歐陽修集/卷0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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論序一首、論二首、或問一首正統論原本七首附[编辑]

【正統論序康定元年[编辑]

臣修頓首死罪言。伏見太宗皇帝時,嘗命薛居正等撰梁、唐、晉、漢、周事為《五代史》,凡一百五十篇,又命李昉等編次前世年號為一篇,藏之秘府。而昉等以梁為偽。梁為偽,則史不宜為帝紀,而亦無曰五代者,於理不安。今又司天所用崇天曆,承後唐,書天祐至十九年,而盡黜梁所建號。援之於古,惟張軌不用東晉太興而虛稱建興,非可以為後世法。蓋後唐務惡梁,而欲黜之,歷家不識古義,但用有司之傳,遂不復改。至於昉等,初非著書,第采次前世名號,以備有司之求,因舊之失,不專是正,乃與史官戾不相合。皆非是。

臣愚因以謂正統,王者所以一民而臨天下。三代用正朔,後世有建元之名。然自漢以來,學者多言三代正朔,而怪仲尼嘗修《尚書》、《春秋》,與其學徒論述堯、舜、三代間事甚詳,而於正朔尤大事,乃獨無明言,頗疑三代無有其事。及於《春秋》得「十月隕霜殺菽」,二月「無冰」,推其時氣,乃知周以建子為正,則三代固嘗改正朔。而仲尼曰行夏之時,又知聖人雖不明道正朔之事,其意蓋非商、周之為,雲其興也,新民耳目,不務純以德,而更易虛名,至使四時與天不合,不若夏時之正也。及秦又以十月為正。漢始稍分後元、中元,至於建元,遂名年以為號。由是而後,直以建元之號加於天下而已,所以同萬國而一民也。而後世推次,以為王者相繼之統。若夫上不戾於天,下可加於人,則名年建元,便於三代之改歲。然而後世僭亂假窮者多,則名號紛雜,不知所從,於是正閏真偽之論作,而是非多失其中焉。

然堯、舜、三代之一天下也,不待論說而明。自秦昭襄訖周顯德千有餘年,治亂之跡不可不辨,而前世論者靡有定說。伏惟大宋之興,統一天下,與堯、舜、三代無異。臣故曰不待論說而明。謹采秦以來訖於顯德終始興廢之跡,作《正統論》。臣愚不足以知,願下學者考定其是非而折中焉。

【正統論上康定元年[编辑]

《傳》曰「君子大居正」,又曰「王者大一統」。正者,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;統者,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。由不正與不一,然後正統之論作。

堯、舜之相傳,三代之相代,或以至公,或以大義,皆得天下之正,合天下於一,是以君子不論也,其帝王之理得而始終之分明故也。及後世之亂,僭偽興而盜竊作,由是有居其正而不能合天下於一者,周平王之有吳、徐是也;有合天下於一而不得居其正者,前世謂秦為閏是也。由是正統之論興焉。

自漢而下,至於西晉,又推而下之,為宋、齊、梁、陳。自唐而上,至於後魏,又推而上之,則為夷狄。其帝王之理舛,而始終之際不明,由是學者疑焉,而是非又多不公。自周之亡迄於顯德,實千有二百一十六年之間,或理或亂,或取或傳,或分或合,其理不能一概。大抵其可疑之際有三:周、秦之際也,東晉、後魏之際也,五代之際也。秦親得周而一天下,其跡無異禹、湯,而論者黜之,其可疑者一也。以東晉承西晉則無終,以隋承後魏則無始,其可疑者二也。五代之所以得國者雖異,然同歸於賊亂也,而前世議者獨以梁為偽,其可疑者三也。夫論者何?為疑者設也。堯、舜、三代之始終,較然著乎萬世而不疑,固不待論而明也。後世之有天下者,帝王之理或舛,而始終之際不明,則不可以不疑。故曰由不正與不一,然後正統之論作也。

