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涇野子內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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涇野子內篇
作者:呂柟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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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序(門人進賢章詔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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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君子之立言,以明道也,然必以立德為本,而言斯可傳也。詔嚐慨夫世之立論者亦多矣,乃或德之不立,而徒為新奇高遠之談,則言雖工弗傳也,雖傳弗遠,尚安望其道之明哉!

蓋自濂、洛、關、閩之後,堯、舜「精一執中」之傳湮,孔、顏、曾、孟之道不講於天下久矣。吾師涇野先生振起關中,方其盛年已大魁天下,列職翰林,納誨經筵,中間多見忤於時。是故先後立朝不逾五稔,而家食者數年,與群弟子講學於雲槐精舍,於東林書屋,樂其教者有紀綠焉。嘉靖初,以言官薦召用,又以言謫判解州,興解梁書院之教,及與王端溪公往複問答,而門人邱東魯、王光祖輩皆有錄焉。戊子春,起仕南曹,至今尚寶,四方學者多從之,講道於柳灣,於鷲峰東所。詔不敏,幸分半席於門下,爰與新安胡友大器、金壇王友標泊諸同門者數百人,日聞至教,親炙既久,各紀錄之。日積月累,不啻數十萬言,一皆道德之精微,身心之至要,為學之大方,經世之大務,與夫天地鬼神之奧,古今人物之辯,巨細精粗之畢舉,聖賢王道之具昭。程子曰「談經論道則有之,鮮有及治體者」。「如有用我,正心以正身,正身以正朝廷」之數言者,非先生之謂乎!況所言論,皆因一時門人士友之問,即隨以答,初豈有意於文!惟至理中涵,出言為訓,多擴前賢所未發,於學者深有力。疑者開之使釋,蔽者通之使明,難者處之以易,過不及者引抑之於中,曲成而不遺,中正而不艱,廣大而有倫。易曰:「修辭立其誠,所以居業也。」先生之言,一以至誠為本,以躬行為急,以憂世為心,鑿鑿乎皆身有之,非徒言者。故善觀先生者,不於其言,而於其德也,此之謂合一之道也。

諸錄既備,諸生及門雖甚久,鮮得全見。今年秋,詔偕大器諸友叩請數四,乃得遍觀而莊誦之,竊仰歎曰:「聖賢道統之傳,盡在是矣。」間嚐與程友默、張友重光、王友縉、陳友昌積輩數子參互校閱,大器諸友欲謀刻之,以公於天下後世,而先生之誌則甚不欲傳也。然先生之心每倦倦然,欲天下之人同歸於善道斯慰也,世有至寶,豈能終韞而不為傳世之器哉!矧不惟是,五經四書泊諸子史,皆有以闡明之,精義奧旨有釋,是皆足傳於世,不在語錄中。若夫先生之道德文章,完名茂實,則固天下人能知之,天下士夫有公論在,汙不至阿其所好也。

嘉靖十一年歲次壬辰十二月吉日,書於蕪湖舟中

陳序(門人泰和陳昌積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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昌積讀夫子語錄,至「拳拳立誠居敬」之訓,曰:「嗚呼!是可以觀躬行矣。」夫立教者,未始不先其亹者也,然行質而言華,厥亦本末之理。孔子上聖,猶傷其行之不逮也,乃曰:「文,吾猶人,而躬行未有得。」斯固未易一二與淺學論也。鄒魯尚矣。宋興,二程紹學濂溪,志士比介,惟尹,遊,楊、劉稍能以躬行寤寐其師,以故曠然發蒙,所詣甚偉。其他諸人,質有張弛,覺有早暮,不兔求扶於言鑰,於是有所謂答問者矣。然他日竟厭之也,且曰:「賢輩在此,隻學某話說。」噫!其故可知也。

子年十七八,既夢見明道、東萊,升階質疑。夫世殊若此,所居如彼,而獲夢見,何也?蓋志至夢赴,自然之應。程子曰:「孔子夢周公,則聖人存誠處。信以傳信,又何惑焉!」今天下談子之學,或雲粹行不貳,甚似明道,或雲擇地蹈之,誌在並生。頃,昌積事子於鷲峰也,則見其被服歠飲,談默容止,與眾酬物,細忽渺窈鹹兢兢,所以為學而日焜耀寵茂也,可不謂內明外莊,鞠躬君子哉

至授門人,則各因其資質所近,才力所盈縮而裁成焉,非不默傳,艱其人也。昌積來學也晚,意念悼忽。嚐從章宣之侍子,子因問仁體,兩人對各泛常。子久乃言曰:「宣之質甚篤實,但過計科第;陳生質稍穎,恨大騖露。故吾正好不遑恤其他。宣之仁體也,聰明睿知;守之以愚,陳生之仁體也,盍各省諸?」兩人如教而往踐焉,則頗令彼此之身鹹免不祥,且損內疚矣。昌積愚乃然,而況賢者躬行大較,此又彰彰著明也。

於是更從諸同誌備錄,凡門人所問子答,及六經括釋,並口授門人指要,萃為帙,欲一究諸根本,惡睹世俗暗於大較,猥持揚浮長短之說,競勝自遂哉!後有同誌,自省覽焉。

嘉靖十二年歲次癸巳仲春望前三日書

程序(門人歙縣程默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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默凡再稟學涇門,於鷲峰東所得諸語錄讀之。讀已,乃載拜稽首,為之說曰:是紀也,其紀夫子之昕言乎!夫子之言,平正通達,會道之精,根諸行者也,豈特言乎!抑紀夫子之行,純懿端恪,立道之極。宣諸言者也,豈特行乎!夫言行,一道也。言者,心之聲也;行者,心之為也;心者,道之蘊也。心與道一,則言即行,行即言,可以差殊觀哉!是故言行一致,則舉邇也而遠寓焉,舉卑也而高寓焉,不離夫人倫日用之常,而天地鬼神之奧盡焉。是為言行合一之學,是所以為道也。

是道也,孔子嘗教諸門人矣,故曰「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」,是為孔氏之教也。而諸門人有若子貢者,且曰:「夫子之文章,可得而聞也;夫子之言性與天道,不可得而聞也。」又曰:「夫子不言,則小子何述焉?」是岐精粗、離言行而二之者也。夫文章之顯設,其非性命之微乎!力行之敦篤,其非言教之精乎!一貫之喻,孔子所以成賜也,故又曰:「天何言哉!四時行焉,百物生焉,天何言哉!」夫天則「不言而信」,道之出也;「默而成之」,人所以進於道,蓋將擬天也。為學而至孔氏,則一天矣,又何待於擬哉!賜也能求言於行,求性命於文章,則亦其庶幾乎!

是錄也,其孔氏之傳乎!其夫子傳孔氏以教人乎!若曰特以語言求,其亦賜氏之得聞文者乎!今之學,多事言面遺行,事虛而遺實。病更荒於賜也,紀錄者其亦有憂世之心乎!是為序。

嘉靖癸巳春三月望日謹序

卷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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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槐精舍語第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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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正德年中語門人解梁王光祖編門人白水廉 介錄)

介問觀書。先生曰:「其上以我觀書,其次以書觀我,其次以書觀書。」「何謂也?」曰:「其上,行有餘力而學文,可以作聖;其次,體聖人言,可以作賢;其次,恣記誦之博,無身心之實。誤天下蒼生者,皆以書觀書者也。」

濟寧李繼祖學於雲槐精舍,問士焉。先生曰:「士有五貴。天地之氣,生物則均也,獨厚於士。是故不為草木鳥獸,為人,一貴;不為夷狄,為中國人,二貴;不為中國人之女,為中國人之男,三貴;不為中國男之農工商賈而為士,四貴;夫為士則上可以為堯、舜、周、孔,下可以為顏、曾、思、孟,五貴。」繼祖曰:「自今敢不自貴,以即鳥獸乎!」

周生問治亂之故。先生曰:「中人而與君子為友,則為君子;中人而與小人為友,則為小人。世多中人,不擇友,故治日少,亂日多。」

先生曰:「唐詩惟張九齡、元結可觀也。杜子美雖有憂國愛民之意,乃溺於辭而不反。」

先生常喜讀王虎谷題楊震四知詩,云:「若教暮夜無金饋,方信先生待物誠。」以為得務本之意。

何子仲默曰:「今之談道者,猶作文之無益也。」先生曰:「言於是行於是者有矣,不言於是行於是者,未之有也。且舍是而不言,忘言則不能,亂言則不敢。」

用問鬼神。先生曰:「三代下知鬼神而敬事之者,其邵堯夫乎!故其言曰:『思慮未起,鬼神莫知:不由乎我,更由乎誰?』於戲!此君子之所以慎其獨也。」

詩問嵇康、阮籍。先生曰:「其庶乎節矣,君子不如是之廢也。忍親棄禮以避禍,知義命者不為也,故文中子曰:『道不足而器有餘。』」

動問邵堯夫。先生曰:「隱而不僻,樂而不流,其學聖人而未大者乎?前定之數,又何其不憚煩也。」

先生謂九川子曰:「吾於漢文得四罪焉,前有張禹、楊雄,後有馬融、胡廣;吾於唐詩得四賢焉,前有韓休、張九齡,後有張巡、元結。」九川子曰:「漢文之罪者無杜欽、谷永,唐詩之賢者無杜甫、韓愈邪?」曰:「欽、永雖可罪,其文淺,故其責小;甫、愈雖可賢,其詩溺,故其道微。」

陳詔問:「自漢以來詩亡,何謂也?」先生曰:「觀風之官不設而風亡,王道廢而雅亡,諂道興而頌亡。」「李白、杜甫何如?」曰:「二子應博學宏辭科則可矣,於詩則未也。然而君子猶有取焉者,辭有近乎史者也。」「潘嶽、劉琨、江淹、鮑照、二陸、三謝、沈、宋如之何?」曰:「亂世之作也,宜勿有於世矣。」問曹植、王粲、劉楨、阮籍。曰:「其漢之衰乎!然而塗斯人之耳目者,則自是耳。」問韋孟、蘇武、陶潛。曰:「賴有此歟!其鶴鳴、蓼莪、考盤之亞乎!故君子不知風不足以成俗,不知雅不足以立政,不知頌不足以敦化。」

劉子靜齋問為治。先生曰:「社學習琢句,而廢灑掃禮樂之節,大學習程文,而廢正心修身之道,欲天下之治,未見其有日也。」

夏子於中言:「歲貢士當官,不及例貢士也。例貢士壯,授之以政則多興;歲貢士老,授之以政則多廢也。」曰:「異哉!子奚不即選商賈乎?且今之所謂興政者,多取於逢迎,今之所謂廢政者,多病於簿書,如其如是,而後政也使歲貢士,不塞之以例貢士,則其仕皆年壯而志強,而又濟之以詩書,顧不美哉!如歲貢士,為學官者簡其賢者、能者、廉者、勤者,以參有司而用之,彼有不思敏於教而良於政者,非人也。」

路子苦其子之讀書也,約熟一書與一衣焉。先生曰:「此利之也。夫教之以義,而以利誘之,其不汩於利者幾希。如其子能百卷也,又將何以與之乎?其不信莫大焉。不信以利,非所以誨其子也。」路子悔而改之。

子言問為國之患。先生曰:「莫大乎四逆。」「何也?」曰:「退賢進不肖則逆,罰功賞幸則逆,棄介尚和則逆,賤義貴利則逆。國有一逆則弱,有二逆則昧,有三逆則亂,有四逆則亡。」

有仕於京者,繼母且死,乃謀奔喪。而祭,先繼母乎?先先母乎?先生曰:「喪不葬,不祭,又何先後之問耶?且子父存乎?」曰:「父存。」曰:「父存,雖喪亦主之矣,而況於祭耶?子有哭號而已,不得而餘謀也。」

霄問:「管晏孰優?」先生曰:「平仲之功不及夷吾,夷吾之德不及平仲。平仲而遇桓公,某知其優於夷吾也。」

臥碑有裏選之實,監規有賢良方正之意。提學考文而不問臥碑,司成撥曆而不問監規,欲得真材以成治,不亦難乎!

叔用問:「尹和靖記程正叔語曰:『凡學者,學處患難貧賤也,若富貴榮達,即不須學。』如何?」先生曰:「此或其偏辭也。夫富貴榮達而不學,鮮不斯淫矣。」

先生謂崔叟曰:「天下有道,諸司崇禮,天下無道,諸司崇法。天地和,伏生之輩壽,天地不和,顏子之輦天。」

士問:「孟子哀曠安宅舍正路者何?」先生曰:「仲尼以夕死為可,子輿以偷生為哀。死也猶弗死也,生也猶弗生也。」

介為王者仁心自然論,來獻焉。先生曰:「此宋太祖之假仁,史氏之諛言也,介惡得又從而申之乎?」階曰:「何?」曰:「宋祖之封韓通,豈其真仁乎?」

孫世其問申鑒。先生曰:「荀仲豫,其董子之儔乎!其文質直而真切。」

張伊問諡法。先生曰:「後世可謂大易矣,其胡能沮勸耶!故凡為翰林者,累官至師保,皆諡『文』,他官雖或經天緯地弗論焉;凡為將領者,累官至侯伯,皆諡『武』,他官雖或運籌決策不論焉。不有後日之公論,則王安石、朱元晦之皆『文公』也,誰其辨之哉!」

曲沃楊㫤曰:「友有娶妻於他縣者,女在途而友之母死,如之何?」先生曰:「女奔喪而不返,夫則居廬,終喪而婚,禮也。今子之友奚為也?」曰:「婦居喪於室,夫居廬於墓。」曰:「善哉!可與幾禮矣。」

子謂九功曰:「耕田不深無高稼,治學不深無端行。」

先生謂叔鉞曰:「見善而不惡,則或有為之之時矣;見善而惡,則無為之之時矣。見惡而不好,則或有去之之時矣;見惡而好,期無去之之時矣。故君子以取初心焉。」

王子曰:「凡山之下,皆水道也。故山之土石層壘,洪水過而累之耳。」先生曰:「王子求形不求意矣。夫『立地之道曰柔與剛,』故西北之山入地不窮其底,東南之水接天不見其際。抑如王子之言也,天之星辰日月,豈天河過而累之乎?」

學者有畏嫉於俗,而欲為內方外圓之行者,以同。先生曰:「夫內方外圓者,大賢以上事也,初學而然,為人喪已甚矣。夫內方外圓者,乃德盛後見之,亦非聖人有意於內之方、外之圓也。」學者改之。

先生謂子言曰:「漢匡衡治詩,足以說王化矣,而其身不兔於贓敗。聖學之廢,豈獨今日哉!故君子貴行不貴言。」

爵問今之使四方不辱君命者。先生曰:「其惟黃忠宣公乎!交趾百餘年而不叛,皆忠宣公之政也。使於北虜有楊善,惜乎福也,未死建文之難耳。」

權用問閭閻之苦,風俗之害。先生曰:「裏老之不選德,小學之不選師,鄉飲之不選賢,欲以安民而善俗,吾未見其有日也。」「何其已細乎?」曰:「平天下亦猶是也。」

西安之地,秋稅畝一鬥,夏稅五升。及其久也,秋地沽而不售,皆歸貧人,夏地皆歸富人。有司以布折稅者,夏匹布石有二鬥,秋止折半,於是貧富滋相懸,先生遇二司輒言之。門人曰:「夫子不屬事,此言何也?」曰:「苟得貧富均,又何屬事之為辭!且昔者王端毅公在南直隸也,調停官糧民糧之偏,令官糧抵鬥實收,而民糧加耗以補之,南人至於今頌之。又安知二司者無王公之徒邪?大抵買田,夏秋稅均過割可也。」

正德七八年間,皇儲未立,盜起而群臣憂。言官屢請,弗建也。先生曰:「是執政者之過耳。」霄曰:「何謂也?」曰:「祖宗法:親王居十王府邸,俟儲立而後行。」

霄問河子仲默。先生曰:「其詩有漢魏之風,是可取也。其文襲六朝之體,不可取也。然而其人則美矣。」問李獻吉。曰:「為曹、劉、鮑、謝之業,而欲兼程、張之學,可謂『係小子失丈夫』矣。」問康德函。曰:「漢馬遷之材也,其學之博猶未逮耳。」問馬伯循。曰:「見善而能聚,見惡而能勸,其誌遠哉!」問張仲修。曰:「直而敏,足以同政矣。」

先生曰:「利刃雖割易缺,利口雖辯易沮,君子養德以為貴。」

詩問周禮。先生曰:「即孔子之答諸弟子耳。」「何謂也?」曰:「天以一氣化生萬物,聖人以一貫曲成群賢,王者以一理分統眾職,其義一也。夫周禮行,天下無窮民。」

先生謂詩曰:「漢光武,至富貴也;嚴子陵,至貧賤也。後世論光武猶有貶,諭嚴子陵無不褒,故君子貴立誌。」

詩問:「逍遙遊不亦樂乎?」先生曰:「不然。周惡夫堯德之大也,托為藐姑射之四子以小之耳,故曰學鳩、斥鷃笑鯤鵬,朝菌、蟪蛄笑靈椿。其忿嫉孰甚焉!不然,彼宜甘心洴澼絖矣,奚羨夫鬻不龜手之方,以獲裂地之封哉!大言不能蓋其情,其是之謂歟?若夫疏水則樂在其中,簞瓢則不改其樂,斯孔、顏之逍遙遊也。」

夏子曰:「今之不知時務而好談經者,皆腐儒也。」先生曰:「六經盡時務也,第讀經者弗知耳。如其知經也,必不敢背經矣。」

雲槐精舍語第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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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正德年中語門人渭南張伊錄)

君子習文不如習行,習行不如習心。習心以忠信,而文行在其中矣。

李子論樂。先生曰:「書不雲乎:『德惟善政,政在養民。』九韶之舞,九德之歌,皆以此耳。故鳳凰儀、鳥獸舞,後於時雍風動也。」曰:「杜夔、周樸、祖孝孫如何?」曰:「末之哉!昔者予之幼稚也,偕群兒吹蔥葉,擊瓦礫以嬉戲,今憶其樂,雖虞廷鳴球祝莫過焉。夫民方詛怨,而三子拳拳於金石累黍之講,若由君子觀之,皆欺君耳。」曰:「賈誼請興禮樂,文帝未遑,史氏譏之何也?」曰:「此史氏之不學也。夫文帝未遑,卒成富庶之政。武帝用李延年、司馬相如,雖赤雁、天馬、芝房亦造樂歌,海內益耗,可鑒已。」

吳季劄、曹子藏、魯權盻,周之伯夷叔齊也。夏侯令女之材為近之。

先王製服止於五者,義也;先王製刑止於五者,仁也。不義則情不能行,不仁則性不能盡。仁義者,先王處死生之道也。

詩問:「史約之作,何謂也?」先生曰:「尚書、春秋,上世之經也,誌詳而事略,不兼其傳,大賢不能達其故;秦紀、漢書以下,後世之史也,事詳而誌略,不裁其蕪,白首不能舉其悉。」

印問止盜。曰:「建官惟賢。」問禦夷。曰:「蒞事惟能。」「何謂也?」曰:「官賢則民安而盜寢,事能則政舉而遠人格。」

孫世其問:「一貫何似?」先生曰:「讀易及春秋可見矣。」「然則忠恕之說非歟?」曰:「易與春秋言忠恕。」「何也?」曰:「『天地變化草木蕃』,卦爻變化仁義行,褒貶變化綱紀立。」

叔用問政。先生曰:「養民以限田,舉民以四科,簡民以府兵,教民以六行;君用程顥,臣輔漢文,可以行政矣。」「程顥、漢文皆亡矣,柰之何?」曰:「主上之資類堯舜,豈惟漢文乎?臣下之賢有顏孟,豈惟程顥乎?故有不妨賢之執政,則堤頤至;有不逢惡之執政,則漢文興。」

季聰問:「巷伯『刺幽王,寺人傷於讒而作』者何?」先生曰:「讒至是則無人之可容矣。故節南山、正月、十月之交,見幽王用人之失也;雨無正、小旻,見用謀之矢也。故小宛雖百姓亦懼其禍矣,是皆本於讒也。故小弁,讒及妻子也;巧言,讒及大夫也;何人斯,讒及公卿也;巷伯,讒及寺人也。故穀風以下言其亂。」

伊問:「昔者,堯請致天下於許由,有諸?」先生曰:「比莊周自大之言也。堯之仁知如此,其神天也;舜之孝弟如彼,其聖賢也。堯猶家試之以九男二女,國試之以五典百揆,積二十八載而後禪,聖人之傳天下若是重也。許由而讓天下,可謂棄碩果於鷦鷯,投玉食於偃鼠,則亦不仁且知矣。」

濤問:「仲尼不毀譽者何?」先生曰:「昔者,夫子嘗曰:『傳兩喜兩怒之言,天下之難者也。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,兩怒必多溢惡之言。』『故法言曰:傳其情,無傳其溢言,則幾乎全。』夫子耳順者也,其奚毀譽哉!」

顓問:「孟子屢期齊梁之君之王,則司馬氏疑孟、李氏常語、鄭氏折衷譏孟子忍心忘周,無君臣之義者,果然乎哉?且孟子嚐卑管仲晏嬰,彼管晏又何嚐廢周也。」先生曰:「不然。凡孟子之所謂王,主救民而言,如其救民也,王自歸之。三氏所謂王,主篡位而言,如其篡位也,民亦叛之,又安有所謂王乎!且管晏之時,楚獨稱王,天下猶諸侯也。故管晏以其君霸。孟子之時,韓趙魏大夫也,已為王,況諸侯乎!故孟子以其君王。管晏時可尊王而不尊,孟子時當興王而不能,故孟子卑管晏而稱文王。」

格天存乎信,建功存乎仁,使力存乎度,敬上存乎忠,慈下存乎公。

孫憲副用吉嚐謂言官曰:「諸公未得百寮之實,輒因毀譽以劾人,何也?」言官曰:「若緘默,人則以為曠職耳。」孫子曰:「朝廷作養人材,官至二司亦難矣。未實而逐之去,以為盡職也,去者不亦冤乎?」以告。先生曰:「盍語之曰:『所言之是非大小,關在己之得失高下。』彼將知懼而不肯計恩仇矣。」

先生謂介曰:「非盡性不足以事親,盡性所以至命也。非執禮不足以事君,執禮所以從義也。」介曰:「何?」曰:「昔者,仲尼謂葉公子高曰:『天下有大戒二:命也,義也。子之事父,命也,不可懈於心,臣之事君,義也,無適而非君也,無所逃於天地之間。故事親者,不擇地而安之,孝之至也,事君者,不擇事而安之,忠之盛也。』」

先生謂:「韓退之有美才焉,惜乎未見大道,故其文爾難也。」薛生曰:「王仲淹何如?」曰:「其在韓子之上乎,又何比擬之多邪!若曰所居而變,所言而通,其董仲舒、諸葛孔明、程伯淳乎!三子者,求、予之所不逮也。」

雷問明。先生曰:「窮理而已矣。」問公。曰:「循理而已矣。故由理則為君子,不由理則為小人。」「何謂也?」曰:「形也者,氣也;氣也者,理也。不能於理,即不能於氣。」

求安莫如治病,求善莫如治過。病去則體安,過去則行善。今之中庸之論,皆鄉願之徒之為也。是以君子深嫉焉,為其假聖言以妨賢而病國也。

璽問:「君子之所樂如何?」先生曰:「君子有五樂,皆三樂之緒也。一曰方正自遂,為國作紀,二曰履經奉典,為國作士,三曰廉淑別慝,為國作官;四曰教行政安,為國作民;五曰垂勳昭親,為國作風。」

文王之後,視民如傷者,其惟我太祖乎!進善如不及,懲惡如去毒。

詩問詩。先生曰:「詩之亡久矣。三代之詩,或感於物,或緣於政,或有懷而興,其辭典可教也,其情邇可詠也。後漢以來,設題目,苦思慮,蓋其所短,侈其所長,悅人耳目,迷人心誌。詩終不可以詠,不可以教,詩之亡久矣。必不得已,其民間之歌謠乎,猶有風乎爾。」

先生謂霄曰:「吾未見甘貧者也,居翰林而見何子粹夫焉,一布袍六七年。」

霄問周茂叔。先生曰:「有德人也。方黃叔度,則又有言矣。」問程伯淳。曰:「如其師。」問正叔。曰:「伯淳之弟也。」問朱元晦。曰:「博學篤誌,切問近思而已矣。」問張子厚。曰:「方伯淳則不足,方元晦則有餘。伯淳已近乎化,元晦亦幾於大。張子之化十三,其大十九。」同陸子靜。曰:「斯其人聰明遠見若浮於元晦,但其力行實未至耳。」

先生曰:「罪莫大於妨賢,惡莫極於非聖。」陳詔曰:「不有不忠之罪大乎?不有不孝之惡極乎?」曰;「惟其妨賢,而後天下之為不忠者眾;惟其非聖,而後天下之為不孝者廣。故罪惡止於身者小,及於天下者大。」

蜀人朱季連言:「鴇賊猖獗四年矣,不如立其酋長,令自撫之也」先生曰:「果若此,後有效者如唐田承嗣、宋李繼遷,疇克禦之乎?」曰:「既立之,後複誅之,奚為不可?」曰:「今且不能誅,況於倒太阿而授之柄乎!」

先生謂秦子曰:「始廉而終汙者,其廉亦謂之汙,利也;始公而終私者,其公亦謂之私,名也:始剛而終懦者,其剛亦謂之懦,血氣也。不為利驅,不為名動,不為血氣使,終始其道,動與天合者,君子也。」

繼祖問:「宋齊梁陳之不振者何?」先生曰:「鮑、謝、江、孔、徐、庚、沈、謝為之也。」曰:「數子詩且文。」曰:「茲其所以不振也,其誌與道可悲矣。使天下隨風而靡者其誰乎?且其反君事仇,正與後趾馮道等,又何足與論詩與文哉!」

卷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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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槐精舍語第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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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高陵權世用錄)

先生遊雲槐,謂高璽曰:「學者有三多,有四寡。」璽曰:「何謂也?」曰:「寡言則行力,寡動則靜深,寡交則業專,寡慾則理明,是謂四寡。多學則德積,多思則幾研,多就吉人則為之也易,是謂三多。」

先生曰:「晚唐之文浮於靡,晚宋之文浮於俚,以修聖人之道,皆難也。」子言曰:「初唐、初宋之文可以入聖乎?」曰:「子未習魏徵乎?導君如盂水;子未習程顥乎?待士如扣鍾。」「然則程子何以譏魏子主事仇乎?」曰:「功過不相掩。」

西裏子曰:「子貢貨殖,夫子以為不受命。顏子簞瓢,夫子賢之。師夫子者,必皆不食以死乎?」陳子曰:「豈以子貢既足而又求富耶?」先生曰:「亦觀其心耳。若子貢貨殖以給父母妻子之養,而非猗頓、計然之意,雖炎帝神農不禁也。若顏子簞瓢,少動其心而改其樂,雖餓且死,孔子弗賢也。」

劉子論建文、永樂之人材,而稱解縉、楊士奇之為傑也。先生曰,「夫人材論於太平之時則貴文,論於禦侮之際則貴武,論於獄訟錢殼則貴廉,論於危國亡世則貴節。夫建文、永樂之間,西安之張紞、泰和之周是修、真寧之景清、貴池之許觀,其傑乎,解、楊其愧諸!」曰:「齊泰、李迪、黃子澄、方孝孺之死甚烈,此亦非傑邪?」曰:「致建文之亡則可罪,死建文之難則可錄。」

先生曰。「端居暗室,終年而不外想者,斯其人可以入市朝。」

渭川周子問異端。先生曰:「古之異端猶可辟也,今之異端不可辟也。古之異端猶異類也,今之異端則同類也。挾術數者,世稱才儒;閑詩賦者,世稱雅儒;記雜醜者,世稱博儒;趨時而競勢者,世稱通儒;談玄者,世稱高儒;臨事含糊淹滯者,世稱老儒;蹈襲性命之言者,世稱理儒。斯非皆為孔子之書者乎?然誤天下蒼生者,皆此異端也,老佛其細諸!」

詩問:「山巨源進賢不言,死而後,天子出其奏於朝。王仲淹與其密,不與其仁者何?」先生曰:「出處,君子之大節也。巨源初與嵇康稱魏七賢,其誌壯矣。比晉取魏,反麵事之,位至吏部,雖放達者亦喪。斯叔夜之絕交也,奚其仁!」

先生曰,「今之戲諧者,皆好名嗜利之徒也。」何子柏齋曰:「奚至是乎?」曰:「既欲諂乎俗,又欲獻其敏。獻敏則欲有聞,諂俗則思固位。誤天下蒼生者,皆此夫也。」

先生曰:「君子修存,小人修亡;君子修壽,小人修夭。」

介問:「唐蕃將代漢將如何?」先生曰:「此明皇之惑於太真也,故祿山肆行無忌耳。詩刺幽王之致其亂,曰:『豔妻煽方處。』」

先生曰:「陳壽之誌、範甯之春秋,皆思過半矣。故王仲淹取其誌。」陳詔曰:「王充、張衡之文何如?」曰:「不足稱也,其誌則微夫。」

庚午之冬,戚黨百戶魏榮自京過涇野,言:「東方之盜,今大猖獗,稱王矣。往年各邊如榮輩請襲,替於司馬門者數百人,若給以戎馬,略示賞罰,今當蕩定久矣。乃用京兵,京兵素役於宦寺,而不知簡,是委羊虎口耳,尋見其滋蔓也。」先生甚壯之。越二年,盜賊遍天下,始徽邊師而民力殫。先生曰:「嗚呼!以大司馬之見不及一士卒,宜數年天下之未定也。」

