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欒城集/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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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十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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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九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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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既以罪謫監筠州鹽酒稅,未至,大雨,筠水泛溢,蔑南市,登北岸,敗刺史府門。鹽酒稅治舍,俯江之漘,水患尤甚。既至,弊不可處,乃告於郡,假部使者府以居。郡憐其無歸也,許之。歲十二月,乃克支其欹斜,補其圮缺,辟聽事堂之東為軒,種杉二本,竹百個,以為宴休之所。然鹽酒稅舊以三吏共事。余至,其二人者適皆罷去,事委於一。晝則坐市區鬻鹽、沽酒、稅豚魚,與市人爭尋尺以自效。莫歸筋力疲廢,輒昏然就睡,不知夜之既旦。旦則復出營職,終不能安於所謂東軒者。每旦莫出入其旁,顧之未嘗不啞然自笑也。

余昔少年讀書,竊嘗怪顏子以簞食瓢飲居於陋巷,人不堪其憂,顏子不改其樂。私以為雖不欲仕,然抱關擊柝,尚可自養,而不害於學,何至困辱貧窶自苦如此!及來筠州,勤勞鹽米之間,無一日之休,雖欲棄塵垢,解羈縶,自放於道德之場,而事每劫而留之。然後知顏子之所以甘心貧賤,不肯求斗升之祿以自給者,良以其害於學故也。

嗟夫!士方其未聞大道,沉酣勢利,以玉帛子女自厚,自以為樂矣。及其循理以求道,落其華而收其實,從容自得,不知夫天地之為大與死生之為變,而況其下者乎?故其樂也,足以易窮餓而不怨,雖南面之王,不能加之,蓋非有德不能任也。余方區區欲磨洗濁汙,希聖賢之萬一,自視缺然,而欲庶幾顏氏之樂,宜其不可得哉!若夫孔子周行天下,高為魯司寇,下為乘田委吏,惟其所遇,無所不可,彼蓋達者之事而非學者之所望也。

余既以譴來此,雖知桎梏之害而勢不得去,獨幸歲月之久,世或哀而憐之,使得歸復田裡,治先人之敝廬,為環堵之室而居之,然後追求顏氏之樂,懷思東軒,優遊以忘其老,然而非所敢望也。

元豐三年十二月初八日,眉陽蘇轍記。

子瞻遷於齊安,廬於江上。齊安無名山,而江之南武昌諸山,陂陁蔓延,澗谷深密,中有浮圖精舍,西曰西山,東曰寒溪,依山臨壑,隱蔽松櫪,蕭然絕俗,車馬之跡不至。每風止日出,江水伏息,子瞻杖策載酒,乘漁舟亂流而南。山中有二三子,好客而喜遊,聞子瞻至,幅巾迎笑,相攜徜徉而上,窮山之深,力極而息,掃葉席草,酌酒相勞,意適忘反,往往留宿於山上。以此居齊安三年,不知其久也。

然將適西山,行於松柏之間,羊腸九曲而獲少平,遊者至此必息。倚怪石,蔭茂木,俯視大江,仰瞻陵阜,旁矚谿谷,風雲變化,林麓向背,皆效於左右。有廢亭焉,其遺址甚狹,不足以席眾客。其旁古木數十,其大皆百圍千尺,不可加以斤斧。子瞻與客每至其下,輒睥睨終日。一旦大風雷雨,拔去其一,斥其所據,亭得以廣。子瞻與客入山視之,笑曰:「茲欲以成吾亭耶!」遂相與營之。亭成,而西山之勝始具,子瞻於是最樂。

昔余少年,從子瞻遊,有山可登,有水可浮,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。有不得至,為之悵然移日。至其翩然獨往,逍遙泉石之上,擷林卉,拾澗實,酌水而飲之,見者以為仙也。蓋天下之樂無窮,而以適意為悅。方其得意,萬物無以易之,及其既厭,未有不灑然自笑者也。譬之飲食雜陳於前,要之一飽而同委於臭腐。夫孰知得失之所在?惟其無愧於中,無責於外,而姑寓焉。此子瞻之所以有樂於是也。

王君定國為堂於其居室之西,前有山石瑰奇琬琰之觀,後有竹林陰森冰雪之植,中置圖史百物,而名之曰「清虛」。日與其遊,賢士大夫相從於其間,嘯歌吟詠,舉酒相屬,油然不知日之既夕。凡遊於其堂者,蕭然如入於山林高僧逸人之居,而忘其京都塵土之鄉也。