然而論者眾矣,其是非予奪,所持者各異,使後世莫知夫所從者,何哉?蓋於其可疑之際,又挾自私之心,而溺。於非聖之學也。

自西晉之滅,而南為東晉、宋、齊、梁、陳,北為後魏、北齊、後周、隋。私東晉者曰:隋得陳,然後天下一。則推其統曰:晉、宋、齊、梁、陳、隋。私後魏者曰:統必有所受。則推其統曰:唐受之隋,隋受之後周,後周受之後魏。至其甚相戾也,則為《南史》者,詆北曰虜;為《北史》者,詆南曰夷。此自私之偏說也。

自古王者之興,必有盛德以受天命,或其功澤被於生民,或累世積漸而成王業,豈偏名於一德哉?至於湯、武之起,所以救弊拯民,蓋有不得已者,而曰五行之運有休王,一以彼衰,一以此勝,此歷官、術家之事。而謂帝王之興必乘五運者,繆妄之說也,不知其出於何人。蓋自孔子歿,周益衰亂,先王之道不明,而人人異學,肆其怪奇放蕩之說。後之學者,不能卓然奮力而誅絕之,反從而附益其說,以相結固。故自秦推五勝以水德自名,由漢以來,有國者未始不由於此說。此所謂溺於非聖之學也。

惟天下之至公大義,可以祛人之疑,而使人不得遂其私。夫心無所私,疑得其決,則是非之異論息而正統明。所謂非聖人之說者,可置而勿論也。

【正統論下康定元年[编辑]

凡為正統之論者,皆欲相承而不絕,至其斷而不屬,則猥以假人而續之,是以其論曲而不通也。

夫居天下之正,合天下於一,斯正統矣,堯、舜、夏、商、周、秦、漢、唐是也。始雖不得其正,卒能合天下於一,夫一天下而居正,則是天下之君矣,斯謂之正統可矣,晉、隋是也。天下大亂,其上無君,僭竊並興,正統無屬。當是之時,奮然而起,並爭乎天下,有功者強,有德者王,威澤皆被於生民,號令皆加乎當世。幸而以大並小,以強兼弱,遂合天下於一,則大且強者謂之正統,猶有說焉。不幸而兩立不能相並,考其跡則皆正,較其義則均焉,則正統者將安予奮乎?東晉、後魏是也。其或終始不得其正,又不能合天下於一,則可謂之正統乎?魏及五代是也。然則有不幸而丁其時,則正統有時而絕也。故正統之序,上自堯、舜,歷夏、商、周、秦、漢而絕,晉得之而又絕,隋、唐得之而又絕,自堯、舜以來,三絕而復續。惟有絕而有續,然後是非公予奪當而正統明。

然諸儒之論,至於秦及東晉、後魏、五代之際,其說多不同。其惡秦而黜之以為閏者誰乎?是漢人之私論,溺於非聖曲學之說者也。其說有三,不過曰滅棄禮樂,用法嚴苛,與其興也不當五德之運而已。五德之說,可置而勿論。其二者特始皇帝之事爾,然未原秦之本末也。

昔者堯傳於舜,舜傳於禹。夏之衰也,湯代之王;商之衰也,周代之王;周之衰也,秦代之王。其興也,或以德,或以功,大抵皆乘其弊而代之。初,夏世衰而桀為昏暴,湯救其亂而起,稍治諸侯而誅之,其《書》曰「湯征自葛」是也。其後卒以攻桀而滅夏。及商世衰而紂為昏暴,周之文、武救其亂而起,亦治諸侯而誅之,其《詩》所謂「崇」、「密」是也。其後卒攻紂而滅商。推秦之興,其功德固有優劣,而其跡豈有異乎?秦之《紀》曰:其先大業,出於顓頊之苗裔。至孫伯翳,佐禹治水有功,唐、虞之間賜姓嬴氏。及非子為周養馬有功,秦仲始為命大夫。而襄公與立平王,遂受岐、豐之賜。當是之時,周衰固已久矣,亂始於穆王,而繼以厲、幽之禍,平王東遷,遂同列國。而齊、晉大侯,魯、衛同姓,擅相攻伐,共起而弱周,非獨秦之暴也。秦於是時,既平犬夷,因取周所賜岐、豐之地。而繆公以來,始東侵晉,地至於河,盡滅諸戎,拓國千里。其後關東諸侯強僭者日益多,周之國地日益蹙,至無復天子之制,特其號在爾。秦昭襄王五十二年,周之君臣稽首自歸於秦。至其後世,遂滅諸侯而一天下。此其本末之跡也。其德雖不足,而其功力尚不優於魏、晉乎?始秦之興,務以力勝。至於始皇,遂悖棄先王之典禮,又自推水德,益任法而少恩,其制度文為,皆非古而自是,此其所以見黜也。夫始皇之不德,不過如桀、紂,桀、紂不廢夏、商之統,則始皇未可廢秦也。