先生曰:「孟軻、董仲舒之後,得道之深者,其惟隋王通乎!若在孔門,當雍、商之間矣。」介曰:「續詩續書,人咎其僭經,中說,人咎其擬論語者何?」曰:「詩書不續,何以見後世之衰,為來告邪?若中說,多發前人之奧,其行則王子之誌也,其文則薛收、姚義之筆也,可盡議乎!」

大仁廢勇,大義廢利,大禮廢文,大智廢謀,大信廢盟,大化廢教,大德廢言,大孝廢命,大忠廢諫。九廢者,聖人之所以異於人也。

介問:「魏相白去副封,可以防奸乎?」先生曰:「惜乎未探其本也。並封事而去之,則三代矣。一曰:「其如世變之難何?」曰,「高帝、文景之世,雖有對策,尚未封事也。距此方數十年耳,去之則何有!且相因許史而白去副封,宜乎其不知本也。然其論兵論災異,則猶有皇矣、康誥之風焉。」又曰:「自漢以後,封事亦不可無。」

介問:「學孔子自何人始?」先生曰:「自顏子始。」「學顏子自何人始?」曰:「自程伯淳始。」「學伯淳自何人始?」曰:「自尹彥明始。故知孔子者莫如顏子,知程子者莫如尹子。」

先生曰:「林慮馬敬臣,某之畏友也。弘而正,益之以信,斯可與窮理,溫而恭,益之以義,斯可與盡性;明而審,益之以果,斯可與知命。」

秦子西澗曰:「為政專治豪強,則貧弱安矣。」先生曰:「有意為此,亦非政體。詩雲:『王道如砥,其直如矢。』」康子對山曰:「至公之言也。」

子實問:「寺人之害奈何?」先生曰:「洪武之世如周文武,其寺人皆庶常吉士矣,故莫聞其名也;永樂之世如漢文武,其寺人皆賢良方正矣,故莫稱其事也。正統以後有蟒衣,自王振始也;成化以後有玉帶,自汪直始也。王振內竊絲綸之命,汪直外操撫按之權,是三陽、陳、王輩之罪也。」

先生謂伯需曰:「某少事周垣曲,其灑掃應對之節,可得而聞矣;童事樊河陰,其勤勵儉約之風,可得而聞矣;弱事高龍灣、和獲嘉,其溫恭慈祥之懿、仁厚無為之度,可得而聞矣;壯事孫大行,其嚴毅持正之矩、博大英銳之範,可得而聞矣。然今皆未能有一存焉,如之何其勿思也!」

先生曰:「孔廟從祀之舛,亦由仕路乎!」薛生曰:「何也?」曰:「汲黯、丙吉、蘇武、黃憲、陳實、郭泰、諸葛亮、宋璟、韓休、尹焞而不祀,馬融、楊雄而祀何河也?」曰:「數子無著述。」曰:「七十子之祀者,亦有不知其名者,著述安存乎?夫祀也,紀德則人務實,紀言則人務名。世之治亂所係也,共可苟乎!」

先生曰:「誌在榮身者,未必能榮其身;誌在榮名者,未必能榮其名。故君子以正心為本,務實為要。」仁者可親,義者可畏。可親則為善者眾,可畏則為惡者孤。

世其問:「朱子一封事數萬言,何其已富乎?」先生曰:「必若此焉,老師宿儒讀之,亦欠伸思睡矣,況幼衝之主哉!然則道之不行,亦在我者之過乎!」

詩問:「格物者何?」先生曰:「其亦程子主一之說乎!」「何謂也?」曰:「如目有視麵、視膝、視足及淫視、勿視之不同也,格而知之,以必行耳。言動諸物皆然也。故大學舊本以修身知本為知至也。」「朱子所補格物之章非歟?」曰:「未嚐亡也,又何補之有!且如其補,為所謂當世不能究其辭,累世不能殫其用也。」「然則朱子必以『格致誠正』告君者何?」曰:「此邵堯夫所謂『生薑樹上結』也,道之所以不行乎!夫不審其宜而驟語之,雖耆儒猶或病焉,於幼衝之主難矣哉!易有『納牖』『遇巷』,孟子有好貨色之對,其亦未之格邪!」

崔子洹野曰:「今有擬經為言者,人皆譏其非。」先生曰:「擬經而言,必擬經而行矣。如其行之戾經也,人之譏也宜矣。且今為詩者擬李杜,為文者擬韓柳,人不以為非也,擬經而譏何哉!易不雲乎:『擬議以成其變化。』」

欲蔽仁,利蔽義。何以去欲?無物;何以去利?無我。無我然後能正物,無物然後能正我。故仁義者,君子之所以參天地也。

先生見竹林七賢圖,歎曰;「在國無君,在家無親,在前無魏,在後無晉,在朝無政,在鄉無俗者,七子也。」

董仲舒,漢之醇儒也,其初有功於孔子之道者乎!孟軻之俊,邪說又息,紥子之道大明於世,自董子始。

先生謂桑子曰:「古之聖人,說禮樂者莫如孔子,故曰『人而不仁如禮樂何』,又曰『禮雲樂雲,玉帛鍾鼓雲乎哉』。然則玉帛鍾鼓亦有廢之而用者,有用之而廢者。故世治矣,無此不足為損,世亂矣,有此不足為益。故君子探其本。」

忠信哉,斯司馬君實也!兼之以張子厚之禮,而王道備矣。西裏子曰:「吾閱人眾矣,多言術詐可以籠民而獲上,謂忠信者無用之本也,而子獨言之何?」先生曰:「嗟乎!茲世之所以可憂也。夫忠信之行有三;一曰寂然不動,感而遂通,二曰知禮必為;三曰樸實無聞。一焉者,聖也;二焉者,賢也;三焉者,愚也。不愚不聖又弗賢焉,某不知之矣。」

霄問:「史約之始伏羲者何?」先生曰:「聖人之好古者莫如孔子,然係易則自伏羲以下,刪詩書則自唐虞以下,其上莫言也。故伏羲之前不得而詳,伏羲之後不得而略。」

先生謂陳詔曰:「唐詩不廢,天下不治;漢文不興,天下不平。」詔曰:「何謂也?」曰:「漢文質而簡,措之則易行,唐詩虛而靡,有之則奚用!故興漢文則人敦行,誰不周勃、汲黯哉!貴唐詩則人滋邪,誰不呂溫、元稹哉!」

霄問:「《通鑒》帝魏,《綱目》帝蜀,史約則主漢而平書征伐雲者何?」先生曰:「凡一統則稱帶。帝魏自中原而言,帝蜀自接漢而言,皆偏辭也。平書共實乎!猶戰國之例,赧王歿,雖東周君不得稱帝也。」曰:「王莽已一統,不存新紀者何?」曰:「建武元年,帝孺子始弒於臨涇,又何新紀之先存!」

言問,「鄭子產及申屠嘉同師伯昏瞀人,子產恥嘉之兀也,每出入不與並。嘉遂以形骸之外恥子產,嘉其德充歟?」先生曰:「嘉其德充則弗兀矣。夫子產不恥其同門而恥其出入,是舍門而出入也,師其何如哉!是嘉非子產之友,瞀人非子產之師,茲莊周之誕乎!」

先生謂舜謨曰:「君子正其體,而後觀衣裳之章;奠其室,而後觀山藻之飾。誌不足而榮華其言,難以適治矣。壬仲淹謂陸機文:『予不信也,不然何父子兄弟皆不保乎!』嗚呼!道不足而攻文者,可以戒矣。」

東林書院語第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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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高陵權世用錄)

用問;「鎮守之害,使人不能聊生,何也?」先生曰:「此非知製敕者之過邪!故不為作欺人敕,則朝廷奚遣?故不為作欺人敕,則鎮守奚害?彼鎮守者,又何足道哉!」

伊問:「書終於秦誓者何?」先生曰:「秦誓其可以作聖乎!夫人不患於有過,患於有過不知悔而改也。悔而改之,雖秦穆也,堯舜皆可為矣。故書以二典始,以秦誓終。」

先生謂子言曰:「詩有三教:風言乎其俗也,雅言乎其政也,頌言乎其德也。故讀風而知俗之美惡,取捨之教立矣;讀雅而知政之正變,興廢之教立矣:讀頌而知德之淺深,幾微之教立矣。故賢而後能知風,聖而後能知雅,神而後能知頌。故德以善政,政以善俗。」

李繼祖問:「吏而登仕,勞而進官,王仲淹以為秦之餘酷者何?」先生曰:「選材而仕,猶或僨事,度德而官,猶或病國。材德不據,而以吏與勞焉,多見其棄民也。三代間寧有是乎!」

叔用曰:「尹彥明,程門之高弟也,為母而誦金剛者則何居?」先生曰:「斯其母平日之所嗜也,然亦夫子學仁之誤乎!過此則舜之順親矣。」

鬍子有其友死,訪哭道焉。先生曰:「夫子不雲乎:『哭諸寢門之外。』」曰:「為位乎?」曰:「為位。」曰:「奠乎?」曰:「奠。」曰:「禮乎?」曰。「禮不可以莫之實也。夫奠,其實哭乎!」

先生謂叔用曰:「師友之功誠大也。渭南薛公之學,某以為所自得也。嚐遇於長安僧舍而叩焉,公曰:『敬之以蘭州周蕙為師,陝州陳雲逵為友。』夫周有朱壽昌之行,陳有程正叔之誌,乃然後知薛子之學矣。擇師選友,其可易乎!」

先生謂介曰,「予聞諸恩庵薛子曰:『介庵李錦,關西之豪傑也。甘貧守道,好學至死不倦。』今亡矣夫!夫薛子其亦見介庵而興起者乎!」

介問程門之高弟。先生曰:「其尹彥明乎?」曰:「不有遊、楊乎?」曰:「遊、楊粗。」曰:「遊、楊之精近於禪。」曰:「此其所以粗也。」曰:「尹在朱門當何賢?」曰:「雖朱元晦且讓焉,況其門人乎!」「尹在孔門則何若?」曰:「其學顏子而未大者乎!」

客有言滇南之田浮於水上者,可盜而移也。馬子溪田曰:「其猶學之無本,有浮名而為物誘者乎!」先生曰。「此謂『致知在格物』。」

先生謂薛生曰,「河津薛德溫先生直內方外,果敢自取,可謂得魯齋許子之傳矣。蒲州衛述先生學於河津先生,忠信無詭,可透金石,可謂不愧乃師矣。予聞諸蒲州王紳先生雲。」

門人問避禍。先生曰:「徙義。」問謀生。曰:「安命。」又問焉。曰:「非義之禍,君子不避;非命之生,君子不謀。」

官問:「友三益者何?」先生曰:「友多聞不如友諒,友諒不如友直,故夫子以友直為首。」

楊明久之妻死,其子之服朱祥也,其繼妻又欲死。有為楊子謀者,欲為其子先娶也。揚子惑而問焉。先生曰:「此大倫也。使汝子無知則可,如其有知也,不歸怨於子乎?君子宅身,一曰義,二曰命,禍福不與焉。嚐聞『教子以義方』,子是之舉,亦為『納之於邪』矣。」

權用問:「文之不明者何?」先生曰:「行之不篤也久矣。」「何謂也?」曰:「學之不講也久矣。安得講學之人,與之論行乎?安得篤行之人,與之論文乎?」

三過而不改者,是為玩過;三禍而不懼者,是為樂禍。斯其人終不可與人堯舜之道也。

先生謂馬子溪田曰:「外曾祖宋公之德,某未之今見也。某聞諸長老曰,公之為書生也,採薪養親,麵無戚容。教授瀋府,瀋王語默稟度焉,曰:『真吾師也。』及其垂歿也,墓位當絕穴,子弟請易之,公曰:『玉兄弟四人,當誰易也?』卒定焉。此與曾子易簀亦近哉!」馬子曰:「理聞王太師端毅公評西安人物矣,比宋公於漢毛萇、伏生。」

霄問曰:「堯視天下重於己子,然乎?」先生曰:「然。昔堯以天下之故,捐二女於虞舜,若試之而不登庸焉,二女為虛歸矣。及舜既可用也,又廢乎丹朱。當是時也,視天下重,視二女九男輕。」「然則孟子何以言『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』?曰:「推恩之仁,篤近而及遠;博愛之仁,舍小而謀大。」

李立卿曰,「陳白沙幾乎崇效天,薛文清幾乎卑法地矣。」先生曰;「智祟亦由禮卑,複卑亦由智崇。易曰:『一陰一陽之謂道。』夫二子之道,某未之能習也,然而嚐聞其大節矣。白沙狂而未足,文清狷而有餘。由孔子言之,皆可以入道。始學者如趨焉,文清其正矣。」

卷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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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林書屋語第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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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高陵吉士錄)

鄭子誾問:「禮:庶子為所生母練冠、麻衣、縓緣,為父後者無服。父死,始為其母緦。今亦斬衰何?」先生曰:「由父視之,有妻妾也。由子視之,知其母,不敢知其妾也。生身之恩莫大焉,而不三年,非所以存其子也。故孟子曰:『雖加一日愈於已。』且繼母、慈母、養母皆三年,生母而不三年何居?父命他妾養己者,比於父之他妾生己者,不既輕矣乎?生母無服,雖聖人之製亦可改也。」「繼母者何?」曰:「子夏曰:『其配父與因母同。』孝子不敢殊也。」「慈母者何?」曰:「子夏曰:『貴父之命也。』貴父之命即同母,不亦重乎!」「且孔子又何以非魯昭公之練冠也?」曰:「孔子又不雲乎:『子生三年,然後免於父母之懷。』夫慈母固有三年之懷矣,不然不生,不然不長,不然不知有父也。」「養母者何?」曰:「吾母不以其子為子也,吾斯出;養母不以其子為子也,吾斯入。吾母既不三年,養母又不三年,天下豈有無母之子哉!」

先生謂祖學曰:「君子之事君也,格其心,不耀其寵,時其諫,弗謀其身。」「請聞焉。」曰:「昔者,蘧伯玉謂顏闔曰:『形莫若就,心莫若和。』『就不欲入,和不欲出。形就而入,為顛為滅,為崩為蹶。心和而出,為聲為名,為妖為孽。』其知此夫!」

鸞問:「『乾元者,始而亨者也』以下者何?」先生曰:「言四德一理也。是故或別而言之,以盡其用,或合而言之,以著其體。是故乾元始亨,言亨即元也,其利貞,即乾元之性情也。故乾始,即能以美利利天下,則亨、利、貞者,非乾元之外又有物也。故『剛健中正純粹精』之七言以讚此也,六爻以明此也。故聖人『乘六龍以禦天』,『通其變,使民不倦』,雲雨之比,亶其然乎!」

先生謂周官曰:「先君子臨喪,必能圖其終;臨祭,必能格其神;臨訟,必能辯其疑;臨譖,必能知其故:臨患,必能圖其安。予當事不能酬,必責予曰:『汝所讀書奚在邪!』故馬溪由謂先君子『不言而躬行』。」

琉問文。先生曰:「治左氏。」周官問文。曰:「治尚書。」原勳問文。曰:「治孟子。」權用曰:「何謂也?」曰:「琉俚而不則,官易而不典,勳博而不暢。」

子誾問:「父卒,嫡孫為祖父母,祖卒,為曾高祖父母斬衰者何?」先生曰,「父祖子孫一體也。祖喪其子,則孫喪其父也。故祖卒,曾祖曾孫猶父子也。曾祖卒,高祖玄孫猶父子也。」

伊問:「秦鞅何以開阡陌也?」先生曰:「墾棄地以盡地利,聽買賣以盡人力,定永業以絕歸授耳。」曰:「可乎?」曰:「廢先王之法,惡乎可也!」「然則始皇又何以令黔首自實田也?」曰:「井田既廢,民多兼並,故舍田稅人,地數未盈,其稅又備。」曰:「可乎?」曰:「是逐民也。」「或耕豪民之田,見稅十五者何?」「輸田主也。」曰:「可乎?」曰:「裏有公侯之貴,此之謂也。」

霄問:「仲止之冠也,渭陽公不為主以應賓,而子代之者何?」先生曰:「吾父告諸廟,使某習禮於君子,敢不執其勞!」「古者筮日於廟,所卦者執卦,以視主人。今以大統曆選日何?」曰:「製也。」「帷房設洗,陳服皆如禮矣,乃不用爵弁服、皮弁,而儒弁、欄衫、絲弁、皂衫者何?」曰:」「亦由夫製也。古可因者則從古,古可革者則從今。」「古冠者見於母,母拜之。今四拜於母,母坐受者何?」曰;「子雖黃耇台背,不可無親也。母而拜子,古之不可從者也。」

達問:「勾踐之事吳也,用大夫種之謀,以己女女吳王,大夫女女吳大夫,士女女吳士,複納美女於太宰嚭,撫越十四年而遂滅吳。董子所謂『先詐力而後仁義』者也,孟子比諸太王,不亦過乎?」先生曰:「勾踐固非太王之儔矣。然其憤槜李之敗而棲會稽也,葬死問傷,養生吊憂,送往迎來,去惡補不足,免者醫,病者救,怨曠者有罰。國人三請戰而後興師,可謂知辱自憤,近於知矣。當是時也,有如此君者乎!故秦穆公五霸之亞也,孔子以其悔過,可以入聖也,錄其書以終堯舜。越勾踐,諸侯之末也,孟子以其知恥,足以入智也,取其誌以並湯文。聖賢樂善棄過之心如此夫!」

東林書院語第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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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高陵崔官錄)

劉子曰:「晚宋群臣遇難皆避去,太后下詔切責,至以『無顏見先帝於地下』為言。及論守節,而獨稱李複侍郎一人。然則宋人材何以寡乎?」先生曰:「死難之士,安石輩皆逐之於前矣,避難之士皆至矣,又何以責其不死乎!故張敬夫曰:『伏節死義之士,當於直言敢諫中求之。』」

官問:「婚有六禮,今用納幣、請期、親迎者何?」先生曰:「納吉、納徵、納采實未嚐亡也,但行之苟簡耳。」問納幣。曰:「昔文中謂『婚娶論財,夷虜之道』,今天下皆論財。欲興桃夭肅雍之化,不亦難乎!無惑乎治日之少也。」

先生謂九川子曰:「汝帖不若絳帖之爾真也。夫書入木石,即失厥初。得三遺七,取形去神者,皆汝帖也。夫書存,意尚可考,跡在世,亦可辯。故三代之書,聖世之書也,其文典,兩漢之書,治世之書也,其文樸;秦始渝古,變國之書也,其文奇;魏始通元,苟國之書也,其文淺;晉、宋、齊、梁、陳、隋,亂國之書也,其文冶而捷;俊魏、北齊、後周諸胡,盜國之書也,其文粗而厲。唐衰矣,其文淫於晉;宋虛矣,其文蕪於元。」九川子曰:「果哉!唐雖篆亦俗,漢雖隸亦古,世變趨下如此夫!」

官間:「程子曰」『露者星月之氣所為,故夜陰則無露。』」先生曰:「不然,亦地氣耳。夫當春夏之時,地氣之升也,重則為雲為雨,不重則不為雲雨而為露。當秋冬之時,地氣之升也,重則為雲為雪,不重則不為雲雪而為霜。其究則亦天之氣感之耳。如以為星月之氣而為露也,冬夜豈無星月乎?奚不露!夫天之露霜,猶人之語默也,子亦求之已而已矣。」

官問:「孔子奚不論日月、雨雹?」先生曰:「昔在子路問事神,夫子且不對曰『未能事人』?夫聖人論人如此其亟也,人猶舍而求之渺茫。如聖人而論日月、雨雹也,後之流弊不可勝言矣。然其言人即言天也,言天即言人也。故春秋紀日蝕、雨雹、水旱、霜雪,皆為言乎人。」

洙問外想難絕。先生曰:「心無主,則客邪交侮矣。」又曰:「以其可想,換其不可想。」「何以有主也?」曰:「禮義浸灌耳。比其久也,心與理一,雖有客邪,不能入矣。今有言讀書非力行者,以予言之,背過四書六經,真力行之士也。蓋非心好義理,則六經四書不能人胸中矣。洙無獨玄談而不苦學。」

官問:「揚子雲曰:『通天地人之理,謂之學。』」先生曰:「子雲焉知學!」「何謂也?」曰:「蒼蒼者豈天理,茫茫者豈地理哉!」「惡乎學?」曰:「通人則通天地。」

有督糧參政,治嚴而令刻。過涇野草堂,先生謂之曰:「昔者糧額之初定也,西安南有灃、澇、氵皂、潏,北有鄭、白二渠,其地稱陸海焉,故其額甚重也。今官設而職廢,渠存而水渴,然而有司者猶以額徵焉,如之何民不逃且盜也!」於是有何副使道亨者,聞而奏於朝,以修豐潤王御史諸渠。比水行,而遠近強弱之用又弗平。先生曰:「果哉,興利不如用人!」

勳問:「王仲淹謂『杜如晦若逢明王,於萬民其猶天乎』則何如?」先生曰:「如晦且不能正太宗之閨門,況其他乎!父子、君臣各止其所,豈小之乎哉!仲淹亦邇譽矣。」

官問:「『君子不教子』,周公則撻伯禽,孔子則訓伯魚。周公、孔子非歟?」先生曰:「此孟子因責善之事而說之激也。古之聖人自胎姬及食食、能言,已教之矣。子之不教是愈疏,不慈也。故教則可,責善則不可。」「責善非教歟?」曰:「教有養之之道,責善有服之之道。若周公之撻伯禽,則為成王也。」

卷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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端溪問答第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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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解梁丘東魯錄)

端溪子問:「桃李冬華,『春王正月大雨雹』,暑月冷雨,十月或雷鳴者何?」涇野子曰:「人事有順有逆,則天道有常有變。然亦有不盡然者,其氣數之錯乎!」

問:「夏月甚炎,而井水寒,陰在下也;冬月甚寒,而井水溫,陽在下也。一寒一溫,其二氣之升降乎?」曰:「人呼吸亦然。故學者精義以致用。」

問:「恆情:聞人有善則忌之,聞人有過則附會之。應平生人有小能細行即責之,其或有背負己者,則但付之一歎息,實未嚐畜之胸中。比其悔也,反德之。不知此心可進否?」曰:「才說不留之胸中尚差,此上更有好路途也。」

問:「中國與四夷,雖風氣有以限之,然亦自然之勢。故藩臬孰與京師,郡縣孰與藩臬,村落孰與城市!故聖人在中國,則海不揚波,四夷向風,亦如天地之化,無速弗屆耳,而又何勢之雲?」曰:「揆文教,振武威,亦可玩也。」

問:「凡天下明生於晦,勸生於靜,華采生於素,巨生於細,終生於始,理固有然者矣。是故聖人抱樸守一,與天地同化。愚病不能韜晦己耳。」曰:「韜晦亦小事耳。」

問:「人之吉凶,凡以善惡而已。故吉人而罹災,是曰反常;凶人而獲福,是曰不祥。然君子之為善,則豈以是為忻戚哉!今不然,聞鴉噪則以為凶為憂;聞鵲噪,則以為吉為善。嗚呼!其亦異乎!」曰:「『定而後能靜,靜而後能安。』凡天下之道,隻貴『知止』。能『知止』,聞鴉噪亦不憂,聞鵲噪亦不喜。」

問:「言行,士夫第一義。孔子曰:『言必信,行必果。』孟子又曰:『言不必信,行不必果。』將安取衷哉?」曰:「皆是也。孔子以必,為小人;孟子以不必,為大人。」

問:「天下古今莫難者相知,「尤莫難者相信。夫以聖莫如周公,有何不足信者,何必至風雷之變,然後釋也?則夫不如公者可知矣。籲!是宜眼底紛紛者眾也。故人知不如自知,人信不如自信。」曰:「惟『赤舄幾幾』好觀。若常人,雖微風輕雷亦駭然矣。」

問:「天地一元十二會,一年十二月,一日十二時。統而言之,不過六陰六陽迭相循環。然陽中夫始無陰,陰中未始無陽。學者觀於陰陽之間,亦可以進德矣。」曰:「孔子斟酌四代禮樂亦此意。故曰『變則通』,又曰『通乎晝夜之道而知』。」

問:「千古聖賢心事與天地萬物萬事之理,無不賴文字以傳。所謂文字,如六經四書之類是也。故嚐竊料人固不可專靠書冊,舍書冊亦豈所以為學邪?」曰,「頗觀之者如何耳。四方上下,山川草木,皆書冊也,要之有所歸耳。」

問:「動物感人,莫如音樂。嚐見世之所謂戲子扮岳飛、秦檜故事,坐客往往泣下,而況先王之雅歌者與!故滅保以上,採薇以下,關雎、鹿鳴、棠棣,伐木、蓼莪之章,苟時複詠歌,亦未必無補於德性。」曰:「於田夫野老之前,扮岳飛、秦檜即泣下沾襟,若歌採薇、關雎等詩,雖千百遍恐亦不欲聞也。是故世變不同,人品亦異,教君子小人亦異術。」

問:「漢文帝卻千里馬與晉武帝焚雉頭裘,事雖不同,要之皆可為貴異物喜奢侈者之濃。然文帝有一賈生不能用,惜矣!』曰:「文帝之見與賈生不同,恐文帝非賈生所能及也。」

問:「孔子『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嚐飽』與所謂『是日哭則不歌』,未嚐不歎聖人心地隻是一片自然。『至誠惻怛』四字,作聖之基也。孟子亦曰:『哭死而哀,非為生。』嗚呼!風俗日漓,禮教日壞,往往臨喪不哀,甚至父母之喪,亦恬然如平時也。」曰;「習俗成,雖賢者亦改共初心。有道者宜振之耳。」

問:「韶音作而鳳儀與春秋成而麟出,恐是聖人至德太和有以動之耳,非以音樂之和,書成之故也。」曰:「音樂即至德。獲麟,麟之不幸也,故絕筆焉,其義深矣。」

問:「常情:玩生於所忽,敬生於所尊。今日隻把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與顏、曾、思、孟、周、程、張、朱,隻如見在當時,與我相參,恐其益不小。故羹牆見堯,蚤夜思舜。若但以為古人書吾且讀之,未免作輟相半。如千里得家書,何嚐不喜?而欲求所謂恭敬如對麵父兄,難矣。」曰:此亦是一半功夫。若解後,更須要他個堯與舜在麵前也,蓋自不能已矣。」

問:「老子有言。『不見可欲則心不亂』,然則必見可欲而亂乎?夫使吾心有主,其能亂乎?必若吾夫子所謂非禮勿視聽者,然後為無弊。」曰:「人於非禮,耳目雖勿視聽,而心中不忘,則亦亂耳。」

問:「家難而國易,固然。家之難化,莫如婦人,雖怨,吉之道也。至於『婦子嘻嘻』,非所以肅內範也:故曰『終吝』。其必防之於未然乎!故曰:『閑有家,誌未變也。』治國基之矣。」曰:「防亦未盡。才言防,便骨肉間隔。大要其身正與行道耳。」

問:「呂刑可以示用法者,酒誥可以示嗜灑者,二典、三謨可以示望治堯舜者,禹貢可以示治水者,湯誓可以示創業者,伊訓、顧命可以示守成者,大誥、多方可以示化服梗叛者。故致用莫大乎書也。」曰:「事雖有異,道無不通。隻酒誥,豈不可以望堯舜者哉!」

問:「長江之上,大海之濱,風波之險可畏也。至於風恬浪息,漁人出沒其間,鷗鳥飛鳴其中,若相狎而玩者。何也?水忘機也,漁人、鷗鳥亦忘機也。若乃吾人之宅心,宜若平且易焉已矣。而反有不可測者,則其為風波之險莫大焉。此莊生所謂『險於山川』者也。是故機心忘,而後可以進德矣。」曰:「隻看如何平易,平易一差,恐靡然矣。」

問:「孟子所謂『勿忘勿助』,隻是說自然而已。藎忘則涉於無情,助則出於有意也。」曰:「『勿忘』亦非自然,蓋自強也。功夫全在此。」

問:「天下萬事精於勤,荒於嬉,如張東海以草書名一世,亦自苦心中來。向使移此心以學道,其何精奧之不造乎!」曰:「豈惟草書哉,雖詩與文亦然。若苟有所誌,雖草書亦無妨。」

問:「『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』,王侯得一以守其國。夫所謂『一』,非理乎?所謂理,非太極乎?然後知老子得易之體也。」曰:「老子未知易之用,焉知易之體!」

問:「凡人必有堅忍不拔之操,而後可以立俊偉光明之業。故君子莫大乎堅忍也。」曰:「堅忍固善然亦是細事耳。」

問:「皇極經世見邵子格物窮理之學,然其視子雲之太玄,不亦遠乎!所謂補湊雲者,或者以程子不學其數為宜矣,藉口一何妄乎!」曰:「太玄固於世教遠矣,經世恐亦太淺近可疑。」

問:「今之所謂僧,非墨子流乎?所謂道,非老氏流乎?故孟子於夷之斷曰『二本』,孔子於夷俟斷曰『老而不死為賊』。善斷二氏之病者,莫如孔孟也。」曰:「孔孟斷二氏於未害之前,故難。今所見者,蓋流弊也。」

