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堯臣集/卷2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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○答宋學士次道寄澄心堂紙百幅

寒溪浸楮舂夜月，敲冰舉簾勻割脂，焙幹堅滑若鋪玉，一幅百錢曾不疑。江南老人有在者，為予嘗說江南時，李主用以藏秘府，外人取次不得窺。城破猶存數千幅，致入本朝誰謂奇？漫堆閑屋任塵土，七十年來人不知。而今製作已輕薄，比於古紙誠堪嗤，古紙精光肉理厚，邇歲好事亦稍推。五六年前吾永叔，贈予兩軸令寶之，是時頗敘此本末，遂號澄心堂紙詩。我不善書心每愧，君又何此百幅遺，重贈吾赧不敢拒，且置縑箱何所為？

○二月雨後有蚊蚋

春夜一二蚊蚋飛，久不見之尚可喜，而今稍喧來聒人，向後更暖奈爾嘴。

○春寒

春晝自陰陰，雲容薄更深，蝶寒方斂翅，花冷不開心。亞樹青簾動，依山片雨臨，未嘗辜景物，多病不能尋。

○答韓三子華、韓五持國、韓六玉汝見贈述詩

聖人於詩言，曾不專其中，因事有所激，因物興以通。自下而磨上，是之謂《國風》，《雅》章及《頌》篇，刺美亦道同，不獨識鳥獸，而為文字工。屈原作《離騷》，自哀其志窮，憤世嫉邪意，寄在草木蟲。邇來道頗喪，有作皆言空，煙雲寫形象，葩卉詠青紅，人事極諛諂，引古稱辨雄，經營唯切偶，榮利因被蒙。遂使世上人，只曰一藝充，以巧比戲弈，以聲喻鳴桐，嗟嗟一何陋，甘用無言終。然古有登歌，緣辭合徵宮，辭由士大夫，不出於瞽蒙。予言與時輩，難用猶篤癃，雖唱誰能聽？所遇輒瘖聾。諸君前有贈，愛我言過豐，君家好兄弟，響合如笙叢。雖欲一一報，強說恐非衷，聊書類頑石，不敢事磨礱。

○前以詩答韓三子華，後得其簡，因敘下情

前者報君詩，妄說良有以，昔予在京師，多為人所詆，短章然無工，實未甘藝比。因君有過褒，聊且發憤悱，何言敢為師，乃是貴不韙。平常遭口語，攢集猶毒矢，此論苟一出，是非必蜂起。偶爾道瘖聾，多疑已竊指，雖恃不欺衷，恨未致速死。安得二頃田，歸耕苟為恥，誰能事州郡，雞狗徒聒耳。

○過潁橋懷永叔

昔送之官東郡時，夜闌對酒風揭屋，君今淮海予再過，古驛依依老槐綠。

○椹澗晝夢

誰謂死無知？每出輒來夢，豈其憂在途？似亦會相送。初看不異昔，及寤始悲痛，人間轉面非，清魂歿猶共。

○靈樹鋪夕夢

晝夢同坐偶，夕夢立我左，自置五色絲，色透縑囊過。意在留補綴，恐衣或綻破，歿仍憂我身，使存心得墮。

○汝州王待制以長篇勸予復飲酒，因謝之

前因飲酒多，乃苦傷營衛，嘔血逾數升，幾乎成病肺。上念父母老，下念妻兒稚，不死常抱屙，於身寧自貴。樊子來勸我，止飲良有謂。公復遺我詩，責我詞甚毅，指以年齒衰，非酒何養氣？春飲景可樂，夏飲暑可避，秋飲心忘愁，冬飲暖勝被。醉歌人不怪，醉言人不忌，在酒功實多，止酒酒何罪？假如壽九十，今子已半世，不飲徒自苦，未必止為利。胡汩妄與真，恐乖達者意，屈原吟澤畔，方悟獨醒累。子居今之時，安免人病議，是以告子勤，子守亦謬計。我讀才一過，不覺顏起愧，自茲願少飲，但不使疾熾。書此以謝公，公言誠有味。