其私東晉之論者曰:周遷而東,天下遂不能一。然仲尼作《春秋》,區區於尊周而黜吳、楚者,豈非以其正統之所在乎?晉遷而東,與周無異,而今黜之,何哉?曰:是有說焉,較其德與跡而然耳。周之始興,其來也遠。當其盛也,規方天下為大小之國,眾建諸侯,以維王室,定其名分,使傳子孫而守之,以為萬世之計。及厲王之亂,周室無君者十四年,而天下諸侯不敢僥幸而窺周。於此然後見周德之深,而文、武、周公之作,真聖人之業也。況平王之遷,國地雖蹙,然周德之在人者未厭,而法制之臨人者未移。平王以子繼父,自西而東,不出王畿之內。則正統之在周也,推其德與跡可以不疑。

夫晉之為晉與乎周之為周也異矣。其德法之維天下者,非有萬世之計、聖人之業也,直以其受魏之禪而合天下於一,推較其跡,可以曰正而統耳。自惠帝之亂,至於湣、懷之間,晉如線爾,惟嗣君繼世,推其跡曰正焉可也。建興之亡,晉於是而絕矣。

夫周之東也,以周而東。晉之南也,豈復以晉而南乎?自湣帝死賊庭,琅邪起江表,位非嗣君,正非繼世,徒以晉之臣子,有不忘晉之心,發於忠義而功不就,可為傷已!若因而遂竊正統之號,其可得乎?《春秋》之說「君弑而賊不討」,則以為無臣子也。使晉之臣子遭乎聖人,適當《春秋》之誅,況欲幹天下之統哉?若乃國已滅矣,以宗室子自立於一方,卒不能復天下於一,則晉之琅邪,與夫後漢之劉備、五代漢之劉崇何異?備與崇未嘗為正統,則東晉可知焉耳。

其私後魏之論者曰:魏之興也,其來甚遠。自昭成建國改元,承天下衰弊,得奮其力,並爭乎中國。七世至於孝文,而去夷即華,易姓建都,遂定天下之亂,然後修禮樂、興制度而文之。考其漸積之基,其道德雖不及於三代,而其為功,何異王者之興?今特以其不能並晉、宋之一方,以小不備而黜其大功,不得承百王之統者何哉?

曰:質諸聖人而不疑也。今為魏說者,不過曰功多而國強耳。此聖人有所不與也。春秋之時,齊桓、晉文可謂有功矣。吳、楚之僭,迭強於諸侯矣。聖人於《春秋》所尊者周也。然則功與強,聖人有所不取也。論者又曰:秦起夷狄,以能滅周而一天下,遂進之。魏亦夷狄,以不能滅晉、宋而見黜。是則因其成敗而毀譽之,豈至公之篤論乎?

曰:是不然也,各於其黨而已。周、秦之所以興者,其說固已詳之矣。當魏之興也,劉淵以匈奴,慕容以鮮卑,苻生以氐,弋仲以羌,赫連、禿發、石勒、季龍之徒,皆四夷之雄者也。其力不足者弱,有餘者強,其最強者苻堅。當堅之時,自晉而外,天下莫不為秦,休兵革,興學校,庶幾刑政之方。不幸未幾而敗亂,其又強者曰魏。自江而北,天下皆為魏矣,幸而傳數世而後亂。以是而言,魏者才優於苻堅而已,豈能幹正統乎?