問:「物有氣化,有形化。是故星殞為石,非氣化者乎?雀入大水而為蛤,非形化者乎?」曰:「星之氣凝聚重濁,已欲成石而後殞也。雀入水化蛤,其性近乎!若他鳥則何以不能?」

問:「先儒謂月借日為光。夫日,太陽之精。月,太陰之精。各用其明,無假借也。若謂借日為光,則是月本無明矣。譬之陰火、陽火,其有明一也。譬之人之目,左為陽,右為陰,亦互借為明乎?況周書曰『哉生明』,言月之始生明也。又流星自天而下,亦有光也。是知月之弦望盈虧,養明於晦也。以漸而盈,虧陰故也。籲!凡天下之物,未有不晦而明者,獨月乎哉!」曰:「星、月皆借日光,恐是。故月未望不圓,日中見沫為災。」

問:「劉元城忠孝大節偉然矣,至於喜談釋氏,是其小故。或者乃以此而病元城,吾於此有感焉。」曰:「談釋氏亦不能病元城,即今世儒能如元城者幾人哉!必有孔孟之道,然後可闢佛老。」

問:「凡虛明輕清者皆屬天,沉厚重濁者皆屬地。若乃指高高在上者曰天,指隤隤在下者曰地,恐未然乎?」曰:「語須有著落方好,端溪則何以指人耶!」

問:「日以沉而升,月以晦而明,雨以旱而貴,物以春而生。故君子明忌於大察,恩戒乎濫施,天道人事一而已矣。」曰:「升沉晦明,皆不得已而然也。有心於晦沉,則有心於升明矣。」

問:「人必心平氣和,而後可以處事。心平則理暢,氣和則辭婉,是故可以動人矣。」曰:「心平氣和,非為欲動人為也。」

問:「人不難於聰明,而難於忠實;事不難於速辦,而難於安詳。知此可以語道矣。」曰:「隻忠實安詳,更有說也。聰明字恐誤認也。」

問:「天下智者少,故曰『知人則哲,惟帝其難之』。嚐私論小人有不可測之奸,君子有不可欺之明,持明以照奸,則小人無遁情矣。然尤君相之所急者也。」曰:「知有三要:一曰無私,二曰無惑,三曰無自狹。」

問:「孔子作春秋,雖事因魯史,而斷則聖心也,故曰:『遊、夏不能讚一辭。』大段春秋無所容私,非謂遊、夏真不能讚助一辭也。」曰:「雖使遊、夏學至無私,然千變萬化,因物付形處,恐亦不能措手耳。」

問:「凡晝屬陽,凡夜屬陰。凡民有疾,晝必多輕,夜必多重。凡人作事,晝必多精明,夜必多疑畏。故狐狸必夜出,鴟梟必夜鳴,陰陽之分也。惟君子陽剛以為德,窮理以達變,故通乎晝夜,與天為一。」曰:「易謂『通乎晝夜之道而知』,恐不止此,故曰『君子而時中』,又曰『不舍晝夜』。」

問:「揚震辭金一事固難,於暮夜尤難。嗚呼!有官君子如震所為,亦庶乎不負於吾君矣。」曰:「若震者,將期於天地鬼神對,豈止於不負其君哉!雖然,連金暮夜不至方信。」

問:「天地間惟卓然自守為良圖耳,紛紛多言,果何足貴哉!」曰:「止自守亦非為良圖,言亦不可廢。」

問:「靜時體認天理易,動時體認天理難。故君子存靜之體認者,以達乎動之泛應者,則『靜亦定,動亦定』。其為成德孰禦焉!」曰:「動時體認天理,猶有持循處,靜卻甚難。能於靜,則於動沛然矣。」

問:「人心其猶用兵乎!用之善則克敵,用之不善則害己。是故君子莫先於治心兵矣。」曰:「人心之欲如盜,用心製欲,如以兵逐盜。兵非人心。」王材曰:「用心製欲,如以兵逐盜,不若言『以義製欲,如以兵逐盜。兵非人心』為明白。」先生曰:「是也。」

問:「嚐謂人之生也,陶冶於造化,其猶傀儡在技兒之手乎!及其死也,歸根複命,其猶傀儡在技兒之囊橐乎!可笑也,亦可悲也。」曰:「人之生如泡聚於水上,其死如泡散於水上。如傀儡在技兒之手,則天地為用力矣。傀儡在囊橐之內,則魂魄不散類輪迥。」

問:「草木何以無知也?禽獸何以有知也?意者,草木之偏於氣者乎!禽獸其兼氣血,有知者乎!夫惟有知,故有牝牡之性,生育之道矣。」曰:「草木本乎地者多,故無知;禽獸本乎天者多,故有覺。人兼天地之道,故靈於草木鳥獸。人而不能盡天地之道,是亦草木鳥獸也。」

問:「倮蟲錄不如山海經,山海經不如博物誌,博物誌不如爾雅,爾雅不如詩。故曰『小子何莫學夫詩』。」曰:「詩非止優於爾雅、博物、山海、倮蟲也。爾雅等書止明物,詩則即物以明人耳。」

問:「天地之精,開竅於日月,人物之精,開竅於耳目,草木之精,開竅於花實。雖小大不同,其理一而已矣。」曰:「聖人憲天聰明,則萬國理,萬物育,諸竅皆通矣。」

問:「身者,其神之宅乎!神者,其身之主乎!故君子愛身養氣以培其宅,所以存神也。故神存則人生,神去則人死,其道爾也。」曰:「神者,身之妙用,動作雲為,知來藏往皆神也。死而不便散者,凝聚者正且固耳。」

問:「博物宜莫如子產,而不能察校人之誑。持己宜莫如孝肅,而不能免狡吏之欺。孟子曰『君子可欺以其方』,言君子信理,宜乎世之誑君子者眾也。」曰:「校人之誑不必察。脊杖之誑,孝肅明亦未至乎!不然,則平日性情之偏,吏已瞰其微乎!」

問:「飲以養陽,食以養陰,生民之恆,故觀便液之清濁而陰陽可見。夫道不離乎日用,故男女、飲食,道之端也。彼求於人事之外,無乃非道乎!」曰:「此等陰陽論道,恐亦太淺。若謂求道於人事之外非道者,則甚切。」

問:「至禮不讓而天下治,至樂無聲而天下和,其五帝之事乎!三王而下涉乎跡矣。後世至禮壞而民無所措手足,至樂崩而民之怨諮生焉,而欲至治太和,難乎!」曰:「隻是個仁助難。故孔子曰『人而不仁如禮樂何』。」

問:「孟子謂:『仲尼之門,五尺童子羞稱五霸,為其先詐力而後仁義也。』此語極有力。在吾儒尤不可忽也。」曰:「學者終身事業,隻是一個誠與義,反之則市井盜蹠耳。」

問:「心其太極矣乎!心之動靜,其陰陽乎!心之四端,其五行乎!故君子莫大乎養心。」曰:「養心是學問根本,不知將何以為養耳。願端溪子終教之。」

卷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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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梁書院語第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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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解梁王光祖錄)

東魯、光祖因述西渠為御史時事,先生曰:「真御史也,所行皆經術。今安得有斯人乎!」問崔洹野。曰:「其人聰敏。每見之,得聞所未聞,不覺除去惰心。藎博古通今之士也。」問穆玄庵。曰:「雖好佛學,然其行則忠信端正士也。」問馬柳泉。曰:「溫恭純良,通達國體。但或有似老氏處耳。」

光祖問:「薛文清公可與前賢誰比?」先生曰:「比吳草廬則有餘,比許魯齋則不足。」

德在言先者,其言亦易喻;言在德先者,雖三令五申,莫之能聽矣。行在文先者,其文亦易明,文在行先者,雖縭章繪句,亦無所於用矣。

先生謂平陸諸士曰:「夫平陸,於商有傳說焉,孔子刪書而取其三篇者,此地產也。於春秋有宮之奇、百里奚焉,孟子論人,取其忠智者,此地產也。今去三子千有餘歲矣,其山之靈,河之秀,豈無鍾萃於人若三子者,出於其問以為孔孟之所取乎?」

光祖問:「二程先生孰優?」先生曰:「明道優。然始學之道,其必先自伊川之方嚴進乎!」

光祖問:「程門尹、謝、遊、楊四子孰優?」先生曰:「惟尹彥明吾最敬焉,篤誌力行,有周、漢人風,使及孔門,可方由、求乎!」

丘孟學曰:「舉業之溺人,與佛之溺人一般。」先生曰:「就溺中不為所溺,方是登岸。」

光祖曰。「觀屈原離騷之言,其忠君愛國之心誠可敬。然當其時,君既不用,隱居可也,何必投汨羅水哉!」先生曰:「此其誌亦可悲乎!雖非中道之聖,抑亦邁時之賢也。此風行,可以厲頑頓無恥之徒,而況原為同姓之臣乎!」

光祖看鑒至魏晉間,歎曰:「能孝不能忠者,其太保王祥乎!」他日以問。先生曰:「爾看曾、閔之孝,曾肯仕大夫之家乎!由是知後世之稱者,一節也。故尹彥明論堯舜『孝弟甚廣大』。」

光祖曰:「漢昭烈戒子:『勿以惡小而為之,勿以善小而不為。惟德惟賢,可以服人。』何如?」先生曰:「上二句真王言,下二句則近霸矣。」

先生常勉學者:「必以聖賢自期,不要把自家當做草木類。行坐常思自己終身做如何人也,如此激昂,必至廢寢忘食。」

光祖問曰:「在下者多諂,在上者多驕,何故?」先生曰:「在下者諂,而後在上者益驕。」

光祖曰:「後世學易而不能用者,其京房,郭璞乎!」先生曰:「斯二人原未學易耳。」

光祖曰:「物之遇雨,或生或長,其效甚速。人遇教而不興者,何也?」先生曰:「隻是中心未實。如五穀之種,或蠢或浥,難乎其為苗矣。」

先生一日夜坐仰山堂,使諸子各言誌之所欲。耿重光對曰:「欲輕外物,明義理。」曰:「凡人義理不明,正由外物牽製耳。使常重在義理,外物即退矣。丘東郊何如?」對曰:「讀書常欲為己。」曰:「為己不同。若獨記文字,欲不使人知,及考試則在人前邪?」對曰:「否。」曰:「是不好勝,不矜誇,不圖利,為己乎?」對曰:「然。」曰:「若是好用力也。張泰何如?」對曰:「欲求一實字。」曰:「隻欲實幹舉業,亦不是實。必以聖賢之實自體貼,方是實耳。王玉旻何如?」對曰:「欲期至遠大。」曰:「當自『實』與『為己』做起。工夫至大而至小,至遠而至近。可與郊、泰切磋也。藎為學須求良友講論勸戒,方有進。若自家誦讀,終無所得。」

光祖曰:「有舜之德,夔方能成乎韶樂。如無舜德,雖有夔,亦難乎其作也。」先生曰:「夔樂亦又在用稷、契、皋陶、益、垂、伯夷之後成。」

光祖問:「程子蠍頌雲:『殺之則傷仁,舍之則害義。』如何處?」先生曰:「若傷人則殺之,與故殺不同。如此,則仁不傷而義不害。」

朝邑王夔父卒,有遺命,欲停屍以待繼母之終,然後合葬。先生曰:「從親一言,而暴親屍於久遠,不可。古人常有從治命,而不從亂命者矣。」

先生夏縣禹廟記言:「禹之所以為禹,其要在『拜昌言』。」每令光祖輩熟讀以自廣。

光祖曰:「西渠張仲修作河東書院,以『崇義』『遠利』名齋,極中人之病。今改為『居仁』『由義』矣。」先生曰:「甚非作旨之意也。」先生嚐稱潞州仇時茂有古王烈之風焉。

先生自運城會司馬主政邦柱回,光祖問:「其人如何?」曰:「貌象古雅質實,真賢者後也。」

先生欲寫「鄉進士」大字賜光祖,光祖曰:「願得『長慶堂』字,不願得『鄉進士』字也。」先生曰:「隻此便是『祿在其中』。」

先生在書院時,嚐夜隨擊柝者以觀號。見安逸或寢者,旦責之曰:「與汝是地為逸乎?與汝是屋為寢乎?且汝有是身,止於工文詞,謀科第,以為人乎?抑亦求汝身之所始,思汝心之所終,觀天地之不息,念父母之所生,明無人非,幽無鬼責,以求不同於秋草者乎?」光祖一日誦之,曰:「此言聞而不感發者,非夫也!」

光祖曰:「有司尚貪酷,固百姓之不幸也,亦彼子孫之不幸也。」先生歎曰:「貪醅者,無以為得計。」

光祖曰:「張南軒潤色二程遺書為粹言,何居?」先生曰:「使人讀之,反因文而薄意。」

卷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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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灣精舍語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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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解梁王光祖錄)

周道通曰:「衝見鄒東郭,言:『學濂洛關閩,自孔子學下來。』或曰:『自濂洛關閩學上去。』如何?」先生曰:昔明道兄弟十四便學孔子,後來尚不及顏、閔之徒。隻學孔子後亦未知如何耳。孔子,萬代之師也。」

問:「交友、居家、處世,不能皆得善人,甚難處。」先生曰:「此須有憐憫之心方好。能憐憫,便會區處。如妻妾之愚,兄弟之不肖,不可謂他不是也。此仁智合一之道,舜『欲並生』,張子西銘具言此理。但千變萬化處,非言所可盡也。」

問:「為學隻不間斷好。」先生曰:「何以能不間斷?」曰:「責誌。」曰:「此亦是第二層功也。其要隻是能知耳。能知得,便會顏子之『欲罷不能』也。」「則何以謂之知?」曰:「如體寒思得衣以暖,腹饑思得食以飽,是知也。」因問:「焉能得知?」曰:「在默識自省耳。」曰:「比固是要法。若隨事觀理,因人辨義,讀書窮理,皆不可缺。故曰『致知在格物』。」

問:『屢空』之『空』,隻是虛字,若言貧,恐小了顏子。」曰:「屢貧亦非小事。知破比,便尋得仲尼、顏子樂處也。」

問:「今之講學多有不同者,如何?」曰:「不同乃所以講學,既同矣,又安用講邪!故用人以治天下,不可皆求同,求同則讒諂麵諛之人至矣。」道通曰:「果然,治天下隻看所輕重。」

問:「身甚弱,若有作盜賊的力量,改而為聖人方易。」先生曰:「作聖人不是用這等力量,見得善處肯行,便是力量。溺於流俗物慾者,乃弱也。」

光祖問:「母有被父出,其父亡而母複歸焉。為子者事之乎?不事之乎?不幸而又死,其服如之何?」先生曰:「事之。其服也,猶服其出服。」

光祖問:「父母或有先亡者,為子欲廬墓盡心於死者,而生者又不能養,當何如以處之?」先生曰:「廬墓非古也。父先亡,廬之可也;母先亡,廬之不可也。」李愈言:「母無養則何如?」曰:「勿廬,以求養可也。」

光祖問:「親與師,當事之如一也。或送師喪於中途,而聞父母之喪,何以為情?」先生曰:「奔父母之喪。師有練祥之事,則一臨。然必其師之恩如三年之戚也,則行之。」

光祖問:「父母俱存,兄弟鮮矣,而子出仕。遇君之難,死之則不孝,不死則不忠,二者何居?」先生曰:「當是時,君難為重,又非徐庶可比。」

光祖問:「孝子在初喪,水漿不入口者,何故止於三日也?」先生曰;「節也。不及乎是日者,忘死也;過乎是日者,滅生也。故子思以曾子為不然。」

光祖問:「禮曰:『居喪請喪禮。』若三年問、奔喪、喪服記、雜記、間傳諸篇,平居不可讀乎?若不讀,何以見古人之行與製禮者之心歟?」先生曰:「孝子讀此,起不忍之心故耳。故伊川喪母,而後喪禮熟。」

光祖問:「有為人子者,常以仁義之言陳於父母,其父母猶有傷風敗俗之為。不知更有何道以事之乎?」先生曰:「雖則仁義之言,其作用亦當有法。不然,則為非仁之仁,非義之義,難以諭親於道。」

光祖問:「當時諸侯有以國讓孔子,孔子受之否歟?」先生曰:「不受而相之。藎以國而讓之者,必其知孔子而欲用之者也,又何受乎!」

光祖曰:「唐高宗立武後,得李績一言而決。宋太宗欲傳位,聞趙普數語而止。二人之罪,敢問孰重?」先生曰:「太宗見利而忘義,故子母、兄弟之恩缺;高宗見欲而忘禮,故父子、君臣之分滅。李績、趙普,皆探其心而成其誌。以言其亂倫則均也,若其相君之業,當又別論耳。」

光祖曰:「孔子雲:『大德者必受命。』皋陶之德不劣於稷、契,夫何稷、契之後鹹為天子,皋陶之後則無聞焉?抑當時用刑猶有錯處,而至子孫未昌大乎?世人多疑焉,敢問。」先生曰:「皋陶之刑,詩詠『淑問』,書稱『明允』,則固皋陶之德也。豈有錯處?然其後封於六,終子孫世世列五等諸侯,又何必皆天子哉!縱未為諸侯,未可以此必天而較皋陶也。」

「今士大夫居喪,接人皆蘇巾、深衣,光祖竊疑焉。敢問是禮歟?」先生曰:「吾二十年前,嚐傷其情之亡久矣。今三五年來,並傷其文之亡速矣。是故亡情者必亡文,亡死者必亡生。俗也,可痛哭乎!」

光祖曰:「邵子之數學,光祖以為即揲著之捷徑也,而先儒與近儒多鄙之。若係辭揲著之說亦非歟?」先生曰:「邵子之數與大衍之數頗異。邵子之數方而滯,近利也;大衍之數圓而神,本義也。利則人皆慕外,其求之也有中有不中,皆怠於盡性矣;義則人皆慕內,動無不利,皆樂於知命矣。毫釐之間,義利之分。故程子與邵子同裏閈二十年,不問數。」

光祖曰:「陳實、郭泰、管寧、陶潛四人,皆傑士也。敢問孰優?光祖欲學焉,孰從?」先生曰;「太丘有仁之量,林宗有仁之材,以言其錫類則均也;幼安有仁之信,淵明有仁之智,以言其仗節則均也。子欲學守身,無如管、陶;子欲學及人,無如陳、郭。然必有管、陶之節,而後有陳、郭之用。斯四傑,吾不能為之優劣。」

光祖曰:「王石渠先生奏,祀孔子與先農同。此高天下之見也。然孔子之功德實與天地參焉,以祀先農者而祀之,光祖以為猶有屈也。然當時禮官不從者何?」先生曰:「汝知吾人之徒乎!非先農不能生,非孔子不能教。教養同功,但世多忘先農耳。」

光祖近得新增伊洛淵源錄,乃月湖楊公廉之所增也,多是朱文公論議諸賢之短處。敢問是非?」先生曰:「月湖亦好古之士,但所見亦近世口說性理道學。若孔門切實正學,渠恐未聞,故所錄諸賢皆未真。」

光祖問:「伏羲之畫卦,因河圖之奇偶。而程子因見賣兔者,曰:『畫卦何必圖、書,隻看此兔,亦可作八卦。』不知於兔何所取也?」先生曰:「豈惟兔哉!無物非八卦也,隻看識取耳。」「此卓亦可八卦乎?」曰:「然。」

光祖問曰:「薛文清公祠堂記雲:『吳、陳、羅、胡有「極高明」之學。「道中庸」恐未同;黃、李、王、於有以身徇國之勇,「盡精微」恐不逮。』然『未同』、『不逮』者,可得聞乎?」先生曰:「薛子以所學者見諸躬行,而無過高之弊,以所行者本諸精思,而無計功之失。諸子不及也。」

或問曰:「左傳有『子雖齊聖,不先父食』之說。若孔廟顏子、曾子、子思皆先父食也,不知當時何所據以行之乎?光祖不得答,敢問。」先生曰:「子不先父,一國宗廟之祭也,主於論孝不論功。文廟之祭,天下報功之典也,主於論功不敘倫。若別立廟,以祀無繇、點、鯉,斯盡善。」

光祖問曰:「魯用天子之禮樂,孔子嚐不足矣。如久於相魯,將革之乎?從之乎?」先生曰:「孔子於衛且正名,況於魯乎!觀『吾不欲觀』之言,以及墮邱墮費之行,可知其必革矣。所未可必者,顧用我者如何耳。」

光祖曰:「事親從師,皆學者切要事也。若親與師之地相去百里,欲事乎親,而學或不明;欲從乎師,而親或缺養。敢問所處之道。」先生曰:「是切問也。子苟誌於此,又何患缺養與學之不明哉!是故明學即所以養親,養親即所以明學。故『歸而求之』,孟子之拒曹交;『以善養我』,程子之喜尹淳也。」

光祖問:「孔子之心,常以尊周為本。其至齊、衛之邦,皆見其君,何獨至周之都,而不見其王耶?果周王衰甚,難於扶持?抑周無賢人之引歟?」先生曰:「無賢人之引,或然。藎夫子亦嚐至周問禮樂矣,知禮樂者未嚐薦夫子,況其他乎!故曰:『古之君子未嚐不欲仕,又惡不由其道。』」

光祖問曰:「先生常使入學須要學二程子,一日又曰:『宋儒極高明而未道中庸。』然則二程亦未道中庸乎?」先生曰:「恐亦有未盡處。若明道則近中庸矣。」

光祖曰:「漢之蕭、曹、丙、魏,唐之房、杜、姚、宋,宋之韓、範、富、馬,元之劉、史、耶律,皆當世所共稱,其功績已著於史策。敢問其心孰公?其相體孰正?有可以紹唐虞三代之佐者乎?」先生曰:「斯十五人者,雖不及唐虞三代之佐,然其心亦近公,相體亦近正,少有純疵之別,人品之優劣見矣。若蕭何之才,丙吉之德,宋璟之正,韓、範、富、馬之忠,耶律楚材之略,雖以參乎三代之佐如靡巫、閎夭者,將亦無愧乎!若夫參暗於黃老,相進於許、史,房、杜謀殺建成,眺崇近於逢迎,劉、史之未達大道,比諸八人,其少劣乎!」

光祖曰:「李泌初見肅宗於靈武,謀議政事而不受其官,此亦罕有事也。後雖受官,及克複兩京,即懇乞還山,似與張子房事同。敢問其心何如?」先生曰:「方是時也,使內無李泌,則子儀、光弼不能成兩京收複之功。猶高祖之日,內無張良,則蕭何、韓信不能立平楚定齊之烈。見榮而不貪,好謀而能成,有功而不居,其何所為哉!夫泌也,將亦唐之張良乎!」

光祖曰:「周禮,林孝存作十論七難以排之,何休以為六國陰謀之書,或謂劉歆附益佐王莽者,朱子曰:『規模皆是周公做,但言語是他人做。』斯數說者,敢問何家為的?」先生曰:「朱子之言是也。但雲言語是他人做,恐不然,非周公不能有比筆力也。細玩之如畫工然,物物而得所;試體之如治家然,人人而遂欲。然必君臣一德者,斯能舉而措之耳。林氏、何氏諸說,將無有見於新莽、宇文周輩之為者而立論乎!」又曰:「周禮亦有周之後王添入者,如今之會典然。」

光祖問曰:「夫子之作春秋,其義必定於一也。何子夏、左丘明同受於夫子,而子夏之徒與丘明之說既不同矣,公羊、穀梁同受於子夏,何以又不同邪?」先生曰:「皆夫子之徒也。有傳事者焉,有傳義者焉。丘明傳事,義在其中矣;子夏、公、穀傳義,事在其中矣。其不同也,亦由是生。」

光祖曰:「何休著左氏膏盲、穀梁廢疾、公羊墨守,鄭康成作針膏盲、起廢疾、發墨守。休見之,曰:『康成入吾室,操吾戈,以伐我乎!』光祖以為,若康成過為求索以排之,誠過也。若得義理,果能針之、起之、發之,是亦起予之徒,休又何必出此言乎?」先生曰:「休也狹,惟溺己見;玄也廣,似通大道。休雖以玄為何氏之忠臣可也,操戈之言可鄙哉!但玄之語欠婉遜耳。」

光祖嚐詢:「江南風俗,皆苦生女分家貲以隨嫁,與吾秦晉之俗大不同矣,敢問孰為近古?」先生曰:「江北婚禮浮於男,江南婚禮浮於女,以言其失古則均焉。嗚呼!安得複見『儷皮』、『厘降』之風乎!」

光祖曰:「『食旨不甘,聞樂不樂』,此夫子萬世之教也。近見都城大邑於初喪之時,親朋攜酒餚及歌者,甚有自夜達旦之實,謂之伴喪。敢問此果成風而難變,抑變之者無其人耶?」先生曰:「嗚呼!悲哉俗也!惟有以生為憂者矣,故有以死為樂者矣。」又曰:「民不知生,故不知死。然豈民之罪哉!」

光祖曰:「伊尹放太甲於桐,使思其祖而改過也,其心甚公。至霍光則直廢昌邑於一旦,是因人言,襲盛名。人皆以為前有伊尹,後有霍光者,何也?」先生曰:「霍光安能比伊尹哉!迎昌邑已不似立太甲,廢昌邑又不類放太甲。伊尹之誌,有商天下皆知也;霍光之心,所知者楊敝、田延年耳。其後妻顯謀鴆許後,麵子山、禹橫逆,乃光恬不介意,將亦比其子如伊陟耶!」

光祖問:「孔子常雲:『吾誌在春秋,行在孝經。』觀斯言,孝經不可疑矣。朱子乃疑非盡是聖人之言者何?」先生曰:「朱子特以其分章引詩,體格不變為疑耳。然聖人之言,在意不在文,聖人之誌,在感不在法。藎必其章分條釋,閭閻童稚可誦而鼓舞故也。」

光祖曰:「鄧攸存侄於危亡,可謂克念天顯。然舍子於鋒鏑,而忍心亦甚。若遭此,何以處之?」先生曰:「既無先盜之智,又無化盜之仁,存侄棄子,亦其自取之乎!」又曰:「攸又仕於劉聰,聰若害攸,吾恐並侄與妻亦棄之矣。」

卷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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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灣精舍語第十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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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潁川魏廷萱校門人休寧胡大器錄)

嘉靖□□夏,胡大器初謁先生於柳灣精舍,問:「書冊浩繁,可常讀者安在?」先生曰:「當先精通其大者。但看書必要體貼見之於行可,若隻為博覽記誦,安能不患其浩繁耶!」

大器問行。先生曰:「禹無間然,隻在菲飲食;回稱為賢,隻在簞瓢陋巷不改樂處。今學者隻去其一切外慕,無所係累,方為實學。隻今夜之言果能行之,以之立身而宜,以之為政而善,無往不可。若傳不習,雖講一年也不濟事。且力行甚難,苟非操存為之不已,則心機又由熟路走了。須努力過此關。」

問今之講道學者。先生曰:「雖則幽深玄遠,但我有捷徑法,隻做得不恥惡衣惡食,便是道學。」

諸友有厭坐監之久者,先生曰:「昔弘治間,與馬溪田四五友在太學,或共屋讀書,或一寺習禮,或麵規其過,或陰讓其善,或問學於舜、顏,或求法於祖宗,或論世於千古,冬不辭冱寒,夏不憚祁暑,若是者蓋四年也。今諸君數月而出監,猶以為久乎!」

先生常謂大器曰:「看書先要將己心與日用常行比合,其見自別。」

先生聞施秀才家被毀,對人致勉曰:「此不必動心,教他再用功,水來溺不著,火來燒不著。」

大器問:「明道、伊川皆大賢也,初學何先?」先生曰:「當學伊川嚴毅方正為是。若學明道和粹,而工夫不至熟,隻見燕朋日日往來不絕,忽不知歲月之將至。然學熟後便是明道也。」

問:「古廉頗、相如皆能公爾忘私乎?」先生歎曰:「後之為臣者既得柄了,將天下公事皆要出自己意幹去,通負朝廷求治之意。還是不曾學,不然錯看論語也,故雖廉,藺亦不如。』

或問:「蕭何、孔明孰優?」先生曰:「何優於明。」或人疑之。曰:「『盡信書不如無書』。蕭何從本上做起,養民致賢。孔明用心於末,作木牛流馬、八陣圖,閑用許多智巧,未聞吳、魏一賢人來,此以人事言也。然當時事勢,貴戚宦寺殺人過多,喪了士氣,人心不複思漢,孔明亦難如之何。」

或患義理難明。曰:「凡人義理不明,隻是外物牽製。去牽製處,義理便明矣。』

先生因學者往教,曰:「昔蘭州有守墩軍,姓周名蕙,字廷芳。初讀大學,有不知的字,講問於秀才。其後將中庸、語、孟及五經盡讀之,有得於心,遂以程朱自任。有鎮守恭順侯吳某請他教學,周辭曰:『若使我守墩就去,決不去往教。』其侯亦不能強,遂親送二子於其家以受教。又有鄭安、鄭寧二樂人進啟本,願除樂籍,從周先生讀書。其感發人至於此。」

