栢潭先生文集/卷六
疏
[編輯]擬弘文館陳弊疏癸亥十一月
[編輯]臣等誠惶誠恐,頓首頓首,薰沐百拜,謹上言於主上殿下。臣等,伏以覆於上而宰萬物者,天也;位於下而理萬物者,君也。天生萬物,而不能自治,必生聖賢之人,以爲之主,而付疆宇之大,托兆民之衆,責任之萃,名級之崇,無非天命也。
《書》所謂「天生民有欲,無主乃亂」,「天工,人其代之」,「惟天地萬物父母,亶聰明,作元後」,「天降下民,作之君作之師,惟其克相上帝」者,詎不信歟?故民曰「天民」、位曰「天位」、祿曰「天祿」、職曰「天職」,典謂之「天敍」,禮謂之「天秩」,五服之章謂之「天命」,五刑之用謂之「天討」者,蓋詳言天之所以立君、君之所以代天也。然則人君之心,無非天心;人君之事,無非天事?一言、一行,一動、一靜,亦無非天也。是以人君之職,莫大於代天;代天之責,莫重於體天。體天之要,莫難於敬天;敬天之本,莫切於正心。正心之實,莫至於盡誠;盡誠之方,莫先於懋學。學苟懋矣,誠苟盡矣,則可以言體天、敬天,而天以休和應之矣。不然則天以咎戾應之。而《乾》象變於上,《坤》文悖於下,始而警懼之。不能改,則又以譴告之;又不能改,則遂以棄絶之,危亂繼起,禍敗立至矣。
皐陶陳謨曰:「天聰明,自我民聰明,天明畏,自我民明畏,敬哉,有土。」伊尹申誥曰:「惟天無親,克敬惟親。」《敬之》之詩曰:「敬之敬之,天惟顯思,命不易哉!無曰高高在上。」《板》之篇曰:「敬天之怒,無敢戱豫;敬天之渝,無敢馳驅。昊天曰明,及爾出王,昊天曰朝,及爾遊衍。」天之不可不敬也如此,伏願聖上留神焉。
恭惟主上殿下,聰明冠古,睿聖無方,夙夜憂勤,勵精圖治,代天之職,足以無憾矣。羣臣拭目,四域顒望,竚見神化之澤,流於一邦,薰和之氣,浮於兩間,天地自位,萬物自育,諸福之物、可致之祥,無不畢臻,而囿一世於泰和之天,納羣生於壽域之中矣,豈圖天所以應之者,休和之秘,而咎戾之彰?
自卽祚以來十有九年之間,日食地震,無歲無之;蟲妖草怪,無處不在,山崩水渴,古所稀聞;雨穀飛土,世所罕見。彗星之見,秦人留戒;黃霧之塞,《綱目》垂警,而長箒之射、冥冥之蔽,時屢有焉。
魏楡之石,丘明致謹;黃州之星,《麗史》備徵,而長城之飛、山陰之隕,亦相續焉。天蹕欲動,而震擊仙仗;宮車將駕,而雷殷冬天,大陰之珥、白虹之貫、怪雨之愆、亢陽之虐,鷄不宜兩頭,而一身兩頭者有之;牛不宜六蹄,而二蹄在背者有之,兒而多乳者有之,馬而牛身者有之。惟此沴孼,天所以警懼於殿下者非一再矣。太白之見,《星書》以爲危亡之兆,而自冬徂春,經天不伏,亟下博考之命、兼發責躬之敎,則殿下之所以恐懼修省者,至矣。及其秋月再見之時,又布兢惶之旨,求所以弭沮之,則一國臣民,孰不知殿下體天之重、敬天之切也,奈何天不弔於國家,疾威敷於下土?
前星晦彩,少海傾波,靑宮不意之禍,上結九重之慟,下纏臣民之哀,天之譴怒於殿下者,於是乎極矣。此焉可已矣,而純陰,非陽動之時;窮冬,非雷發之月,而殷殷之聲、燁燁之光,飜山倒海,有甚夏令。不惟京師如是,而外郡亦如是;不惟一處如是,而四遠亦如是。天所以警懼譴怒者,可已不已,旣極愈極,則宜乎殿下之晝不遑食、夜不安寢也。下丁寧懇至之音,詢之於卿士,曁厥韋布之微,而沖虛降屈,誘以盡言。雖以漢武帝之窮黷狂悖,而輪臺之詔一播,則疲章羸老,皆知踴躍;唐德宗之昏庸遷越,而興元之敎一傳,則驕將悍卒,無不感淚矣。矧以殿下之聖神廣運,而憂勞惻怛,至於如此,則人孰不感激奮攘,刳心瀝血,爲殿下獻焉?
臣等伏讀《大學》曰:「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,先治其國,欲治其國者,先齊其家,欲齊其家者,先修其身,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。」蔡沈之序曰:「帝王之治,本於道;帝王之道,本於心。」眞德秀之箴曰:「惟此道心,萬善之主,斂之方寸,太極在躬,散之萬事,其用不窮。」至矣。
人心之妙也,放之則彌六合,而不見其有餘;卷之則藏方寸,而不見其不足,五常之性,此心之體也;四端之情,此心之用也。以此而擬向,謂之「意」;以此而主張,謂之「志」,商量則謂之「思」;計較則謂之「慮」。以之應萬事涵萬理,至虛不昧、至靈不礙、至公無私、至正無邪,如鏡無塵、如水未波,此心之本體然也。
爲君者,蒞四海之廣,御萬幾之煩,而能正此心,以澄出治之源,則譬之挈領而裘順、提綱而目擧,其操也至約,而其施也甚博。以之修身,則身無不修;以之齊家,則家無不齊,以之治國,則國無不治;以之平天下,則天下無不平,高明博厚,功化之極,能有以配天地矣。然而淸濁粹駁,氣質之不齊也;昏明強弱,人才之不同也。氣品以拘之、才器以局之,利慾以汩之,有所忿懥、有所恐懼、有所好樂、有所憂患,而不得其正,甚至於視而不見、聽而不聞、食而不知其味。
鷄犬之放、牛羊之牧,生龍活虎、熱火寒氷,存亡之不常、出入之無鄕,神舍之昏、血肉之軀,無所管攝,而烏足以應萬事,涵萬理乎。於身則不修、於家則不齊,於國則不治、於天下則不平,而終至於喪身覆國而後已矣。
是以君心不可以不正,而君心之正,在聖學,聖學不可不懋也。能懋則心正,不能懋則不正,至敬盡誠,能懋之道也。精一執中,堯、舜之學也,建中建極,禹、湯、文、武之學也;稽訓時敏,高宗之學也;緝熙就將,成王之學也。其學極懋,故其心亦正;其心克正,故其治亦隆矣。
嗚呼!聖學不明,而心法不博,稱善新語,而不事詩書者,漢高之學也;前席問神,而溺情黃老者,孝文之學也;高才好學,而雜用王霸者,孝宣之學也。光武之學,息馬論道,而惑於纖緯;顯宗之學,臨雍拜老,而淪於異敎;章帝之學,少好儒術,而嚴憚張酺。弘文開館,銳情經術者,終瀆天倫;麗正置院,修書侍講者,竟蠱女戎;留意墳典,三復龜鏡者,亦累佛骨。其學不純,故其心不正;其心不正,故其治亦不隆矣。
大抵人君之學,非如儒生俗士,尋章逐句之爲也。蘊之於心,而達之於事業;原之於身,而推之於天下,格致誠正,無非學也;修齊治平,無非學也。朝以聽朝、晝以訪問、夕以修令,無非懋學之事也;入御深宮、出臨大庭,無非懋學之地也。頃刻之功不繼,則悠久之力盡廢矣,可不懼歟?