五代之得國者,皆賊亂之君也。而獨偽梁而黜之者,因惡梁者之私論也。唐自僖、昭以來,不能制命於四海,而方鎮之兵作。已而小者並於大,弱者服於強。其尤強者,朱氏以梁,李氏以晉,共起而窺唐,而梁先得之。李氏因之借名討賊,以與梁爭中國,而卒得之,其勢不得不以梁為偽也。而繼其後者,遂因之,使梁獨被此名也。

夫梁固不得為正統,而唐、晉、漢、周何以得之?今皆黜之。而論者猶以漢為疑,以謂契丹滅晉,天下無君,而漢起太原,徐驅而入汴,與梁、唐、晉、周其跡異矣,而今乃一概,可乎?

曰:較其心跡,小異而大同爾。且劉知遠,晉之大臣也。方晉有契丹之亂也,竭其力以救難,力所不勝而不能存晉,出於無可奈何,則可以少異乎四國矣。漢獨不然,自契丹與晉戰者三年矣,漢獨高拱而視之,如齊人之視越人也,卒幸其敗亡而取之。及契丹之北也,以中國委之許王從益而去。從益之勢,雖不能存晉,然使忠於晉者得而奉之,可以冀於有為也。漢乃殺之而後入。以是而較其心跡,其異於四國者幾何?矧皆未嘗合天下於一也。其於正統,絕之何疑。

【或問康定元年[编辑]

或問:「子於《史記·本紀》,則不偽梁而進之,於論正統,則黜梁而絕之,君子之信乎後世者,固當如此乎?」

曰:「孔子固嘗如此也。平、桓、莊之王,於《春秋》則尊之,書曰天王,於《詩》則抑之,下同於列國。孔子之於此三王者,非固尊於彼而抑於此也,其理當然也。梁,賊亂之君也。欲幹天下之正統,其為不可,雖不論而可知。然謂之偽,則甚矣。彼有梁之土地,臣梁之吏民,立梁之宗廟社稷,而能殺生賞罰以製命於梁人,則是梁之君矣,安得曰偽哉?故於正統則宜絕,於其國則不得為偽者,理當然也。豈獨梁哉,魏及東晉、後魏皆然也。堯、舜、桀、紂,皆君也,善惡不同而已。凡梁之惡,余於《史記》不沒其實者,論之詳矣。或者又曰:「正統之說,不見於六經,不道於聖人,而子論之,何也?」

曰:「孔孟之時,未嘗有其說,則宜其不道也。後世不勝其說矣,其是非予奪,人人自異,而使學者惑焉,莫知夫所從。又有偏主一德之說,而益之五勝之術,皆非聖之曲學也。自秦漢以來,習傳久矣。使孔孟不復出則已,其出而見之,其不為之一辨而止其紛紛乎?此余之不得已也。嗚呼!堯、舜之德至矣。夏、商、周之起,皆以天下之至公大義。自秦以後,德不足矣,故考其終始,有是有非,而參差不齊,此論之所以作也。德不足矣,必據其跡而論之,所以息爭也。」

或者又曰:「論必據跡,則東周之時,吳、徐、楚皆王矣,是正而不統也,子獨不論,何也?」

曰:「東周正統,以其不待較而易知,是以不論也。若東晉、後魏,則兩相敵而予奪難,故不可以不論。吳、徐、楚非周之敵,雖童子之學,猶知予周也,何必論哉?」

【附論七首·原正統論】[编辑]

《傳》曰「君子大居正」,又曰「王者大一統」。正者,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,統者,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。由不正與不一,然後正統之論作。堯、舜之相傳,三代之相代,或以至公,或以大義,皆得天下之正,合天下於一,是以君子不論也,其帝王之理得而始終之分明故也。及後世之亂,僭偽興而盜竊作,由是有居其正而不能合天下於一者,周平王之有吳、徐是也;有合天下於一而不得居其正者,前世謂秦為閏是也。由是正統之論興焉。

自漢而下,至於西晉,又推而下之,為宋、齊、梁、陳。自唐而上,至於後魏,又推而上之,則為夷狄。其帝王之理舛,而始終之際不明,由是學者疑焉,而是非不公。非其不公,蓋其是非之難也。自周之亡,迄於顯德,實千有二百一十六年之間,或理或亂,或取或傳,或分或合,其理不能一概,是以論者於此而難也。大抵其可疑之際有四,其不同之說有三,此論者之所病也。

