殘水滸/第73回
話說那些百姓被喚到宋江馬前,一個個駭得面容失色。宋江從容安慰道:「你們莫怕!我們一向替天行道,並不和諸位有甚為難。【夾】只是為難了潯陽的百姓因為看見諸位神色倉皇,想是心中定有大不了的事,故此借問幾句。你們諸位,究竟從哪裡來?」內中有個老百姓答道:「我們是兗州府人氏,情因【夾】預備告狀,牢牢記住,到此便滑出來,真鄉老口吻今年夏間無雨,稻子顆粒不收。到了秋間,又是蝗蟲,雜糧吃個罄盡。天又乾旱,麥都種不下去。我們沒奈何,去城裡報荒,請求賑濟,豁免錢糧。知縣卻好,接了呈子,親自下鄉踏勘了一遍,便替我們懇切切地報了上去。上頭髮下委員來查,不料這個兗州知府,和我們知縣【夾】四字不易得同百姓作對。硬說報荒的是地方上痞棍,和知縣串成,抗糧冒賑。當時上司偏聽,將知縣撤任候辦。我們大家不服氣,鳴鑼聚眾鼓譟起來,把新任知縣嚇得跑了。連夜上去報告,說我們造反。那知府也去上邊說這些頑民非洗蕩一番不可。大家事後聽得風聲,害怕起來,各尋躲處。【眉】封建時代官權甚重,民權毫不發達,專制的流弊從兗州老百姓口中說出,實包孕無窮史事知府指揮兵馬,任意拿人,把平日在地方稍為正直公平點子的好人,都拿下死囚牢裡。還要追繳百姓們本年錢糧。我們幾個不被拿的,草根樹皮全吃盡了。沒奈何,一路討飯進京,想到察院控告,天可憐見,尋條生路。」宋江道:「你們知府、知縣是何等樣人?」老百姓答道:「知縣姓陳,喚做陳文昭。【夾】武松當認得原先也做過府尹的。只因為清廉正直,得罪上官,降班做了知縣。知府是當朝蔡丞相的小兒子,聞說從前也是在別地方做知府的。【夾】戴宗當認得因為失陷城池,將官職革去。不知怎地,又到這邊,依舊做知府。」林沖一旁問道:「你們兗州有個監酒稅的官,是甚人?你們知道麼?」眾百姓道:「這卻不知。」宋江教取點散碎銀子,分給眾百姓,人人稱謝而去。 宋江道:「諸位弟兄,貪官污吏殘害人民到此地步,我們忍不一救麼?」【夾】確是你們的機會吳用道:「且到忠義堂上公議。」【夾】漸漸不敢獨自點兵調將了說着,大家都到忠義堂坐定。吳用提議道:「我們此次是救百姓,不是有什麼野心,【夾】對一部分說不可造次發動。【眉】「不可造次發動」是因為和王進交綏未曾得手耳。前事不忘,後事之師,吳用是深心人須得人先往兗州探聽一次,一者看鄉愚的話靠得住靠不住,二者看道路形勢和兵防的疏密,三者也得先行籠絡幾個得力的土人,好做內線。」當下戴宗起身道:「這回小弟該可以去了。」吳用道:「得院長下山去甚好。【夾】不許陪公孫先生,原是留作此種用處只是還得一人同去,凡事才有照應。」赤發鬼劉唐起身道:「兗州一帶,是小可往時熟路,願同院長去走一遭。」吳用道:「劉兄弟,獨去不得。」劉唐道:「這是為何?」吳用拍着頭腦道:「你路走得既多,這硃砂痣怕沒人省得。」石秀起身道:「小弟去如何?」吳用道:「石家兄弟去最好。」宋江道:「此去兗州,我有個故人在彼,可以訪他,說不定,還可以得他些助力。」戴宗、石秀齊問:「何人?」宋江便把當日殺了閻婆惜,得唐牛兒幫助脫身的事,說了一遍道:「當時他原判定刺配五百里外,後我替他瞞了買下,消了罪名。【眉】縈帶第二十一回於今在兗州西關外開一個炒貨店,到今還時時有往來。