跳至內容

歐陽修集/卷015

維基文庫,自由的圖書館
 居士集卷十四 歐陽修集
居士集卷十五
居士集卷十六 

賦五首

[編輯]

【黃楊樹子賦並序景祐三年

[編輯]

夷陵山谷間多黃楊樹子,江行過絕險處,時時從舟中望見之,鬱鬱山際,有可愛之色。獨念此樹生窮僻,不得依君子封殖備愛賞,而樵夫野老又不知甚惜,作小賦以歌之。

若夫漢武之宮,叢生五柞;景陽之井,對植雙桐。高秋羽獵之騎,半夜嚴妝之鍾,鳳蓋朝拂,銀床暮空。固已葳蕤近日,的皪含風,婆娑萬戶之側,生長深宮之中。

豈知綠蘚青苔,蒼崖翠壁,枝蓊鬱以含霧,根屈盤而帶石。落落非松,亭亭似柏,上臨千仞之盤薄,下有驚湍之濆激。澗斷無路,林高暝色,偏依最險之處,獨立無人之跡。江已轉而猶見,峰漸回而稍隔。嗟乎!日薄雲昏,煙霏露滴,負勁節以誰賞,抱孤心而誰識?徒以竇穴風吹,陰崖雪積,哢山鳥之嘲哳,嫋驚猿之寂曆。無遊女兮長攀,有行人兮暫息。節既晚而愈茂,歲已寒而不易。乃知張騫一見,須移海上之根;陸凱如逢,堪寄隴頭之客。

鳴蟬賦 並序 嘉祐元年

[編輯]

嘉祐元年,夏,大雨水,奉詔祈晴於醴泉宮,聞鳴蟬有感而賦云:

肅祠庭以祇事兮,瞻玉宇之崢嶸,收視聽以清慮兮,齋予心以薦誠,以靜而動兮,見乎萬物之情。於時朝雨驟止,微風不興,四無雲以青天,雷曵曵其餘聲,乃芳葯、臨華軒,古木數株,空草閒,爰有一物,鳴於樹顛。引清風以長嘯,抱纎柯而永歎,嘒嘒非管,泠泠若絃,裂方號而復咽,淒欲斷而還連,吐孤韻以難律,含五音之自然。吾不知其何物,其名曰蟬。豈非因物造形,能變化者邪?出自糞壤,慕清虛者邪?凌風高飛,知所止者邪?嘉木茂樹,喜清者邪?呼吸風露,能屍解者邪?綽約雙鬢,修嬋娟者邪?其爲聲也,不樂不哀,非宮非徵,胡然而鳴,亦胡然而止。吾嘗悲夫萬物,莫不好嗚,若乃四時代謝,百鳥嚶兮,一氣候至,百蟲驚兮,嬌兒奼女,語鸝庚兮,鳴機絡緯,響蟋蟀兮,轉喉哢舌,誠可愛兮,引腹動股,豈勉彊而爲之兮。至於汚池濁水,得雨而聒兮,飲泉食土,長【一無「長」字】夜而歌兮,彼蝦蟇固若有欲,而蚯蚓又何求兮,其餘大小萬狀,不可悉名,各有氣𩔖,隨其物形【一有「而」字】不知自止,有若爭能,忽時變以物改,咸漠然而無聲。嗚呼!逹士所齊,萬物一𩔖,人於其間,所以爲貴,蓋巧其語言,又能傳於文字,是以窮彼思慮,耗其血氣,或吟哦其窮愁,或發揚其志意,雖共盡於萬物,乃長鳴於百丗,予亦安知其然哉?聊爲樂以自喜,方將考得失、較同異,俄而隂雲復興,雷電俱擊,大雨旣作,蟬聲遂息。

一本賦後有跋云:「予因學書,起作賦草。他兒一視而過,獨小子棐守之不去。此兒他日必能為吾此賦也,因以予之。」

【秋聲賦嘉祐四年

[編輯]

歐陽子方夜讀書,聞有聲自西南來者,悚然而聽之,曰:「異哉!」初淅瀝以蕭颯,忽奔騰而砰湃,如波濤夜驚,風雨驟至。其觸於物也,鏦鏦錚錚,金鐵皆鳴。又如赴敵之兵,銜枚疾走,不聞號令,但聞人馬之行聲。余謂童子:「此何聲也?汝出視之。」童子曰:「星月皎潔,明河在天,四無人聲,聲在樹間。」