○陪王待制清涼院觀牡丹賦詩

公言牡丹盛，未睹古人詩，品眾自爭貴，葉多方見奇。名因他姓著，色為別根移，華髮我何感，洛陽年少時。

○和王待制牡丹詠

誰移洛川花？一日來汝海，濃淡百般開，風露幾番改。傍欄人自醉，惜剪春有待，使君方少年，共賞喜我在。

○洛陽牡丹

古來多貴色，歿去定何歸，清魄不應散，豔花還所依。紅棲金谷妓，黃值洛川妃，朱紫亦皆附，可言人世稀。

○汝州登慈寺閣望嵩嶽

崢嶸古寺閣，蒼山插晴簷，少室出天外，巍巍何尊嚴。王都在其下，風露國所沾，日暮飛雲歸，已失中頂尖。

○睡意

少時好睡常不足，上事親尊日拘束，夜吟朝誦無暫休，目胔生瘡臂銷肉。今逾四十無所聞，又況喪妻仍獨宿，虛堂淨埽焚清香，安寢都忘世間欲。花時啼鳥不妨喧，清暑北窗聊避燠，葉落夜雨聲滿階，雪下曉寒低壓屋，四時自得興味佳，豈必鏘金與鳴玉，萬事易厭此不厭，真可養恬無夭促。且夢莊周化蝴蝶，焉顧仲尼譏朽木，人事幾不如夢中，休用區區走榮祿。

○三月十四日汝州夢

我歸十九年，飲不負升斗，昨夕夢見之，謂須多置酒。雖慰魂來言，定不復入口，俟當返吾廬，且為貯罌缶，夢寐何敢欺，從笑愚所守。

○再別仲儀

前別歲月遠，道同情相親，三旬忽相見，愈厚不厭頻。昔云思數面，今無愧古人，眷然東去懷，紛若陌上塵。

○夕發陽翟

我行陽翟道，暮雨原上急，麒麟塚相望，霹靂碑下立。農耕傍山去，鬼火迸林入，莫問泉下人，馬隤衣更濕。

○缺月

缺月來照屋角時，西家狗吠東家疑，夜深精靈鬼物動，僁窣古莽無風吹。

○道次靈井

井面水不動，傍分龍鱗激，泉氣時生漚，上湧光的皪。深苔翠堪染，石底清可覿，旱歲或來祠，彈弦屬靈覡。

○答江十鄰幾

蔡州非所遐，作書素所懶，春風領燕來，得君詞款款。燕回須在秋，此報莫言緩，何日見嵇康？重彈《廣陵散》。

○喜謝師厚及第（時第一甲二十八人，君名在二十三）

宿雨洗新綠，朝日初聞鶯，風從天門來，吹下玉簡名。列星二十八，經緯何縱橫！南方朱鳥目，光焰令人驚。其餘撒沙眾，龜鱉瓜瓠明，吾欣安石後，世世有令聲。

○孟夏二日，通判太博惠庭花二十枝，云是手植，因以為答

前日已春盡，夏卉抽嫩青，唯君所植花，餘紅猶滿庭。常惜畏景逼，贈未及飄零，欲插為之醉，但慚發星星。

○水丘於西湖得活鯽魚三尾，見遺。余頃在襄城，獲數尾，時歐陽永叔方自乾德移滑台，留待其至，且有詩。後居京師，蔡仲謀者亦有以贈，乃思襄時所留，復有詩。於今三得三詠之矣

襄城得圓鯽，留以待吾友，大梁又得之，始憶終按酒。今君復持贈，重念滁陽守，滁陽石瀨中，此物豈無有？三得實嘉遺，我敢自私口，口且不爭甘，事亦難利誘。

○和江鄰幾見寄（自此許州起慶曆六年夏，盡其年終）

清風當晝起，吹我庭下槐，軒軒枝上葉，碎影亂綠苔。左右無人聲，時有啼禽來，啼禽感所懷，其音一何哀！思歸無曉夕，血滴山榴開，曰予當是時，為之腸九回。江子方謫官，復有擬古才，遠寄平淡辭，曷報瓊與瑰？

○雀奪燕巢生四雛

去年燕營巢，銜泥入我廬，秋歸春復來，橫被雀所居。翩然去不較，義者欲與除，毀覆必傷卵，愛彼此何疏。乃俟長黃口，逐之寧曰紓。果得生四雛，卉色頭戢如，後當還燕巢，穿屋不害餘。