伏覩聖上以至淸至粹之天資,無汩於利慾,專精潛心於學,不爲不深矣。臣等伏念亹亹而不已,勉勉而不寧,窮理以博其趣,持敬以立其本,兢兢於不睹不聞,而存養之功到;慄慄於莫顯莫見,而省察之法極,紛華波蕩之中,而操之尤固;燕閑靜一之時,而持之彌勵。履之而爲道、得之而爲德、慈愛而爲仁、斷制而爲義、節文而爲禮、辨別而爲智,盡之於己而爲忠,推之於人而爲恕。敬而一於中、恭而莊於外,知必眞知,而不徒知焉;行必力行,而不徒行焉,眞實無妄之意,不少間息。
而讀書亦窮理一事也。必本之以六經,參之以四子,硏確其義理性命之原,而宋諸賢之著述論議,有裨於聖賢之學者,則深思而力討之,至於前代之史籍,則時賜閱覽,以考其治亂得失。如程伊川所云,而不爲玩物喪志之歸。屋漏雖隱,而不使有愧;上帝雖遠,而若將儼臨。
義理之辨、善惡之幾、邪正之岐,鑑別而不謬,則殿下之學,卽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之學,殿下之心,卽禹、湯、文、武之心,建諸天地而不悖,質諸鬼神而無疑,百世以竢聖人而不惑,疵政之由,玷化之本,特其措置中一事爾,天不能不以休和應之,而咎戾之彰,不患其不弭矣。伏願殿下警省焉。
臣等伏聞董仲舒曰:「正心以正朝廷,正朝廷以正百官,正百官以正萬民。」朱子曰:「四海之利病,繫斯民;斯民之休戚,繫守令,監司者,守令之綱;朝廷者,監司之本,欲斯民之得其所,亦在乎朝廷而已。」丘濬補治平之要,其一曰「正朝廷」,蓋朝廷者,萬化之所由始,而四方之所取則也。上以奉一人之尊,下以聚百官之衆,猶人之有心腹而四肢之所衛也;猶身之有頭䐉而百脈之所會也,如海之委而百穀趨之;如木之根而萬葉分之,標準乎遠近者也。
朝廷正,則國家治安;朝廷不正,則國家危亂,而敗亡因之者,誠以本源之地不正,則世道之亂,勢所必至也,然則朝廷不可不正也。朝廷之正,亦在乎肅之,而朝廷之肅,親賢遠姦,進君子、退小人,乃其間第一義也。古今天下國家,君子進、小人退,而朝廷之不肅者,未之有也;君子退、小人進,而朝廷之能肅者,未之有也。朝廷肅而國家不治者,未之有也;朝廷不肅而國家不亂者,亦未之有也。
《易》之象「君子道長、小人道消」、「天地交而爲泰」、「君子道消、小人道長」、「天地不交而爲否」,則否泰在於此矣。」諸葛亮曰:「親賢臣、遠小人,前漢所以興隆;親小人、遠賢臣,後漢所以傾頹。」則興頹在於此矣。唐、虞之時,四凶流竄,而元凱登庸、九官相讓,於都兪雍熙之治,朝廷之氣象,何如也?
三代之時,官不畢備,惟其人,官不及私昵、爵罔及惡德,皐、益、伊、傅、周、召之爲臣,穆穆布列,相得益章,雖以三叔之親,流言搖動,則囚放之刑,不少容貸焉,三代之朝廷肅矣。
西漢之朝廷,賢邪雜處,前有絳、灌、公孫、賈、董、汲黯之進退,而後有弘、石、周、劉之生殺,至於諸王之煽虐,則朝廷之亂巨矣,而國隨以亡矣。
黨錮構禍,君子屠戮,朝廷爲血肉之區,則東漢之事,不忍聞也;淸流瀋河,時賢殲盡,朝廷爲冤鬼之藪,則晩唐之事,不忍聞也。
盧、丁、王晏、王、呂、章、蔡迭進於先後,而安石、惠卿、京、卞則旣退而復進,汪、黃、秦、史、侂胄之輩,繼起於上下,蠱君之心、蠹國之脈。視君子如仇讐,而猶恐其不退;引小人如父子,而猶恐其不進。黨碑之立、僞學之禁,終致翠華沒於龍沙、黃袍淪於鯨海,則兩宋之朝廷慘矣。
惟我東方,則麗季政衰,奸邪迭用,資謙之濁亂、仲夫之凶賊,崔、慶、趙、卓、林、池之類,置君如奕棊,視官如已私,壞破邦家,天怒人怨,卒至妖髠之倒持、廟社永移,則朝廷之正不正,奚足數哉?
噫!君子小人,不能同朝,如薰蕕之不同歸、氷炭之不同器、鳳凰鴟鴞之不能同棲、蕙茝蕭艾之不能同生,故非君子排小人,則小人擯君子矣。然而君子之心,寬仁容恕,忠孝博大,故君子之治小人,恆緩而不迫;小人之性,淺狹邪毒,而詖險躁鄙,故小人之擯君子,恆急而不徐,必致之極而後已,不如是,則已不得以自恣故也。
君子光明如日月,俊偉如川岳,進而不爲喜、退而不爲怨,惟任其去就而已;小人紏結如蛇蚓、細瑣如蟣虱,進之則躍然以喜、退之則悍然以怒,不任其去就。而潛形匿跡,騁謀幻詐,百計窺覬矣。人主不幸,而一陷於其術,則朝廷之禍,自此酷矣,而喪敗之及,不容一瞥矣。漢、唐、宋、麗季之朝廷,豈非後世之明鑑也?