余曰:「噫嘻,悲哉!此秋聲也。胡為而來哉?蓋夫秋之為狀也,其色慘淡,煙霏雲斂;其容清明,天高日晶;其氣慄冽,砭人肌骨;其意蕭條,山川寂寥。故其為聲也,淒淒切切,呼號憤發。豐草綠縟而爭茂,佳木蔥蘢而可悅,草拂之而色變,木遭之而葉脫。其所以摧敗零落者,乃其一氣之餘烈。夫秋,刑官也,於時為陰;又兵象也,於行為金。是謂天地之義氣,常以肅殺而為心。天之於物,春生秋實。故其在樂也,商聲主西方之音,夷則為七月之律。商,傷也,物既老而悲傷;夷,戮也,物過盛而當殺。

「嗟乎!草木無情,有時飄零。人為動物,惟物之靈,百憂感其心,萬事勞其形,有動於中,必搖其精。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,憂其智之所不能,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,黝然黑者為星星。奈何以非金石之質,欲與草木而爭榮?念誰為之戕賊,亦何恨乎秋聲!」

童子莫對,垂頭而睡。但聞四壁蟲聲唧唧,如助余之歎息。

【病暑賦和原父作〔嘉祐四年〕

[編輯]

吾將東走乎泰山兮,履崔嵬之高峰。蔭白雲之搖曳兮,聽石溜之玲瓏。松林仰不見白日,陰壑慘慘多悲風。邈哉不可以坐致兮,安得仙人之術解化如飛蓬?吾將西登乎昆侖兮,出於九州之外。覽星辰之浮沒,視日月之隱蔽。披閶闔之清風,飲黃流之巨派。羽翰不可以插余之兩腋兮,畏舉身而下墜。既欲泛乎南溟兮,瘴毒流膏而鑠骨。何異避喧之趨市兮,又如惡影之就日。又欲臨乎北荒兮,飛雪層冰之所聚。鬼方窮發無人跡兮,乃龍蛇之雜處。

四方上下皆不得以往兮,顧此大熱吾不知夫所逃。萬物並生於天地,豈余身之獨遭?任寒暑之自然兮,成歲功而不勞。惟衰病之不堪兮,譬燎枯而灼焦。矧空廬之湫卑兮,甚龜蝸之縮。飛蚊幸余之露坐兮,壁蠍伺余之入屋。賴有客之哀余兮,贈端石與蘄竹。得飽食以安寢兮,瑩枕冰而簟玉。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兮,乃聖賢之高躅。惟冥心以息慮兮,庶可忘於煩酷。

【憎蒼蠅賦治平三年

[編輯]

蒼蠅,蒼蠅,吾嗟爾之為生!既無蜂蠆之毒尾,又無蚊虻之利嘴。幸不為人之畏,胡不為人之喜?爾形至眇,爾欲易盈,杯盂殘瀝,砧幾餘腥,所希杪忽,過則難勝。苦何求而不足,乃終日而營營?逐氣尋香,無處不到,頃刻而集,誰相告報?其在物也雖微,其為害也至要。

若乃華榱廣廈,珍簟方床,炎風之燠,夏日之長,神昏氣蹙,流汗成漿,委四支而莫舉,毛兩目其茫洋。惟高枕之一覺,冀煩之暫忘。念於吾而見殃?尋頭撲麵,入袖穿裳,或集眉端,或沿眼眶,目欲瞑而復警,臂已痹而猶攘。於此之時,孔子何由見周公於仿佛,莊生安得與蝴蝶而飛揚?徒使蒼頭丫髻,巨扇揮颺,咸頭垂而腕脫,每立寐而顛僵。此其為害者一也。

又如峻宇高堂,嘉賓上客,沽酒市脯,鋪筵設席。聊娛一日之餘閑,奈爾眾多之莫敵!或集器皿,或屯幾格。或醉醇酎,因之沒溺;或投熱羹,遂喪其魄。諒雖死而不悔,亦可戒夫貪得。尤忌赤頭,號為景跡,一有沾汙,人皆不食。奈何引類呼朋,搖頭鼓翼,聚散倏忽,往來絡繹。方其賓主獻酬,衣冠儼飾,使吾揮手頓足,改容失色。於此之時,王衍何暇於清談,賈誼堪為之太息!此其為害者二也。

又如醯醢之品,醬肉之製,及時月而收藏,謹瓶罌之固濟,乃眾力以攻鑽,極百端而窺覬。至於大胾肥牲,嘉肴美味,蓋藏稍露於罅隙,守者或時而假寐,才稍怠於防嚴,已輒遺其種類。莫不養息蕃滋,淋漓敗壞。使親朋卒至,索爾以無歡;臧獲懷憂,因之而得罪。此其為害者三也。

是皆大者,餘悉難名。嗚呼!《止棘》之詩,垂之六經,於此見詩人之博物,比興之為精。宜乎以爾刺讒人之亂國,誠可嫉而可憎!