先生謂大器:「為學隆師取友,變化氣質為本。渭南有薛敬之,從周先生遊,常雞鳴而起,候門開,灑掃設坐。及至,則跪以請教。後歲貢過陝州,聞陳秀才雲逵忠信狷介,凡事皆持敬,遂拜訪其家,問曰:「何以得此門戶?』陳曰:『我常事父母,有忿聲。一日,讀子夏色難章自悟,即改其行。』薛歎曰:『此吾良友也。』遂定交而去。」

問:「孟、程言性如何?」曰:「孟子言性如水之就下,程子言性猶水也,亦有濁者,不如孟子言的實。」

或問為學之法。曰:「如禪家度人,說過溪澗,入虎狼口,過得比關方好。蓋私慾陷人殺人,如溪澗如虎口也。過此便是天理坦途矣。」

先生歎人隻舉業上用功,不知言行於人關係甚大。果到口無擇言,身無擇行,比真舉業也。

先生謂大器曰:「藥中要用桑白皮,須得老實人去取,不致殺人,必著如伊川家人方可。正如解州賑濟,上司必用解梁書院善人給散,雖不能必其何如,終比他州均乎,能濟眾有益也。」

先生有感,謂光祖、大器曰:「學被功利之徒陵夷久矣。汝二人當翻然改舊習,學聖門顏、曾、思、孟,早夜參前倚衡,如羹見堯,如牆見舜,甚無為俗所移。」因問君子儒。曰:「在『誌道據德依仁』,小人儒不過藝而已。」

問:「作詩體如何?」曰:「詩有幾般樣。有事物無道義,是晉、唐詩;有道義無事物,是宋人詩;事物與道義並用,吾儒之詩。」

大器問:「詩可學乎?」先生曰:「聖人可學,況詩乎!但不可溺耳。」

有客談:「為臣者多好複私仇,何故?」先生曰:「隻是未學。大臣當以事為天下事,當以言為天下言。又先要正君心為本。昔周公遍草萊求賢如不及,安得有仇可複!雖漢唐之世,亦有能用仇人者。」

先生歎曰:「經書是平天下粱肉,未有舍經而能致治者。後世偏用法律,是失開設學校之初意也。」

先生聞學者往來權貴門下,乃曰:「人但伺候權幸之門,便是喪共所守。」是以教人自甘貧做工,立定根腳自不移。

先生謂大器曰:「汝樸厚雖好,又要激昂向上。不然則徒樸厚,雖不失於善人,亦不能升堂觀奧。」

問:「今之學者,開口專論致知是行,如何卻似宋儒各立門戶者乎?」先生曰:「聖門教人,大以成大,小以成小。如季路習得一信,冉求做得一藝。今人未得斐然戍章,便將高遠慮做口頭語也。」

先生因人專務於高談,曰:「在陝有一秀才,不肯讀書,每日高大議論。則誨之曰:『可讀五經。』對曰:『此是記誦之學也。』曰:『不然。心存方能記得,與聖賢通。不然,讀經如吃木楂同。』橫渠亦曰,五經須常放在麵前,每年溫誦一遍,況學者乎!」

問患交接人。先生曰:「須要寬綽些,不可拘拘守秀才規矩。見大人君子,進退、升降、然諾、語默皆是學。」

問:「五經四書熟後,再看何書?」先生曰:「行後方能熟,雖不治他書可也。」

問作文。先生曰:「須要思想。思想通時,如水渠通開,流到處都是道理。不思想,雖眼前事見不得。凡文字,躬行中來方有味。」

問接人妨功。曰:「好人多接幾個何妨!因他之有餘,知己之不足,無往而非學。若燕朋燕友,非惟無益而損,接此等人便妨功。」

問:「如書經《金縢》、《顧命》不必讀否?」曰:「讀經揀擇,便是利心。」

問:「讀書玩物喪誌,如何?」先生曰:「此程子有為而言,恐人口頭應答。苟以心思之,以身體之,何有玩物喪誌,但恐讀之不熟不精耳。」

先生講罷,謂諸生曰:「某之言論,不可以為是,必合之於心與理安,方為是。」

問惡與人講論。曰:「學不講不明。非是自矜,將驗己之是非。若含蓄不露,也不是學。孟子亦以不言為餂人。」

問:「動心如何製得住?」曰:「人之動心,一日或有一二至,到渾然無欲處方無了。須於動處一刀斬截歸天理,乃定也。」

或質陽明致良知。先生曰:「陽明凡百事皆習過了,老來靜坐。學者來問,亦以此告人,忒自在了。然孔子不是這般學,好古敏求,發憤忘食,終夜不寢,問禮問官之類,未嚐少懈,況下聖人者乎!學者當日夜勤力不息,猶恐知之不真,得之或忘。」

問處世甚難。曰:「處家處人,當使仁讓有餘,自處宜淡薄,無處不好。」

鷲峰東所語第十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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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休寧胡大器錄)

大器問周南、召南之詩。先生曰:「詩教所係甚大。藎周南、召南皆言婦人之事,而『君子之道,造端乎夫婦』。所見不從此出則荒唐,一物無所見;所行不從此出則窒礙,一步不可行。道不行於妻子,則父母不能順。學者識得認取,無往不可。故子謂伯魚雲雲。」

問齊家。先生曰:「家極難齊,齊則天下易治。婦人家他不識書字,任一己之私,若順得來,於理有礙;順不得來,他便怨恨。此堯以二女試舜。唐太宗雖是英明之君,亦止外麵做將去,此所以為霸。」

問子見南子。先生曰:「沈晦同尹彥明:『今有南子,可見乎?』尹曰:『不可。』曰:『子學孔子者也,如何不見?』曰:『若某學,未到磨不磷,涅不緇處,故不敢見。』沈曰:『破我數十年積疑。』尹曰:『某恐出門後又疑了。』此可見尹之自得處。凡學聖人,如尹彥明方切實。」

陶杏垣談禪學。先生曰:「禪隻是周一身之用,不能運用天下,學他無益。孔子曰:『夫我則不暇。』」又問禦盜。曰:「盜賊似法製他,他又生一法,法有窮。隻是使民衣食足,便是正法。又要在上去貪官汙吏,則正法方得行。孔子曰:『苟子之不欲,雖賞之不竊。』」問盜賊難使得化。曰:「若在上有處,自來就服。」因說「近山先生在九江府,被賊撞去,神色不變,賊又台回。此雖遭賊鋒刃,待之以誠,猶能如此。況平日處之有道,賊有不化者乎!」

問知人甚難。曰:「然。如趙清獻公與周茂叔,同處不相知,及再見,方知茂叔也。務實者,不可以一言一事知他。」

克諧曰:「無事時心清,有事時心卻不清。」先生曰:「此是心作主不定,故厭事也。如事不得已,亦當要理會。某中舉時,亦是如此,後來雖事紛至亦不厭。」

王光祖執唐史約槁看。先生歎曰:「唐太宗萬世英明之君,作詩文皆有巧思。及納巢刺王妃,蹀血禁門,言不顧行,巧處通不見了。」大器曰:「畢竟為聰明所使。」先生曰:「憲天聰明,似不如是。」

問患功夫間斷。曰:「出手入眼處皆是功夫,焉得間斷!」

問儀禮、周禮。曰:「此周公傳心之要。孔子作春秋,本二禮而作。」

先生曰:「陳白沙徵到京,吏部尚書問曰:『貴省官如何?』曰:『與天下省官同。』請對坐即坐,無辭。此盡樸實有所養。羅一峰訪康齋,見起『禦聘』牌坊,乃謂其子雲:『不必有此牌坊。』不見康齋而退。此羅公高處。康齋,孔門之原憲也,而又有此乎!」

昔者,尹彥明在僧房中,一年未曾妄轉動,雖置扇亦有定處,僧甚歎服。學者當學此方可。

先生曰:「人心要廣大,如天之無不覆,如地之無不載可。」大器曰:「心大則萬物皆通。」曰:「然。某又常言,謙虛則寬綽而有餘,矜誇則狹追而不足。」

或問:「靜坐心虛明固好,及事來,不免昏惰放逸,如何?」先生曰:「還是靜時未虛明也。」

伊川舟將覆,無怖色。人或問之,曰:「心存誠敬爾。」同舟一人曰:「不若誠敬都忘卻好。」先生曰:「此意見皆高,然不如指揮棹人、柁人,使順風也。」

或勸王光祖習舉業。光祖曰:「打破此關幾年矣。」先生曰:「某知其為人非是巢父那樣的,然其心必有所見矣。」交友當取其直,責善當巽其語。

人家兄弟不和,皆起於婦人。馬溪田詩曰:「小縸聽黃鵬語,踏落荊花滿院飛。」甚切當。

今之學者,平日都能道仁義氣節。及遇小小利害,便改移了,何以為學!由是知高談者之無益也。

先生講及各衙門製度精密,大小相維,歎曰:「我太祖真聖人也,非漢、唐、宋諸君所及。凡事皆彼此頡頏、互相貫穿,故其法久而不壞,隻在人善守耳。」

先生曰:「陳曰旦卒於太學,虧了章詔,盛寒天氣不憚往來,垂涕泣,親為買棺牧殮。一見陳卒於賢者之手,一見章為朋友之忠。」

孟子不及孔子處,還是學少有不同。孔子「祖述堯舜,憲章文武,上律天時,下襲水土」,這般樣學,便與天地同流。孟子養「浩然之氣」,才能求塞得天地耳。

先生曰:「昔者,聞有一僉事求見王戇庵公,雲:『西來一件為黃河,二件為華山。三件為見先生。』王公雲:『若做官不好,縱見此三者,亦不濟事。』這般高,不受人諂。」

朋友相處,不可先有疑心橫於中。若不相信,還是積誠未到處,未有誠而不動者也。

陶淵明、嚴子陵盡高尚其事,但淵明不及子陵,不免借杯中物自遣。若顏子,連貧亦樂而忘之形於言也。

學聖人要先讀論語,讀論語莫先講仁。仁至大而切,學道者不學此,則終身路差無所成。

曾子有弘毅之學,然後做得易簀之事。雖顏子三月不違仁,亦可並也。

顏子能聽聖人之教,如墾熟田土受時雨,故語之而不惰。學者隻至於不惰甚難。今學者但聞說及道,便思睡了,緣無領受之地耳。隻是一片磽確生田地,雖有雨,亦流轉去不停矣。

先生謂大器曰:「章詔有孝行,有學識,汝當取法。若於臨事危難處觀之,尤可見。」

漢儒以反經合道為權,還是因經行不得,隻得用權,非反經而何?漢去古未遠,看書甚好,今不可便謂之非也。如舜不告而娶,正是反經合道處。

先生曰:「昔陝城有二士,隆冬甚寒,過渭河來聽易,足凍破亦不知。」大器曰:「此與立雪意亦同。有誌之人這般刻苦為學,愧不能及耳。」

先生謂大器曰:「聖門弟子三千,聰明才辨不為不多,惟回也愚,參也魯。及其用功甚勇,回則『四勿』,參則『三省』,乃卒能傳其道。汝今且究愚魯處是怎麽樣子。」

堯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,隻在行步疾徐間。如「孔子登東山而小魯,登泰山而小天下」,亦自卑近始。

「思無邪」功夫,於學者極省力,須老實下手做可。才起念慮,便加省察,毋得使如野馬馳逐,向曲徑旁路走也。

先生送學者至門,有一友請中庸大旨。先生笑曰:「中庸之理廣大精微,非且行間便可講也。汝果欲求之,此出門間亦可見中庸。」

大器問:「僕僮多難使,不免暴怒。」先生曰:「昔張思叔詈仆,尹川曰:『何不動心忍性?』即此是學。且怒僕僮為甚麽耶?」

今之遊山水者,與山水全不相幹,隻資觀玩耳。惟仁智者而後有此相契氣味。

朋友不要厭他來往,無往而非學。見讀易、詩、書的朋友,就講求易、詩、書;見讀春秋、禮記朋友,就講求春秋、禮記;見能知當時典故的朋友,就講求當時典故。得之於心而見之於行,朋友自不廢學,何厭往來!

先生謂諸生曰:「顏子當時未嚐應試,隻做『不遷怒、不貳過』之學,是以人到於今稱之。三年取一番進士、舉人,有當日而泯者,有未用而泯者,有既用而遺臭者,何足貴!雖公卿三年間去若干,今皆何在?汝輩要激昂近思。」

諸生請先生遊高座寺,先生笑曰:「此豈是道理,去高座寺作甚!江南朋友多以安閑放逸習成氣象,去年雖與吏部諸僚曾遊幾處,皆有記語,多戒此事。今之相聚,當以勤儉相講,『終日乾乾夕惕若』猶為不足,豈可放心杯酒山水間耶!」

先生曰:「為學隻怕優遊。」大器曰:「此一回得一侄二友相講,他們聞之,甚喜不倦。」先生曰:「天下有資質的多,但未得良師友,皆誤了。蓋義理之在人心,特無人感觸之耳。一感觸,便勃然興之矣。故伊尹思以先覺覺天下也。」

大器問動靜不失其時。曰:「正是仕止久速,各當其可。汝今且隻於語默作止處驗也。」

鼓之舞之之謂神,或風或雨,不可測度,而百物自生。如使民日遷善,不知誰為之者,是聖人以神道設教也。吾儒當法天學聖,則廣大配天地,方能鼓舞萬民。

漢高祖識周勃可以安劉,知其器識重厚,動靜光明耳。如程子曰:「我死而不失其正者,惟尹氏子乎!」故人之器宇最可見道。

有一秀才問學。先生曰:「不知爾心下所欲在何處?」對曰:「平生務區區舉業科目耳。」曰:「科目大著裹,非小事。有千萬年科目,有數千年科目,有數百年科目,有數十年科目。「如何?」曰:「千萬年科目,如顏、閔德行科:數千年科目,如程朱;數百年科目,如薛文清、羅一峰;數十年科目,做一官便了事也。」曰:「當今學者之所習,主司之所取不同,奈何?」曰:「天下廣遠,一科場中,也有幾個好主司,也有幾個好秀才。果有如孟子、程子者應試,決不遺了他。其文章果說人倫物理,精密透徹,即謂之善言德行。豈害科目也!」

江西有五人來見,先生謂之曰:「若等為實學,動靜當以禮。二人對曰:「是橫渠以禮教人也。」先生曰:「不特張子也,曾子亦然。雖孔子『克己複禮』,『為國以禮』,亦何嚐外是!」

先生曰:「教汝輩學禮,猶堤坊之於水。若人無禮以堤坊其身,則滿腔一團私意縱橫四出矣。」

先生曰:「觀諸生用心而不在言語者,甚好。然隻要熟,獨寢如此,獨餐如此,獨行如此。正如『丘之禱久矣』,與日月同明。孔子曰:『居處恭,執事敬,與人忠。』著著實實做,雖夷狄可行。」

先生謂諸生曰:「先王之禮不行久矣。一旦行之,觀者駭異,須賴知書者一講求。如孔子習禮於大樹下,雖叔孫通亦綿蕝習禮。此皆是『博學於文』,心下融會斟酌,是『約之以禮』。」

先生曰:「『君子之道,造端乎夫婦。』曾作絕句雲:『說到二南牆麵處,何人知向造端尋。』其要隻在正己。」

成之子吉初見,問:「有妄思,奈何?」先生曰:「心若妄思,還是不知止。『知止而後有定,定而後能靜』,不到止至善也不算。然工夫一時難做,要自一心之微,至天下之事,無不體驗,則柄把在內;又須虛心,親賢取友。友在五倫中所係甚重,然不慎擇,若燕朋逆其師,燕友廢其學,如水之流趨下,最引人去也。」

先生曰:「國初都用老臣且久,是以天下治。如張紞、黃福是聖門之徒,與西漢人物不相讓,一味躬行。張字明秀,號鷃庵,陝西富平人,布政雲南二十年,為吏部尚書。文廟繼統,在吏部後堂七日,不食飲水死節。黃字如錫,山東東昌人,撫綏交趾二十年,於今未有久任如此者。」

葉監生問讀書多忘卻。先生曰:「還是未體貼。程子雲:『古之經典,今之人事也。』若禮經,最切於日用;若易、詩、書,亦是人事。故學記曰:『善學者,師逸而功倍,又從而庸之。』蓋其能體行也。」

先生曰:「如管寧、茅容、孔明,皆聖門之徒也。管寧終身戴一破帽,信貫金石。是以漢儒多氣節。」故常謂諸生「當自甘貧做」。

威問:「讀易為舉業累,不大省得,倒讀別經者好看。」先生曰:「所以學要脫去舊習,方能有新得。不然,真居楚而學齊語也。」

黃惟用問:「白沙在山中十年,作何事?」先生曰:「用功不必山林,市朝也做得。昔終南僧用功三十年,盡禪定了。有僧曰:『汝習靜久矣,同去長安柳街一行。』及到,見了妖麗之物,粉白黛綠,心遂動了,一旦廢了前三十年工夫。可見亦要於繁華波蕩中學。故於動處用功,佛家謂之消磨,吾儒謂之克治。」

大器問:「敦夫雲:『彥明某所願見。』思叔莫不消見否?見得不能尊賢取友也。」先生曰:『不然,隻是私心,是麵譽尹氏。尹氏何等心胸,豈能動得他!程子當時開示他,教他見友正,以友親,可以盡言,相觀為善。」

先生曰:「某平日文章輕易作了。堯夫以墓誌屬明道,明道許之,太中公,伊川皆不許,蓋以與堯夫學不同耳。一旦明道步庭中明月,見得堯夫之學與此景象相同,歎堯夫『可謂安且成矣』,以告。太中、尹川始許之作。」

先生因門人拜入不稟而行,曰:「吾人今日隻以言詞相論,把行事背卻在後,隻管行去,不免差錯。如樂正子從子敖,雖舍館不問,孟子亦責之。」

先生曰:「今日占卦,雖為行冠禮而設,得『風雷益』,『見善則遷,有過則改』,於諸君講學事亦相應,甚好。夫自今衣服、飲食、宮室諸費省做些,其祭器可做些。若能常一習之,當不令諸生耗財也。」

胡郎中論學「急迫則不自得,若寬緩又優遊」。先生曰:「先儒譬文武火,盡矣。先須要『終夜不寢』,『終日不食』。有這心腸,推卻雜念,義理上手了,然後可從容。」大器問:「與『勿忘助』一般?」曰:「也是。但不知怎能使『勿忘勿助』耳。」

衣服、飲食,皆要見道理在。故無時非禮,則非僻之心無自而入。大器問:「禮可以義起?」曰:「固是,要合人心,」謝汝中曰:「禮可以義起,東郭子答之甚好,曰:『協諸義而協則可,不協諸義而協,亦可乎!』」

大器問:「太平公主,胡致堂雲不當誅,如何?」先生曰,「此秀才說話也。當時宰相七人,五人出其門,用事而反,如何不蛛!且周公尚誅管、蔡。」又問牛李維州之議。曰:「李言取之為是,牛守信為非。」

卷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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鷲峰東所語第十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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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休寧胡大器錄)

希古問:「許魯齋仕元如何?」先生曰:「生於其地,不得不仕。仕元用用夏變夷,規模亦大著。吾縣楊元甫不仕於元,魯齋嚐見其據禮,謂門人曰,『曠古墜典夫!夫能舉之,其功可當肇修人紀。』元朝作曆,遣太子致書,安車徵聘,如四皓故事。曆成就退,此意甚好。魯齋死後,分付不要請諡,當是其誌或未能盡行,心亦有不安處,所以獨重乎揚也。」

薛仲常問:「文中子如何人?」先生曰,「古之人歟!當在遊、夏之間。」又問:「擬經何如?」曰:「一代有一代之禮,一代有一代之詩。依三代類編,亦以見風俗之薄也。易曰:『擬之而後言,議之而後動。』如中說中有多少好格言!其模仿論語處,乃門人姚義攙入的。舊在解州,有王克孝者批點刪定一本,頗好。仲常若見之,當破其疑矣。」

陳世瞻問堯舜氣象。先生曰:「若求這氣象,不在高遠,便就汝適間一言一行處求之,則滿目皆此氣象。如程子雲:『會得時活活潑地。』打那裏做起?必參前倚衡,則仁道全體在此,堯舜氣象在此。」世贍曰:「在生一二分不敢望。」大器曰:「若一二分不敢望,便一二毫不能到。」世瞻曰:「惟老先生常有此光景。」曰:「常有此光景也難。但或早起夜睡,或身之所為,或言之所發,點檢不敢放過,有差失處則不憚改。若『擴然大公,物來順應』,則某豈敢?顧思慎亦常似我這等行可。」

先生謂大器曰:「爾好將論語說仁處類成一書,時常推求,是為學大關鍵。」世瞻曆舉為仁之說以對。先生曰:「若這等,卻是惜別人身上的來說,不曾反諸身做也。孔子曰:『我欲仁,斯仁至矣。』」

應德問:「觀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氣象,如何觀?」先生曰:「隻是虛靜之時,觀字屬知屬動,隻是心上覺得。然其前隻好做『戒慎』『恐懼』工夫,就可觀也。」

唐音問:「學隻是存天理?」先生曰:「不知如何存也,存天理亦有幾樣。」應德問:「如何?」曰:「如彼此相對時說好話,固是天理,若心下又想別個道理,亦是天理。又如在官盡官事是夭理,又卻想家中事,亦是天理。惟不能致一,連所說所盡天理皆壞矣。如此,亦謂之存夭理乎?」

先生謂希古曰:「汝讀禮,可將古之典禮與今之典禮比合。孔子學三代禮而曰惟從周,即是博文約禮意。」應德曰:「如此看禮,省了多少力也。」

唐音問,「無事時如何主敬?」先生曰:「孟子說得好:『必有事焉,而勿正勿忘。』安得有無事時!」

唐音問:「師曠,孟子取其善審音。及其侍鼓鍾,平公於子、卯飲酒,何足為審音?」先生曰:「師曠隻省得聲音高下節奏,若杜蕢之諫處,反得審音之實者也。使師曠而兼乎此,不止為樂師矣。」

有一官,言二十餘年仕路淹滯者。先生曰:「前半截也不要管他,後半截也不要管他,隻做今日的官。」其人深然之,且稱其言於他人。先生以為能深相信也。

希古問:「門入葬孔子,用三代之禮,豈孔子本心?」先生曰:「然。孔子曰,『縱不得大葬,寧死於道路乎?』但門人尊孔子,難以孔子本心論也。辟如周之追王太王、王季一般,在直父、季曆助無比心,在文王、武王則有此禮。」

大器問:「伏生九十餘,猶口誦尚書以傳其女子乎?」先生曰:「挾書之禁未盡除也。這等人亦是賢者地位了。漢時不但儒者好學,就是文帝遣黽錯詣伏生之家,口受尚書,後世亦未之見也。」

陳世瞻問水之潮汐·先生曰:「不過天地間陰陽升降耳。即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,猶人之語默夢覺也。」又問:「四海九州之外是甚麽?」先生曰:「未知六合之內,焉知六合之外!莊子亦說得好,曰:六合之外,聖人存而不論;六合之內,聖人議而不辨。』莊周且為此言。」世瞻問海運。先生曰:「求諸海運亦末矣。」又曰:「事勢不得已如何?」曰:「吾人求免乎此而已。汝不問人運,乃問海運。」

陳世瞻問:二元世祖恐不當祀乎?」先生曰:「如何不可祀也。有百年天下,其始雖夷,取天下雖非湯武,然亦有『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』處。這個血脈,亦輿堯舜之心相通,但其道未廣大純粹耳。」

先生謂諸生曰:「信乎天理在人心。唐太宗釋重囚,盡近仁。」陳世瞻曰:「刑罰施於小人,信義施於君子。」先生曰:「若這事,亦可見信義可施於小人。」世瞻問;「先儒說,縱囚知其必來,囚來冀其必釋。如何?」曰:「比過論也。先儒史斷多有錯說,若身處其地,又不知怎麽的。論事隻求通物理則可,索遇差則不可。」

先生歎曰:「今人讀經書,徒用以取科舉,不肯用以治身。即如讀醫書,尚且用以治身,今讀經書反不若也。」

南昌裘汝中間聞見之知,非德性之知先曰大舜聞一善言一善行,沛然奠之能禦,豈不是聞見,豈不是德性!然則張子何以言不梏於見聞?曰:吾之知本是良的,然據私慾澈迷蔽了,必賴見聞開拓,師友夾持而後可。雖生知如伏羲,亦必仰觀府。鬥汝中曰;多聞,擇善而從之,多見麵識之』,乃是『知之次也』。是以聖人將德性之知不肯自居,止謙為第二等工夫。」曰:「聖人且做第二等工夫,吾輩工夫隻做第二等的也罷。殊不知德性輿聞見相通,元無許多等第也。」

裘汝中說:「事到麵前,不能泛應,還不是一貫。」先生曰:二貫先要逐事磨煉。如十事中雖不能一一做過,也要盡得數件,方可類推。此非小事,曾子不知苦過多少事,孔子後方與他說一貫。今無孔子之質,又無曾子之學,遽要一貫,豈非妄想!」

一日有太學生二人來謁,其一人曰:「上古無書,六經是聖人寫的行事粗跡。可見萬事隻是一笛心。」先生曰:「可知道是一個心。但人要自察,要講論,又要虛心平氣,義理自見,不可先橫一說於中。是以陸子輿朱子辨論,麵頸發赤,縱說得是了,其道已忘。」是時先生正飯未了,請二子加飯,對曰:「諾。然一生又放下箸矣。先生笑曰」禮曰,主人未辯,客不虛口。人怎生不要聞見,怎生不要六經!

