權論
大哉!鼓天下之動,成天下之務,反於常而致治,違於道而合利,非權其孰能與於此乎?夫權者,適一時之變,非悠久之用,然則適變於一時,利在於悠久者也。聖人知道德有不可為之時,禮義有不可施之時,刑名有不可威之時,由是濟之以權也。其或不可為而為,則禮義如畫餅充饑矣;不可施而施,則禮義如說河濟渴矣;不可威而威,則刑名如治絲而棼矣。豈惟乖理,實足資亂,故用權之際,道德可乘,禮義可置,刑名可弛。及乎發號施令,如風偃草,眾知響方,莫敢不服,與夫道德禮義刑名之功,又何異哉!雖日棄之置之弛之,蓋殊途而同歸也。故權者,國家之利器也,輜重可離,而權不可失。兵食可去,而權不可無。迅雷發則群物驚,大風起則萬彙振,嚴霜冽則眾木落,遲日昇則百卉秀,孰為此者?曰天地也,天地尚或用之,而況於人乎!夫休祥不見,則中庸之君,不能力行而躋於聖;咎徵不作,則殘暴之主,不能革心而至於道。福其善,君子所以知勸;禍其淫,小人所以知戒。夫天之德至仁也,地之道無私也,至仁則不傷於物,何乃行肅殺之令乎?蓋秋不殺則春無以生矣,無私則不黨於人,何乃行垂災沴之變乎?蓋惡不癉,則善無以彰矣,一弛一張,天道乃長;一懲一勸,天道乃遠,觀天之道,執天之行盡矣。是以君子則而象之,體而行之,故當不合用而用,不合棄而棄,不合棄而棄,不合賞而賞,不合誅而誅者,皆從權而制宜也。
聖人以神道設教,俾民日用而不知,權之時義大矣哉。高宗知傅說之賢,欲委之代天,取於皂隸之徒,儀於百辟之上,慮群情弗協,事難以濟,故稱夢得賢相,乃刻像而求之,商之中興,賴善權之主也。文王知太公之賢,欲擢居輔弼,搜於屠釣之間,致於三公之上,庶士靡靡,恐未適從,故稱天遺我師,乃出畋而獲之,周之永年,賴善權之君也。此二君苟懼設詐之損德,固執信而循常,則傅岩虛老而莫伸,渭濱沒齒而不用,棟梁斯壞,其何以興。夫權之大端,在於利害而已矣,利利萬而害一,害之何傷;害百而利十,利之必亡。苟害於事,雖鄙俚之義,君子之懼之;苟利於後,雖先王興教,達人抗行也。子雖至親,西伯食其肉,不然,則死於羑裏也。父雖至尊,沛公索其羹,不然,則臣於項籍也。西伯非不慈,蓋子已死,不食則已身亦斃;沛公非不孝,蓋其父為虜,奔赴則已身亦降,又何益乎?能舍無益之慈孝,成莫大之基業,大人之權變,不可得而聞也。夫是非未明,向背未定,成敗未測,取與未決,當此之時,行權之時也。故權可以明是非,定向背,測成敗,決取與。穰苴布衣見景公,景公委之以兵權,斬一寵臣,三軍畏懾,克成其功也。孫武被褐謁吳王,吳王試以教戰,戮三嬖妾,眾女整齊,卒顯其能也。《易》曰:「巽以行權。」巽風也,風行也,無不可動之物,無不可往之所;權之用,無不可治之時,無不可成之事。昔晉文公見天王於河陽,譎則譎矣,而夾夾輔之勳,垂於史冊。鬻拳諫楚子以兵刃,悖則悖矣,而盡忠之節著於《春秋》。夫事有先奪而後與,先順而後取。太甲不治,伊尹放之,俟其改過,而反其政。公子光謀亂,伍胥避之,乃進專諸,以成其誌,然後盡事君之節,雪殺父之冤,不其偉歟!
夫乾坤之道,易簡也,而猶窮則變,變則通,通則能久。故王公設權以固其國,知變以馭其民,善馭者,視人如嬰孩,悟之誘之,莫不胥悅;不善馭者,以民為規矩,謂方圓定矣,不能苟合。善權變者如奕棋焉,或取或舍,或進或退,無固無必,皆任其勢也。舍非資敵,蓋舍小而取大;退非怯彼,蓋進損而退益。孔子曰:「可與共學,未可與立;可與立,未可與適道;可與適道,未可與權。」得非權之難耶?觀其相魯君於夾穀,挫齊銳於樽俎,當是時,齊侯強而不強,魯國弱而不弱,聖人之智不亦多乎?夫獸廢爪牙,則充群獸之腸矣;禽鎩羽翮,則供眾禽之羞矣;人失權變,則為英雄之資矣。三十輻之車制之者柅,萬乘之國,統之者權,五賊在心,神至聰而莫測;三盜既興,物雖眾而皆睹。至哉!始離而終合,始逆而終順,始非而終是,始失而終得,權之旨也。或曰:機之與權同乎異乎?對曰:異也。設於事先之謂機,應於事變之謂權,機之先設,猶張羅待鳥,來則獲矣;權之應變,猶荷戈禦獸,審其勢也。知機而不知權者,得於豫謀,失於臨事;知權而不知機者,巧於臨事,拙於豫謀;知機而知權者,帝霸之君也,王佐之臣也。自五帝既降,舍機權而能治天下者,未之有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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