今也殿下之朝廷正矣,六曹之置,卽周之六官也,六寺七監,卽周之三百六十屬也,三相則三公也,貳公則三孤也。上下相維,而體統尊嚴;大小相關,而名秩不紊,殿下以不世出之資,當大有爲之時,摠攬威福,維持權衡,則今日之朝廷,不容不肅矣。
惟其治安之久,而人心狃玩;習熟之素,而世尙喜弛,不可不立紀綱而行命令也,而怠縱之弊滋、頑慢之風長,君上之命,或輟於朝廷,則君臣之紀綱安在;朝廷之令,不達於下邑,則內外之紀綱安在?官有大小,而不相奉行,則小大之紀綱安在;位有尊卑,而不相遵守,則尊卑之紀綱安在?惻恤之恩命每下,而民不蒙實澤;明揚之優旨每勤,而士不聞其薦陞,使上德壅而不能下究、下情鬱而不能上露,則今日之紀綱,可謂立乎?紀綱不立,則命令之不行,無足怪也。《禮記》曰:「紀綱旣正,天下大定。」《白虎通》曰:「三綱六紀,整齊人道。」《易》曰:「施命誥四方。」《書》曰:「令出惟行,不惟反。」伏願聖上,懋正心之學、澄出治之源,振肅其紀綱、渙汗其大號,則朝廷幸甚。
不可不勵廉恥而杜賄賂也。而貪婪之俗興、利慾之瀾漲,淸芬消歇,濁滓橫流,惟貨其吉,非人其吉。財多則賤者可貴、愚者可賢;財匱則貴者可賤、賢者可愚,而用舍顚倒、是非混淆、刑賞紏紛、殿最錯戾,前者旣售、後者慕效,王官爲質劑之物、刑獄爲駔儈之場,豈有他哉?廉恥之道喪,而羞惡之天塞,所重在彼而不在此也。彼其柁連於水、駄屬於途,船運而陸輸者,非上於天、非入於地,必有所輸之處,而人無得以發其惡,則將何所懲畏乎?愈久而愈橫矣。苟令臺司紏劾之,而旣得其人,則大小親疏之無論,顯治以重典,然後貪墨自戢矣。《管子》曰:「禮義廉恥,是謂四維,四維不張,其國滅亡。」漢法,吏受賕者罪之。伏願聖上,懋正心之學、澄出治之源,而激勵淸操、蕩除汚俗,則朝廷幸甚。
不可不斥掊克而止割剝也。掊克之臣,惟知有身,而不知有國;惟知利己,而不知害人。斂人之産,毫髮不遺;掠人之財,錙銖無餘。竊府庫之儲、空軍國之需,豺狼死而猶餓、牛腹屍而不盈。逐鹿迷山,攫金迷市,窮暴極虐,剝膚椎髓,使泰山之婦,寧甘心於死虎,永州之民,寧殞命於捕蛇,而萑符之聚、潢池之弄,皆此輩之所使也。
國家之治此人,非不有法。京屬之官,則長官糾摘,臺司風聞,其規古矣。郡縣之官,則監司黜陟,繡衣暗搜,解由之令,贓錮之典詳矣。而公道板蕩,情私大開,間有犯觸者,必曰「人不可陷於大罪也」,寸度而尺量,罪未加而先爲脫罪之謀。爲門主者,盛其氣勢,動必掣肘,則法奚由行、典奚由擧乎。豪門奴隸之賤,凌轢守宰,扶攜襟裾,公然責施,少有所忤,詬詈對起,則掊克之割剝,亦非徒然也。《蕩》詩曰:「曾是掊克,曾是在位。曾是在服,天降慆德,汝興是力。」張綱曰:「安問狐狸?」伏願聖上,懋正心之學、澄出治之源,而迸去貪冗,先重後輕,則朝廷幸甚。
不可不抑奢侈而毀第宅也。奢侈之習,其端甚微,而其害則鉅。衣章服餙之靡、珠玉錦繡之玩,易以溺人之心、戕人之志,而況於第宅乎?人君以四海之富、萬姓之民,而峻宇雕墻,《夏書》所戒,而況於人臣乎?蕭何之治第卑狹,李沆之廳事不容旋馬,今亦有其人乎?競以第宅相高,虹樑繚繞於靑霄、雲楣各落於碧虛,深嚴倣宮府、爽豁擬樓觀。或以兼累屋之多,非止十餘區,而營繕不休,豈知一木百人,一𤭆千金哉?若聞諸道路,構屋之材,皆出於南江上游之山,層崖絶壑之間,爭猿猱之路、鬪熊虎之逕,呼邪之聲,沸於窮谷,人極力苦,而始取之矣。年復年年,以有限之物,供無窮之求,則山安往而不如禿鬝乎?其出滋甚,則人力滋弊,設使皆由於己,而不煩於民,猶當痛抑,而不使爲濫分之事,矧以一寸之紙,而千人之命也哉!非特此也,島浦戍禦,軍國急務也。丁徒之在於財産之鄕者,則受棟樑之具,當防戍之價,畿甸之鎭將然也。以衆人之力而運一木,尙有所難,矧以一身之單而任衆人之所難!稍有稽緩,則鞭撲之矣,其爲怨咨,豈有極乎?往在丁酉年,第宅踰制,雖不獨以此被罪,而當時之論,皆以爲戒,自今觀之,則誰非可罪者乎?苟令臺司糾劾之,而得其極甚者,亦置之重典,而毀其第宅,則民憤庶抑,而高䯻廣眉,弊自絶矣,古語曰:「奢侈之弊,甚於寇賊。」伏願聖上,懋正心之學,澄出治之源,而敦崇恭儉,斥黜貪濁,則朝廷幸甚。
不可不重官爵而審用舍也。官爵之濫,朝廷之疵也。弊袴之賜,必待有功,嚬笑之微,明主猶愛,況於官爵乎?《王制》曰:「爵人於朝,與衆共之。」孟子曰:「見賢然後用之。」官爵由君,猶不可輕,況不由君命乎?今者,掄選之政,委於銓曹,其弊多門。銓曹之責,在於至公,而且多徇私,侫己者爲賢,而媚己者爲能。昏夜祈哀者,擢靑雲;白首窮經者,混泥塗。至有贈賕多小,而爲推薦遲速、爲秩級崇卑,馬官別提,俱有定價之言,非一日矣。奔競成俗,權門如市,未有身爲達官而庭戶之不盛者也。綺紈褦襶之人,布滿官曹,窺射一己之利,多般加級者有之、濫叨陞貂者有之。爵命非人君所章,而爲重臣奇貨;守宰非人君臣任,而爲巨室奴隸。璵璠瓴甋之無別、淸渭濁涇之同流,器不必稱其官、資不必適其用者,百執事之微,則猶可矣,雖於顯要委重之地,而亦未必不盡然也。賄賂行而廉恥喪、剝割甚而掊克用,第宅尙壯而習俗奢麗者,皆其流弊之漫也,豈非紀綱不立、命令不行耶?抑末也已。君子進而小人退,則百職擧而朝廷淸;君子退而小人進,則朝廷不淸而百職廢矣。天鑑洞照,有待而發,去奸之後,朝野騰賀。然而治世不能無小人,而難其爲小人;亂世不能無君子,而難其爲君子,四凶之在虞朝、三仁之在商家是也。然則奸邪雖去,而未可謂「盡去」也。