仲常問:「賈誼獻策,未必不是。」先生曰,「但賈誼不如文帝。文帝先要生養安息,故為政隻是養民為先。」遊曰:「是以孟子先井田。」曰:「然,這便與我們為學一般。孔子曰:『繪事徑素。』子夏曰:『禮後乎?』為政之先井田,猶為學之先忠信也。」

石希孟問:「人於父母,生無以為養,死無以為葬,何以處之?」先生曰:「古之人有行之者,江革行傭以供母,董永賣身以葬父,未為無養無葬也。」

希孟又問:「揚子雲之言亦好否?」先生曰:「但言不顧行。」希孟問」:「程子曰:『揚子才短,其過少。先生曰:「揚子仕王莽,一身渾是過。」

石希孟曰:「宰予間仁,夏陷害,又短喪,又盡寢,聖人也有這樣弟子了」先生曰:「此是宰予誠心直道處,還是聖門高弟。唐宋諸儒多有掩護不暇者,心中多少委曲,不肯便道,隻揀好的講。故論人須觀其所由,庶不差。」

張其怡問:「邵子數學,何故程子不取?」先生曰:「程子以為凡事推數,都要趨吉避凶,則人不肯盡人事。孟子曰:『夭壽不貳,修身以俟之。』故不取也。」

先生語大器曰:「今日方講述而章,黃生卻執衛靈章來問,坐忘一至於此。他們皆笑他,不見汝笑容。就此磨煉,處處到了,便是致曲,人多忽略過也。」大器曰:昔龜山作課簿,記日用言動視聽是禮與非禮者,如何?」先生曰:「孔子且雲『下學而上達』。古人作人,未嚐不自淺近中來。昔漢成帝後趙氏善容儀。有班婕妤者,帝召升車,姥妤曰:『豈敢有玷於帝車!』趙氏一日行步失儀,諸妃皆笑,惟班婕奸斂容不笑,若罔聞知。帝見之,喜曰:『人之修德者,其苦心如此。』」

問:「宋時賢人輩出,多有方所。」先生曰:「一地方怎能得?如周子,湖廣人;二程,洛陽人;張子,陝西人;朱子,新安人。四五百年,生得數人而已。孔子曰:『才難,不其然乎?』然今不可為地方限量,當以聖賢為必可至。」

許象先問:「『樂在其中』與『不改其樂』,樂字有深淺否?先生曰:「汝不要管他淺深,今日隻求自家一個樂耳。」大器曰:「然求之有道乎?」先生曰:「各人揀自己所累處,一切盡除去,則自然心廣體胖。然所謂累處者,不必皆是聲色貨利粗惡的,隻於寫字做詩,凡嗜好一邊皆是。程子曰『書劄於儒者事最近,然一向好著,亦自喪誌』可見。」

問:「孔子五十學易,如何學?」先生曰:「此知天命時。他人學易,多在象占上,孔子仕止久速各當其可,在象占外學。」

十月十七夜,先生召大器進見,賜茶,大器出席周旋取茶。因謂曰:「汝回奉親敬長,便隻是這周旋取茶道理,無別處求也。」

章詔、陳昌積同大器雪夜侍坐。先生曰:「聖人之學,隻是一個仁。顏子是聖門高弟,三月外又違了仁。汝三人試今夜將仁一體看。」明日進見,詔曰:「隻在克己,將難克處克將去。」昌積曰:「擴然大公,物來順應。」大器曰:「『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。』」先生曰:「卻不然。宣之體仁,卻在樂上,每見其多憂,隻是擺脫不開,須要心胸寬廣,有灑樂氣象可。手發體仁,卻在守之以謙,持之以敬。孺道體仁,卻在『多識前言往行,以蓄其德』。」諸生曰:「先生對病發仁,敢不佩服。」

何克明問:「今之守令未久轉遷,是以百姓多困。」先生曰:「然。但貪汙守令一日在位,民便受一日之害,在位三年,民便受三年之害。其要隻在得人。」

戴光問:「易卜著何如?」先生曰:「易專言正心、修身、齊家、治國道理。後世以吉凶禍福言,便小看了易。易,變易以從道也。」

先生問黃沐:「與葛子東可數相見否?」對曰:「聞子東往莊上讀書。」先生曰:「知所奮勵,便可進學。平日隻被名頭牽倒,後來聞巡撫召見,數次不出,盡是高處。顏子在陋巷,當時豈無貴顯,未曾見一到其門。孔子不枉見諸侯。子東若立得腳定,當見有進也。」

戴光問:「夷、惠與周程張朱如何?」先生曰:「夷、惠還是聖人,數子卻因孔孟之道擴充去。」問:「孟子奚曰:『隘與不恭,君子不由也?』」曰:「推其極而言耳。」問;「既是聖人,又降誌辱身,何也?」曰:「此正是聖之和者,近乎『涅不緇,磨不磷』處。」

戴光問:「漢儒太穿鑿。」曰:「不然,其來曆還是孔孟遺意。後來周程張朱非此不能訓詁,至於義理,自家主斷。漢儒間有一二處穿鑿,又門人相傳失真。如我與諸生溝論,言語三四人錄下,中間也有寫得是的,也有寫得想象的,也有寫得差錯的,便有高下深淺。是以相傳愈廣,失旨愈多。學者貴乎得心為難,語錄次之。」

先生曰:「易之意,都在言外看可得。旅『射雉,一矢亡』。蓋矢比利慾,雉比明德,如去利慾,便得明德。若隻在象上拘泥,就看不去了。」

戴光問:「文帝殺薄昭如何?」先生曰:「薄昭是母之弟,若殺之卻太忍了,諸生試處之。」大器對曰:「法不可不殺,情實可矜。莫若流竄之,如何?」先生點頭曰:「此處甚好。殺漢使者,」未必薄昭手刃,其左右必有先舉者,當收誅之。但安置昭於遠地,庶幾國法不失,母心亦可慰,仁之盡,義之至也」

先生謂大器曰:「昨問任泰,雲:『王克孝在家造小書屋,中祀孔子,擇從祀如顏子數人。自讀書不輟,又教族中子弟數人。』某聞之,真喜而不寐。」

大器問:「文中子說:『內不失貞,外不殊俗。』此深有見。」先生曰:「此文中子力行之言。人若不先實學,徒立標的,四方八面亂箭交射,無躲避處。故古之成材也實,今之成材也偽而已。」

仲常、子虛問「發憤忘食」。先生歎曰:「不可作題目看過。聖人實實做去,一日間不過憤樂耳。理未得也。『發憤忘食』,則『終日不食,終夜不寢』;及其既得也,『樂以忘憂』,則『疏食飲水,曲肱而枕之,樂亦在其中矣』。學者須求聖人憤樂始得。但今人一日亦有個憤樂,不知憤甚麽,樂甚的!聖人隻是工夫不間,吾人雖知憤樂了,又或是工夫間斷,是以數百年常無聖人也。」

陳子發問:「文帝不及賈生?」先生曰:「文帝優於賈生。閭閻厭粱肉,阡陌之馬成群,然後改正朔、易服色未遲也。諸生今廷試,都依這樣發揮於策上,方見實用處。」

二月一日,先生來寺中。有一生曰:「生雖讀書,性卻好忘。」曰:「非是性好忘,還是心好忘。吾人形體是血肉,與理扡格不相入,須要操存此心,動靜語默通照管得來,則讀一句得一句用。譬如一屋,鎖鑰關住了,然後所得東東西西不得出去。孟子亦隻是勿忘耳。苟能於日夜間思量何處與聖賢同,何處不同,自然『終日不食,終夜不寢』。」又曰:「自幼易誦易忘。」曰:「誦時勿作容易,可作做難的用工。便譬諸行事,如水歸海,火鑠金然。孟子居安資深,左右逢原,也是這個學。」

江西有一星士見先生,問鬼神有無。先生曰:「若無,卻元有鬼神二字。」士曰:「某處實有鬼火。」曰:「容是眼花。」對曰:「此親見之。」曰:「還其人所存不正。若正人君子,所行與鬼神通。孔子曰:『丘之禱久矣。』又焉見鬼火邪!」又問:「文官幾代科第,武官幾代封侯,或修行中來,或神仙中來。」先生曰:「不然,這樣人是間氣偶然所鍾。又存心有大小,立功有厚薄。如魏國公與國鹹休,蓋莫之致而至,莫之為而為。這等命卻非星士所能算,若可算,又非星士也。」

先生過寺,胡賦抄完王光祖所選文中子,呈先生。看到中間「邳公好古物,鍾鼎、什物、珪璽、錢貝皆具。子聞之,曰:『古之好古者聚道,後之好古者聚財。』」因謂大器曰:「古物甚勿好,不但喪誌,且作孽。昔有清明洛水圖,宋朝學士作。有太監用八百金買去。此太監貧乏,他人用四百金又買去,送一大官,討美官做。將朝廷爵祿買古畫,是死有餘辜。後朝廷又抄去,今又入某人手矣。正是『舊時王謝堂前燕,飛入尋常百姓家』。」

一生問:「釋氏打透聲色關如何?」先生曰:「如何打透得!『賢賢易色』,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』,這樣言語便平正。從古聖賢自男女飲食做工起,吾儒作用與釋氏全不同。充釋氏之學草木而後可者也。」

葉子大看先生文,歎曰:「躬行之言,自使人感發。看他人文,非是不好,但不能感發某耳。」先生曰:「某不能文,但『修辭立其誠』。為學便欲以義開士之心,為政便欲以利濟人之身。有這點心,平日甚激切,是以人來問文者,以是答之耳。」

有一名公曰:「近日對某講學者甚少,惟某人耳。」先生笑曰:「程子說韓持國曰:『公當求人,倒教人來求公邪?』若為這道講,須下人去講,不然,有道者他肯來尋公講邪?」又曰:「某屍位,未嚐建得事業。」先生曰:「不然。賢人君子在世,不必拘拘如何是建功創業,但一言一動皆根道理,在位則寮屬取法,在下則軍民畏服。又使天下之人知某處有某公在,卒然有急可恃,有何不可!」其人曰:「若是,不可不慎矣。」

顧東橋論人不務農,地多荒了,且上新河圩颯斷廢不修。先生曰:「天下勢而已矣。如北方田土出幾多徵求,是以人多逃走,田多荒了。若新河,一間門麵便得一二十金,耕田得利幾何?必將逐末者少抑之,人方肯去務農。又如夏建官惟百,周便三百六十,於今豈止千萬?下至吏卒,皆食民之力者也,不可無斟酌損益。」

程惟時問:「東橋論今天下徒尚繁文,如朝覲一事,天下州縣各出一項錢糧上京。若將州縣皆附之府,如古之附庸,有何不可?」先生曰:「此是大禮,如何可廢!如過用錢糧,謂之弊政,隻可革去,不可因噎而廢食。且三年一朝,四海九州皆梯山航海,鹹知尊君親上之禮。不然,山州草縣過三年,又過三年,久則人民不知有一統氣象矣。此亦『愛禮存羊』之意也。」

先生謂大器曰:「人曾用功過的,見他人動靜語默,或得或失,一見便識得破。若宰相如何不知人,其或有不知處,則未之學耳。」

先生曰:「陳棟塘今日來會某,某與言『致曲』功夫。棟塘問:『與「擴充」、「慎獨」一般否?』曰:也是。孟子曰:『可與言而不言,是以不言餂之也』雲雲,這細微曲折處他人不知,而己獨知之,非慎獨而何?棟塘曰:『近石廉伯寄書雲,若每在事為上做工夫,便支離了。某不以為然。』曰:孔子曰『執事敬』,孟子曰『必有事焉』,將孔孟非歟?」

張其怡問:「昨看伊川獻策,不無疑焉。」先生曰:「此賢者仁心激切處,不避嫌疑。如為時事獻一策,其言行使民得福,不能行也罷。譬如今人與同府同縣的人能推愛,再推一步便不能,乃己私遮隔了。聖門之教,隻是一個仁,惟顏子能『克己複禮』,方許『三月不違仁』。如西銘言仁,言天下之長皆吾之長,天下之幼皆吾之幼。是以古今聖賢『欲並生哉』,上書之誌亦大著裏。」

卷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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鷲峰東所語第十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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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休寧胡大器錄)

胡大器問漢書多難看。先生曰:「如汲黯、董仲舒、茅容、管寧諸子傳,先取作一編,時常便覽,以作誌氣。不為文章計,亦自不難。」

方秀才拜先生,祭茶。先生曰:「茶不必祭,祭酒則可。酒,尊者祭過亦不消。且禮者宜也。『父子不同席』若父喜命坐則坐,亦不可拘泥。」

問存神。曰:「如『舜選於眾,舉皋陶,不仁者遠』,便是神。何也?蓋舜所存,特舉一皋陶耳,而不仁者便遠。此處不可測度,這般神,非舜至明不能知,非舜至公不能行。易曰:『鼓舞之謂神。』舜提起一個皋陶,便是鼓舞之具。千百年之遠,千萬人之眾,皆沒他這個手段,非神而何?」

問「反身而誠」之樂。曰:「『萬物皆備於我』,反身有欠闕處,心自不安,怎生得樂!如今日行一事,接一人,稍有不足,雖睡也不寧,必反求諸身,物物各得其所,內省不疚,何樂如之!這樣工夫,非一蹴可到。誠能恕上做將去,久可到此地位。雖夫子『樂在其中』,顏子『不改其樂』,亦將『反身而誠』始得。」

先生謂大器曰:「汝與曹、汪二生同飲食,舉盂起止亦須不忘道理。『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』,正謂此。」

江陰一人說,劉大尹欠明敏。先生曰:「劉尹,某所取士也。作書經意甚好,某意他日必能恤民,是以取之。作守令要『其政悶悶』者,不專在明敏。若重厚安閑而民不擾,自好。」

一生以「正學」名語錄,來呈。先生曰:「不可。他人見之,汝學正,我學固不正邪!張子作砭愚、訂頑,伊川曰『是起爭端』,改為東銘、西銘。」遂與改「鷲峰東所語錄」雲。

大器問:「不務科目如何?」:「言辭如孟子,德行如閔子,就無科目亦何妨,自有無窮之樂。」

中秋夜侍飲畢,大器行堦下。先生仰視,曰:「好個明月!昔日有絕句雲:『江城此夜月初圓,照透窗紗人未眠。好約東鄰同玩賞,四無雲霧止青天。』」後人求草書者,常書此以答。

先生因諸生央容者,曰:「『居處恭』,性命就在中間。」朝曰:「宋獻可來訪,與說道理,忘卻酷暑。」先生曰:「收斂身心之功如此。」

鄭若曾問:「『人莫不飲食,鮮能知味』者何?」先生曰:「飲食知味處便是道,人各且思之。」大器對不以饑渴害之。曰:「然。」適茶至,鄭讓汪威。先生曰:「此便是知味處。汝要易見道,莫顯於此。」鄭曰:「如此,何謂知味?」曰:「威長,汝遜之故也。不如此,隻是飲茶而已。汝資質暗合,分明是道。如左袂長右袂短,便不是。今學者寬衣大帶,裝成堂堂樣子,與道不相幹。且聖人『顧諟謊天之明命』,滿目皆是道理,鳶飛魚躍,活潑潑地。」大器問:「開目便錯了,何謂?」先生曰:「『非禮勿視』」雲雲。」又問:「『致曲』心粗,隻是心不存否?」先生曰:「然必以集義為事,自是勿忘。譬飲茶時如此,不欽茶時亦勿忘,此謂『戒慎』。講著就此下手做去,有著落,有持循。」

鄭若曾問動靜「先生曰:『動靜以時而嚐,亦以事而言。靜字不是死的,方『戒慎』便是動矣。猙則耳聞不得,月見不得,又無形容可狀,當屬己,若人不消說了。『慎獨』無有作好作惡,無纖毫私意便是。某常講。『致曲』即是『慎獨』。子思推原學問大根本在『慎獨』,故『致中和』便能『位育天地』。萬物原同一氣來曆,聖人自有『中和』,學者必先『慎獨』,而後有此。」

問:「『費隱』分體用否?」先生曰:「此體用分不得。指門腔是體,為人出入是用;燈能照滿室是用,光是體。此極言君子之道大也。先舉眾人與天地、聖人而言,後又舉盈天地間飛潛動植而言,皆是道也。自何處做起?造端乎夫婦耳。能乎此,便與天地萬物為參伍。」

問「誠之不可掩如此夫」。曰:「此如孔子曰『丘之禱久矣」一般。『孝弟之至,通乎神明』。故實理得於心,發言中節,周旋中禮,可以質鬼神,可以並日月,可以格祖考。夫何故?己心元與鬼神、日月、祖考一氣也。」

大器曰:「諸生聽講後皆鼓舞,喜其有得。」先生曰:「省得就此下手,著力做去,迄退不已,日入於高明。勿但喜其有得,而又失也。」

學者欲觀天文。先生曰:「何必,然當『切問近思』。曾見尹和靖詩雲:『能言未是難,行得始為難。須是真男子,方能無厚顏。』與某意正合。隻要力行,若尹子又何嚐講天文耶!雖然,古亦有觀天文者矣,如伏羲仰觀象於天,必近取諸身,如此觀天文卻不妨。」先生看薦尹先生章疏,歎曰:「一個布衣如此,隻是積誠所至。」大器曰:「尹先生讀『參也魯』,叉手起曰:『某也得魯字力』」。曰:「尹氏之於程門,猶聖門之得曾氏也。故學者雖魯不妨,只要立志耳。」

先生謂大器曰:「彥明語錄皆是行事之實,上蔡論天地,論鬼神,雖精亦頗遠。惟中間說『惺惺法』,別後去一矜字甚好,與尹氏似也。看前人言語,亦要揀擇。」

問堯舜「於變」、「風動」。曰:「堯舜一心隻是愛民。自家茅茨土階,投珠抵璧,禁作漆器。故堯舜之世,錦繡玉帛無所用,是以『於變時雍』。『四方風動』可愛。吾人安得見唐虞這個美風俗!天下之大不可見,且須使一家風俗之美,當自家一身做起,只要自處得淡薄些,長老處厚些,兄弟處厚些,積誠久自感化。」

何叔防問南北士習不同。先生曰:「勿論南北,南方如濂溪、南軒、廷平、晦庵諸賢輩出。當時有偽學之禁,朱子在朝隻四十七日,周子終於小官。天下風俗至此,豈可論南北耶!」

城又問:「今學者亦多惡人講學。」先生笑曰:「汝亦為人所惡乎?足見汝學問進處,是拔乎流俗矣。不然,則一個身心不知安泊何處。孔子曰:『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,其不善者惡之。』」大器又問:「見惡於同門友何如?」先生曰:「求結金蘭之契方可,為友所惡,則無所容也。」

問:「『躍如』、『卓爾』相似否?」曰:「亦相似。此隨時變易,無私心方見的。」叔防曰:「亦難見。」曰:「不知汝有多少念頭也,故難。某今如衣服為身謀者亦忘了,隻當官或不能盡職,恐言差,恐行差則有之,故嚐略窺見景象耳。如馬伯循先生便省得,某見輒不及。穆伯潛先生曰:『馬伯循甚可愛。』」

鄭若曾曰:「做工當自不動而敬始,為第一著。」大器以為意甚好,恐初學遽難。先生曰:「若做得去,甚好。」鄭曰:「『慎獨』不能造聖賢,是落第二著了。」先生曰:「此卻迂闊,陷於高論矣。」

先生曰:「『夫乾,確然,示人易矣,夫坤,隤然,示人簡矣。』張子曰:『糟粕煨燼無非教。』孔子曰:『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,是丘也。』皆是一意也。」

問「財成天地之道,輔相天地之宜」。先生曰:「隻是因時製宜耳。如元朝以貪官汙吏而亂,我太祖遇劉伯溫、徐達輩,誅殺貪汙以致治。如漢高時,民遭幹戈瘡痍,至文帝遇周勃,便生養安息。故曰:『地天交,泰。後以財成天地輔相』雲。」

先生問諸生曰:「汝輩在此,衣服飲食須要儉省,積久後便得其父兄歡心,就是問學也。」又曰:『禹無間然』三事,人若做得這三事,便是大禹了。」大器曰:「自古聖賢須從這裏過,觀孟子論『天降大任於是人』,尤可見。」

先生曰:「尹和靖文集汝看過否?」大器曰:「亦曾看過。若定夫輩,後來多流於禪。」曰:「然。故伊川言:『某死而不失其正者,惟尹彥明焉。』且自涪歸,歎學者多從佛學。故孔子曰:『得見有恆者,斯可矣。』」

先生曰:「樊少南甚明爽。」有座客曰,某人劾某人,某人今果去矣,某人方好了也。先生曰:「從前麵已自好也。」座客又辯。少南曰:「先生言自明白。」大器曰:「省得人說話甚難。」良佐曰:「此來方會得先生說話。在孔門,惟顏子『於吾言無所不悅』,『語之不惰』,故『與回言終日』。若子貢省不得,則曰:『夫子不言,小子何述?』子夏省得過,方肯篤信聖人。」先生曰:「這卻不可如此比擬。」又問:『論語一書,近來甚喜看。」曰:「當意外看,未有知而不好,好而不樂。如十九篇是言之一貫,鄉黨一篇是行之一貫。即『衣前後,襜如也』,中間多少道理!是以孟子學之,左右逢其原。」

先生謂汪威曰:「大器在柳灣,不似今日自家說得話。人隻要好學。程子曰:『不見意趣,必不樂學。』若擴充去,還大著遺著,充塞天地之間亦在此。」汪威曰:「大器與人能因事規戒,又且善道之。」先生曰:「大器能以直言規人,汝能受大器之直言,皆可謂庶幾乎。」

應德問:「月令甚瑣碎,不可看。」希古說:「曆曆可行。」先生曰:「還應德說是。只如尚書『撫於五辰,庶績其凝』便好,若十二月便難行。又如劉向雲某事應,某事失,反使人君不信。」

大器問:「功名富貴,實是一途?」先生曰:「古之功名,『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萬世開太平』,轉乾旋坤,繼往開來;今之功名,富貴之標的也。」

先生謂程爵曰:「功名得之不得,有命。」爵曰:「盡安命,隻恐父母心不喜。」先生曰:「固然父母望子中舉甚切,若中了,為官不好,父母亦不安。且父母豈不欲子為聖為賢?其望子之心,盡無窮盡矣。人子卻又不肯體此。」

呂時耀問:「平日曉得『戒慎』『恐懼』,臨事對物,畢竟引之而去者何?」先生曰:「還是工夫不熟。程子曰:『為氣所勝,習所奪,隻可責誌。』」又問范文正公為人清苦。先生曰:「甚好襟懷,做秀才時便『先天下之憂而憂』。若土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,不甘清苦,便不可與入道。莊子曰『嗜欲深者天機淺』,說得好。」問:「人心不公,其故安在?」曰:「勿以喜怒為愛憎,勿以同異為賢愚。須克去己私,方得長進。」

問人多惡聞過。先生曰:「仲由喜聞過,為百世師;湯『改過不吝』。周子曰:『人大不幸不聞過。』昔簡子之臣尹綽、赦厥,簡子曰:『厥愛我,諫我必不於眾人中;綽也不愛我,諫我必於疑眾人中。』尹曰:『厥也愛君之過,不愛君之醜也。』孔子曰:『君子哉,尹綽!麵訾不麵譽也。』此可以觀聖賢之別。」

有一相當國,其弟過陝西,與對山曰:「某回京與家兄說,薦舉起用。」對山笑曰:「某豈是在某人手裏取功名的人!」先生曰:「此亦可謂慷慨之士。」或曰;「但欠中道耳。」曰:「士但有此氣象在,亦脫俗,怎能勾便中庸也。」

問:「程子曰:『學者全要識時。若不識時,不足以言學。』」先生曰:「這幾句說得純粹。」又問:「顏子陋巷自樂,以有孔子在焉。」曰:「這幾句似覺爭差,將顏子忘世非仁乎!」

大器問:「今有女家父將喪,男之父母即使子迎女過門,又欲子完親,如何?」先生曰:「禮:『女在途,而女之父母死,則女反。』若女過門,母死,不複反。今女父母將喪,迎、嫁皆非禮,而況於完親乎!」

先生見林穎氣象從容,指謂大器曰:「人動靜從容,言語安詳,不惟天理合當如此,且起觀者敬愛,就是學問也。學者不可無此氣象,但須要先有諸中耳。」

先生謂克諧曰:「近與學者論『致曲』,凡事致其委曲,纖悉合當處,才是工夫,無處無之也。」欽夔曰:「『誠形著明』、『動變化』與『定靜安慮』如何?」先生曰:「『定靜安慮』主在己言,『動變化』卻及乎人物而言。」曰:「『動變化』其在『慮』之後乎?」先生曰:「然。」曰:「『致曲』工夫,權變俱在耶?」先生曰:「未可先便說權,然權亦在其中。」曰:「『誠明』就為盡頭。」曰:「『致曲』工夫就便是『明誠』盡頭。」

夔問:「忿憶。恐懼、憂患三者,其情若同,而好樂一焉,何也?」先生曰:「三者亦不同。恐懼在事變倉卒之臨,憂患在平時雜念之起,忿憶則程子所謂人情易發而難製者,惟怒為甚。蓋與好樂本四件也。」又問:「忘怒觀理,理有是非,非則已矣。是亦當發乎?」曰:「理當怒而不發,非是也。」又問:「怒雖當發,若能觀理則氣亦平,而分數不至太過乎?」曰:「然。」

夔問:「象山文集看來多鶻突。」先生曰:「自是高明的人。」曰:「荊公祠堂記論荊公亦甚纖悉。言荊公誌節必為孔、孟,勳績必為伊、周。惜哉!公之學足以負斯誌,而不足以遂斯誌,敝斯義,而不足以究斯義也。而元祜諸臣或謂變其所守,或謂乖其所學,是尚得為知公者哉!故上不足以取信於裕陵,下不足以解公之惑,反以固其私而成其意也。」先生曰:「做荊公文字,隻好論荊公得失。元佑諸臣排學,是非自合於司馬君實諸公文字上見之。且荊公誌雖高邁,節雖廉潔,然必為孔孟,則何可得!蓋其所學實非孔子之學。若荊公無意、必、固、我,安肯必變新法!甚若伊周勳績,又全然無矣,亂天下,亡宋室則有之。象山此記卻偏。」

有一生買得唐百家詩,問於克諧。克諧曰:「不暇看也。」先生曰:「不惟不暇看,亦不必看。唐詩題目多不正大,且煆字煉句,誇多鬥美,無益於身心。一家詩已害事,況百家詩乎!」

有一生之先人亡二十餘年矣,一日來求墓誌。先生曰:「當著墨黲淡衣服,不然隻是不能『致曲』昔將軍文子之喪,既除喪,而後越人來吊。主人深衣練冠,待於廟,垂涕洟。子遊觀之,曰:『將軍文子之子,其庶幾乎!亡於禮者之禮也,其動也中。』」

張其怡問:「吳草廬今去了血食,如何?」先生曰:「他是宋進士,又仕元朝,又無建立,去之亦可。其怡曰:「生於其地,不得不仕。」曰:「此則許魯齋是也。吳本生在江南,其初猶未為元所屬。」

時耀問:「收『放心』在何處?」先生曰:「須於放的處去收,則不遠而複矣。」

大器問:「龜山語錄不如上蔡明白。」先生曰:「各有所得處。上蔡行事處多,龜山論講處多。然皆不如尹子之切實。」

大器問:「尹和靖雲,中庸自『祖述』而下至『無聲無臭』,言孔子之大;鄉黨一篇,自始至終言孔子之小。似過於分別乎?」先生曰:「其實分不得。不知其大者皆小也,其小者皆大也。」

先生歎為學之難,曰:「朱光庭在宋朝,出入恭敬。蘇東坡常戲與人言,曰:『何日打破這個敬字』程氏之學不行,蘇氏扼之也。蘇負文章,又有時名,其設心如此。」

林子仁之叔父待子仁如子。既喪矣,子仁甚哀戚,欲重禮報之。問於諸名公,諸名公曰:「先王有定製,無如之何。」一日,服吉衣來見,謂已過一月假也。先生曰:「當去此衣,製齊衰以盡情。」子仁遂行之。

揚州有五士謁先生,中間一斬衰者,問太極剛柔。先生曰:「太極剛柔,隻在目前,不是高遠的。如『居喪未葬,讀喪禮;既葬,讀祭禮』,便是太極剛柔。如此講求,方不涉於虛無。」後其人杜門守禮以終喪。

先生謂大器曰:「千慮萬思不如一靜,千變萬化隻在一心。」大器曰:「靜,無欲之謂;心如穀種之謂。」又曰:「心上起經綸如何?」先生曰:「那經綸固是心上起,但看怎生樣起。」又問。曰:「就在穀種上生起。」「穀種焉能生?」曰:「仁而已。」

先生觀我太祖作閱江樓記,歎曰。「信非詞臣所能及。且停止閱江工作,而曰無一人來諫,真聖人也。當時諸臣萬倍不及矣。試想像是何等胸襟,是何等創造!」

諸友贈王朝二卷,請書大字。先生乃一書「朋友切偲」,一書「言而有信」,且曰:「不但行之者如此,送之者亦當如此。」當時諸生俱惕然。

先生講「不虐無告,不廢困窮」。大器曰:「昔聞先王之教,加敬於瞎子方是學,此心隨處發見。在南京或泣途者,與之以錢;在蕪湖或夜乞者,與之以飯。若錢與飯或時不便,則此情若過不去一般。卻憶昔日未聞教時,過此樣人似全不相幹涉。」先生曰:「甚好。知皆擴而充之,若火之始然。但不止敬此等瞎子也,凡無告無勢者皆瞎子也。」

希古曰:「程子說邵子苦心如何?」先生曰:「孔子『發憤忘食』又曰『終日不食,終夜不寢』,不知如何景象。」希古曰:「聖人未必是如此,藎謙辭耳。」曰:「最不會說謊的是孔子。且伏羲上古聖人,仰觀俯察;顏子是一個大賢,鑽堅仰高,瞻前忽後。楊子說顏苦孔之卓,何等苦心!今人都要捷徑求自在去了,是以不能入聖。」

問:「禮樂可分否?」先生曰:「不可分。禮樂乃行道的器物,道不過五倫,惟禮樂能舉之。如有一顯官,每朝高聲問安,父母方寢,心不安。是一於禮而失其和。敝處有一秀才,父子嘻嘻,甚是嘲戲。是失其禮而一於和。禮勝則離,樂勝則流。如司馬溫公事父兄,因寒問:『衣得無薄乎?』隨時致問,不驚人駭俗,藹然可愛。易曰:『中孚,豚魚,吉。』」何城問:「後世君臣但見其禮,而不見其和,和複可行否?」先生曰:「隻『遇主於巷』、『納約自牖』、『信而後諫』,便是和的意。」

先生謂諸生曰:「『我欲仁,斯仁至矣。』今講學甚高遠。某與諸生相約,從下學做起,要隨處見道理。事父母這道理,待兄弟、妻子這道理,待奴僕這道理,可以質鬼神,可以對日月,可以開來學,皆自切實處做來。」大器曰:「夫仁亦在熟之而已。」曰:「然。」

先生歎世之學者曰:「人真實為舉業陷溺久矣。講書隻求分截,不求義理,乃利心害之。須要將舊所填塞的盡掃去了,又換一個心腸方可。」

何掌科說,刑部有一婦人與小叔通。此婦人夫喪了,止有一子。婦人又與他人通,嫁之他人,後又出之。婦人歸小叔,遂收之為妻。其一子恥之,乃殺小叔。刑部問以殺期親尊長,死罪。大理評不當死。刑部曰「律無該載」,請旨。先生曰:「律有上下,比附春秋。梁人有繼母殺其父者,而其子殺之。有司欲當以大逆,孔季彥曰:『文薑與弒魯桓,春秋去其薑氏。傳謂「絕不為親」。即凡人耳,方諸古義,宜以非司寇而擅殺當之,不得以逆論。』茲叔與嫂奸,是無人倫。弟無其兄,侄可無其叔矣,其殺之不當死罪。」

問:「為政之難何故?」曰:「隻是巨室梗之耳。昔孔子由魯司寇攝行相事,人謗曰:『麛裘而鞞,投之無戾。鞞之麛裘,投之無郵。』此謠皆因逆了三家左右之心、若民則甚喜,若大旱之望雲霓。三月政成化行,又誦曰:『袞衣章甫,實獲我所。章甫袞衣,惠我無私。』此非有兩聖人也。」

先生歎曰:「最是異見異聞的人難化,他先有一說橫於中了。常人雖粗淺,然無所汙染,與他講說,倒肯篤信力行。吾輩今日隻將與常人說的話,向那異聞異見的人說,不知能轉否?」

問為學。曰:「隻要正己。孔子曰:『上不怨天,下不尤人,知我者其天乎!』若求人知,路頭就狹了。天打那處去尋?隻在得人,得人就是得天。書曰:『天視自我民視,天聽自我民聽。』」學者未省。曰:「本之一心,驗之一身,施之宗族,推之鄉黨,然後達諸政事,無往不可。凡事要仁有餘而義不足,則人無不得者。」