院長此去,不消提起賤名,只說是朱家飯店來的,他自理會得。」吳用道:「院長此去,還要小心。須知蔡九知府那裡防有手下熟人識得。」戴、石兩人答應了。 次早,兩人背了包裹,藏好盤纏,也不帶從人,一直下山,渡過水泊。戴宗的神行法,石秀卻是第一回試新。只覺得步子一開,兩腳便似機器一般,一片白地皮,呼呼地往後退。【眉】繪聲繪影才過午牌時分,便到了兗州。進城看時,果然街市十分冷落,一路行人,好多都帶菜色。尋到西門城外,問一個挑柴的,知道騾馬行間壁,有個炒貨店,店老闆姓唐。兩人依着言語走去,只見一間門面,也還寬綽,半邊堆了些蒲包口袋之類,都是實實的。那半邊安張小小櫃檯,櫃檯里有個瘦長漢子,正坐着撥算盤。【眉】文筆細膩石秀上前拱手請問:「有位唐老闆,可是這裡?」漢子見問,忙忙立起道:「尊駕從哪裡來?」石秀告稱:「從朱家飯店帶信來的。」漢子連忙起來請里坐,石秀招呼戴宗一齊進去。漢子一面叫他那蓬頭髮的渾家,出來招呼店面生意,自己卻同二人到後面一間空地。唐牛兒雖小本生意,因為每年受宋江津貼,也理會得江湖情義。當下留二人住下,招待十分親熱。 二人談起世事,原來鬧荒的是滕縣,本年兗州府屬各處都荒,只滕縣人民執拗,知縣又極愛惜人民,不料反因此鬧了一場。連兗州府兵馬總管,也因彈壓不力,被上司撤了任。知府護了總管的印,兼文武兩篆,格外威風起來。許多鄉民荒年之際,眼巴巴只望賑濟,哪裡有氣力來再鬧。【眉】縈帶前文,恰中繩墨幾個稍為強梁的,也都避禍四散。二人看唐牛兒膽小,不便說出所以。唐牛兒也只道宋江手下頭目,過此訪友,不幾日便去。兩人細心四處打聽,才知兗州的兵防全不注意,府庫卻還滿滿的,城池攻守的道路,也一一看清。住得四日,便回梁山,把打聽得的呈明宋江、吳用。順便告知林沖:「高俅因和童貫爭寵被擠,謫在兗州監酒稅,果如王進所言。」宋江、吳用因天色已晚,不便召集大眾,便先邀盧俊義、朱武到機要室商議。 這機要室是宋江受了天書石碣以後,特地建造,商量緊要軍機的。建造得十分嚴密,一般頭領,縱有緊要公事,不得吩咐,也不許進來。當下四人入內,宋江將戴、石二人所探得情形,說了一遍。朱武道:「事不宜遲,趁着文武兩印在紈絝子手裡,我們攻討,簡直不費吹灰之力。【眉】紈絝子不能做事,今古一轍打開城來,開倉庫,賑饑民;饑民歸我,怕不似流水一般。府屬各縣,一揮可定,這是成大業立大功的開基,不可錯過。但南旺、濟寧兩路,正當南北大路。南旺營那個武職提轄不打緊,濟寧府尹從前卻知過滄州,怕不免和我們尋仇,倒要留心。」吳用道:「過去的事,府尹未必知道是我們做的。要取兗州,倒可用不着煩心。只是另有一件,是我們山上很礙手的。為此今日先得一商才好。」盧俊義問:「什麼事?」只見宋江忽地微微一笑,從懷裡探出一張紙條來道:「員外,你瞧科。」盧俊義接過一看,只見上面寫道:「同人等羈身水泊,淹歷歲時,莽莽前途,未知所屆,眷懷身世,感慨良多。茲訂於月之十九日夜午,集後泊東山,共為對月盟心之舉,凡我同人,各宜省記,勿得遺忘。」下面是軍官團同人謹啟。【眉】一筆轉過來,叫人有意想不到的境界盧俊義不覺呵呀一聲道:「好個對月盟心!」【夾】是讚嘆,不是痛恨朱武道:「『省記』二字,顯然有點所以,只軍官團的稱呼,太明白了,莫不是有人用計挑唆離間我們兄弟麼?」