何謂可疑之際?周秦之際也,漢、魏之際也,東晉、後魏之際也,朱梁、後唐之際也。

秦親得周而一天下,其跡無異禹、湯,而論者黜之,其可疑一也。王莽得漢而天下一,莽不自終其身而漢復興,論者曰偽,宜也。魏得漢而天下三分,論者曰正統,其可疑二也。以東晉承西晉,則無終,以周、隋承元魏,則無始,其可疑三也。梁之取唐,無異魏、晉,而梁為偽。劉備漢之後裔,以不能一天下而自別稱蜀,不得正統,可也。後唐非李氏,未嘗一天下,而正統得之,其可疑四也。何謂不同之說三?有昧者之論,有自私之論,有因人之論。

正統之說肇於誰乎?始於《春秋》之作也。當東周之遷,王室微弱,吳、徐並僭,天下三王,而天子號令不能加於諸侯,其《詩》下同於列國,天下之人莫知正統。仲尼以為周平雖始衰之王,而正統在周也。乃作《春秋》,自平王以下,常以推尊周室,明正統之所在。故書王以加正月而繩諸侯。王人雖微,必加於上,諸侯雖大,不與專封,以天加王,而別吳、楚。刺譏褒貶,一以周法。凡其用意,無不在於尊周。

而後之學者不曉其旨,遂曰黜周而王魯。或曰起魯隱之不正,或曰起讓國之賢君,泥其說於私魯。殊不知聖人之意在於尊周,以周之正而統諸侯也。至秦之帝,既非至公大義,因悖棄先王之道,而自為五勝之說。漢興,諸儒既不明《春秋》正統之旨,又習秦世不經之說,乃欲尊漢而黜秦,無所據依,遂為三統五運之論,詆秦為閏而黜之。夫漢所以有天下者,以至公大義而起也。而說者直曰以火德當天統而已。甚者,至引蛇龍之妖,以為左驗。至於王莽、魏、晉,直用五行相勝而已。故曰昧者之論也。

自西晉之滅,而南為東晉、宋、齊、梁、陳,北為後魏、後周、隋。私東晉者曰:隋得陳,然後天下一。則推其統曰:晉、宋、齊、梁、陳、隋。私後魏者曰:統必有所受。則正其統曰:唐受之隋,隋受之後周,後周受之後魏。至其甚相戾也,則為《南史》者詆北曰虜,為《北史》者詆南曰夷。故曰自私之論也。

夫梁之取唐,無異魏、晉之取也,魏、晉得為正,則梁亦正矣。而獨曰偽何哉?以有後唐故也。彼後唐者,初與梁為世仇。及唐之滅,欲借唐為名,托大義以窺天下,則不得不指梁為偽,而為唐討賊也。而晉、漢承之,遂因而不改。故曰因人之論也。

以不同之論於可疑之際,是以是非相攻,而罕得其當也。《易》曰:「天下之動,正夫一。」夫帝王之統,不容有二。而論者如此,然搢紳先生未嘗有是正之者,豈其興廢之際,治亂之本難言與?自《春秋》之後,述者多焉,其通古今、明統類者希矣。司馬子長列序帝王,而項羽亦為《本紀》,此豈可法邪?文中子作《元經》,欲斷南北之疑也,絕宋於元徽五年,進魏於太和元年。是絕宋不得其終,進魏不得其始。夫以子長之博通,王氏之好學,而有不至之論,是果難言與!若夫推天下之至公,據天下之大義,究其興廢,跡其本末,辨其可疑之際,則不同之論息,而正統明矣。

【附論七首·明正統論】[编辑]