先生謂諸生曰:「天下多少英俊,他自家不肯為聖為賢,他若看別人為聖為賢,或偶見有不是處,便識得,輒譏笑。故君子之學,須是誠意,又要恆其德,使在近朋友信之,在下鄉黨信之,又要賢者稱之。不然,又是同流合汙。」

諸生私揀論語緊要處質問。先生曰:「論語書處處皆義理精微,不知諸生以何者為緊要,以何者不緊要。」

有尊官說,一舉人慾拜門下,甚好詞賦。曰:「此人好資質,卻為此學,可謂『係小子失丈夫』。」尊官亦因之愕然。

陳世瞻與大器進見。先生曰:「某連日多事。」世瞻曰:「皆道之所在。」先生笑曰:「但須要一言一行,一事一物皆常看見此道在,不可既退放在背後,做兩件事也。孔子曰:『造次必於是,顛沛必於是。』」及送過屏風,又叮嚀曰:「可當一件事行,便是得了路頭也。」

先生謂大器曰:「人安能如顏子、閔子、子路,挺然獨立於世,其德行卓然照曜千古。如閔子則曰:『如有複我者,則吾必在汶上矣。』若別人便纏繞解不去。」

陳世瞻問:「欲使南北一樣士習,可能否?」先生曰:「南海有聖人出焉,此心此理同;北海有聖人出焉,此心此理同。所不同者,特風氣山川隔著耳。學者不可以其隔處自限也。思慎不見夫子以中和變南北之強乎!」

希古問:「剛好?柔好?」先生曰:「剛好。孔子以為未見。」曰:「內剛外柔如何?」曰:「還內外剛好。若內剛外柔,隻是為保身家常法,論學還不是。」

應德問:「文章定不得人。」先生曰:「為學的終不同。有這般意向,臨文時輒一露。」

先生謂諸生曰:「須解去舊習,方可下手做得工夫。人資質稟得不甚純粹,又為習俗所薰染;原本或既不好,外麵乘所感的隻管受了,如何進道?如佛家『受、想、行、識』一般,渠亦且在此用功。」

卷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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鷲峰東所語第十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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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進賢章詔錄)

章詔問:「嚐與朋友講論,國家有三大患:一,邊方之害;二,宦官之禍:三,閘河運道之苦。」先生曰:「是固然,所謂大患者尚不在此。」詔三請,答曰:「當今大患,隻是士習不正耳。蓋天下國家所恃以治安者惟人才,若士習不正,則其患何可勝言!」自是屢言及此,蓋深探其本也。

先生謂詔曰:「古之聖人,隻是虛心取善。如堯則稽眾舍己,舜則好問好察,大禹聞善則拜,孔子好古敏求。且以舜之聖知何如也,曆山、雷澤、河濱之人,其微賤又何如也,舜與之群居並處,而其人之有善,尤樂取之,未嚐自以為聖,亦初不見其人之微且賤也。則舜之心廣大何如哉!厥後,孔門獨有取於子賤為君子,以其能尊賢取友以成其德也。既宰單父,猶師事賢於己者有五人,用成不下堂之治。孔子歎之曰:『堯舜聽天下,務求賢以自輔。惜乎!不齊之所治者小也。』若子貢,則夫子但許其『器』,固未至於不器之君子矣。他日,夫子謂其日損,則好與不賢者處也。子賤其可法乎!」

問為學難。曰:「學者切要工夫隻在克己。克己之要,須自家密察此心,一有偏處即力製之,務有以通天下之誌。故曰:『一日克己複禮,天下歸仁。』」

詔問:「講良知者如何?」先生曰:「聖人教人,每因人變化。如顏淵問仁,夫子告以『克己複禮』;仲弓,則告以敬、恕;樊遲,則告以『居處恭,執事敬,與人忠』。蓋隨人之資質學力所到而進之,未嚐規規於一方也。世之儒者誨人,往往不論其資稟造諧,刻數字以必人之從,不亦偏乎!」

問;「今學者論舉業、德業為二,可乎?」先生曰:「舉業中即寓德業。試觀所讀經書,及應舉三場文字,何者非聖賢精切之蘊,仁義道德之言!試以是體驗而躬行之,至終其身不易,德業在是矣。」

詔每以先生常言「學者甘貧改過」從事,頗有功。曰:「然。能甘貧,則凡一切浮雲外物,舉不足為累矣。能改過,則可以日新而進於善矣。大抵過失亦多生於不能安貧中來。貧而能安,過亦可少。觀於顏子可見矣。雖以成湯之聖,而猶曰『改過不吝』。秦穆公霸者之君耳,其伐鄭歸而悔過,自誓之言,乃列於書之終篇,與帝王並稱也。過隻不宜頻複,貴於速改。」

學者問:「天下事事物物俱要理會過,可乎?」曰:「一事不知,儒者之恥。如禮樂、製度、錢穀、甲兵、獄訟之類,皆當究心,庶幾他日可以應用。至於各年通報,諸臣條陳政務,亦各有善處,可覽記之。但不可騖其心,騖其心則本心之仁已亡所,多識者猶口耳也,亦不足以應務。」

語莆田林賢曰:「學者人倫日用冠、婚、祭、射之禮尚未能行,卻輒言論高遠;且為學當有轉移活法,若說隻閉門澄心便了了天下事,恐未必能了也。」

或問朋友講論多不相入。先生曰:「須要心氣和平,使人聽服。不然,則至爭辯麵頸發赤,雖講之善,亦是不善也,所謂學安在哉!」

先生語基學曰:「朱子平生隻以『正心誠意』四字告君。格心之學,誠不出此。但執定此法,恐人君資稟學力有所不逮,便坐捍格。要當有入手處,或隨其偏處救之,或就其明處通之,方是心意活動。」

基學論日月明,「學者隻惟學其明處,不必學其照處」。先生曰:「何不學天?日月亦天之運用者耳苟為雲霧所障,則明掩矣。若天地,日月、風雲、雷霆、霜霧,皆所馳使運行者也。」

問講學。曰:「切不可執泥己說。如此等人,則雖有善言,執而不悟,人亦不告之矣。學者須去此病,使聽得四方九州之言,始於已有聞善之益。不然則聞見狹,而遺乎善者多矣,惡在其為學!」

問「致良知」。先生曰:「陽明本孟子『良知』之說,提掇教人非不警切,但孟子便兼『良能』言之。且人之知行自有先後,必先知而後行,不可一偏。傳說曰:『非知之艱,行之惟艱。』聖賢亦未嚐即以知為行也。縱是周子教人曰靜曰誠,程子教人曰敬,張子以禮教人,諸賢之言非不善也,但亦各執其一端。且如言靜,則人性偏於靜者,須別求一個道理。曰誠曰敬固學之要,但未至於誠、敬,尤當有入手處。如夫子魯論之首,便隻曰『學而時習』,言學則皆在其中矣。」詔曰:「此可見聖人之言約以弘,辟之於天;諸子則或言日月,或言星辰,或言風雲、霜露,各指其一者言之。若聖人則言天,而凡麗於天者,舉在其中矣。然言天之道『於穆不已』,君子之學當『自強不息』,比希天之道也。若是,則前所謂靜,所謂誠,所謂敬與禮者,一以貫之矣。詔鄙見如斯,未知可否?」曰:「然。」

先生曰:「今日諸生相聚,皆四海九州之人。一旦於此講學,非意氣之孚不能若此。講論道理,乃天下公共之理,若有未善,當極其辯論,以求其是,毋吾以也。」

問聖賢教人之方。曰:「大學乃是立定規矩條目,使人有所持循。論語則多因門人弟子問答及君臣相與之言,各就其資稟造諧,與夫人之病痛處言。語、孟不必同於中庸,中庸不必同於語、孟。拘拘執一者非也。」

論「格物致知」,「世之儒者辯論,莫太高遠乎?」先生謂:「若事事物物皆要窮盡,何時可了!」故謂「隻一坐立之間便可格物。何也?蓋坐時須要格坐之理,『如屍』是也;立時須要格立之理,『如齋』是也。凡類此者皆是。如是,則知可致而意可誠矣」。又曰:「先就身心所到,事物所至者格,久便自熟。或以格為量度,亦是。」

先生曰:「『子見齊衰者與瞽者』,甚敬之,至於『冕衣裳者』,施敬一等。緬想其心,堯之『不侮鰥寡』,舜之『不虐無告』,文之『惠鮮鰥寡』,其揆一也。所謂老安少懷者,即此氣象。學者果能視尊貴與鰥寡者無異,則其心即前聖之心。蓋自至公至仁處得之也。」

先生謂諸生曰:「學者隻隱顯窮達始終不變方好。今之人,對顯明廣眾之前一人焉,閑居獨處之時,又一人焉;對富貴又一人焉;貧賤又一人焉。眼底交遊所不變者,惟何粹夫乎!故嚐贈以是言。學者須知此意。」

問讀書作文。先生曰:「學者雖讀盡天下之書,有高天下之文,使不能體驗見之躬行,於身心何益!於世道何補!故學者不貴於文藝,當涵養本原,修其德業,其文學自著矣。」

先生謂詔曰:「學者須盡知天下之事,通得天下之情。如在一鄉,須使一鄉之人可化。縱是愚夫愚婦,亦可與之相接說得話。不見舜之耕曆山、漁雷澤、陶河濱,人皆親之化之,何故?」

問儀禮。曰:「此先王經世之書,廢於後世久矣。學者不可不講而習之,如冠、婚、祭、射等篇,既講究之,尤當習演其事。非惟檢束身心,宛然可複見先王時景象。」故嚐語學者當先學禮。

問:「顏子簞食瓢飲,在陋巷,不改其樂,如父母何?」曰:「當時顏子父母在,必能諭之於道。不然,則以簞瓢奉親,而親或不悅,則顏子雖欲樂,得乎?以是知求手舞足蹈之樂有處也。先儒謂周茂叔令程子尋顏子之樂處,所樂何事。伊川隻答:『或人雲,若說有道可樂,便不是顏子。』此語極好。夫顏子心胸何等宏大,何等灑樂,視世之富貴、貧賤、利害、夭壽,舉無足以動其中者,此誠見大心泰,無不足也。顏之樂處正在於此。」

問顏子之學。曰:「天資極高,不易學。學者且當學曾子。曾子以篤實之資,動皆守禮,學之有所依據。如禮記所問,與夫子論孝等篇,皆其隨事精察而自有得,一日三省,尤見切實之學。故夫子之『一貫』,亦因學有所得而語之,其餘門弟子不能及也。故曰『曾氏之傳,獨得其宗』。世之儒者不問學者之資稟,而概以聖人『一貫』、『上達』之理告之,則是誣之而已矣。」

問「逝者如斯」。曰:「程子謂『有天德便可語王道,其要隻在謹獨』,此義極精。蓋人心本與天地相通,如西銘所雲者。苟其心少有私意捍格,把天理間斷了,便是不能『謹獨』,與天地之化往而不息者異矣,何有乎天德?則王道安從而行?故惟聖人之心,至誠無息。」

詔問:「程子嚐言,學者須大其心。辟如為九層之台,須大做腳方得。先生於抄釋曰:『人須思如何能大其心。』詔以為欲大其心,莫先於克己。」先生問:「如何為克己?」詔曰:「人之心本自廣大,但為私意蔽之,則狹小矣。故學者之心一有偏私,即務克去,庶以複其廣大之體,如何?」先生曰:「固是。必如曾子之『弘毅』,西銘所謂『民胞物與』始得。且如『尊高年,所以長其長:慈孤弱,所以幼其幼』,人雖或力量不逮,卻不可無是心。如張子見皇子生則喜,見饑莩則戚的心方好。然此心安從生?」詔未及對。他日又問。曰:「隻是預養仁心,自無己之可克矣。」

先生曰:「灑掃應對雖下學事,然詩曰『灑掃廷內,維民之章』。程子曰:『從灑掃應對與精義入神貫通,隻一理。』又曰:『是其然,必有所以然。』辟則子貢答太宰,言夫子之聖。『又多能也』,則以多能為聖之外事,固非太宰之意矣。至夫子乃謂『君子多乎哉?不多也』。言不是多,皆性分中事,則多能又不在聖之外矣。又乾坤之理何其廣大,夫子係易,乃比於門戶闔辟之間。可見道理至近切,不必遠求。闔辟隻是動靜,甚易簡。斯可見灑掃應對、精義入神無二也。」

問治六經。先生曰:「此皆聖賢精義妙道所在,學者非徒以資辯博也。蓋聖賢前言往行,固有後學心思所不及,躬行所不到者,誦其言,將以廣其知識,增益其所不能也。」

問王道。曰:「隻當以養民為先。如孟子五畝宅,百畝田。『鷄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』,使『老者衣帛食肉,黎民不饑不寒』,然後『謹庠序之教,申孝弟之義』,此正是王道之大,為治切要誠不出此。後世敷陳王道者,雖千萬言而不足,不知其要安在。」

問:「『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』。夫舜在當時止用五人,遂幹盡天下之事,而成『於變』、『風動』之休。俊世用數千百人,中間豈無豪傑,而天下治卒不古若,何也?」先生曰:「五人之德固不可尚,而其心至公無私,其賢能彼此相讓,略無一毫嫌忌間隔之私。而舜又以至聖之德臨之,五人之用各當其才。而五人之所舉而用者,又皆五人之才,君臣上下同一公心耳。」詔因歎曰:「此隆古何等氣象!後世人各一心,有賢能者多為人所妒嫉。且才者非所用,用者非其才,舉措失宜,勸懲無所於用。況君臣情隔,上下道睽,如何可複三代之治!」

大學「絜矩」,不必拘拘以傳中次第言之,便當如身任天下之責。欲行「絜矩」,必先理財,使民生得遂,欲理財以養民,須要用人:欲用得其人,須公好惡。公好惡則善人在位,不肖者屏去,舉賢必先,退不善必遠。如是庶善惡知所勸戒。若求大道得失之幾,則惟在於忠信、驕泰而已。

諸友侍坐,因論及天下之事。詔問曰:「方今民窮財屈,有憂世之誌者,當何所先?」先生曰:「莫先於講學。」「何謂也?」曰:「且如此數人者,講學既明,果能同心同德,他日措以致治無難也。」詔曰:「學者必心術明,學術正,得行其誌,則以幹天下主治而濟天下之民,誠有推之而自裕者。」先生曰:「然。」

問:「今天下守令多不愛民者何?」先生曰:「守令於民最親,苟得其人,則民生自遂。守令欲行仁政,則惟在克己,在知言。不能克己,則心又偏私;不能知言,則言之是非得失無以辨,不免為下人蔽惑,奸人欺罔,其弊何可勝言!宋室當天下甫定之時,則藩鎮之為禍,在所當懲。若高宗時,土地為金人侵削甚矣,故李綱上疏,令臣下能複一邑者與之邑,複一郡者與之郡。雖亦藩鎮之意,正所以強宋也。此誠謀國之大權,惜奸邪汪、黃沮之不行,為可恨耳。豈惟守令要克己、知言乎!」

詔嘗怒一惡人。先生聞之,戒曰:「學者要當以涵養德性為本,暴怒切不可輕發。若恣性直行,動與物忤,中間便生多少怨尤。此等人固可惡,以吾儒何所不容,何足與較!夫『我則不暇』於此矣。故曰『有所忿懥,則不得其正』。所以學者治情為難。若事雖是義,君子固以為質了,尤當禮以行之,孫以出之。若徒以為義而徑情直行,便少禮行、孫出工夫。故君子於事至言前,必詳審斟酌,而後行之,庶幾無悔。」詔即自痛悔,因思往日惡惡太甚,偏於剛隘,適招怨尤,無益也。書以自警。

詔問:「處宗族,有不善者如何?」先生曰:「若可化,則以禮義諭之,使之自悟。如不可化,亦當委曲容之可也。故門內之人,寧使恩掩義。」

問蓍龜卜筮之事。曰:「龜卜則用三人,故曰『三人占,則從兩人之言』。必其人心至公無私。公則明,明則自能察其休咎。苟心非虛明,何以知之?若蓍則全要誠意感格,方可操。故龜所以教人心之公,蓍所以教人心之誠,非規規於卜筮也。其實公則無不誠,誠則無不公。」

唐虞之世,刑官隻是皋陶,為之明五刑,以弼五教而已。豈似後世刑官,以為極大極重之事;又或逞其智術,有能斷一訟,得一情則喜。甚至煽威恣虐,歲煆月煉,略無哀矜憫恤之意。彼安知刑之本隻在斯民生養之遂,教化之敷!誠使之各遂其生而知禮義,則刑自然省矣。

戴時化問:「鳶飛魚躍,活潑潑地。謂學者體此,當『必有事焉』。」詔曰:「若此心常存,則道體常在目前。故程子謂『其功隻在謹獨』,正是此意。」先生聞之,曰:「爾兩人如此講論,卻見用功切實。」

論書「敷奏以言,明試以功」。言即其所陳之事,如闢土地,治田野,養老尊賢等是也。乃因其言之善,而明考其功,謂「詢事考言」,「聽言觀行」是也。若是,則自無所毀譽。世至春秋,毀譽不公,時君莫辨。惟齊威王烹阿大夫,封即墨,誅賞嚴明,齊國大治,可謂善矣。後至西漢,猶有成周遺風,故多循良之吏。如黃霸守潁川八年,致鳳凰、神爵之祥;魯恭宰中牟,能致三異即是。而擬之古昔,鳥獸之巢可俯而窺者,亦為庶幾。此前古何等氣象,諸生正宜將此想像體貼,如居一鄉,則必化一鄉之俗。他日治一邑一郡,則必有此意方好,庶不負今日所講矣。

詔因辭謝久庵公,與講論陽明之學。公謂:「朱子之道學,豈後學所敢輕議?但試舉一二言之,其性質亦似太偏。昔唐仲友為台州太守,陳同父同知台州,二人各競才能,甚不相協。時仲友為其母,與弟婦同居官舍。晦翁為浙東提舉,出按台州,陳同父遂誣仲友以帷薄不修之事。晦翁未察,遂劾仲友。王淮為之奏辨,晦翁又劾王淮。後仲友亦以帷薄不修之事誣論晦翁。互相訐奏,豈不是太偏乎?」詔聞此言,歸而問於先生。先生曰:「訐奏事信有之。但仲友雖負才名,終是小人,安得以此誣毀朱子!是非毀譽,初豈足憑,久之便自明白。朱先生劾仲友事見台寓錄,仲友誣朱先生事見仲友文集,可知其是私也。」

壬辰五月九日,詔自北回,謁先生於鷲峰東所。亟詢經曆道途生民休戚,詔對以「自離張家灣、武清縣,至景州安陵地方,餓莩盈途,旱蝗蔽天」。先生蹙額顰眉,歎曰:「誰當以此轉聞於上,以急救此無辜之民?聞陝西地方旱荒尤甚。」詔曰:「歲凶如此,猶見貴官行舟過用人夫,糜費供億,全無憫惻之心,似未嚐讀書然,不知何也?」先生曰:「蝗旱為災細,此等為災大。蝗早之災,實此等所致也。」

先生語諸生曰:「民生不安,風俗不美,隻是學術不正。學術不正,隻為惟見功利一邊,鮮知道義。所以貴於講學者,又不在言語論說之間,惟在篤行道義,至誠轉移而已。」

詔問於先生曰:「學者隻怕壞了心術。如浮泛之人,雖有文才,無些實用,於世何補!若心端則行確,此等人才出而見用,必有益於蒼生。」先生曰:「然。」

先生每語諸生曰:「若等既以道義相聚,必皆意氣相孚。務以平日之所講者,發揮於言行之間,善相勸,過相規。有一言一行之善,即稱勸之,以厲其誌;有一言一行不善,即規正之,以速其改。如是便能與起向道,庶不負此良會。」

先生謂:「西漢人才還是重厚。如周勃恥言人過,丙吉擁立孝宣,至死不伐,故能養成漢家忠厚之風,非後世可及也。」

惟熙問:「『克、伐、怨、欲』,何以能使之不行?」先生曰:「即程子『明理可以治懼』數語例看,可能也。蓋人之好勝者,多由其心之弗虛,故虛心可以治克;人之自矜者,多是為人,故為己可以治伐;人之動輒忿怨者,隻是不知命,故知命可以治怨;人多嗜欲者,隻是不能見理分明,故明理可以治欲。其究惟在求仁耳。」

或問程朱之學同異。先生曰:「程朱之學皆近孔門,但朱子之著述太多耳。然其躬行亦未嚐一日少怠,當其造詣清苦,亦庶乎原、卜之間矣。」

先生謂:「漢武帝初年無所不好,神仙、征伐、財利、文學,其人各以類而至。惜一仲舒,真儒也,卻不好,而又斥之。故其治駁雜,幾於大亂耳。」詔問:「西漢之時去古未遠,何真儒之少,而隻一仲舒耶?」先生曰:「隻緣未能興學耳。」詔曰:「莫緣秦坑儒之後,加以漢高輕儒饅罵,是以道學不明於世,故士之知學者益鮮耶?」曰:「亦其然。」

吳佑問:「思慮紛擾,何以除之?」先生曰:「夫心不妄動之謂靜。若思慮紛擾,是妄動也。隻當先知所止,則心自定靜矣。」李宗本曰:「是亦由於不能安貧中來耶?」先生曰:「亦是。若能安貧,則雜念自除。」詔曰:「亦當先安於義命,朗能安貧,而思慮自除。」先生曰:「然,安貧即是安義命。」

先生謂明相、宗本:「在監當擇好友,常相與講論善道方好。」二子謂:「朋友中誌向亦有不能盡同者。」先生曰:「隻虛己下人,誠以待之。如郭林宗之在當時自能化人,若茅容之避雨樹下,孟敏之墮甑不顧,皆林宗感化之人也。藎以善道語人,而人或不信服者,猶是己之誠有未至也,不必責人。」

詔同惟時謁先生,因論:「沈繼祖誣毀朱晦翁以不孝不忠,不能正家等事。然則詆毀之言,雖聖賢有不免。且如近時有二縉紳,先後任太守,俱有才名。隻因不受囑於士夫,而痛懲豪右,遂謗毀大興,一則落職歸,一則自陳養病。嚐見士大夫被求全之毀者十常六七,而縉紳每論及此,往往有不平之歎,將如之何?」先生曰:「隻管行己之道,彼肆謗者將自消矣。是非真偽,久之自白,豈足為賢者累哉!其他則在執政者公且明耳。執政者公且明也,其謗亦難興乎!」

先生常論,王道隻以養民為本。後之仕者,卻又辦簿書,急催科,理獄訟,善逢迎事上官者為賢,甚至貪殘,肆無畏忌。乃習成一樣虛套,遮飾哄人。至於養民之事,漠然略不加意。哀哉!斯民如之何不窮且盜也。如今隻要不諂諛,不貪錢,不說謊者,便可以安百姓。

詔問曰:「皋、夔、稷、契何書可讀,其道德事功,竟非後世之所能及。後世書愈多,聞見非不廣,無乃人才務末而忘本,故德業愈不逮古歟?」先生曰:「皋、夔、稷、契親受堯舜『精一執中』之傳,聞一善即得一善,見一善即行一善,何等專確!況聖賢傳心之要既親受之,又何用書籍?後世書雖多,看一部即丟過一邊,求其以書中聖賢之言實體而躬行者有幾?況既不得聖賢心法,其所讀者不過口耳記誦而已。聖學不明,士習浮靡,又安望德業如古人耶!」

詔問:「天下之民,所賴以為養者惟土田,然天下之田畝甚不能均。國初丈量田地,攢造魚鱗冊,以均其田稅,庶絕通弊,使小民不致重累。然欲丈量,隻在得人,然尤貴於得法。田地既清,他政自舉,不識如何?」先生曰:「然近時有蘭州人段紹先者,見任南京兵部職方郎中,先尹河南杞縣,亦嚐如此量之。彼令田戶報實畝敷,各四至插標於田中。畫為數區,每區之中,各注每人之田若干畝敷於冊。及親臨其田地,隨他掣簽量之,驗畝任糧,遂得一縣田地清而稅糧均。誠哉!天下事隻在得人。」詔又曰:「且尤不可畏其難,以為不可為,將使斯民永無安養之日矣。」曰:「然。」

詔問:「陸象山論心不論性,亦以心為之主宰,性情固在所統歟?又歐陽永叔謂教人性非所先者,其亦夫子罕言性命乎?」先生曰:「性、命、理、氣固要講明,必措諸躬行,方是親切,性命自在其中,庶不為徒講也。陸、歐之言亦有弊。」

詔問:「士大夫作古文,隻宜平易典雅?今多尚奇,可乎?」先生曰:「漢人有一事便說一事,有一言方說一言,皆是心中發出,無些妝點枝詞蔓語,所以近古。下逮六朝晉魏之文,隻是浮詞粉飾,辟如醜婦,全藉脂粉,原無本體,殊為可厭。夫天下之治平雖不盡係於詩文,然文章實與時高下,其文如此,則世道可知矣。」他日與易伯源論文,曰:「人若有養,發之文詞無非說理,自不暇為靡麗浮誕之詞。」伯源曰:「古人溺意於文者,其聞道便少。方今彌文日盛,故本末輕重之間,學者尤宜決擇。」

詔問:「夫子答子貢以『博施濟眾』,曰:『何事於仁,必也聖乎!』他處言仁甚大,此則必歸之聖,似有大小之差者何?』先生曰:「此仁字富指仁心而言。今人有仁愛之心,而恩不能遍及於下民者,亦多矣。若聖人則不惟有是仁心,其作用處自別,要亦不外於用人。故謂之聖者,其間自有『裁成』『輔相』的意。其『堯舜猶病』者,堯舜之心固優有不足於此,可見博施濟眾之難,非獨仁者之所不能也。即如今有司賑濟的一樣,如發倉廩散財以賑民,亦可謂博施矣,然或不能立法,或用不得人,致使奸人作弊。故有饑民而不得領者,有方領二三線,先已用去大半者。所以斯民全不沾其實惠,便是不能濟眾。故學者以『克己複禮為』,能見之施為運用慮方可。」

詔問:「天下所恃以為用者,人才耳。然今學校之所養,與科目之所舉者,亦未可盡謂得人。愚意在上者一轉移之,以振起其道義之風,嚴加考訪,將三等簿著實舉行,務先德行而後文藝,庶人心警勸。」先生曰:「祖宗設立臥碑,及命提學官敕諭,亦是此意,但奉行之人多玩忽耳。且自童生入學及生員科舉時,皆須裏鄰重甘保結,但有平素行止不端者不許入學,不許科舉。古者鄉舉裏選之意,亦不外此。若如今或肅卒之子,犯十惡之家,但有輕儇子弟略坐讀書,便營求生員,以抵門戶。師生貪其厚賂,一概縱容,全無顧忌,大壞學校正此輩也,士鳳安能得厚!」

鄒際虞問:「國家解軍之法備矣,其何更有許多之弊?且如今年軍士逃的,各年清軍查出解役,便費許多錢糧,亦無到役者,如何?」先生曰:「未盡然,亦在我們講學的人。」問:「軍士與講學何與?曰:」在總理這些軍職官的,苟能使這些軍土人人飽暖,則軍士之赴役如行者之赴家,雖逐不去矣。今軍職官賄賂總理官,營求管事,這些財是何處出,皆是削軍之脂膏以賞也。」際虞又問:「軍土既缺糧,當有餘,然亦無積餘,何也?」曰:「雖有積餘,因公扣除者亦多矣。」田大本曰,「在湖廣邊上,昔日指揮、千百戶隻有數人,今日指揮便以數十計,千百戶便以數百計,昔日之軍皆變為官矣。」先生曰:「比難以執一論。如在邊上,有首級便以課功。如南京便無此,隻是掌軍官不知憂恤,故逃耳。」際虞又問:「如前日見分布疋銀兩,那些指揮、千百戶爭分,彼此攘奪,總理官亦莫如之何。」曰:「怎麼不在總理的?他把這些軍官區處停當,依時分布,如有爭奪者邵重懲,以警其餘。」又曰:「際虞勿以予言為迂。你才說軍士之弊,要盡救無階,又與總理官說亦不信,隻好講明這道理,預養吾仁心。他日得誌,措之天下可也。」

先生因朋友在監,疾久不愈者,謂諸生曰:「人多是思慮紛擾,襟懷不舒展,故疾難愈。若屏絕思慮,放開襟懷,比便是卻疾之方,可以勿樂自愈也,學在其中矣。」

紹問:「『克、伐、怨、欲不行』,夫子不許其仁,何耶?」先生曰:「學者惟於仁處下手做工夫,則雖克、伐、怨、欲,亦易去矣。且如司馬君實,何等忠誠,何等才學!當時欲去青苗之害,至免役之法亦欲去之。蘇軾諫之不聽,乃曰:『公昔能諫韓公刺義勇,公今執政,乃不容人諫耶!』及開封尹蔡確逢迎其意而奉行之,君實遂悅而不知其奸矣。」詔對曰:「竊嚐謂君實雖是純誠,豈其於仁猶未能盡純耶?」陳昌積曰:「吾輩今日雖講明正學,使他日在位,或疾惡太甚,安保必無此失乎?」先生曰:『更當上達。」子發問:「何謂?」曰:「無意、必、固、我耳。」

卷十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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鷲峰東所語第十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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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潁川魏廷萱校正門人金壇王標錄)