惟幸人君好惡正而用舍審,不使其肆惡爾。好惡不正,則以君子爲小人,以小人爲君子,而用舍不審,用舍不審而進退不定,進退不定則朝廷不肅矣,是以,朝廷之肅,係進退;進退之定,係用舍,用舍之審,係好惡;而好惡之正,亦係於親羣臣也。羣臣不親,則天門九重、堂下千里,進規有時、應接稀罕,姿面之隔、言論之阻,而況於心術之隱乎?至於一承顔之頃,片時之隙,而修餙邊幅,服堯之服、誦堯之言,則孰爲君子,孰爲小人,而其辨固難矣。其辨旣難,則好惡何從而正乎,好惡不正,則用舍何從而審乎?以白爲黑、以黑爲白,奸邪日進、忠賢日退,正言不聞於左右、妖孼眩亂於心目,而朝廷不肅矣。是以古先聖王,親臣有道,引見無節,遇一疑則必面而質之、當一事則必問而決之,不以尊卑、不以內外,而親之如父子,視之如手足,非時之召,不次之對,都兪一席之會、契合同歡之樂,臣得以盡心、君得以盡知。故君子則眞知其爲君子;小人則眞知其爲小人,而辨別不難矣。觀堯之於丹朱,則知其嚚訟,於共工則知其象恭,於鯀則知其方命圮族,於舜則旣兪,而復問其如何?其知也眞知,而好人之所好,惡人之所惡矣。
惟我祖宗,聖聖相承,而親臣之道,亦可想矣。時親臨第,屢引宴寢,勤對便殿,銀臺之官,躬奉出納。或宵臨直室,解賜御衣,則君臣相親,上下相孚,亦古先聖王之遺意也,此陰陽消長之幾、國家治亂之本、宗社安危之萌、天人離合去就之端矣。王政更張之初,尤當留意於此,而正好惡審用舍。眞知其爲君子焉,進之猶恐其不速;眞知其爲小人焉,退之猶恐其或遲,君子之未進者,猶恐其或退;小人之已退者,猶恐其或進,則君子之未進者亦進矣,況其已進者乎;小人之未退者亦退矣,況其已退者乎?日月之臨,而陰曀自豁;霜風之勁,而蚊蚋一空,朝廷肅而積弊祛。積弊祛而體天之要、敬天之本,盡其至誠,則天不能不以休和應之,而咎戾之彰,不患其不弭矣。伏願殿下惕慮焉。
臣等伏讀《易》之《家人》曰:「正家而天下定矣。」仲尼曰:「家齊而國治。」孟子曰:「天下之本在國,國之本在家。」周敦頤曰:「治天下有本,身之謂也;治天下有則,家之謂也。」本亂而末治者否矣。故爲宮室、辨內外,男子居外、女子居內,男正位乎外、女正位乎內,男不言內、女不言外,內言不出於梱外、外言不入於梱內者,所以正家而嚴內外之道也。夫人君之有宮禁,猶恆人之有家也,宮禁不嚴,則人君之家不齊;家不齊,則國不治矣。
自有經傳以來,言齊家之義者,莫詳於《大學》;盡入學之要者,莫備於眞德秀之《衍義》。其要曰「嚴內治」,殿下之齊家,非不嚴也,內外之分正,而宮闈無所預,宮禁之嚴如此,則私謁之不盛,宜也。非徒不盛,亦不得行也,而道路傳譁,咸以爲:「某人之得官,某宮人之力也;某人之陞級,某宮人之圖也。」政期未到,而必曰:「某人當得某官。」除書未下,而必曰:「某人當宰某邑。」及其旣然,則亦或相合,是猶可諉矣。御筆之批,何與於下人,而至雲,「某人之承點,某人之託,而其價幾何也」,則官以與賢,人雖有告,殿下其肯從之,而不擇其賢否乎?臣等決知其萬萬無理也。然而下民愚冥,易惑難曉,衆口紛紜,不可戶諭。求之者以此爲先、言之者以此無怪矣,其爲聖德之累,不亦大乎?
宦豎之事,尤不能無惑焉。原其初設,則不過守門傳命,備灑掃、任使令而已。周有宮正、宮伯、漢有黃門、常侍、唐之神策將士、宋之內班、殿頭,歷代世增,官稱異崇,而其禍敗,在於漢、唐之季則極矣。
我國閹宦,自祖宗以來,防禁已悉,聖上臨御之後,漸踰舊法,貂璫蟬聯,珂勒照燿,居第之華、傔從之鬧,呼唱於道路者,氣燄熏赫,識者知其非盛世之氣像矣,此其大槪矣。
頃者邪豎締結元兇,擬爲死黨,入侍則細大之事,無不覘知以爲交通之計,出直則無日不往以盡鄙褻之態,帶或相圍、食或相辦,臣僚之切齒,久矣。及其彈論,則殿下必保其不然,其出使之需索、遠地之徵合,殿下亦必一一而證之、條條而釋之,猶恐其或不信,而罪之終不以其罪,聞見之缺望,不淺矣。殿下高居六寢之邃,內隔五門之深、外限千里之逈,何自而知之乎?是正殿下之左右,必有爲邪豎之地者,而蒙蔽之矣。然則交元兇者,非一邪豎,邪豎旣去,而邪豎又存也。刑餘之輩,覘揣聖意,無所忌憚,而漢、唐之轍,可以警矣。
夫其虧體陰柔之儔,宜有以易制,而前代之君,禍敗相踵者,何哉?以其晨夜與處,浸染狃狎,近之則無畏、遠之則挑怨,及其勢成,自內則有憑社之固、自外則有忌器之嫌,根深難拔,雖欲制之,不可得也。此而不戒,則其爲宮禁之累,不亦大乎?人君以一國爲家、以庶民爲奴,則擧一國之民,無非殿下之奴也。
內需之司,去之可也,然而其來已久,則無制之有法也。祖宗朝以來,未嘗恣橫,閑御有素。昔在燕山之朝,此司之人,縱肆凌駕,輕侮朝廷,讒譖交構,刑賞在口,雖公卿大夫,戰慴奪氣,莫敢誰何,則況於小民細微乎?一稱內需,斂手被虐,斯實亂政之所爲,不足深訾。
近年以來,此司之人,漸不如舊,頗張聲勢,奪人土田、攘人財産。奴之厭主、民之憚役,犯法者、謀利者,無不投點,郡縣之令,不及於其家;民賦之煩,不及於其身,則爭歸而樂赴者,不勝其衆矣。均爲殿下之民,使彼移此,割肉補肉,何益之有?觀其所事,則出入山門,行香奉佛,侵漁道路而已。至有牒訴倥傯,君臣相訟,事體非輕,伸冤無路。臣等不謂以殿下內治之嚴,而此輩之濫也。此而不制,則其爲宮禁之累,不亦大乎?
