜以爲的也。
且吾子之要於世者,處耶,出耶?主上以明聖,進有道,興大化,枯槁伏匿縲錮之士,皆思踴躍洗沐,期輔堯舜。萬一有所不及,丈人方用德藝達於邦家,爲大官以立於天下。吾子雖欲爲處,何可得也?則固出而已矣。將出於世而仕,未二十而任其心,吾爲子不取也。馮婦好搏虎,卒爲善士;周處狂橫,一旦改節,皆老而自克。今子素善士,年又甚少,血氣未定,而忽欲爲阮咸、嵇康之所爲,守而不化,不肯入堯舜之道,此甚未可也。 吾意足下所以云云者,惡佞之尤,而不悅於恭耳。觀過而知仁,彌見吾子之方其中也,其乏者獨外之圓耳。屈子曰:「懲於羹者而吹虀。」吾子其類是歟?佞之惡而恭反得罪。聖人所貴乎中者,能時其時也。苟不適其道,則肆與佞同。山雖高,水雖下,其爲險而害也,要之不異。足下當取吾《說車》申而復之,非爲佞而利於險也明矣。吾子惡乎佞,而恭且不欲,今吾又以圓告子,則圓之爲號,固子之所宜甚惡。方於恭也,又將千百焉。然吾所謂圓者,不如世之突梯苟冒,以矜利乎己者也。固若輪焉:非特於可進也,銳而不滯;亦將於可退也,安而不挫;欲如循環之無窮,不欲如轉丸之走下也。乾健而運,離麗而行,夫豈不以圓克乎?而惡之也?
吾年十七求進士,四年乃得舉。二十四求愽學宏詞科,二年乃得仕。其間與常人爲羣輩數十百人。當時志氣類足下,時遭訕罵詬辱,不爲之靣,則爲之背。積八九年,日思摧其形,鋤其氣,雖甚自折挫,然已得號爲狂踈人矣。及爲藍田尉,留府庭,旦暮走謁於大官堂下,與卒伍無別。居曹則俗吏滿前,更說買賣,商算贏縮。又二年爲此,度不能去,益學老子「和其光,同其塵,雖自以爲得,然已得號爲輕薄人矣。及爲御史郎官,自以登朝廷,利害益大,愈恐懼,思欲不失色於人。雖戒礪加切,然卒不免爲連累廢逐。猶以前時遭狂踈輕薄之號,既聞於人,爲恭讓未洽,故罪至而無所明之。到永州七年矣,蚤夜惶惶,追思咎過,徃來甚熟,講堯舜、孔子之道亦熟,益知出於世者之難自任也。今足下未爲僕嚮所陳者而由之,然後知難耳。今吾先盡陳者,不欲足下如吾更訕辱,被稱號,已不信於世,而後知慕中道,費力而多害,故勤勤焉雲爾而不已也。子其詳之熟之,無徒爲煩言徃復,幸甚!