○和歐陽永叔啼鳥十八韻

南方窮山多野鳥，百種巧口乘春鳴，深林參天不見日，滿壑呼嘯誰識名？但依音響得其字，因與《爾雅》殊形聲。我昔曾有禽言詩，粗究一二啼號情，苦竹岡頭泥滑滑，君時最賞趣向精，餘篇亦各有思致，恨未與盡眾鳥評。君今山郡日無事，靜聽鳥語如交爭。提壺相與來勸飲，戴勝亦助能勸耕，我念此鳥頗有益，如欲使君勤以行，勸耕幸且強職事，勸飲亦冀無獨醒。杜鵑蜀魄哭歸去，小人懷土慎勿聽。城頭春鳩自謂拙，鵲巢輒處安得平？高窠喬木美毛羽，哢吭葉底無如鶯，口中調簧定何益，下啄蚯蚓孰曰清？自餘多類不足數，一一推本煩神靈。我居中土別無鳥，老雅鴝鵒方縱橫，教雛叫噪日群集，豈有勸酒花下傾？願君切莫厭啼鳥，啼鳥於君無所營。

○和永叔桐花十四韻

湛湛碧井水，其上有梧桐，春隨井氣生，白花飛蒙蒙。曉枝滴甘露，味落寒泉中，結實待瑞羽，歲晚半枯空。桐既無鳳皇，井豈潛蛟龍？乃知至神物，未易令人逢。當時集潁川，偶值黃次公，次公入為相，此鳥曷不從，遂使神鶡雀，竟用奇怪窮。我言非毀古，欲遵平直蹤，我願二千石，但使德化隆。有桐鳳不來，於桐無愧容，有鳳政不舉，於鳳何為崇？答君桐華篇，聊以發我衷。

○和王仲儀詠癭二十韻

汝水出山險，汝民多病癭，或如雞精滿，或若猿嗛並。女慚高掩襟，男大闊裁領，飲水擬注壺，吐詞侔有鯁。樗裏既已聞，杜預亦不幸，秦人號智囊，吳瓠擊狗頸。（左月右三個田）（左月右鬼）常住頤，伶仃安及脛，只欲仰問天，無由俯窺井。挾帶歲月深，冒犯風霜冷，厭惡雖自知，剖割且誰肯？不唯羞把鏡，仍亦愁弔影，內療煩羊厴，外砭費針穎。在木曰楠榴，刳之可為皿，此誠無所用，既有何能辟（音屏）？膨脝廁無首，臃腫異臚頂，難將面目施，可與胎胞逞。賢哉臨汝守，世德調金鼎，氓俗雖醜乖，教令日修整。風土恐隨遷，晨昏憂屢省，儻欲便慈顏，名城不難請。

○憶吳松江晚泊

念昔西歸時，晚泊吳江口，回堤溯清風，淡月生古柳。夕鳥獨遠來，漁舟猶在後，當時誰與同？涕憶泉下婦。

○使者自隨州來，知尹師魯寓止僧舍，語其處物景甚詳，因作詩以寄焉

驛使話漢東，故人遷謫處，所居雖非居，有樹即嘉樹。日膳或雞豚，時蔬多筍芋，夜堂蛇結蟠，晝戶鵲噪聚。著書今未成，愛靜已得趣，予欲訪其人，炎蒸未能去。

○夏日對雨偶成，寄韓仲文昆弟

日日城頭雨，還添湖上波，窗中人自聽，門外潦應多。不畏車生耳，唯愁麥化蛾，吾廬無所有，頻看壁間梭。

○憶將渡揚子江

月暈知天風，舟人夜相語，平明好掛帆，白浪須出浦。此身猶在吳，歸夢預到楚，今日念同來，吾妻已為土。

○秀叔頭虱

吾兒久失恃，發括仍少櫛，曾誰具湯沐，正爾多蟣虱。變黑居其元，懷絮宅非吉，蒸如蟻亂緣，聚若蠶初出。鬢搔劇蓬葆，何暇嗜梨栗？剪除誠未難，所惡累形質。

○稚子獲雀雛

屋頭小雀雛，氣力苦未長，乘暄學調羽，忽掛蜘蛛網。其母不能救，啁啾空下上，乃為人所探，不是蟲絲枉。

○丙戌五月二十二日，晝寢，夢亡妻謝氏同在江上，早行，忽逢岸次大山，遂往遊陟，予賦百餘言，述所睹物狀。及寤，尚記句，有「共登雲母山，不得同宮處」，仿像夢中意續以成篇