殿下之治姦,雖在戚里之親,有不容貸者,可以敎戚屬也,獨恨輿望則不止於此也。常以已往爲方來之敎戒,以盡《大學》驕溢恭沖之義,則率以霍、王、梁、竇爲懲,而亦以史丹、樊宏、陰識之廉退,王章、竇瓌之簡直爲勸矣。宮禁嚴,而私謁不行,私謁不行,而殿下之家齊矣,家齊而殿下之國治矣。天不能不以休和應之,而咎戾之彰,不患其不弭矣。伏願殿下祗愼焉。
臣等伏聞,士氣,國家之元氣也;公論,國家之血脈也。元氣壯,則血脈流而人不死;士氣盛,則公論通而國不亡矣。然則國家之興亡,在於公論;公論之通塞,在於士氣;士氣之盛衰,在於人君。人君能養,則士氣盛而公論通;不能養,則士氣衰而公論塞矣。若昔大猷,士氣之養、公論之通,不可尙已。
承焚坑之後,過魯一祀,精神百倍,而其終也諛佞成風,則西漢之士氣也。中興之際,聘橫足加腹之子陵,禮伏而不謁之。周黨節義之士,危言危行,折首不悔者,相繼而生,其終也殄勦無類,則東漢之士氣,其所養可知矣。唐之太宗,勵意文學,而文章之士,前後相望,其終也噍類無餘,則唐之養士氣,可慨也已。
獨宋之藝祖,以仁義立國,愛用儒臣,故上有好者,下必有甚焉。道德經術之士,彬彬代出,倡明絶學於千載之後,立朝言論,草野講究,無非性命道誼之說,則士氣之正也。子孫世守,雖其萋斐相構,不遺餘力,而終宋之世,未嘗殺一賢士,況以胡元之醜虜,而酷愛文雅,山林遺逸之士,尊崇而禮接之,如恐不及,則所養之美,豈非後世之可法也?
惟我聖朝右文闡運,聖祖垂統,三宗守文,無不以培養爲主。爲士者,身任綱常,棟樑宇宙,則士氣之盛、公論之通,東國以還,未之有也。不幸廢政敷虐,戊午、甲子之摧殞,良可痛哭。
中興之隆,特留聖意,振作鼓舞,靡不極至,光明正直之氣,聳動朝著,而其事不終,亦讒人罔極之所蔽,聖德則無歉矣。殿下嗣治之初,表率激勵,篤實輝光,延禮宰輔,信用忠賢,給舍獻規,必罄嘉納;韋布陳言,亦授一命,搜隱逸之士、旌孝友之人,則士氣將自此益盛,而公論將自此不塞矣。
近年以來,寢不如前,進賢非拔茅,受諍異從流。求言之對,論世事也,而語涉剴激,雖外方之民,尙有欲罪之答;策士之文,問時政也,而對不忌諱,雖侍從之臣,必垂不恭之責。試題無他,而嚴辭問之;經幄獻直,而顯敎示之,則人臣愛身者多、徇國者少。況不知某言爲丹扆之所難進,則以言爲諱,經筵所戒,不過米鹽細瑣之事而已;臺院常職,不過末寀論執之事而已,則其所由來者積矣。
奸臣揣度,以覷上意之所在,於是以淸談之說中之矣。夫淸談者,晉、宋之所以丘墟也。崇嗜老、莊,祖尙虛無,以萬物爲無、以形體爲拘,外人倫、賤名檢,宅心事外、棲志物表,劉、阮、王、何基亂之罪,不容誅也。人之少有志尙,從事於學問之地界者。若以此目之,則彼將以外人倫、賤名檢者,爲何如人哉!求其所以擠陷之名,擧此則彼不與;擧一則二不俱,不得其說而遂目之曰「淸談」,則言廣事博,前事之鑑、後戒之明,聞者可以惑,蓋爲一網打盡之計,其排比布置之巧,不有聖明之灼見,則其爲國家之禍,可勝言哉!
是以人主之德,莫如謹好尙,好尙之善惡,關賢姦之進退。好學問,則經術之士進;好直言,則讜論之臣進;好盤遊,則麄蕩之臣進;好征討,則奸雄之臣進;好謟諛,則佞幸之臣進;好財利,則聚斂之臣進,是豈可不深省而大警也哉?其始自今,盡誠求賢,虛懷受言,使經筵之臣,務竭其誠,而言雖過中,不以爲愆;諫諍之臣,務盡其論,而言雖過激,不以爲罪,則士氣增長、公論快通,而姦慝屛跡、國家長治,天不能不以休和應之,而咎戾之彰,不患其不弭矣。《孟子》曰:「訑訑之聲音顔色,拒人於千里之外。」伏願殿下,其深軫之。
臣等伏讀《書》曰「克詰戎兵」,《易》曰「師貞」,《箕範、八政》「師居其下」,《周官、九伐》「掌於司馬」,則軍政者,聖賢所謹、國家所急,衛宮禁、備盜賊、靖內難、禦外侮也。其法則制軍伍、明簡閱、廣儲蓄、利器械、恤軍卒,而擇將帥,其要也。鷹揚之太公爲之將,而武王之大業成;壯猷之方叔、文武之吉甫爲之將,而宣王之中興遂,漢之昭烈,以孔明爲之將,而能辦鼎足之勢;唐之肅宗,以子儀爲之將,而能收再造之勳,宋之興也,曺彬爲之將,而淸操著焉;及其中也,范、韓爲之將,而威風驚焉矣。
惟我國家三邊禦敵,創造以來,其制備矣。都摠以摠軍務、兵曹以主軍政,軍器有寺、軍資有監,節度以統節制、節制以統都尉、主鎭以統方鎭、方鎭以統諸鎭,枝本相須、頭手相資。戰艦之修、火藥之精、陣書之作,其深謀遠慮,能致百年之昇平矣。殿下纘緖,猶慮其未也。
備邊有司,謀議籌度,措畫悠遠,而近年以來,兵政不擧,軍卒凋瘁,防戍之地,有鎭無軍;簿錄之載,有名無人。未嘗不制軍伍也,而數額日減;未嘗不明簡閱也,而坐作迷方;未嘗不廣儲蓄也,而斗斛恆耗;未嘗不利器械也,而腐朽如前,卒有緩急,將何以禦之乎?㺚虜之聲息,不絶於西關;靺鞨之遺種,窺闖於北落;島夷之狡黠,出沒於南徼;而軍政之懈弛,誠有如聖慮之所憂。
嗟乎!將得其人而然歟,將不得其人而然歟?臣等請粗言其端。軍政之要,在於擇將帥,而今之擇將,異於古矣。用將當擇其才也。而出擁方鎭者,未必皆穿葉貫虱之能;擇才嘗先其心也。而帶領軍兵者,率多貪濁無狀之人,則其必有所以矣。初旣經營而得之,出於死力,及其至鎭,則先爲報恩、繼爲自利。雄藩巨鎭,則猶可言矣,絶塞殘堡、滄海孤島,其所與窺利者誰歟?軍卒安往而不凋瘁乎?軍卒凋瘁,則軍政安往而不懈弛乎?積成膏肓,孰不寒心?設以臣等之言,爲不可信,則試問諸任將者曰:「某僉使、某萬戶、某權管,其人其才何如也?」,則其實立見矣。垜丁、貼戶,軍卒之例也。騎士、步軍,則一軍三保;水卒則一軍四保,而人民鮮少,獨役者多焉。或名存實無,而責之親隣,親隣旣不能支,則責之親隣之親隣,一軍之闕,九族之患;一里之空,四境之苦,「不重生男重生女」之歎,將復聞於今日。
步軍之價,歸於冗費,不關於禦侮,騎士之役,重於步軍;水卒之役,苦於騎士。韓愈之傳曰:「一至而墟、再至而墟。」柳宗元之說曰:「與吾父同居者,今其室無人;與吾祖同居者,今其室無人。」今之所見,在在皆是,良以將不得其人也。差官之遣,挐來之推,若可以懲矣,而巡審之頃,只增紛擾,及其旣挐,未聞其以某謀而誅某將也。或讞議之具而已釋焉,其極者,不過杖配便地,人情之物,非出於他人,則將安所懲乎?