凡為正統之論者,皆欲相承而不絕,至其斷而不接,則猥以假人而續之,是以其論曲而不通也。

夫居天下之正,合天下於一,斯正統矣。堯、舜、三代、秦、漢、晉、唐。天下雖不一,而居得其正,猶曰天下當正,於吾而一,斯謂之正統可矣。東周、魏、五代。始雖不得其正,卒能合天下於一,夫一天下而居其上,則是天下之君矣,斯謂之正統可矣。如隋是也。天下大亂,其上無君,僭竊並興,正統無屬。當是之時,奮然而起,並爭乎天下,東晉、後魏。有功者強,有德者王,威澤皆被於生民,號令皆加乎當世。幸而以大並小,以強兼弱,遂合天下於一,則大且強者謂之正統,猶有說焉。不幸而兩立不能相兼,考其跡則皆正,較其義則均焉,則正統者將安與乎?東晉、後魏是也。其或終始不得其正,又不能合天下於一,則可謂之正統乎?魏及五代是也。不可也。然則有不幸而丁其時,則正統有時而絕也。

夫所謂正統者,萬世大公之器也,有得之者,有不得之者。而論者欲其不絕而猥以假人,故曰曲而不通也。或曰:可絕,則王者之史何以係其年乎?

曰:欲其不絕而猥以假人者,由史之過也。夫居今而知古,書今世以信乎後世者,史也。天下有統,則為有統書之;天下無統,則為無統書之。然後史可法也。昔周厲王之亂,天下無君,周公、邵公共行其政十四年,而後宣王立。是周之統,嘗絕十四年而復續。然為周史者,記周、邵之年,謂之共和,而太史公亦列之於《年表》。漢之中衰,王莽篡位,十有五年而敗。是漢之統,嘗絕十五年而復續。然為漢史者,載其行事,作《王莽傳》。是則統之絕,何害於記事乎?正統,萬世大公之器也;史者,一有司之職也。以萬世大公之器假人,而就一有司之記事,惑亦甚矣。

夫正與統之為名,甚尊而重也。堯、舜、三代之得此名者,或以至公,或以大義而得之也。自秦、漢而下,喪亂相尋。其興廢之跡,治亂之本,或不由至公大義而起,或由焉而功不克就,是以正統屢絕,而得之者少也。正統之說曰:堯、舜、夏、商、周、秦、漢、魏、晉而絕。由此而後,天下大亂。自東晉太建之元年,止陳正明之三年,凡二百餘年。其始也,有力者並起而爭,因時者苟偷而假冒,奪攘敗亂,不可勝紀,其略可紀次者,十六七家。既而以大並小,以強兼弱,久而稍稍並合,天下猶分為四:東晉、宋、齊、梁、陳,又自分為後梁而為二;後魏、後周、隋,又自分為東魏、北齊而為二。是四者,皆不得其統。其後,後周並北齊而授之隋。隋始並後梁。又並陳,然後天下合為一,而復得其統。故自隋開皇九年,復正其統,曰:隋、唐、梁、後唐、晉、漢、周。

夫秦,自漢而下皆以為閏也。今乃進而正之,作《秦論》。魏與吳、蜀為三國,陳壽不以魏統二方,而並為三《志》。今乃黜二國,進魏而統之,作《魏論》。東晉、後魏,議者各以為正也。今皆黜之,作《東晉論》、《後魏論》。朱梁,四代之所黜也。今進而正之,作《梁論》。此所謂辨其可疑之際,則不同之論息,而正統明者也。

【附論七首·秦論】[编辑]

謂秦為閏者誰乎?是不原本末之論也,此漢儒之私說也。其說有三:不過曰滅棄禮樂,用法嚴苛,與其興也不當五德之運而已。五德之說,非聖人之言,曰昧者之論詳之矣。其二者,特始皇帝之事爾,然未原秦之本末也。