宋江沉吟不語。吳用道:「這是昨日花兄弟給我的。他昨早去看他妹丈,他妹丈檢閱新到北口馬去了,書案上遺下這簡帖。他覺得奇怪,袖了轉來。我想秦兄弟確是軍官,軍官團是抵實了。我已托花兄弟留意,看還有幾多人在內。」朱武道:「這字條上筆跡,也是一個推度的線索。」宋江道:「原條我和吳軍師看過,都推度不出。吳軍師怕秦兄弟夫妻間生出誤會來,已叫花兄弟悄悄的仍舊放在那裡去了。這是我家清弟抄下的。」吳用道:「字跡上就推度出個人來,也無益處。小可意見,這些人起心就大得很。我們是早知今日,悔不當初。如今設法消弭,還來得及。徜若他們能替我山泊里多做幾件事,也便絕了歸路,不好變臉。」【夾】又倒轉頭想到王倫逼林沖寫投名狀的老把戲盧俊義道:「如此說來,攻打兗州,正是個機會。」【眉】一筆轉過去,回應攻打兗州正文吳用道:「原是如此。員外,你須設法幫我們鼓動大家點興頭才好。」盧俊義稱:「是。」當下四個又密密計較一番遣兵調將的事體。吳用要調武松、魯達護持中軍,宋江因上回的情形,怕魯達又不肯。吳用道:「魯兄弟是尚義氣的好男子,恩怨最是分明,這回包管無事。」【夾】軍師意思是要表示上回調不動,這回到底調動,非一定要借重大和尚也盧俊義道:「楊家兄弟雖是制使出身,卻和高俅有宿仇,此次可與林頭領同領先鋒,好暢快廝殺一下。」宋江稱是。 當下斟酌定妥,盧俊義回到自己房內。這房子一排四間,盧俊義和公孫勝、孔明、孔亮居住。平時公孫勝另有靜室修道,房是空的,現又回家去了。孔明、孔亮有家眷,也不住此。盧俊義心中有事,對着豆大燈光,再睡不着。偏偏隔壁空房間裡,鼠聲唧唧不止。須臾,又加上些跑趕咬嚼之聲。約莫三更已過,忽然檐瓦上微微一響,接上空房窗口,似貓子一般直躥進去,突地落地,煞時鼠聲便歇。盧俊義想定是貓子無疑。只正在煩躁無聊時候,心下有點不安,還是下床去看看好,跨出房門。正好秋季下旬,月光才上,映着空房的門,半開半掩。【眉】寫晚景逼真,非名家無此手筆步到門邊,恰恰一條黑影從門裡一閃。盧俊義上前搶一步,早已拿定。定睛看時,正是走報機密頭領鼓上蚤時遷。【夾】用前書頭銜,非常刺目見了盧俊義,半晌做聲不得。盧俊義道:「你的來意我知道,我不說破,你去罷。」那檐下原倚着一根竿子,時遷一晃頭腦,便接上瓦櫳,無影無蹤。盧俊義剛待轉身,竿子又刷地一動,又一個黑影溜下來,卻是燕青。【眉】燕青突如其來,看官當為愕然。伏在屋脊後面,倍顯出如鬼如蜮的神氣盧俊義道:「你怎麼此刻來?」燕青笑嘻嘻地道:「有個奉軍師將令的,在前過去,小乙怎敢不等候多時呢。」盧俊義道:「你好大膽,你前回的把戲,如今通天了。曉得麼?」便把在機要室的商量說過一遍。燕青道:「好在員外的計劃,全在暗中,由小乙接洽。饒他怎樣厲害,看不出。而且幾個都是舊部最多.他們怎敢動?」盧俊義道:「咄!道他看不出,今夜人來做什麼?」燕青道:「他也是疑似之間,於今來人又吃悶葫蘆回去,怕怎地!」盧俊義道:「他不看見你麼?」燕青道:「小乙伏在屋脊後面,那廝不知道。」盧俊義道:「現在消息得了,此處你也不宜多耽擱。趁着月色,趕快回去罷!只關照大家,等他們兩個出兵去後,再作理會!」