標問讀書昏倦。曰:「汝取平日古人的好言行朗誦一番,誌氣自精爽,亦可知昏惰根本所在,便斬斷也。」

詔問:「科舉之學,古人言:『不患妨功,惟患奪誌。』何如?」曰:「妨功、奪誌,無甚相遠。諸士讀堯、舜、周、孔之書,將堯、舜、周、孔心事措諸躬行,臨題曆曆寫出,作為文章,出仕時即將此言措諸政事上,何妨功、奪誌之有!若作兩項看,豈惟妨奪者哉!」

問:「溫清定省與立身揚名不能得兼,如何?」曰:「溫清定省即是立身揚名,但其誌在親,何事非孝!」

問:「成王不遇天雷風雨之變,而武庚之禍將成,周公何以處之?」曰:「惟行法俟命而已。」

問:「司馬君實盡人忤逆不較,何如?」曰:「固是美質,亦學問之力。」

送周璞歸福寧,語曰:「學者率喜談高而厭卑,卒之高未至而卑者亦荒;學者率喜言遠而忽近,卒之還未至而近者亦亡。比與懷五所嚐語者也。斯往也,行遠自近,登高自卑,以正流俗,不可乎?」

今日講的學,自是固非也,說人講的不是,亦非也。禮曰:「汰哉叔氏,專以禮許人!」

先生曰:「今世學者,開口便說一貫,不知所謂一貫者,是行上說,是言上說?學到一貫地位,多少工夫!今又隻說明心,謂可以照得天下之事。宇宙內事固與吾心相通,使不一一理會於心,何由致知?所謂不理會而知者,即所謂明心見性也,非禪而何!」

問「修辭立其誠」。曰:「程子所謂修省言辭也。如所說的言語,見得都是實理所當行,不為勢所撓,不為物所累,斷然言之,就是立誠處。如行不得的,言之即是偽也。」問:「如道理上見一分言一分?」曰:「然。」又問:「如道理說得十分明,於身心上全無幹係,就不是修辭立誠否?」曰:「然。」

進德、修業,學者隻是這兩件事。德是心上的,業自言行上做的。德是個至極的,知德為至,則忠信以至之,而忠信之存否則己所獨知,故曰「可與幾也」。業是成終的,知業所當終,而修辭立誠以終之則義已具,故曰「可現存義也」。

問:「既應事接物之後,何如光景?」曰:「雖事物既往,念頭未嚐不流動。若謂念慮無動時,則所謂坐馳也。故朱子解『靜』字曰『心不妄動』,解得靜字極穩帖。」

問:「程子所謂『且省外事,但明乎善,惟盡誠心,文章雖不中不遠』,亦是舉業事否?」曰:「所謂文章者,雖不止如今所謂文字者,然亦在其中。且張子亦有此等議論,所思在義理,文詞下筆則沛然矣。孟子曰:『仁義禮智根於心,其生色也晬麵盎背,四體不言而喻。』況文詞乎!近見諸生意思,多覺有定,自此用功,當有進處,文詞不足道也。」

問:「看一部華嚴經,不如看一艮卦,如何?」曰:二艮其背』,止於義理也。『不獲其身,行其庭不見其人』,人己兩忘也。吾儒之所謂艮,則皆是實理。華嚴經之所謂艮,人相己相,則皆以空虛看了。」

問:「宋宣公傳位於穆公,穆公傳於殤公,其事是乎?」曰:「也是。公羊所謂『君子大居正』,或不可以立嫡之說,泥之也。古人有行之而善者,堯舜也:有行之而不善者,燕噲、子之也。堯於他人且傳之位,況其弟乎!隻看所傳之賢否何如耳。弟賢則舍子而立弟,子賢則舍弟而立子,要之不可為典常耳。若漢高帝舍惠帝而立文帝,則必無呂氏之禍。吳壽夢之事,若以立嫡為主,則諸樊可也;若以立賢為主,則季劄可也。若欲傳於諸樊,以次及劄,使餘祭諸人皆各永年,則將相去百餘年然後及劄,是劄終不得傳矣。文王不傳於伯邑考而傳於武王,未必非正也。」問:「春秋書『季劄來聘』,而不書公子者,其亦以季子之讓為不中乎?」曰:「非也。春秋之法,在夷則去之,故其君多不得書。季禮其臣也,而書之,賢之也。不書公子者,在夷也。」又問:「季劄之才近伯庚,何如?」曰:「然。劄,賢者也。觀其葬子於贏、博之間,又觀周樂於魯,皆是未易及處。」又問:「相傳孔子十字碑,真否何如?」曰:「此字有古意,若非漢人筆。」

立德傳賢之事,隻要為君者有定見,有定力,故事可定也。惟堯、舜、太王、文王為然,否則夷、齊、季劄皆不有國矣。故後世奪嫡之事,皆其為君父者昏庸偏私之罪。

諸生有言及氣運如何,外邊人事如何者。先生曰:「此都是怨天尤人的心術。但自家修為成得個片段,若見用則百姓受些福;假使不用,與鄉黨朋友論些學術,化得幾人,都是事業。正所謂『暢於四肢,發於事業』者也,何必有官做,然後有事業!」

黃惟用曰:「學者不可將第一等事讓別人做。』先生曰:「才說道不可將第一等事讓與別人做,不免是私,這元是自家合做的。」又曰:「學到自家合做處,則別人做第一等事,雖拜而讓之可也。」

孔子後,得孟子發揮出許多來,其對時君言者,特其緒餘耳。其誌氣之說,於理學甚有益。教滕君行喪禮,則吊者大悅。行井田,則許行、陳相皆來,豈徒事空言者!昔李太伯作非孟篇,鄭氏亦為藝圃折衷,至餘隱之乃作書以辨之,而司馬公亦以孟子為疑,朱手悉取而辨之,孟子之心可見也。

諸生習禮。先生曰:「上東階則先右足,上西階則先左足。雖抄手出言,總是存心處。」

問禹聞善言則拜,舜則樂取諸人以為善。曰:「此須知禹之不及於舜處安在,體貼得舜的心才是。若手路之喜聞過且不算,禹之拜未免有形跡,拜的心與那樂的心畢竟差些。舜陶漁的時節,與那野人雜處,初不知他為聖人,那些人有善,遂舍己以從之。然其舍己從人,又不可以輕易說,若是不好的言語,又何如舍己以從?其顯然易見者固不從,那佞人的言語,我以為是,則彼亦以為是,我以為非,則彼亦以為非,他候得我的意思,先言迎我,若胸中無精一之素,鮮不被他惑了。司馬溫公豈不是個篤實人?決意要改新法,被蔡確一一奉行,他就信他是個好的。趙鼎、張浚被秦檜惑了,遂引用之。故常謂宋室之壞,非自秦檜,自趙、張壞之。故舍己從人最為難事,辟如買玉石一般,若不認得,鮮不被他以假的來哄了。」

問:「月令朱子嚐以夏月非周月者何?」曰:「周月總是夏月,古人改正朔不改月。如元祀十有二月乙丑,則以十二月為首,未嚐改十二月為正月也。如周改十一月為正月,則春當為冬,夏當為春,四時亦不定矣,此豈可改乎?故『春王正月』,春秋則從正月記起,以見從夏時耳。胡氏、程子皆以為周正,至其後來所記之事,皆易其日月,此豈聖人之信史耶!」

學者到怠惰放肆,總是不仁,仁則自是不息。

先生曰:「諸生看大禹、皋陶相問答之言,則就於今日朋友間體認得禹,皋晦之意便好。己之善不以為矜,人之善不以為忌,初無君臣之間,亦無彼我之別。若體認得此心,我有差便是差了,不必揜護。不矜己之能,不攘人之善,不淹人之長,常存得此心,便是克己,自輕騷然登唐虞之廷矣。」

「德惟善政」,蓋益之所言,隻在帝身心上說,未及養民上,故禹言要在養民,以足其所當儆戒之意。「惟修」、「惟和」,皆是要如此做。雖有已然者在比,還要去修,要去和也。凡水、火、木、金、土,當時皆有一官以掌之,如玄明掌水,祝融掌火之類。水則溝渠洫滄,火則如焚萊禁火等事·如水則有水歌,火則有火歌,如「耕田鑿井,帝力何有於我」的歌。民家家飽暖,焉得不歌?所謂「正德」,亦不過六府修,而後民德得其正耳。看禹之言,一州一縣亦行得。

當時堯茅茨不剪,土階不砌,設官隻是去管百姓的事,要六府之事修和而已。其設刑官,亦隻是於民事不修的,要他儆戒,作個堤防。後世的刑官,全非此意,將罪人鍛煉成獄,舞文弄法,惟恐他走脫了,甚失設官之初意。

先生一日語諸生曰;「新淦蕭時化,吾嚐語以改過之說。他日封曰:『生既聞教後,一日欲見穆先生,以怠心而止。忽又念曰,此非改過也。遂往見之。至於途遇一相識人,方在驢背,以卷下,故將扇掩麵而去。又念曰,比非改過也。遂回前十數步,必揖其人而後行。』此事雖至微,可謂存心者矣。又謂章友「前日以中官不禮而怒,今日聞中官被杖而喜。此皆非正情也,無前之怒,則無今之喜』。此等盧皆見得實。」

先生曰:「人未有不可化者。昔日處土仇時閑渡江來見,舟予誦佛經甚勤,及至岸,索取舟價甚亟。時閑謂之曰,「汝為母誦經,其好善者乎!乃索人多價,非善也。』其後舟子不複與人爭價。看來人未有不可化,顧能投其機耳。其機動者,或隱在商賈,或在技藝,或在僧道,皆可化。故曰『鼓之舞之以盡神』。舟子為母誦經,是他孝心明處,故動他易。若化,惟堯舜成邑聚都耳。」

詩人於周公,從步履上看便見得周公之聖,故曰「赤舄幾幾」。凡人內不足者,或有讒謗之言,步履必至錯亂,不能安詳。如謝安折屐,豈能強製得住?故古人隻求諸己,在己者定,外邊許大得失禍福皆不足動我,是故烈風雷雨弗迷。

一日,語標曰:「昔歐陽公修唐鑒,人謂其事則增於前,其詞則省於舊。自今看來還不是。」又曰:「大要隻簡而明,若辭之不可已者,留之可也。呂東萊有功於史甚多,今大事記不可不看。」

永年間典謨之旨。曰;「王政以養民為首,故先充養而後契教。教而有不率者,故次阜陶氏教興。而器用不可缺也,故次垂。民而後及於物焉,故次益。民事舉而神可事,故次之以伯夷。既有作於前者,不可無所繼於後,有修養待用之教焉,故次之以夔。其終之以龍者,所以嚴保治之防也。」

虞書不過五篇,而天下之大經大法皆具於此,聖人之氣象皆見於此。聽人言之美,則曰「都」曰「俞」,而己之有言自覺其美,亦先曰「都」。其言有未盡者固曰「籲」,而其言未能已者,則又曰「異」。此可見當時君臣僚來一心相與,誠切懇到如此。隻此便非後世可及,若成功文章,盡緒餘耳。

問:「夫子日夜所思,與夫所謂學者何事?」先生曰:「隻是遇著事時,便求此事之理於心,觸類而長,思之不置,要求一個至當處,如『周公思兼三王』處也是。」

問:「『克己複禮』,禮字與三千三百禮字同否?」曰:「究其極,即是一個禮。」又問:「如『非禮勿視』,如禮記所謂『始視麵,中視抱』皆是禮,失此則為非禮,其非禮處皆是己私牽絆,克去己私,使心所存主,於視聽言動上皆合於禮,便是複禮否?」曰:「然。如先王製事親、事君之禮,皆是天理之節文,我以忠孝之心去行此禮便是。且此等禮甚有節文在,若不考究,何由得知?故在顏子,夫子始以此告之。」

陳曰旦病危,先生曰:「天不知怎麽,將一個善人使之至於如此?」又曰。「子明有弟,作宰華亭,有一友人慾為求書,子明不從,此是他介處。又嚐見一寺副慢之,子明至發憤,此是他狷處。學者置此心於中,亦可以為學。」是夜深更,一面兩處迎醫,一面商議殯事。且曰:「此時正急處。」複命詔往視之。又曰:「能捱得達旦乎?醫者得措手矣。」

問:「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,夫子則以公儀仲子立孫為是,如何?」曰:「立嫡的事是常經。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,立德也。堯舜主子苟可繼,又何必尋取舜禹?他人且立之,況其子乎?惟子是丹朱、商均,故立德。夫手所言立孫,亦據其子孫不相上下者言之耳。」

少師奉子哭踴,其責甚重,少有不謹,不如不文之為愈。諸侯適天子,及相見、告奠祖禰,俱互見。

冠及期而廢者,始聞內喪也。未及期而複以喪服冠者,既聞喪,後複冠也。

問:「『三賜不及車馬』,何以言孝?」曰:「孝子不欲以榮貴動其愛親之心也。其所稱之人,辭愈遠愈密。」

天下大悅歸己,而猶以不順親為憂。學者能體貼悅親、順親的心,盡有病痛都無了。

王朝問:「門內門外之喪如何?」先生曰:「門內隻是同姓的,若己之伯叔兄弟者;門外隻是異姓的。以此推將去,服在其中矣。」

先生曰:「曾子既聞三年不吊於夫子矣,檀弓記曾子吊子張事如何?」朝曰:「三年之喪,稱情而立。又其吊手張,情有不能已者。」先生曰:「看來當時曾子與子張雖是朋友,其實有兄弟之義,蓋以兄弟吊之也。」

朝問:「遼東人賀克恭者何如人?」先生曰:「比人名欽,為給事中,曾與白沙講學,知其道理,遂解官去。教其子隻學耕事,不得讀書,言讀書不養實,反滋驕偽。後朝廷欲用之,彼以三事上,其二謂僧寺教坊也,竟不能用。蓋亦高人也。」

先生問曰:「堯舜之道,何故隻是孝弟?」朝對曰:「推其極,非堯舜不能。」先生曰:「此何待於推!隻徐行後長,堯舜之道便在於此。在人若不降下其心,還能善事父母兄長否?須日用間體察,凡以賢智先人,與夫意欲上人,以至必欲行己之誌,不肯承順父兄意,則知人所以不及堯舜處,隻是個疾行先長。而今欲學堯舜,隻是徐行後長,隻知徐後的意思,自安於其事,故堯舜之道在此。」

問中庸。先生曰:「看來隻是個誠明。故『唯天下至誠』,申『自誠明謂之性』。『其次致曲』,申『自明誠謂之教』。『至誠』、『前知』,言『誠則明』也。『誠者自成』,言『明則誠』也。『至誠無息』以下,申言至誠之讚化育、參天地也。『大哉聖人』以下,申致曲者之功夫也。能有如是功夫,則亦能讚化育矣。故下遂言三重,能斯道者,其惟孔子乎!故遂言孔手,孔子誠明者也。其下『至聖』『至誠』,皆言誠明之事。然必本之以下學,故遂言下學。」

何城說「高堅前後」。先生曰:「大略亦窺測得幾分。然顏子說個『仰鑽瞻忽』四字,道體固於是可見,其用心之密,亦可想矣。」語未終,而先生以帖子付皂人。城遽請問,先生曰:「此便比高堅前後處,此便可仰鑽瞻忽也。」又曰:「自家固不當如此說,為爾輩謀則善矣。」諸生起問。先生曰:「此極簡易明白,而高堅前後之深微,亦即在此。故一時即可做得聖人,一日即可做得聖人。但一時不放過,一事不錯過,則自成片段學問矣。」

君子以朋友講習,不徒講之,而又習之也。習即是行。學者能克己,則自不尤人。

卷十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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鷲峰東所語第十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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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武昌吳光祖錄)

吳光祖問曰:「義利不明,光祖嚐用意體貼,為力實難,請示切要。」先生曰:「此問甚好。南軒『無所為而為』之言極精,瞬、蹠之分,正在於此。推之家國存亡,天下理亂,罔不由之。如尚義者在位,則所用皆義人,所行皆義政,天下無不治矣。尚利者在位,其弊可勝言哉!然其初要在謹獨,但於一言之發,一事之動,一財之臨,就當審處,不可有一毫適己自便之心,久之自然純熟,可以造於無所為而為矣。昔瞬『飯糗茹草,若將終身』,正見義不見利之大節。學者能甘貧儉約,不為利所動,自無往而非義。」又問曰:「今有人未純乎義,欲矯強為之,又恐近名,奈何?」曰:「矯強為義,有何不可!但要內外如一。苟其心未義,外詐飾以為義,便是好名了,更當痛自懲艾。」

又問多有妄思。先生曰:「還是不知止。如中心的然,惟向一處,雖有旁岐別路,終不能亂也。思義理時,才思此,又思彼,是謂不專。思義理,又思外務,是為不定。然須識其輕重先後,自不妄思也。格致工夫,不可不盡。」

先生謂光祖曰:「孔子雲『吾嚐終日不食,終夜不寢,以思』,何其勇也,然猶曰『不如學』。可見聖人雖生知,亦須『多識前言往行,以蓄其德』。」又曰:「以思者,不知思的是甚,汝可常思求之。與朋友會講有益,然不但講書,一言一動,無不用心講究。」

光祖問:「近來讀書,多不能記。」先生曰:「如讀書將聖賢言語著意理會,如以身處其事,自爾終身不忘。苟徒泛然一一背誦,寧有幾多精神!」

先生曰:「予癸來在會試場,見一舉子對道學策,欲將今之宗陸辨朱者誅其人,焚其書,甚有合於問目,且經書論表俱可,同事者欲取之。予則謂之曰:『觀此人於今日迎合主司,他日出仕必知迎合權勢。』乃棄而不取。」因語門人曰:「凡論前輩,須求至當,亦宜存厚,不可牽意妄語。」

光祖問曰:「光祖平日嚐靜觀人,或起一善念,後來即得福應,起一惡念,後來即得禍應,若有鬼神司其間者。感通之理信乎?」先生曰:「善道如周行大路,坦坦平平,行來行去,雖覺紓遲,終了安穩。惡道如旁岐曲徑,冒險行之,不陷荊棘,必墮阬塹,此其所以危耳。然為善乃分內事,禍福不必計也。」問:「坐久即有昏惰之氣,欲因之而少息乎?欲力勝之乎?」先生曰:「『君子以向晦入宴息。』當息時,亦不可不息。不當息時,要當立誌求勝,或取平日所愛古人言行觀之,或與益友講論天下大務,亦可以勝昏惰之氣。久之,當自清明矣。」

自古國家多難之時,小官死節,誠為可嘉。至於宰相殺身殉國,未足為異。當時致難者既由夫人,則今日一身之死,安足以贖禍天下之罪!李惟中雲:「亦有好人於危急中方用者。」艾治伯雲:「臨時有殉國之忠,平時必不忍於禍天下。孔門教人,全在偏處做工夫,如敦樸者使之開通,開通者使之敦樸。蓋去其偏,便趨於正矣。」

問:「危微精一如何?」曰:「心一也,有人、道之別者,就其發處言之耳。危微皆是不好的字麵,何謂危?此心發在形氣上,便蕩情鑿性,喪身亡家,無所不至,故曰危。何謂微?徒守此義理之心,不能擴充,不發於四肢,不見於事業,但隱然於念慮之間,未甚顯明,故曰微。惟精是察二者之間,不使混雜。惟一是形氣之所用者皆從道而出,合為一片。當時有一等人,如巢、許、務光之流,徒守道心,專事高尚,將謂必去其飲食男女之欲而後可,是為太過,而不知其微也。,又有一等人,饕餮、兜之徒,惟以飲食、男女、衣服、聲色之欲為形氣之性,是為不及,而不知其危也。惟是貫串義理之心於形氣之內,方是為中。如人莫不衣食,而衣食中自有個道,故堯於此揭其中以示人,千萬世不能改移。」

問:「曾子曰:『吾日三省吾身。』先儒雲:『曾子大賢也,尚一日三省其身,吾儕造詣不及曾子萬一,當無所不用其省可也。』如何?」曰:「此意雖好,看來亦不知用功切要處。且如天下道理,莫大於為臣忠,為子孝,為弟弟。曾子之所省者略不及此,蓋此樣大頭腦處,想都能無愧,惟至於為人謀等事,則覺猶未能盡其心,故極力自省。蓋為人謀是替人幹事,不切於己,似多有不著意者,然非曾於,不能省此。令人為學當省處固多,然必尋己病痛深處克之,乃能有得。不然,百孔千瘡,茫然無下手處,非切實之學。」

為人謀忠,曾子畢之宏也;友信、傳習,曾子學之毅也。謂缺四倫,師友在學,信的傳的是甚?宏則能體西銘,信則信顏子,故曰「吾友習則習」。孔子故曰:「忠恕何其毅耶!」此三省,孰能他的?

夫子於門人,未有與之終日言者,獨顏子能解得夫子意,故夫子與之言終日不倦。如他人多有不知夫子意向,雖與之言,未必盡合。如子路聞「正名」,便曰「遷」;樊遲未達,手貢信疑,夫子又豈能強聒其所不知邪!此正諺所謂「話不投機一句多」。他日又曰:「『語之而不惰者,其回也與!』於此正見顏子能通聖人之意。」

伏羲在當時,想是盡了那一世人的學問,故又仰觀俯察,以習其天地萬物之理,反而配於一身,以至於四體、百骸、五髒,無不吻合,故方能畫卦。伏羲大聖也,尚爾為學,況他人乎!

光祖問曰:「禹貢所載九州田賦,上上者今反為下下,下下者今反為上上,如雍、冀、豫不如揚、荊是也。豈風氣有遷轉邪?」先生曰:「風氣遷轉雖亦有之,但堯之時,禹治洪水既平,西北最高,故水初落時,田壤方沃饒,是以田賦為上;而荊、揚一帶地勢卑淤,水盡濞沒,故其土為泥塗,財賦不及。至後來水既歸壑,流行日下,地之高者無所潤澤,故西北之土多乾枯,甚至深掘猶未見泉;而東南田壤猶禹時之西北,是以其產勝也。此皆土地因水勢高下而有肥磽,不專委之風氣遷轉,人事勤惰也。田下而賦上,田上而賦下,據一時言之。賦不止田中所,如山林川澤之財皆是,故總計之為上為下也,如此方不與田等相遠。孔氏言:「田下賦上,人功修;田上賦下,人力廢。』亦未為得。」

讀詩當看小序。如桃夭詩,朱子引周禮「仲春令會男女」,以二月婚嫁為婚姻以時。且如桃開花時,已遇二月了。至於「有蕡其實」,則是五六月天氣,如何猶謂之仲春?殊不知詩人作詩,隻是取意。如言「桃之夭夭」,見嫩小之桃,方有好花實,若木既老,則不能矣,若以比方男女少壯,正婚姻以時也。至於各章,都有取意。首章「灼灼其華」,興男女少艾,「宜其室家」,就男女配合言也。二章「有蕡其實」,興其既嫁而生育有子。,「宜其家室」,就其所生子孫言也。三章「其葉蓁蓁」,又興其宜一家之人,通九族而言,如蓁蓁之葉,無所不廢庇也。周禮「仲春令會男女」,隻是於此時下令,使會男女,以順天時,非必盡在此時嫁娶也。

老泉論井田終行不得,迂矣。橫渠欲買田一區,自行井田,恐亦難。隻是當時他心上有不平處,故欲為之。欲行井田如古之製,必是創業之君乃可。易曰:「雲雷屯,君子以經綸。」必欲是時,而後可以有為也。然又須思量整置,設法備盡,使後世無所改易,方為無弊。若繼世之君,此法如何行得!必也其均田乎!均田即仲舒限田,此法甚好。其次唐口分、世業法亦善,廉吏奉行者少,此朝廷之法所以難行。

柳本泰問格君心之非。先生曰:「格字最廣,隨其君意發動向著處,即有以預防之,不拘何事,但將萌之欲就是。如舜曰『威之』,禹就說『帝光天之下』等語,就是杜其用威之念。極而論之,則如伊尹見太甲不能變,乃放之桐宮,使之思法乃祖,處仁遷義,亦是格君心處。大抵不可拘泥一方。」

本泰問伊尹。先生曰:「耕莘言伊尹隱處之時所守如此,隻是一個義;後言伊尹既出之時所任如此,隻是一個仁。然必有所守之義,而後有所任之仁。此正所謂『人有不為,而後可以有為』,皆是決伊尹無辱己要君之事。」

城問孔子「聖之時」。先生曰:「亦是四時之時。此見孟子善言孔子,其源得於子思,故曰『譬如天地之無不持載』雲雲,比見孔子就是天也。四時當寒則寒,當暑則暑,何有一毫意、必、固、我之私乎!始終條理,總是論孔子之全。然三子之偏,各自成一個條理者,亦自可見。此『聖』、『知』二字,比上『聖』、『智』二字亦同。此『智』字是孔手之智,可以兼聖字。此『聖』字是三子之聖,兼不得智字也。蓋孔子之智,知至而行亦至也;三子之聖,聖雖至而智則有偏,故所成就的聖亦偏。如此說,才見取譬巧力之義,亦以見始條理之,知始而見終,終條理之。聖各自其小成處,而至其極,不能兼乎知也。故樂之聖,知有大小;射之聖,知有偏正;孔子之聖,知大而正。故三子不能及。」

本泰問夜氣。曰:「有夜氣,有旦氣,有晝氣。晝氣之後有夜氣,夜氣之後為旦氣,旦氣不牿於晝氣,則充長矣。孟子此言氣字,即有性字在。蓋性何處尋了隻在氣上求,但有本體與役於氣之別耳,非謂性自性,氣自氣也。彼惻隱是性發出來的,情也;能惻隱,便是氣做出來,使無是氣,則無是惻隱矣。先儒喻氣猶舟也,性猶人也,氣載乎性,猶舟之載乎人,則分性氣為二矣。試看人於今,何性不從氣發出來?」

本泰問性命。曰:「人通把這個口、鼻、耳、目、四肢之欲當做個性,君子則以為有命,不把此叫做個性。人通把後五者叫做個命,君子則以為有性,不把此叫做個命。蓋前命字正與後性字同。前之曰性也,後之曰命也,都不是孟子自家說作性,說作命,乃是當時之見,如告子以食、色為牲,便是以前五者為性也。」

宋永年問:「『莫我知者』何?」先生曰:「若是尤人者,或與人辯是非;若是怨天者,或有籲天之言,人便知道他意向所在。聖人既不如此,人從何處窺測其幽隱之際?唯此天知之耳。」又曰:「隻說不尤人怨天,不說下學上達,恰是說至命不盡性。隻說下學上達,不說不尤人怨天,恰似說盡性不至命。『默而識之,不言而信,存乎德行』,與此互相發明。」

戰國時,人君隻見目前之利,故孟子與他說能仁義則「不道親」,「不後君」,未嚐不利也。若與賢哲言,不消如此道。

永年問:「先儒雲:『乾卦六爻,有隱顯而無淺深。』」先生曰:「亦有淺深。初,行而未成;二,學聚問辯;三,因時而惕;四,猶有疑,至九五,始與天地合德。如此看,豈無淺深?」

射有射禮、射義矣,禦惟曲禮中有數段,尚可考見古人禦之之法,學者取而觀之,亦可以得執禦之旨。

問:「諸生看孟子『當路於齊』,有何契合處?」汪威對以「管仲,曾西之所不為」。先生曰:『亦是。如此便見孔門取人,隻看心地上如何。如其心地上有可疑,雖管仲之功業也不算。」又問:「夫子許管仲以仁,而孟子乃複鄙之,或以孟子黜霸功為言。」先生笑曰:『孔子豈不黜霸功?蓋夫子當日之言為子路發耳。使子路知此,後必無孔悝之難矣。」

永年問「配義與道」。先生曰:「言此氣是搭合著道義說。不然,則見富貴也動,見貧賤也動,而餒矣。」又問:「孟子不及孔子者在何處?」先生曰:「隻這說浩然之氣,便是不及孔子處。孔子何嚐無浩然之氣?卻不如此說。與天地合德矣,又何須說『塞』乎!」

問:「近讀大禹謨,得甚意思?且不要說堯舜是一個至聖的帝王,我是一個書生,學他不得。隻這『不虐無告,不廢困窮』,日用甚切。如今人地步稍高者,遇一人地步稍低者,便不禮他,雖有善亦不取他,即是虐無告,廢困窮。」

有問「知行合一」者。先生曰:「爾如此閑講合一不合一,畢竟於汝身心上有何益?不若且就汝未知者窮究將去,已明白者盡力量行去,後麵庶有得處。」

先生曰:「曾子曰:『彼以其富,我以吾仁,彼以其爵,我以吾義。』以今學者觀之,似不當如此說,不知還不欲如此說?抑是氣歉,不敢如此說?」陶克諧曰:「還是氣歉。」先生曰:「雖然,然連此語不道,方是孔子也。」

皋陶說九德,皆就氣質行事上說。至商周始有禮義、性命之名。宋人卻專言性命,謂之「道學」,指行事為粗跡,不知何也?