又所言書意有不可者,令僕專專爲掩匿覆蓋之,慎勿與不知者道,此又非也。凡吾與子徃復,皆爲言道。道固公物,非可私而有。假令子之言非是,則子當自求暴揚之,使人皆得刺列,卒采其可者以正乎己,然後道可顯達也。今乃專欲覆蓋掩匿,是固自任其志,而不求益者之爲也。士傳言,庶人謗於道,子產之鄉校不毀,獨何如哉?君子之過,如日月之蝕,又何蓋乎?是事吾不能奉子之教矣。幸悉之。
足下所爲書,言文章極正,其辭奧雅,後來之馳於是道者,吾子且爲蒲捎、駃騠,何可當也?其說韓愈處甚好。其他但用《莊子》《國語》文字太多,反累正氣,果能遺是,則大善矣。
憂閔廢錮,悼籍田之罷,意思懇懇,誠愛我厚者。吾自度罪大,敢以是爲欣且戚耶?但當把鋤荷鍤,決溪泉爲圃以給茹,其隟則浚溝池,藝樹木,行歌坐釣,望青天白雲,以此爲𨗁,亦足老死無戚戚者。時時讀書,不忘聖人之道,已不能用,有我信者,則以告之。朝廷更宰相來,政事益修。丈人日夕還北闕,吾待子郭南亭上,期口言不久矣。至是,當盡吾說。今因道人行,粗道大旨如此。宗元白。
九月,某白:沈侯足下無恙。蒼頭至,得所來問,志氣盈牘,博我以風賦比興之旨。仆之樸呆專魯,而當惠施、鍾期之位,深自恧也。又覽所著文,宏博中正,富我以琳琅珪璧之寶甚厚。仆之狹陋蚩鄙,而膺東阿、明之任,又自懼也。烏可取識者歡笑,以為知己羞?進越高視,仆所不敢。然特枉將命,猥承厚貺,豈得固拒雅誌,默默而已哉!謹以所示,布露於聞人,羅列乎坐隅,使識者動目,聞者傾耳,幾於萬一,用以為報也。
嗟乎!仆常病興寄之作,堙鬱於世,辭有枝葉,蕩而成風,益用慨然。間歲,興化裏蕭氏之廬,睹足下《詠懷》五篇,仆乃拊掌愜心,吟玩為娛。告之能者,誠亦響應。今乃有五十篇之贈,其數相什,其功相百。覽者歎息,謂予知文。此又足下之賜也,幸甚幸甚!勉懋厥誌,以取榮盛時。若夫古今相變之道,質文相生之本,高下豐約之所自,長短大小之所出,子之言雲又何訊焉?
來使告遽,不獲申盡,輒奉革具,以備還答。不悉。宗元白。
得楊八書,知足下遇火災,家無餘儲。僕始聞而駭,中而疑,終乃大喜,蓋將弔而更以賀也。道遠言略,猶未能究知其狀,果若蕩焉泯焉而悉無有,乃吾所以尤賀者也。
足下勤奉養,樂朝夕,惟恬安無事是望也。今乃有焚煬赫烈之虞,以震駭左右,而脂膏滫瀡之具,或以不給,吾是以始而駭也。凡人之言,皆曰盈虛倚伏,去來之不可常。或將大有為也,乃始厄困震悸,於是有水火之孽,有羣小之慍,勞苦變動,而後能光明,古之人皆然。斯道遼闊誕漫,雖聖人不能以是必信,是故中而疑也。以足下讀古人書,為文章,善小學,其為多能若是,而進不能出羣士之上以取顯貴者,蓋無他焉。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積貨,士之好廉名者,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,獨自得之,心蓄之,銜忍而不出諸口,以公道之難明,而世之多嫌也。一出口,則蚩蚩者以為得重賂。僕自貞元十五年見足下之文章,蓄之者蓋六七年未嘗言。是僕私一身而負公道久矣,非特負足下也。及為御史尚書郎,自以幸為天子近臣,得奮其舌,思以發明足下之鬱塞。然時稱道於行列,猶有顧視而竊笑者,僕良恨修己之不亮,素譽之不立,而為世嫌之所加,常與孟幾道言而痛之。乃今幸為天火之所滌蕩,凡眾之疑慮,舉為灰埃。黔其廬,赭其垣,以示其無有,而足下之才能乃可顯白而不汙。其實出矣,是祝融、回祿之相吾子也。則僕與幾道十年之相知,不若茲火一夕之為足下譽也。宥而彰之,使夫蓄於心者,鹹得開其喙,發策決科者,授於而不栗,雖欲如向之蓄縮受侮,其可得乎?於茲吾有望於爾!是以終乃大喜也。古者列國有災,同位皆相弔,許不弔災,君子惡之。今吾之所陳若是,有以異乎古,故將弔而更以賀也。顏、曾之養,其為樂也大矣,又何闕焉?
足下前要僕文章古書,極不忘,候得數十幅,乃並往耳。吳二十一武陵來,言足下為《醉賦》及《對問》,大善,可寄一本。僕近亦好作文,與在京城時頗異。思與足下輩言之,桎梏甚固,未可得也。因人南來,致書訪死生。不悉。宗元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