燕青竿頭進步,盧俊義一枕黑甜。 次早,宋江上忠義堂,宣布出兵理由,道:「前日難民的情形,所說的話,眾位兄弟們都看見聽見的。隨後由戴宗、石秀兩位兄弟又下山詳細打探一過,果然是府庫充實,百姓饑荒。我們到此,萬不忍坐視。這番出兵,除弔民伐罪而外,更無別的野心。【夾】此數語是對軍官團我們預定城攻下以後,第一事便是開倉賑饑,第二事便是辦貪官污吏以快人心,第三事,順便捉萬惡不赦的高俅,替林、楊兩位頭領,出十年來的冤氣。」當下眾頭領並無異議。吳用便點撥兵馬,【夾】可見原先有些膽怯前軍馬軍五百人,步兵一千人,統將豹子頭林沖、青面獸楊志、踏白將赤發鬼劉唐。中軍宋江、吳用,馬軍二千,統將小溫侯呂方、賽仁貴郭盛;步兵五千,統將行者武松、花和尚魯智深、毛頭星孔明、獨火星孔亮。後軍步兵五千,統將拚命三郎石秀、病關索楊雄。別遣撲天雕李應、小李廣花榮、出林龍鄒淵、獨角龍鄒潤,統馬步兵三千,截要路下寨,應付南旺、濟寧兩路。【眉】軍容甚盛留盧俊義、朱武統率眾位頭領鎮守山寨。【夾】軍官團中只楊志一人,此吳用小心處當下盧俊義提議:「此番出兵,原是弔民伐罪,軍律應該格外謹嚴,應請鐵面孔目裴宣隨軍,掌管軍法,如有違犯,登時處決。兼之各地饑民,急於賑濟,克城以後,所有府庫倉廒都應檢點明白,造冊登記,以備發給。應請神算子蔣敬,專管此事。【眉】造冊登記用神算子甚當,是作者細心處如查有侵吞盜掠,便會同裴宣,照軍法辦理。」宋江、吳用和眾人討論一會,因山泊上事務繁重,蔣敬不便離開,可調李應到中軍,兼管錢糧事務,別調美髯公朱仝、插翅虎雷橫,做花榮的幫助。裴宣管軍法,自應隨征。一時兵隊點齊,天色已晚,二十位頭領,【夾】堂皇出軍,卻每人上面都帶個綽號,所以表明其到底不離強盜也都各自整備一切,待到天明,吹角下山。盧俊義和朱武,便不得不暫時主持山泊事務。 幾日無話,又是十月朔日到了,【眉】「幾日無話」四字輕輕將攻打兗州事擱置不提,忽接着又是十月朔日到了,另敘一番事,引人入勝,是行文變化莫測處便有執事的小頭目,來請盧俊義到九天玄女祠和山神祠拈香。那山神祠蓋在東山坡上,供的山神,便是晁蓋,土木工程十分壯麗。山神祠的間壁,是九天玄女祠,祠的壯麗,更加幾倍。前殿供的玄女神像。神龕的製造,全照宋江夢中所見的樣子。所得天書一卷,也供龕中。後殿還陳列天書碑碣。盧俊義第一次就主位,率領弟兄們拈香行禮,免不得趁勢將天書石碣,細細賞鑒一回。【夾】往時是不許的盧俊義笑對蕭讓、金大堅道:「小弟在北京時,也曾向書法和篆刻兩門學習一番。只是天資太鈍,無甚成就。聽大名家說學楷要好,須先學隸;學隸要好,須先學篆;學小篆要好,還須學古篆大篆。至於古代刻符銅器,也是雕刻家非常秘寶。你們看此語是否?」 二人齊聲道:「是。」盧俊義道:「如此說來,這天書石碣,你應得常常摩挲了。」【夾】漸漸引入正說着,外邊嘍羅氣急敗壞地,請盧頭領從速出去。【眉】與七十回及第七十一回遙遙相應,見出作者細心究竟因何緣故,且看下回分解。 吳用劃策攻兗州,一步緊是一步;燕青謀組織軍官團,卻從側面寫來,文章可謂極變化之能事矣。湘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