晝夢與予行，早發江上渚，共登雲母山，不得同宮處，何嗟不同宮，似所厭途旅。樹杪俯烏巢，坼●方仰乳，雄雌更守林，號噪見飛鼠，鼠驚豎毛怒，嫋枝如發弩。逡巡吼風雲，遠望射岩雨，東南橫虹霓，萬壑水噴吐。下尋歸路迷，欲暮各愁語，忽覺皆已非，空庭日方午。

○蜜

燕銜芹根泥，蜂掇花上蕊，帶雨兩股飛，所取日能幾？調和露與英，凝甘滑於髓，天寒百蟲蟄，割房霜在匕。燕已成雛歸，蜂憂凍餒死，乃見萬物心，多為造化使。

○王德言自後圃來問疾，且曰：「圃甚蕪，何不治？」因答

幾日不行圃，野草過人頭，客怪苦荒穢，誰與持鋤鉤？雖然自薅薙，抱痾方告休，即當秋風高，掃蘀將遲遊。

○夢覩

閉目光不揚，夢睹良亦審，既非由目光，所見定何稟。白日杳無朕，冥遇嘗在寢，此恨不可窮，悲淚空流枕。

○悲書

悲秋快於刀，內割肝腸痛，有在皆舊物，唯爾與此共。衣裳昔所製，篋笥忍更弄，朝夕拜空位，繪冩恨少動。雖死情難遷，合姓義已重，吾身行將衰，同穴詩可誦。

○合流曹光道惠鉅李知其炎酷中有此味亦可樂也輒以詩寄

頴傍成蹊李，其實小於拳，誰知皴枝瘦，生此紺玉鮮。摘以筠梢籠，沉以石根泉，濛濛粉未落，粲粲葉猶連。䕃樹咀甘液，安有苦熱煎，報君惜茲樂，時詠逍遙篇。

○深夏忽見柰樹上猶存一顆實

纍纍後堂柰，落盡風雨枝，行樂偶散歩，倚杖聊縱窺。林葉隱孤實，山鳥曾未知，物亦以晦存，悟茲身世為。

○病癰在告韓仲文贈烏賊觜生醅醬蛤蜊醬因筆戲答

我嘗為吳客，家亦有吳婢，忽驚韓夫子，來遺越郷味。與官官不識，問儂儂不記，雖然苦病癰，饞吻未能忌。

○寄光化退居李晉卿

久無歸田人，今喜子去祿，移家漢水濵，日見漢水綠。川鱗可為饔，山毛可為蔌，竟嵗猒往還，行堤樂風俗。青巾艑上郎，漆鬢顔如玉，倚檣臨落照，獨唱江南曲。聽若在江南，歡然自為足，我心雖有羨，未遂平生欲。更期畢㛰嫁，方可事巖麓，買山須買泉，種樹須種竹。泉以濯吾纓，竹以慕賢躅，此志應不忘，他時同隱録。

○汝南江鄰幾云：鄎南並淮浮光山有張隠居，種松檜於其上，養母甚孝。時有猛獸馴庭中，又郡西麻田山，土沃泉美，久不墾。有劉叟者闢而居之，近董氏、黃氏欲買土為鄰，故江有慕之之作。予輒次其韻

峩峩淮山上，中有隠者棲，不知松檜下，但見虎豹蹊。人羣固巳逺，樵客入猶迷，且奉采蘭養，應無抱玉啼。麻田異麻源，石路春無泥，高士不近俗，更在西嶺西。石泉飲自足，深壑無人躋，不學淮南王，安問犬與雞。二人逍遙性，所樂唯杖蔾，復有來慕鄰，他年寜答(嵇，改尤為九)，願君且勉職，聖世未易暌。

○魏文以予病渇贈薏苡二叢植庭下走筆戲謝

愧無相如才，偶病相如渇，潩水有丈人，薏苡分叢茇。為飲可扶衰，餘生幸且活，安知惡已者，不願變野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