昔者堯、舜、夏、商、周、秦,皆出於黃帝之苗裔,其子孫相代而王。堯傳於舜,舜傳於禹。夏之衰也,湯代之王;商之衰也,周代之王;周之衰也,秦代之王。其興也,或以德,或以功,大抵皆乘其弊而代之。初,夏世衰而桀為昏暴,湯救其亂而起,稍治諸侯而誅之,其《書》曰「湯征自葛」是也。其後卒以放桀而滅夏。及商世衰而紂為昏暴,周之文、武救其亂而起,亦治諸侯而誅之,其《詩》所謂「昆」、「崇」、「共」、「密」是也。其後卒攻紂而滅商。推秦之興,其德固有優劣,而其跡豈有異乎?秦之《紀》曰:其先大業,出於顓頊之苗裔。至孫伯翳,佐禹治水有功,唐、虞之間賜姓嬴氏。及非子為周養馬有功,秦仲始為命大夫。而襄公與立平王,遂受岐、豐之賜。當是之時,周衰固已久矣,亂始於穆王,而繼以厲、幽之禍,平王東遷,遂同列國。而齊、晉大侯,魯、衛同姓,擅相攻伐,共起而弱周,非獨秦之暴也。秦於是時,既平犬夷,因取周所賜岐、豐之地。而繆公以來,始東侵晉,地至於河,盡滅諸戎,拓國千里。其後關東諸侯強僭者日益多,周之國地日益蹙,至無復天子之制,特其號在爾。秦昭襄祕年,周之君臣稽首自歸於秦。至其後世,遂滅諸侯而一天下。此本末之跡也。其德雖不足,而其功力尚不優於魏晉乎?始秦之興,務以力勝。至於始皇,遂悖棄先王之典禮,又自推水德,益任法而少恩,其制度文為,皆非古而自是,此其所以見黜也。夫始皇之不德,不過如桀、紂,桀、紂不能廢夏、商之統,則始皇未可廢秦也。

【附論七首·魏論】[编辑]

新與魏皆取漢者,新輒敗亡,魏遂傳數世而為晉。不幸東漢無賢子孫,而魏為不討之仇。今方黜新而進魏,疑者以謂與奸而進惡,此不可以不論也。

昔三代之興也,皆以功德,或積數世而後王。其亡也,衰亂之跡亦積數世而至於大壞,不可復支,然後有起而代之者。其興也,皆以至公大義為心。然成湯尚有慚德,伯夷、叔齊至恥食周粟而餓死,況其後世乎?自秦以來,興者以力,故直較其跡之逆順、功之成敗而已。彼漢之德,自安、和而始衰,至桓、靈而大壞,其衰亂之跡,積之數世,無異三代之亡也。故豪傑並起而爭,而強者得之。此直較其跡爾。故魏之取漢,無異漢之取秦、而秦之取周也。夫得正統者,漢也;得漢者,魏也;得魏者,晉也。晉嘗統天下矣。推其本未而言之,則魏進而正之,不疑。

【附論七首·東晉論】[编辑]

周遷而東,天下遂不能一。然仲尼作《春秋》,區區於尊周而明正統之所在。晉遷而東,與周無異,而今黜之,何哉?

是有說焉,較其德與跡而然爾。周之始興,其來也遠。當其盛也,瓜分天下為大小之國,眾建諸侯,以維王室,定其名分,使傳子孫而守之,以為萬世之計。及厲王之亂,周室無君者十四年,而天下諸侯不敢僥幸而窺周。於此然後見周德之深,而文、武、周公之作,真聖人之業。故雖天下無君,而正統猶在,不得而改。況平王之遷,國地雖蹙,然周德之在人者未厭,而法制之臨人者未移。平王以子繼父,自西而東,不出王畿之內。西周之地八百里,東周六百里,以井田之法計之、通為千里之方。則正統之在周也,推其德與跡可以不疑。

夫晉之為晉,與夫周之為周也異矣。其德法之維天下者,非有萬世之計、聖人之業也,直以其受魏之禪而合天下於一,推較其跡,可以曰正而統爾。自惠帝之亂,晉政已亡,湣、懷之間,晉如線爾,惟嗣君繼世,推其跡曰正焉可也。建興之亡,晉於是而絕矣。

夫周之東也,以周而東。晉之南也,豈復以晉而南乎?自湣帝死賊庭,琅邪起江表,位非嗣君,正非繼世,徒以晉之臣子有不忘晉之心,發於忠義而功不就,可為傷已!若因而遂竊萬世大公之名,其可得乎?《春秋》之法「君弑而賊不討」,則以為無臣子也。使晉之臣子遭乎聖人,適當《春秋》之責,況欲以失國共立之君幹天下之統哉?夫道德不足語矣,直推其跡之如何爾。若乃國已滅矣,以宗室子自立於一方,卒不能復天下於一,則晉之琅邪,與夫後漢之劉備、五代漢之劉崇何異?備與崇未嘗為正統,則東晉可知焉爾。