雜文五首

[編輯]

【醉翁吟並序嘉祐元年

[編輯]

余作醉翁亭於滁州,太常博士沈遵,好奇之士也,聞而往遊焉。愛其山水,歸而以琴寫之,作《醉翁吟》三疊。去年秋,余奉使契丹,沈君會余恩冀之間。夜闌酒半,援琴而作之,有其聲而無其辭,乃為之辭以贈之。其辭曰:

始翁之來,獸見而深伏,鳥見而高飛。翁醒而往兮,醉而歸。朝醒暮醉兮,無有四時。鳥鳴樂其林,獸出遊其蹊。咿嚶啁哳於翁前兮,醉不知。有心不能以無情兮,有合必有離。水潺潺兮,翁忽去而不顧;山岑岑兮,翁復來而幾時?風嫋嫋兮山木落,春年年兮山草菲。嗟我無德於其人兮,有情於山禽與野麋。賢哉沈子兮,能寫我心而慰彼相思。

【山中之樂並序

[編輯]

佛者慧勤,餘杭人也。少去父母,長無妻子。以衣食於佛之徒,往來京師二十年。其人聰明才智,亦嘗學問於賢士大夫。今其南歸,遂將窮極吳、越、甌、閩江湖海上之諸山,以肆其所適。予嘉其嘗有聞於吾人也,於其行也,為作《山中之樂》三章,極道山林間事,以動蕩其心意,而卒反之於正。其辭曰:

江上山兮海上峰,藹青蒼兮杳巑叢。霞飛霧散兮邈乎青空,天鑱鬼削兮壁立於鴻蒙。崖懸磴絕兮險且窮,穿雲渡水兮忽得路,而不知其深之幾重。中有平田廣穀兮與世隔絕,猶有太古之遺風。泉甘土肥兮鳥獸雍雍,其人麋鹿兮既壽而豐。不知人間之幾時兮,但見草木華落為春冬。嗟世之人兮,曷不歸來乎山中?山中之樂不可見,今子其往兮誰逢?

丹莖翠蔓兮岩壑玲瓏,水聲聒聒兮花氣濛濛。石巉巉兮橫路,風颯颯兮吹松。雲冥冥兮雨霏霏,白猿夜嘯兮青楓。朝日出兮林間,澗穀紛兮青紅。千林靜兮秋月,百草香兮春風。嗟世之人兮,曷不歸來乎山中?山中之樂不可得,今子其往兮誰從?

梯崖構險兮,佛廟仙宮。耀空山兮,鬱穹隆。彼之人兮,固亦目明而耳聰。寵辱不幹其慮兮,仁義不被其躬。蔭長松之蓊蔚兮,藉纖草之豐茸。苟其中以自足兮,忘其服胡而顛童。自古智能魁傑之士兮,固亦絕世而逃蹤。惜天材之甚良兮,而自棄於無庸。嗟彼之人兮,胡為老乎山中?山中之樂不可久,遲子之返兮誰同?

【雜說三首並序

[編輯]

夏六月,暑雨既止,歐陽子坐於樹間,仰視天與月星行度,見星有殞者。夜既久,露下,聞草間蚯蚓之聲益急。其感於耳目者,有動乎其中,作《雜說》。

蚓食土而飲泉,其為生也,簡而易足。然仰其穴而鳴,若號若呼,若嘯若歌,其亦有所求邪?抑其求易足而自鳴其樂邪?苦其生之陋而自悲其不幸邪?將自喜其聲而鳴其類邪?豈其時至氣作,不自知其所以然而不能自止者邪?何其聒然而不止也!吾於是乎有感。

星殞於地,腥礦頑醜,化為惡石。其昭然在上而萬物仰之者,精氣之聚爾。及其斃也,瓦礫之不若也。人之死,骨肉臭腐,螻蟻之食爾。其貴乎萬物者,亦精氣也。其精氣不奪於物,則蘊而為思慮,發而為事業,著而為文章,昭乎百世之上而仰乎百世之下,非如星之精氣,隨其斃而滅也,可不貴哉!而生也利慾以昏耗之,死也臭腐而棄之。而惑者方曰:「足乎利慾,所以厚吾身。」吾於是乎有感。

天西行,日月五星皆東行。日一歲而一周。月疾於日,一月而一周。天又疾於月,一日而一周。星有遲有速,有逆有順。是四者,各自行而若不相為謀,其動而不勞,運而不已,自古以來,未嘗一刻息也。是何為哉?夫四者,所以相須而成晝夜四時寒暑者也。一刻而息,則四時不得其平,萬物不得其生,蓋其所任者重矣。人之有君子也,其任亦重矣。萬世之所治,萬物之所利,故曰「自強不息」,又曰「死而後已」者,其知所任矣。然則君子之學也,其可一日而息乎!吾於是乎有感。

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,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。

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

 卷十四 ↑返回頂部 卷十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