或曰:「此其所以為清虛者耶?」客曰:「不然。凡物自其濁者視之,則清者為清,自其實者視之,則虛者為虛。故清者以濁為汙,而虛者以實為礙。然而皆非物之正也。蓋物無不清,亦無不虛者。雖泥塗之渾,而至清存焉。雖山石之堅,而至虛存焉。夫惟清濁一觀,而虛實同體,然後與物無匹,而至清且虛者出矣。今夫王君,生於世族,棄其綺紈膏粱之習,而跌蕩於圖書翰墨之囿,沉酣縱恣,灑然與眾殊好。至於鍾、王、虞、褚、顏、張之逸跡,顧、陸、吳、盧、王、韓之遺墨,雜然前陳,贖之傾囊而不厭。慨乎思見其人而不得,則既與世俗遠矣。然及其年日益壯,學日益篤,經涉世故,出入禍患,顧疇昔之好,知其未離乎累也。乃始發其箱篋,出其玩好,投以與人而不惜。將曠焉黜去外累而獨求諸內,意其有真清虛者在焉,而未見之也。王君浮沉京師,多世外之交,而又娶於梁張公氏。張公超達遠騖,體乎至道而順乎流俗。君當試以吾言問之,其必有得於是矣。」

熙寧十年正月八日記。

新喻吳君,志學而工詩,家有山林之樂,隱居不仕,名其堂曰「浩然」,曰:「孟子,吾師也,其稱曰:『我善養吾浩然之氣。』吾竊喜焉,而不知其說,請為我言其故。」余應之曰:「子居於江,亦嘗觀於江乎?秋雨時至,溝澮盈滿,眾水既發,合而為一。汪濊淫溢,充塞坑谷。然後滂洋東流,蔑洲渚,乘丘陵,肆行而前,遇木而木折,觸石而石隕,浩然物莫能支。子嘗試考之,彼何以若此浩然也哉?今夫水無求於深,無意於行,得高而渟,得下而流,忘己而因物,不為易勇,不為險怯。故其發也,浩然放乎四海。古之君子,平居以養其心,足乎內,無待乎外,其中潢漾,與天地相終始。止則物莫之測,行則物莫之禦。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憂。行乎夷狄患難而不屈,臨乎死生得失而不懼,蓋亦未有不浩然者也。故曰:『其為氣也,至大至剛,以直養而無害,則塞乎天地。』今余將登子之堂,舉酒相屬,擊槁木而歌,徜徉乎萬物之外,子信以為能浩然矣乎?」元豐四年七月九日,眉山蘇轍記。

西陵,始得平地,其流奔放肆大;南合,北合,其勢益張;至於赤壁之下,波流浸灌,與海相若。

清河夢得,謫居齊安,卽其廬之西南為亭,以覽觀江流之勝;而余兄子瞻,名之曰快哉。葢亭之所見,南北百里,東西一舍。濤瀾洶湧,風雲開闔。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,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。變化倏忽,動心駭目,不可久視。今乃得玩之幾席之上,舉目而足。西望武昌諸山,岡陵起伏,草木行列,煙消日出,漁夫樵父之舍,皆可指數,此其之所以為快哉者也。

至於長洲之濱,故城之墟,曹孟德孫仲謀之所睥睨,周瑜陸遜之所騁騖,其流風遺跡,亦足以稱快世俗。昔楚襄王宋玉景差蘭臺之宮,有風颯然至者,王披襟當之,曰:「快哉此風!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?」宋玉曰:「此獨大王之雄風耳,庶人安得共之?」之言,葢有諷焉。夫風無雌雄之異,而人有遇不遇之變;楚王之所以為樂,與庶人之所以為憂,此則人之變也,而風何與焉?

士生於世,使其中不自得,將何往而非病?使其中坦然,不以物傷性,將何適而非快?今張君不以謫為患,竊會計之餘功,而自放山水之閒,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。將蓬戶甕牗,無所不快;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,挹西山之白雲,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!不然,連山絕壑,長林古木,振之以清風,照之以明月,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。烏睹其為快也哉?

元豐六年十一月朔日,趙郡蘇轍記。

師中,姓任氏,諱伋,世家眉山,吾先君子之友人也,故余知其為人。嘗通守齊安,去而其人思之不忘,故齊安之人知其為吏。師中平生好讀書,通達大義,而不治章句,性任俠喜事,故其為吏通而不流,猛而不暴。所至,吏民畏而安之,不能欺也。始為新息令,知其民之愛之,買田而居,新息之人亦曰:「此吾故君也。」相與事之不替。及來齊安,常遊於定惠院。既去,郡人名其亭曰「任公」。其後余兄子瞻以譴遷齊安,人知其與師中善也,復於任公亭之西為師中庵。曰:「師中必來訪子,將館於是。」明年三月,師中沒於遂州。郡人聞之,相與哭於定惠者凡百餘人,飯僧於亭,而祭師中於庵。蓋師中之去,於是十餘年矣。夫吏之於民,有取而無予,有罰而無恩,去而民忘之,不知所怨,蓋已為善吏矣。而師中獨能使民思之於十年之後,哭之皆失聲,此豈徒然者哉!朱仲卿為桐鄉嗇夫,有德於其民,死而告其子:「必葬我桐鄉。後世子孫奉嘗我不如桐鄉民。」既而桐鄉祠之不絕。今師中生而家於新息,沒而齊安之人為亭與庵以待之,使死而有知,師中其將往來於新息、齊安之間乎?余不得而知也。元豐四年十二月日,眉山蘇轍記。