【附論七首·後魏論】[编辑]

魏之興也,自成帝毛至於聖武,凡十二世。而可紀於文字,又十一世。至於昭成而建國改元,略具君臣之法,幸遭衰亂之極,得奮其力,並爭乎中國,又七世至於孝文,而去夷即華,易姓建都,遂定天下之亂,然後修禮樂、興制度而文之。考其漸積之基,其道德雖不及於三代,而其為功何異王者之興?今特以其不能並晉、宋之一方,以小不備而黜其大功,不得承百王之統,而不疑焉者,質諸聖人而可也。

今為魏說者,不過曰功多而國強爾。此聖人有所不與也。何以知之?以《春秋》而知也。春秋之時,齊桓、晉文可謂有功矣。吳、楚之僭,迭強於諸侯。聖人於書齊、晉,實與而文不與之,以為功雖可褒,而道不可以與也。至書楚與吳,或屢進之,然不得過乎子爵。則功與強,聖人有所不取也。或者以謂秦起夷狄,以能滅周而一天下,遂進之。魏亦夷狄,以不能滅晉、宋而見黜。是則因其成敗而毀譽之,豈至公之篤論乎?

曰:是不然也,各於其黨而已。周之興也,與秦之興,其說固已詳之矣。當魏之興也,劉淵以匈奴,慕容以鮮卑,苻生以氐,弋仲以羌,赫連、禿發、石勒、季龍之徒,皆四夷之雄。其力不足者弱,有餘者強。其最強者苻堅之時,自晉而外,天下莫不為秦,休兵革,興學校,庶幾刑政之方。不幸未幾而敗亂。其後強者曰魏,自江而北,天下皆為魏矣。幸而傳數世而後亂。以是而言,魏者才優於苻堅而已。就使魏興世遠,不可猶格之夷狄,則不過為東晉比也。是皆有誌乎天下而功不就者,前所謂不幸兩立而不能相並者。故皆不得而進之者,不得已也。

【附論七首·梁論】[编辑]

黜梁為偽者,其說有三:一曰後唐之為唐,猶後漢之為漢,梁蓋新比也。一曰梁雖改元即位,而唐之正朔在李氏而不絕,是梁於唐未能絕,而李氏復興。一曰因後唐而不改。因後唐者,是謂因人之論,固已辨矣。其二者宜有說也。

夫後唐之自為唐也,緣其賜姓而已。唐之時,賜姓李者多矣,或同臣子之異心,或懷四夷而縻之,忠臣、茂正、思、忠、克用是也。當唐之衰,克用與梁並起而爭之,梁以強而先得。克用恥爭之不勝,難忍臣敵之慚,不得不借唐以自托也。後之議者,胡謂而從之哉?其所以得為正統者,以其得梁而然也。使梁且不滅,同光之號不過於河南,則其為唐,與璟等耳。夫正朔者何?王者所以加天下、而同之於一之號也。昔周之東,其政雖弱,而周猶在也。故仲尼以王加正而繩諸侯者,幸周在也。當唐之亡,天祐虛名與唐俱絕,尚安所寓於天下哉?使幸而有忠唐之臣,不忍去唐而自守,雖不中於事理,或可善其誠心。若李氏者,果忠唐而不忍棄乎?況於唐亡,托虛名者,不獨李氏也。王建稱之於蜀,楊行密稱之於吳,李茂正亦稱之於岐,大抵不為梁屈者,皆自托於虛名也。初,梁祖奪昭宗於岐,遂劫而東,改天復四年為天祐。而克用與王建怒曰:「唐為朱氏奪矣。天祐非唐號也。」遂不奉之,但稱天復。至八年,自以為非,復稱天祐。此尤可笑者。安得曰正朔在李氏乎?夫論者何?為疑者設也。堯、舜、三代之終始,較然著乎萬世而不疑,固不待論而明也。後世之有天下者,帝王之理或舛,而始終之際不明,則不可以不疑。故曰由不正與不一,然後正統之論興者也。其德不足以道矣。推其跡而論之,庶幾不為無據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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