曩者置監軍御史,雖以一道之主將,不令相杭,則諸鎭畏戢矣。海戍水卒,稍蒙其惠,後以詛訴交口,托以郵傳之困疲而議罷焉。期以周歲之久、七弦之多,則郵傳未必不如所云矣。令秩高剛正之臣,差充御史,不時命遣,所考之處,栍抽一二,不必鎭鎭而皆然;所遣之期,迭相往來,不必道道而同時。星馳霆反,莫可計度,而必誅其尤無良者、必擢其最有績者,則列將常懼,戍卒有所賴矣。遞代之考、踐更之閱,其意是矣。一羽之弊、一縫之綻、蹄毛之痕,俱有深罰,無問其詳,而猾吏操縱,任其胸臆,人不勝其苦。或投鞬棄服,赤手就點,或預持贖布,聞名卽納,誠以戎裝有無之無分,先輸於官,則吏暴之後無也。況私相塗攛,價充吏室,在家立番,而貧寒者獨困。若令精審考閱,不委於下吏,而有嚴飭之式,則騎士有所賴矣,軍卒固憫矣,而編氓則少紓矣。
一月兩射之法,田野之民,素不閑熟,猝然抄發,咸懷驚疑,使服勞南畝之民,不堪其擾。吏緣爲奸,窮餓者在籍、富豪者窺免、羸老者在錄、丁壯者脫名。都下之近,容奸或淺,外方之溒,怨則歸國、利則歸吏,民無所措手足矣。若令寢停新移,而撫綏安集之,則編氓有所賴矣。能如此則靖內亂、禦外侮,軍政嚴而國家無虞,天不能不以休和應之,而咎戾之彰,不患其不弭矣,伏願殿下深念焉。
臣等伏聞,天有陰陽、地有剛柔、時有春秋、國有刑賞,必然之理,而刑法者,人君輔治之具也。《書》曰:「象以典刑。」《記》曰:「刑以防其姦。」《易》之《噬嗑》曰:「利用獄。」《周官》「司寇掌邦禁,刑暴亂」,則刑人,非所以虐人,懲惡而勸善也,故曰「以弼五敎」。死者,不可復生;刑者,不可復續。故先王之用刑也,欽恤之意,常存於其間。上服、下服,有倫、有要,三槐之聽、九棘之議、八議之法,皆所以詳聽斷、伸冤抑、戒濫瀆,而官得其人,乃其要也。得其人,則上宣而下漙;不得其人,則上澤雖渥,常夭閼而不及於民矣。皐陶爲士師,而刑期無刑;周公治圜土,而囹圄空虛;蘇忿生爲司寇,而哀敬折獄,漢之張釋之爲廷尉,而無冤民;於定國爲廷尉,而天下平,此乃得其人之明驗也。
惟我列聖保惠斯民,雖於當死之地,而求生之道無不盡。《經濟、刑典》、《大典、刑條》、《續錄》之補、絲綸之編,金科玉條,堅如金石、信如四時。而金吾之判斷、秋曹之詳覆、栢臺之伸雪,無非體上德、通下情也。
聖上啓治,謹之愈謹,尙慮一民之不得其命,天語矜惻,文移相續,此正大舜欽恤之心也、文王庶獄庶愼之心也、漢文除肉刑之心也。近年以來,公道不行,請謁交路,雖元惡大憝,而勢強必生;雖微愆小玷,而力孱必死。死者未必有罪,生者未必無罪,而妄出妄入,今之典刑獄者,得人與否,未須議也。文簿之行,或徒胥舞文、或威炎䝱制,而爲官者未免署紙尾之嘆。干法之人,不念其罪之輕重,而先求所以據依之地,旣得則無復懼心。有罪而生,惡者無以懲;無罪而死,善者無以勸。世變至此,囹圄閑桎梏、桁楊臥訟庭,何可冀也。
促速之敎、淹滯之戒,勤則勤矣,而奉行無聞。祈寒暑雨,怨咨愁鬱之氣,可以召水旱之災矣,是則細事耳。雖或罪關宗社,而其間不能無可議之事,豈不痛心?誠能官得其人,而執法不撓。不府辜功之貨,則刑獄不濫,而欽恤之治洽,天不能不以休和應之,而咎戾之彰,不患其不弭矣。
臣等伏聞「學校,風化之原、賢士之關也」。敎化之所以成、風俗之所以善,國之治亂、世之升降、民之賢愚、君子、小人之消長,無不由於斯矣。其要則明道學、本經術、一道德、選師儒、闢異端,而里、鄕、州、國,無非學校之人也;塾、庠、序、學,無非學校之地也,灑埽應對之節、禮、樂、射、御、書、數之文,無非學校之事也。是以古之聖王,未嘗不以此爲要務大本。有虞氏之米廩、夏后氏之校、殷之瞽宗、周之頖宮,皆所以明人倫也。人倫明,故當時之學校興;學校興,故當時之敎化成;敎化成,故當時之風俗淳,而於變時雍矣。當時之君,又能以躬行心得之學,表導於上,漢、唐以下則蔑蔑矣。
惟我國家,內有成均四學、外有州縣鄕校,明倫有堂、養賢有庫,其所以漸磨,先身而後人、由近而暢遠,人皆激昻,建院尊賢,比比有之,此又東韓創見之媺也。近年以來,人心不淑,而士習不正;士習不正,而民風不善。子而圖父、婦而戕夫、奴而謀主,紾臂之暴、聚麀之醜,無處不聞,則況於讓路有人、嚶鳥可聞乎?