南康太守聽事之東,有堂曰「直節」,朝請大夫徐君望聖之所作也。庭有八杉,長短巨細若一,直如引繩,高三尋而後枝葉附之,岌然如揭太常之旗,如建承露之莖,凜然如公卿大夫高冠長劍立於王廷,有不可犯之色。堂始為軍六曹吏所居。杉之陰,府史之所蹲伏,而簿書之所填委,莫知貴也。君見而憐之,作堂而以「直節」命焉。夫物之生,未有不直者也。不幸而風雨撓之,岩石軋之,然後委曲隨物,不能自保。雖竹箭之良,松柏之堅,皆不免於此。惟杉能遂其性,不扶而直。其生能傲冰雪、而死能利棟宇者,與竹柏同,而以直過之。求之於人,蓋所謂不待文王而興者耶?

徐君溫良泛愛,所居以循吏稱,不為察之政,而行不失於直。觀其所說,而其為人可得也。《詩》曰:「惟其有之,是以似之。」堂成,君以客飲於堂上。客醉而歌曰:「吾欲為曲,為曲必屈,曲可為乎?吾欲為直,為直必折,直可為乎?有如此杉,特立不倚,散柯布葉,安而不危乎?清風吹衣,飛雪滿庭,顏色不變,君來燕嬉乎?封植灌溉,剪伐不至,杉不自知,而人是依乎?廬山之民,升堂見杉,懷思其人,其無已乎?」歌闋而罷。

元豐八年正月十四日,眉山蘇轍記。

洛陽古帝都,其人習於漢唐衣冠之遺俗,居家治園池,築臺榭,植草木,以為歲時遊觀之好。其山川風氣,清明盛麗,居之可樂。平川廣衍,東西數百里,嵩高少室,天壇王屋,岡巒靡迤,四顧可挹,伊、洛、、澗,流出平地。故其山林之勝,泉流之潔,雖其閭閻之人與公侯共之。一畝之宮,上矚青山,下聽流水,奇花修竹,布列左右,而其貴家巨室園囿亭觀之盛,實甲天下。若夫李侯之園,洛陽之一二數者也。

李氏家世名將,大父濟州,於太祖皇帝為布衣之舊,方用兵河東,百戰百勝。烈考寧州,事章聖皇帝,守雄州十有四年,繕守備,撫士卒,精於用間,其功烈尤奇。李侯以將家子,結髮從仕,曆踐父祖舊職,勤勞慎密,老而不懈,實能世其家。既得謝,居洛陽,引水植竹,求山谷之樂,士大夫之在洛陽者,皆喜從之遊,蓋非獨為其園也。凡將以講聞濟、寧之餘烈,而究觀祖宗用兵任將之遺意,其方略遠矣。故自朝之公卿,皆因其園而贈之以詩,凡若干篇。仰以嘉其先人,而俯以善其子孫。則雖洛陽之多大家世族,蓋未易以園囿相高也。

熙寧甲寅,李侯之年既八十有三矣,而視聽不衰,筋力益強,日增治其園而往遊焉。將刻詩於石,其子遵度官於濟南,實從予遊,以侯命求文以記。予不得辭,遂為之書。熙寧七年十一月十七日記。

高安太守、朝請大夫毛公,與資政殿大學士、太子少保趙公,里人也。公始以老歸故鄉,大夫適方家居,與公出入相從,為山林之遊,朝夕無間。公好為詩,而大夫以詩自名,遇其得意,輒以詩相屬。元豐三年,大夫來守高安,簿書期會,非其意也。間與客語,有歸歟之歎,曰:「要當從公於松石之間,逍遙以忘吾老。」時又出公之詩,以誇其坐人。公詩清新律切,筆跡勁麗,蕭然如其為人,蓋老而益精,不見衰憊之氣。卒然觀之,不知其既老之為也。轍昔少年,始見公於成都,中見公於京師,其容然以溫,其氣肅然以清。十年之間,富貴煒燁,談笑於廊廟,而其所以為公者,湛然無毫髮之異。自不見公,今又十餘年。間而聞之公之鄉人,見之公之詩書,其風力骨骼有加而無損,亦與始見無異。然後知公之所以過人者遠甚。蓋人必有不可變者,然皆汩沒於塵垢,與物流轉而不返。於是索然茫然,與髮皆白,與齒皆落,忽然失之而不自知也。若夫公之不可變者,轍亦安足識之,蓋亦見其見於外者而已。大夫將刻公詩於石,而屬轍為記。

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,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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