爲士者靑紫眩於目、輪蹄亂於耳,而歆艶之無已,讀一書,先詗拔擢之路;名一藝,恐違有司之式。父兄所敎詔、師友所勸勉,髫稚記誦,盛壯遊方,一以此爲心學指南,及其紅旗破戰,黃紙題名,則以仁義爲蘧廬、指詩書爲旅亭,其粗者如此,況於其深者乎?倘有略脩心行,異於凡常,則羣笑歷詆,衣冠端肅,則曰「是《小學》之道也」;揖讓齋莊,則曰「是《小學》之道也」。
夫《小學》者,三代盛時,敎人以灑埽、應對、進退、愛親、敬長、隆師、親友,而以爲他日大學脩齊治平之本者也。秦火焚之,而其書不全,朱子蒐輯,資其講習,非徒有補於當時,實則有功於萬世也。而爲其學者,則譏詆之,非徒譏詆而已也,必或構斥之,使不得接跡於儔類者,無所不爲,則必潛伏窮深,藏名秘蹤,且有假顔借色,苟同隨波,然後僅得免焉,是固爲士之過,而亦恐敎養之有所未至也。
學校之任,莫大於選師儒,而外府之有敎授,猶成均之有長官也;外郡縣之有訓導,猶四學之有長官也。國學,朝廷非不管而長官主之;鄕學,守宰非不管而敎授、訓導主之,專其事而主其任者,蓋欲取其效也。今之敎授、訓導,果能皆得其人乎?除授之際,昔者郞官主之;後也,堂上主之,今則主之者亦不能主,而多有其主。
嗟乎!何等微細之官,而主之者不一,何哉?松京之鍮器、兩界之布帛,其說久矣,其他尙何言哉?頑吏之容奸射利者,自以爲己權,旣不得其人,則出而爲學校之長,其能正師生之禮、明講授之事乎?春秋兩丁犧幣之數、享用之物,堂宇之脩、墻垣之繚,守宰之責也,而視以爲餘事,任其頹毀、極其薄穢,瓦罌土登,代樽豆之用;殘瀝敗品,當醴粢之入。六朞三歲,不識廟庭之門者頗衆焉,則況於躬親奠之乎?使先聖而無神則已矣,設或不爾,而如蘇軾《韓愈廟碑》所謂「公之神靈,如水之在地中,無往而不在」,不幾於瀆慢乎?
察守宰者,監司也。曩日按部之時,常謹祗謁,嚴申勸課,堂宇不修、垣墻圮墜,奠器不潔、齋衣不正。術業未習者,則責歸守宰,輕重巨細,無所容恕,今則無可望矣。是豈皆非有志人哉?弊習已痼,自以爲一人之力,難以卒改也。
陛辭之日,聖旨切至,監司、守宰,言猶在耳,而且如是,則敎授、訓導,微則微耳,將何所措乎?此則外郡縣之弊爾。成均,在聖化密邇之側,而四學之蕪穢頹沒,無異於外郡縣。齋堂爲僕隸廚供之所,階庭爲官騎蒭牧之場,絃誦聲稀、烏鵲空喧。成均之懈弛渙散,亦視於四學,師無訓誨之言,生無聽誦之業,爲長官者,仕官則仕官而已、直宿則直宿而已,是亦豈皆非有志人哉?其所以自處者,無異於監司、守宰也。成均如是,況於四學乎?;四學如是,況於外郡縣乎?爲成均、四學之長官者如是,況於監司、守宰乎?是以學校日墜,而有志之士恥遊也。
不惟此耳,養嘉穀者,除螟螣;藝芝蘭者,剪荊棘,異端之於吾道,猶螟螣之於嘉穀、荊棘之於芝蘭,吾道之不明,異端蠹之也。黃、老之淸淨、莊、列之虛無、楊朱之爲我、墨翟之兼愛、管、商之功利、申、韓之刻迫,猶不可不闢,況於佛敎之彌近理而大亂眞者乎?
今日之異端,可謂「盛矣」,兩宗之置、二宮之復、東西尼房之營。寺社婢僕、寺社田地,太宗、世宗之所革也,而今皆與之。恩賚之頒,聯絡道路;齋禱之使,相望洞壑。布帛之賦、穀粟之稅,生民之膏血也,而多歸無用,無君無父之道、不正不全之形,爲國家大害。危亡傾敗之跡,載在史籍,如梁武臺城、唐憲中和之變、新羅末葉之顚、麗氏孱孫之仆,瞭然可警也。
臣等未知殿下將信其道而然耶?抑姑試之而欲眞知其道之謬妄耶?如或福田利益之說,有不能無惑於聖聰,則殿下貴居九重之尊、富有一國之大,將何所更求乎?以彼則有害、以此則無益。
崇奉之聲,近以傳近、遠以傳遠,日新月盛,彼以逃賦之身,罪則不加,而坐享榮逸,憔悴之民,將爭趨空門之樂,而誰肯爲國家之用哉?終至於擧國奔波,則殿下誰與爲君臣、誰與爲上下哉?彼其身心罪惡,名敎之大賊,故必居窮山僻谷,以禦魑魅,不與生民混處者,天地之意也。
今者禪林之在城內者,如上所列,亦有緇袍髠頂,不冠其冠、不服其服,出入遊息於市廛坊里,略無畏憚,祖宗盛世,果如玆乎?昔者徙戎於伊、洛時,人知其中國將爲戎。厥後五胡之亂,實由於此,夷狄之敎,不可雜於冠帶之俗也的矣。陵蔑守宰、喝訴方伯,而罪之猶輕,則禁令不行矣。
仁、慈二寺、東西二房之毗尼,無慮若干人,其稱爲法嗣者,一二人足矣,而多者至過四五人,皆取平人之産。稍有慧悟者,則必皆誘取之,髫童齕豎,駢首塡堂,則一女之冤,亦以傷天地之和矣。將男皆爲僧、女皆爲尼,異端蕃滋而邪說盛,學校廢墜而正道衰,則風俗澆薄矣。然而轉移之機,豈無其策哉?一則在君之身、一則在師之賢耳。
朱子曰:「本之人君躬行心得之餘,不待求之民生彝倫之外。」程明道曰:「擇其學明德尊者,爲大學之師。」凡選士之法,皆以性行端潔,居家孝悌,有廉恥禮讓、通明學業、曉達治道者。程伊川《看詳學制》曰:「制尊賢堂,以延天下道德之士,鐫解額,以去利誘;省繁文,以專委任;勵行檢,以厚風俗。」爲今之計。
聖上之得於心者,常勉眞積之功;行於躬者,必竭踐履之實,師儒之選,務得其人。如楊城之敎國學、胡瑗之敎蘇湖,而又以白鹿之規、鄕約之條,申申其提誨,痛廓異端,則學校興矣。學校興,則風俗淳、敎化成,而治道隆矣,天不能不以休和應之,而咎戾之彰,不患其不弭矣。宋理宗嘗讀朱熹書,歎其不與同時,後之評者曰:「當時有眞德秀而不能用,則雖有朱熹,亦不能用矣。」伏願殿下,其深省之。
臣等伏讀《易》曰:「財成天地之道、輔相天地之宜,以左右民。」《禹謨》曰:「民非後,何戴?後非民,罔與守邦。」《五子之歌》曰:「民惟邦本,本固,邦寧。」民者,君之所以君、國之所以國,故得乎丘民,則爲天子也。是以人君之愛民,不使傷民之身,而得民之心也。何以得民之心?莫過於定賦役;何以定賦役?莫過於信法令。有田則有賦、有身則有役,而法令者,所以定賦役也。法令不信,則賦役不定,古之賦役定矣。
夏貢、商助、周徹,古之民賦也。《王制》「用民之力,歲不過三日」,《孟子》曰「不奪農時」,《春秋》「凡用民力必書」,重民力也,則古之民役也。後世剜肉之詠、白頭戍邊之作,聞者酸鼻矣。若漢之均輸、算車、宋之靑苖、差役,亦其略也。
惟我國家,其於定賦役、信法令,靡不詳講而審行。聖上以《關雎》、《獜趾》之美意,行《周官》之法度,惠鮮鰥寡、子惠困窮,如傷之視、若保之念,未嘗少懈於宵旰。近年以來,凶歉連年,流莩載塗,噢咻沸於林原、皸瘃塡於溝壑。湖右之民,沈爲錦江之窮鬼;嶺外之民,棄爲洛水之愁魂。已往飢饉之事,雖不可追,人民消耗,十室九空。至於今日,纔經遷陵之役,又此意外之喪,民力疲矣。彼亦臣子耳,豈不知不得已之故哉?聖旨矜憐,垂恤特深。
黃海之民,曾困大賊之捕,常賦亦減;殘境之民,時叫肝肺之憫,恆貢亦蠲。念絶塞之戍,則衣服之令厚;聞水旱之災,則賑恤之典擧。周宣鳴雁、宋祖氈袍,豈獨專美於前哉?然而割剝猶急,其弊則已於掊克之條,盡之矣;調遣非時,其弊則已於第宅之條,盡之矣;爲水卒則有水卒之役、爲騎士則有騎士之役,其弊則已於軍政之條,盡之矣。
身單也而其兼者數事、戶獨也而其納者多名。朝充官賦,炊煙夕斷,而未必盡輸於官;前差旣訖,後役又逐,而未必盡爲其公。是何癃殘者常隨調丁之額,而壯健則不與;寒飢者常憂色目之繁,而飽暖者不與?一賦也而纔輸復督,一役也而昨罷今更。賦出於田也,而田多則賦多,故猶恐其田餘焉;役由於身也,而身存則役存,故咸願其身死焉。悍吏隳突,鷄犬不寧,傾家破産,挈老攜幼,散而之四方者,不知其幾人也。
嗚呼!是豈聖上之不仁哉?一弊之生,一郡縣之號訴,亦懼其未足以周盡,便令大臣詳議焉。及其旣斷,則大臣之所停當者,乃其間一二麼細之弊而已,盍去蠹民之吏耶?蠹去則弊去、弊去則民安,民安則賦何從而不貞、役何從而不均乎?
廣陵之賊得張綱,則逆亂化爲安民;渤海之民得龔遂,則帶劍化爲牛犢;潮州之民得韓愈,則獰獠化爲編氓;益州之民得張詠,則寇賊化爲順服。況黃霸之於穎川、虞詡之於朝歌、召信臣之於南陽、劉琨之於弘農、宋均之於九江乎?
漢宣帝曰:「田裡無愁嘆之聲,與我共理者,其惟良二千石乎!」鄭子皮有製錦之喩、漆雕開有斯未信之辭、孔子有賊人子之責,誠以專百里之責、荷生民之寄,承流宣化,其任重矣。若非其人,則民弊蜂午,豈有窮已乎?
民刑之冤,則已於濫刑之條盡之矣;民俗之偸,則已於學校之條盡之矣。常賦之外可言者,防納之弊也;凡役之中可言者,漕卒之弊也、驛卒之弊也、寺奴之弊也。彭排也、皁隸也,而各有司存,臣等不敢煩爲之道也。各因其弊,而其利者則興之、其害者則革之,然後民可以得其所矣。賦役安有不定、而法令安有不信乎?天不能不以休和應之,而咎戾之彰,不患其不弭矣。伏願殿下哀矜焉。
噫!法久則弊必生,自古無無弊之世,惟在人君能有以更化之耳;弊生則災必應,自古無無災之世,惟在人君能有以感消之耳。商湯有亢陽之災,而以身爲牲,則災不能爲害;周宣有蘊隆之災,而側身修行,則災不能爲戾。太戊修德,而祥桑自枯;高宗正事,而雊雉自止。齊有彗星,而景公說言則無徵也;宋有熒惑,而景公善言則徙度也。伏願殿下取法焉。
王嘉曰:「應之以實,不以文。」應天之實,敬也、誠也,能敬、能誠則應,不能則不應矣。然則避殿求言,非敬也;撤樂、減膳,非敬也。言談則敬,而心術則不敬,非敬也;明庭則敬,而燕私則不敬,非敬也。一事則敬,而餘事則不敬,非敬也;一念則敬,而他念則不敬,非敬也。僉衆之敬,而纖微之不敬,非敬也;須臾之敬,而悠久之不敬,非敬也。能敬則能誠,而旣誠矣,則無時而不敬也。所當一隱顯、徹表裡、通上下、貫始終,而必以懋學之功繼之,於帝王爲學之本、出治之序,次第究竟,而略無虧缺。又必以經術通明、剛方正直之人,日侍左右,奸邪貪濁之輩,不容於鉉鼎,則應天之實也,何患乎休和之秘,而咎戾之彰也?朱子曰:「吾之心正,則天地之心亦正;吾之氣順,則天地之氣亦順。」伏願殿下,其深味之。
臣等俱以無似,濫叨經幄,曾無論思以補聖學之涓埃。而今此所達,亦不以至道精微之旨趣功程,終始敷白,而惟以時弊之表著者。屬丁聖上憫勞畏天之日,不敢不以切急之務、爲先獻也。區區愛君憂國之誠,出於至情,觸冒時忌,有知無隱,一身之禍福,不暇顧也。儻於萬幾之暇,留神省覽,不以蒭蕘之言爲不足採,而得施行之,則朝廷幸甚、臣等幸甚。蘇軾曰:「國之將興,匹夫之言,重於泰山;國之將亡,大臣之言,輕於鴻毛。」言論之於國家。豈不重且大乎?不勝狂僭激切屛營之至,謹薰沐百拜以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