一日,先生同諸公送一人行。有一人方講格物致知之說,其時甚渴,適有茶至,此人遂不遜諸公,先取茶飲。先生曰:「格物正在此茶。」

一生問曰:「某近為人所誣,然實無幹,當何以處?」先生曰:「汝於此事雖無幹,必是平日與他有些話說,或平日處鄉猶有欠缺處,此須有德感動他方好。若能如此而被誣,卻是個無妄之災,隻須泰然處之。」頃間又問:「顏子『雖欲從之,末由也已』是如何景象?」先生曰:「隻汝才所問的,便可看比景象。」某思之未得。先生曰:「如桓魋之禍,則曰『天生德於予』。公伯寮想手路,則曰『道之興廢,命也」。孔子自家便說他已是天了,已是道了,著顏子如何樣從他?令人如何敢自家說是個天?自家說是個道?非是說謙,實是無據故也。如子畏於匡,夫子曰:『吾以汝為死矣。』顏子說:『子在,回何敢死?』看他如此說,若不在則死矣。把個死生隻間個是與非,多少從容含蓄!我們隻如今要學他,須是要常使此心對得天地、日月、鬼神,則事變之來,無所憂患,無所恐懼矣。」問:「東漢人亦能輕生,緣何又不是道?」曰:「東漢人隻是硬要死,幾時有孔、頗如此從容分明來!」

程默說:「今年禮部題奏,欲變文體,欲以成化、弘治間程文為法。」先生曰:「此亦未盡然。本朝這程文,最是卑弱軟熟的,成化、弘治間亦然。若以此為主,則取的皆是那會說卑弱軟熟話的人了。如此等人他日立朝,別人說長,他也說長,別人說短,他也說短,幹得甚事須是取那有見識、有氣魄的,他日方會做得些事。五經不可尚已,如匡、劉的封事,董、賈的對策,這等樣文字方好也。」

有巨臣入京,別先生,將出門,過屏風,語先生曰:「我若得用,必要大用先生。」先生曰:「執事記得橫渠有個言語否?『執事苟與人為善,孰不願在下風?若不然,士有遠於千里之外者矣。:其人默然。

先生一日謂永年曰:「人皆把易經典正蒙、太極圖看做個極難的,以某看卻是個易的。蓋聖賢恐人不知所以為人的道理,說人是天地生出來底,故指天地與人說:你試看天,天是如此:你試看地,地是如此。人若不如此,便與天地不相似矣。以此看,豈不是易事可做得!」

問:「易中先儒以某卦自某卦變來,某爻自某爻變來,恐非聖人之意乎?」曰:「聖人何嚐有此意!蓋易原非為卜筮作,不過假象說明天地間道理,值人知吉凶、消長之理,進退、存亡之道爾。朱子曰:「有犬處羲的易,有文王的易,有岡公的易,有孔子的易,育匣子的易。』豈有此理!夫程子不過是說阢子的,孔子不過是說周公的,周公不過是說文王的,文王不過是說伏羲的,其易一也。」

卷十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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鷲峰東所語第十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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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休寧汪威錄)

汪威問衣服之製。先生曰:「古人製物,無不寓一個道理。如製冠,則有冠的道理;製衣服,則有衣服的道理;製鞋履,則有鞋履的道理。人服此而思其理,則邪僻之心無自而入。故曰:「衣有深衣,其意深遠;履有絇綦,以為行戒。』故夫子曰:『立則見其參於前,在輿則見其倚於衡。』諸生今日之學,雖一衣解結,亦要存個念頭,務時時有所見,方可謂滿目皆忠信篤敬也。」

東郭子曰:「今之為學如扶醉漢,扶得一邊,倒了一邊。」先生曰:「醉漢還容易扶,兩邊扶住則不倒。若此心倒了,卻是難扶。」

先生謂諸生曰:「學者須要自信,不可先有疑心。若此心有二三,還不當作學。如天地不言,而四時行、萬物生者,隻是一個信。千乘之國,不信其盟而信子路之一言,蓋素孚於人。若學者能做成一個信的工夫,則德無不立矣。故曰:『默而識之』。『不言而信,存乎德行』。」

何廷仁言:「陽明子以良知教人,於學者甚有益。」先生曰:「此是渾淪的說話。若聖人教人,則不如是。人之資質有高下,工夫有生熟,學問有淺深,不可概以此語之。是以聖人教人,或因人病處說,或因人不足處說,或因人學術有偏處說,未嚐執定一言。至於立成法,詔後世,則曰:『格物致知』。『博學於文,約之以禮』。蓋渾淪之言可以立法,不可因人而施。」

何廷仁言:「南太守去官時,全不介意,次日就與朋友往還飲酒。」先生曰:「此亦是難處,若不著情更佳。」

有做官之憂者,則有去官之憂;無做官之憂者,故無去官之憂。天理、人慾,同行異情。若全不著情、則孟子去濟不豫色非矣。

何廷仁言:「今人說學不必講,此亦不是。如好舉業的相見,則就說文章,為商賈的相見,則就說貨物,皆終日不厭。如何說學不要講?」先生曰:「舉業與學,本無二道。如場中七個題目,皆是聖人格言,人做將出來的,又皆是發聖人之精蘊,皆是為堯舜,為周孔的說話,舉業如何不是學?但在人躬行體驗耳。若將舉業與商賈對說,亦不可。」

何廷仁言:「程子、張子之心,無些物我之間。如張子方與弟子說易,聞程子到,善講易,即撤皋比,使弟子從程子講易。程子方與弟子論主敬之道,見張子西銘,則曰『某無比筆力』。可見二子之心甚公。」先生曰:「此正是道學之正脈。如孔門之問答,虞廷之告語,皆是此氣象。可見古人之學,絕無物我之私。他如朱、陸之辯,不免以己說相勝。以此學者不可執己見。」

或問:「朱子以誠意正心告君,如何?」曰:「雖是正道,亦未盡善。人君生長深宮,一下手就叫他做這樣工夫,他如何做得?我言如何能入得?須是或從他偏處一說,或從他明處一說,或從他好處一說,然後以此告之,則其言可入。若一次聘來也執定此言,二次三次聘來也執定此言,如何教此言能入得?告君須要有一個活法,如孟子不拒人君之好色、好貨便是。」

先生曰:「章楓山先生甚好。致仕在家時,甚清貧自處。三間小房,前麵待客,後麵自居,家中子弟甚率他教,有漢儒躬行之風。先生諱懋,字德懋,浙江蘭溪人。」

門人告歸省。先生曰:「人居家中,須要二三同誌者相處,方能幹得事業。同誌不專在於文學,凡篤實純厚者,便有琢磨去處,道便自此行也。」

問慎獨工夫。曰:「此隻在於心上做。如心有偏處,如好欲處,如好勝庭,但凡念慮不在天理處,人不能知而己所獨知,此處當要知謹自省,即便克去。若從此漸漸積累,至於極處,自能勃然上進,雖博厚高明,皆自此積。」

東郭子曰:「鄉黨一篇,先儒謂分明畫出一個聖人,此言甚是。隻是精神命脈處未曾畫得出。」先生曰:「如『君在而踧踖』。『出降』等而『怡怡』之類,非精神命脈而何?大抵看此篇書,當要知其周旋中禮處。東郭子曰:『然。』」

先生歎曰:「自古聖人,第一是舜,遭人倫之變,而皆能化之,可見舜為善的心無一息之間。」

同學不可不講。曰:「若徒取辯於口,而不躬行也無用。如今日看某句書,於心未穩,當行某事,心有未慊,須是與朋友相講明,然後才得的當,才得自慊,即可坦然行之無疑。可見學要講明做去。」

問存心之說。曰:「人於凡事皆常存一個心。如事父母,事兄長,不待言矣;雖處卑幼,則存處卑幼之心:處朋友,則存處朋友之心。至於外邊,處主人亦當存處主人之心,以至奴僕,亦要存一點心處之,皆不可忽略。隻如此,便可下學上達。易之理隻是變易以生物,故君子變易以生民。」

問張子說「合虛與氣有性之名」。曰:「觀合字,似還分理氣為二,亦有病。終不如孔孟言性之善?如說『天命之謂性』,何等是好!理氣非二物,若無此氣,理卻安在何處?故易言二陰一陽之謂道。」

先生講畢,謂諸生曰:「學須待一人問畢,各人將某所言者潛思體驗過,然後更端再問,方有所得。若不思索,不待問畢而又發問,隻是漫然。」

一夜月下,因論至科道之官,先生曰:「今之科道,皆非古製。科所以諫君,凡君言行有失,就封駁諫諍,所以謂之『給事中』。道者,凡內外官有失,他就劾論。二官之職實不同,今開口便以二者並言,皆不是。甚者猶使科道查盤錢糧等務,尤非也。」

章詔曰:「諸生在門下,然不免有過差,願聞之,使得自改。」先生曰:「宣比學行盡高,隻是還隘些,當要寬大。」王朝白:「近來常覺得有過。」曰:「覺得也是好,隻是改之為貴。」謂廷欽曰:「你近來事多,不似去年將經書來問時節。非同誌之友,亦少往來,不免誤卻自家工夫,所損非細。」威請聞其過。曰:『你亦謹守,亦知要寬大方好。」沐請聞過。曰:「你且言誌向如何。」沐曰:「近來人事亦絕了,十日未曾出門。」曰:「這也好。還是要立定誌,不論十日也。」永年曰:「自覺狹隘,隻是不能改。」曰:「既知狹隘,卻不可安於此。」

先生謂諸生曰:「昨夜寢時,各人所思何事,試為我一言。」標對曰:「生想程子說:『上天之載,無聲無臭。其體則謂之易,其理則謂之道,其用則謂之神,其命於人則謂之性,率性則謂之道,修道則謂之教。』此何謂也。」先生曰:「此因人以見天也。」又曰:「『形而上為道,形而下為器。須著如此說:器亦道,道亦器。』此又何謂也?」先生曰:」上二句是易言,似分開了。下二句是程說,見道器非二也。」沐對曰:「思天理、人慾」曰:「此猶是一句渾淪話,似尚未用工也。」吳光祖對曰:「生昨夜想家事,於父母上更切。」先生曰:「實亦人情之常。想父母自是好,還要所想處直使父母至於千百年尤好,此工夫卻在自家身上。若能修身慎行,則所以孝父母者至矣。」章詔對曰:「生常想偏隘處要克去。」曰:「能知弘大,則偏隘自去。」王廟對曰:「生昨晚誦先生贈柏文,想要不變,恐猶未能。」大器對曰:「生想進德修業工夫,比博文約禮更切。」先生曰:「一般也。」曹廷欽對曰:「程子言:『人之於人,當於有過中求無過,不可於無過中求有過。』生想要以此處友。」先生曰:「不可以此自處。」威對曰:「程子說:『苟非自暴自棄,豈不可與為君子!』威誦此言,不敢暴棄。」先生曰:「此意思亦好。然觀諸生所言,皆知切己用工。隻是要不已,方能有逸,不可徒想而已。」

章詔問:「程子所謂大其心胸,其工夫是克己否?」先生曰;「克己亦是,更看西銘好,西銘言弘之道。如人心不大,雖一家兄弟長幼,宗族鄰裏,亦分一個彼此,何況於天下!惟大其心,則聖賢與鰥寡皆吾兄弟,何有一毫之間?故曰:『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。』」

戴{執魚}問:「申生待烹,未得為盡善?」先生曰:「我送林基學有言,顏子以一簞食供親,而親不以為薄,以一瓢飲供親,而親不以為菲,是以顏子能樂。亦由顏子能諭親於道,故能如此。然則申生平日諭親於道處,亦恐未如舜乎!」汪三山即曰:「申生之生未盡善,其死亦未盡善。」先生卻曰:「今隻且取其恭耳。」

先生謂諸生曰:「做工夫當思二程先生接人何如,處己何如:濂溪、橫渠接人何如,虛己何如;又上思孔門諸賢接人何如,處己何如。以此思擬不已,則其進無窮。蓋有標準,自不妄動也。」

人性皆善,或有隱於田畝者,有隱於商賈者,甚至有隱於雜流者,但無人化之耳。使用人化之,皆可進於道而不廢。故欲諸友到處以善誘人,除卻下愚則不能。

問周勃、霍光優劣。先生曰:「霍光縱妻邪謀,不及周勃遠甚。」

威問:「先儒謂人臣當以王陵為正。使人人皆如王陵,呂吟之變可無否?」先生曰:「安得人人如王峻!所謂當以為正者,以王陵能盡其在己者耳。」

東郭子曰:「橫渠以禮為教,乃是聖門的傳。」先生曰:「然禮自有許多儀文度數,收人放心,不可不知。當時門人若呂與叔、蘇季明、範育輩皆得其教,其餘不能也。此學至今傳者少矣。」

東郭子曰:「講學甚難。若教人專治內,則又恐人務於虛寂;若教人專治外,則又恐人務於偽為。」先生曰:「惟說專治內、專治外,此其所以為難也。故精義所以致用,安身所以崇德。」

東郭子曰:「我因此病,知得保守,迭得些學。」先生笑曰:「因病也能進學則可,若謂學必因病而進,則人必皆病,而後可以進學乎?」東郭子曰:「因病省了許多人事,故可進學。」先生曰:「接人事亦自有一番新意,可進學也。」東郭子曰:「然。大抵人與其有病而善治,不若無病可治還好。然無病可治,在乎謹之於始,故聖人曰『蒙以養正』。今皆是蒙以養正工夫少了,今日不得不保守。」先生曰:「古人謂:『往者不可諫,來者猶可追。』然今日又為後日之源,今日之保守,又為後日之益。」東郭子笑曰:「在前者求之果無益,求自今日始是也。」

東郭子曰:「聖賢論學,隻是一個意思,如『修己以敬』,一句盡之矣。如曰『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懼乎其所不聞』,此敬也;如曰『出門如見大賓,使民如承大祭』,亦敬也,如曰『戰戰兢兢,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』,亦敬也。我看起來,隻是一個『修己以敬』工夫。」先生曰:「『修己以敬』固是,然其中還有『格物致知』、『誠意正心』許多的工夫。此一言是渾淪的說,不能便盡得。」東郭子曰:「然則『修己以敬』可包得『物格致知』、『誠意正心』否?」先生曰:「也包得。然必格物致知,然後能知戒慎恐懼耳。」東郭子曰:這卻不是。人能修己以敬,則以之格物而物格,以之致知而知致,以之誠意而意誠,不是先格物致知,而後能戒慎恐懼也。」先生曰:「『修己以敬』,如雲以敬修己也,修字中卻有工夫。如用敬以格物致知,用敬以誠意正心是。如此說,非謂先敬而後以之格物雲雲也。」東郭子曰:「不同處卻差這些。」先生曰:一今夜必要講同了。君嚐謂知便是行,向日登樓,雲不至樓上,則不見樓上之物。」東郭子曰:「非謂知便是行,但知便要行耳。如知戒慎就要戒慎,如知恐懼就要恐懼,知行不相離之謂也。」先生曰:「若如此說,則格致固在戒慎之先矣,故必先知而後行也。」東郭子曰:「聖人原未曾說知,隻是說行,行得方算得知。譬如做枱,須是做了枱,才曉得枱,譬如做衣服,須是做了,才曉得衣服。若不曾做,如何曉得?此所以必行得,方算作知。」先生曰:「謂行瞭然後算作知亦是。但做衣服,若不先問衿多少尺寸,領多少尺寸,衿是如何縫,領是如何縫,卻不錯做了也?必先逐一問知過,然後方曉得縫做,此卻是要知先也。」東郭子猶未然。

東郭子曰:「聖人教人,隻是一個行。如『博學之,審問之,慎思之,明辯之』,皆是行也。『篤行之』者,行此數者不已是也,就如『篤恭而天下平』之『篤』。」先生曰:「這卻不是。聖人言學字,有專以知言者,有兼知行言者。如『學而時習之』之『學』字,則兼言之;若『博學之』,對『篤行之』而言,分明隻是知,如何是行?如『好學近乎智,力行近乎仁』亦如是。此『篤恭』之『篤』,如雲到博厚而無一毫人慾之私之類;若『篤行』之『篤』,即篤誌努力之類,如何相比得了夫博學分明是格物致知的工夫,如何是行?」東郭子曰:「大抵聖人言一學字,則皆是行,非是知。『知及之,仁不能守之』,『及之』亦是行,如『日月至焉』,『至』字便是一般。『守之』是守其『及之』者,常不失也。如孔門子路之徒,是知及之者;如顏子三月不逢,則是仁能守之者。」先生曰:「知及之分明隻是知,仁守之才是行。如何將知及亦為行乎!真予之所未曉也。」

先生曰:「東郭言博學是行,試言其詳,何如?」東郭子曰:「如故以事親,則事親之物格;敬以事兄,則事兄之物格。物格即是物正,如此就是博學。」先生曰:「此於博學字麵甚無相幹。夫事親中間有溫清定省,出告反麵,『疾痛屙癢而敬抑搔之,出入則或先或後,而敬扶持之』,自有許多節目,皆無所不學,然後為博。」東郭子曰:「人手果有敬存於中,則外麵自有許多的事。且如敬以搔之,敬以扶持之,皆,由有敬於中,故能如此。」先生曰:「敬抑搔,敬扶持,是用敬抑搔,用敬扶持也。」東郭子曰:「用字卻不是。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,有和氣者必有愉色,有愉色者必有婉容,自然能得許多節目。」先生曰;「深愛言卻好,然未能如此者,必敬搔、敬扶持之,卻是學。故格物還隻是窮理,若作正物,我卻不能識也。」東郭子曰:「程子曰:『窮理不可作致知看。』如何以格物為窮理?」先生曰:「比言程子或有為而發。若不窮理,將不至於冥行妄作乎?」

東郭子曰:「『萬物皆備於我』,陳注甚解得好。」先生曰:「此章當與西銘並看。」東郭子曰:「然,我亦嚐謂當相並看。『於時保之,子之翼也』,乃賢者之事,即『強恕而行,求仁莫近焉』意。『樂且不憂,純乎孝者也』,乃聖人之事,即『反身而誠,樂莫大焉』意。」先生曰:「然。但人做工夫要尋路途,使不迷耳。」

東郭子曰:「程子謂『大學乃孔氏之遺書』,謂之遺書,正謂其言相似也。然聖人未嚐言知,若以格物為窮理,則與聖言不相似,何以謂之遺書?」先生曰:「謂之遺書者,指理而言,非謂其言相似也。且曰聖人未嚐言知,甚害事。某也愚,隻將格物作窮理,先後『知止』、『二致知』起。夫『知止』、『致知』首言之,而曰未嚐言知,何也?」

東郭子曰:「我初與陽明先生講格物致知,亦不肯信,後來自家將論、孟、學、庸之言各相比擬過來,然後方信陽明之言。」先生曰:「君初不信陽明,後將聖人之言比擬過方信,此卻喚做甚麽?莫不是窮理否?」東郭子笑而不對。

東郭子曰:「『知至至之,可與幾也;知終終之,可與存義也。』此二句『進德』、『居業』俱有,非『德』屬『至』,『業』屬『終』。若如此相屬,何以二句俱加以知字?」先生曰:「還分屬為是,蓋其上元明白分開矣。」東郭子曰:「見於中為德,見於外為業,未有無德而有業者,德業相離不得。」先生曰:「如此說也是,但不分屬『至』與『終』則不可。此說卻甚長,能解此便達天德王道。」

東郭子曰:「夫子曰:『吾與回言終日,不違如愚。退而省其私,亦足以發。』可見諸弟子不足以發,而顏子亦足以發。同領夫子之言,眾弟子違之,惟顏子在夫子麵前也是這般體認,不在夫子麵前也是這般體認,無些間斷,所以曰『亦足以發』。」先生曰:「謂眾弟子逢之亦不是,此與顏子言也。」東郭子曰:「聖人之言,學者皆得聞,隻是人領略有不同。如『一貫之傳,眾人非不聞,唯曾子能唯之,而門人則曰『何謂也』。又如子貢言『夫子之言性與天道,不可得而聞也』,謂之『言性與天道』,則非默然矣,而子貢言其不可得而聞,非真不可得聞也,聞之而不能解,則是不聞,非聖人有與言,有不與言也。」先生曰:「此固是,但謂眾弟子不足以發,似亦未必盡然。蓋夫子有不可與言者,有欲無言者,有與終日言者,自有多少等級。」

先生曰:「致思之功甚大。書曰:『思曰睿,睿作聖。』容是通乎微,能通乎微,而造至熟處便是聖人。今人都不曾思,看書時或致一思,聽教時或致一思,無是靜處之時,多不致思。人能常常致思,擴充天理出來,自然上往。」

先生曰:「人之生,不幸不聞過,夫子亦以過過為幸。聖人心地平易,有遇隨人去說,人亦爭去說他的過,是以得知,真以為幸。今人所以不聞過,如何隻是訑訑聲音顏色,拒人於千里之外,有過人亦不肯說與他,是以成其過。學者貴乎使人肯言己的過,便是學問長進。」

先生曰:「汝輩做工夫,須要有柄欛,然後才把捉得住。不然,鮮不倒了的。故扠手不定便撒擺,立腳不定便那移。」

先生曰:「學者必是有定守,然後不好的事不能來就我。易曰:『鼎有實,我仇有疾,不我能即,吉。』若我無實,則這不好的事皆可以來即我也。」

威問:「禮謂天地之祭。『越紼而行事』。程子謂『越紼猶在殯宮,此事難行,隻消使宰相攝耳。』子厚又曰:『父在為母喪,則不敢以喪服見其父,況天子為父之喪,而可以事上帝?不如無祭。』此三說如何?」先生曰:「祭時是天子三年之喪,則宰相亦有三年之喪矣,就是天子可祭,不必使攝也。天子事天地,雖是天子的父,亦是天地所生也,亦難比天地矣,如何不祭?子厚之言,又是一說。古者父在為母齊衰期年,是以不敢見父。如今父母皆是斬衰,三年喪服,亦可見父,不必拘泥。」

本泰曰:「領先生之教固多,此回再求一言見教。」先生曰:「我平日所言的,但不要變了就是。如隨所在化人,然後我的言語才有著實。」

先生曰:「汝輩違了父母,違了妻子,違了親戚、鄉黨,到這裹為學,須是勇猛前進,見諸言行,換一個好人,才不負了初心。歸見父母、鄉黨,亦自悅樂。」

先生謂威曰:「鄧子華甚甘清苦。昨日教汝輩送他,非是徒送耳,觀他動靜、行李,以驗之於己,便是學也。」

先生曰:「學者存誠工夫,隻是要不息。能一夜不息,則一夜之聖人;能一日不息,則一日之聖人,若常常不息,則常常是聖人。若息,則便走入夷狄矣。」

威問:「李廷平之學甚精密。」先生曰:「這個先生的工夫甚大,蓋全在仁上作功,於克己複禮,喜怒哀樂未發之前體認。如朱先生,卻稍不似他。朱先生的意思,便要窮盡天下物理,便要讀盡天下書,故如今有許多注釋。看起來雖不必如此,然當時卻不得程門那樣人講論,故不得不然。」威曰:「如今學者一個人恰似兩個人,對師友是一樣,獨處又是一樣。須如程子所謂『不欺暗室』才好。」先生曰:「此便是慎獨,須要使為一個人。」因舉邵子不欺暗室詩。

永年問:「邵子此等言語盡是切實,程子如何說他不知學?」曰:「程子此言也說得太快,不學如何到得此?」又問:「先生抄釋謂邵子學非聖人,如何?」曰:「聖人之心無適莫,邵子卻倚在數上去了。且聖人教人為善,雖愚的也要他明,雖柔的也要他強,邵子則筭定一個吉凶在那裹,人皆謂吉凶有定數,誰肯去為善?所以謂他學非聖人。」

先生曰:「今日為學,須是把一切富貴雜事都斬斷了,一心隻是為學,然後有進。今人皆被這事纏繞了,如何得好?然斬斷了也甚難,非是至剛的人不能。故曰聖人。『吾未見剛者』。」

先生謂威輩曰:「我昨遇碧峰寺,有個天通,是好僧,來見,有鬚髮,戴著道冠,穿著僧衣。我問他:『你有鬚髮,是個道人,如何在寺中住?』對說:『貧道有病,因此長發。』我問:『你是僧,如何稱貧道?』他說:『三教隻是一個道,我沒有這個道,所以稱貧道。』『依你這般說,若使個秀才亦稱貧道,可乎?』曰:『秀才是聖人之徒,又不可如此。』『且你在此做甚麽工夫?』對說:『念佛冷心。』問:『你這心也還有熟時?』曰:『我如今三十年此心不熱了。』問:『如何樣冷心?』對說:『絕了一切世務便是。』因說也似吾儒沒有私慾一般,你能一夜絕了,就是一夜的佛,一日絕了,就是一日的佛,隻是要常常如此。少頃,他說:『我到這裹,蒙諸公卿皆來看我。昨日有都堂老爹到這裹,我初不識,及起身時,看是花金帶才曉得,甚驚訝怠慢他。』我說:『你這般說,心卻又熱了。雖是金帶也看不見,才是也。』天通臉皆發赤,看來這僧還不曾定。人心有些夾雜,明得盡的就看破了。少頃,他說:『金子是砂石中分別出來的,玉是頑石中分別出來的,君子是小人中分別出來的。』我說:『你這話又差了。金子初不曾說我是金,他是砂石;玉初不曾說我是玉,他是頑石;君子初也不曾說我是君子,他是小人。若自家如此分別,卻又小了。且如舜當初耕於曆山時,與那等人皆是一般,何曾分別他,說我是聖人?』天通又喜曰:『佛家說揭蓋,今老爹與我揭蓋了。』留茶餅,餘的與手下人。我說:『你還有這個心。』他說:『有這個心,便有這個情。』我說:『你自後公卿來看你的,再不要說他,才冷得心也。』」應亢問:「告子不動心,也是冷心否?」曰:「這是強製其心,他是寂滅其心,還不同些。」永年問:「心畢竟可冷得否?」曰:「這心惟恐他不生不暖,如何要冷?如私心、欲心、躁心、驕心,這樣的心要冷他。孟子那不動心,邵子收天下春歸之肺腑,卻要學。須要『必有事焉而勿忘』,然後可。一不同孟子之處墨者夷之,二不同程子欲斬放光佛頭來觀。既見,又何以與他揭蓋以濟其術?』

卷十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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鷲峰東所語第十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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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武陵劉邦儒錄)

劉邦儒一日見先生於柳灣精舍,適一友持春池卷求題。先生題畢,謂邦儒曰:「吾輩胸中不可不常見此景象。」問曰:「何也?」曰:「見此則滿目生意盎然,活水流動無滯矣。」又同:「何以能見得?」曰:「隻是收放心。」

邦儒歸省武陵,先生大書「誌伊學顏」見賜,因請教。先生曰:「我的意思盡在這四字上。此回能做得顏子安貧樂道功夫,不患不能為伊尹之堯舜君民事業矣。」

邦儒撥曆後來見,先生曰:「連日大風雪中曆事,意思如何?」曰:「此等處雖是辛苦,亦未敢怨尤。但衙門中禮體太嚴,頗覺未安耳。」先生曰:「你這衙門與國子監略有不同,一切禮貌固有舊規,至於太過處,也要自家斟酌。夫禮因人情時事而為之節文者也,不可隻按著舊本。能得於此,雖他日禮讓為國,亦不外是。」

邦儒居鷲峰寺中,有一鄉縉紳攜酒至寺,飲同鄉諸友。次日見先生,先生曰:「昨日所講論者何事?」對曰:「講時政及圍棋耳。」曰:「汝曾圍棋否?」對曰:「未也,第旁觀之。」曰:『就不能止之乎?」封曰:「於時亦難處。」因請教。曰:「汝何不曰:『鄉先生枉頗吾輩,吾輩正欲求教,若隻圍棋,恐無開教之時,是拒吾輩也。』知此答來,人己皆受益。」

邦儒問:「臨事優柔不斷,如何?」曰:「此隻是見理未真耳。若知理已真而又不斷者,非因循隱忍,必利害是非怵其中也。」

象先問:「朋友相聚時,言語固當長幼相遜,但說道理有來安處當如何?」先生曰:「人有說得是處,便要虛心取了他的;有不是處,也要與他講幾句,使此心無一些子芥蒂方好。若一徇著長幼之序,聖賢之道便不得明了,且其設心便有所為而不言,有所為而言,先已離卻道,又何講邪?因年之長幼,為言之誾侃亦可。」

先生語及中庸尊德性、道問學的工夫,象先因問:「失記前日所講溫故知新、敦厚崇禮處,請再發明。』先生曰:「我當講論時,也隻隨人所問而答,初未嚐有個安排的意思,故講後多忘卻。此在你諸生自思之,不可效我少溫故工夫也。」

有一相知見先生,言二友囚爭取書抄,至失和氣。先生謂之曰:「試問所抄書中有此事否?且何不出一言以箴規之?」對曰:「惟至人能受盡言。」曰:「你先做了個至人,亦自可使人受盡言矣。」

邦儒問:「近日朋友講及大學,每欲貫誠意於格致之前,盞謂以誠意去格物,自無有不得其理者,如何?」先生曰:「格致、誠正雖是一時一串的工夫,其間自有這些節次。且如佛氏寂滅,老子清淨,切切然惟恐做那仙佛不成,其意可謂誠矣,然大差至於如此,正為無格致之功故也。但格致之時,固不可不著實去做,格致之後,誠意一段工夫亦自不可闕也。」

王貴問「人之過各於其黨」先生歎曰:「堯舜之仁止於一世,夫子之仁至於萬世,就在人之過裹麵也要看出個仁來。文中子曰:『夫子於我有罔極之恩。』誠哉,斯言也!吾輩見人有過,須要如此看他方是。」金瀚曰:「周公之殺兄,孔子之為君諱,想亦是過中之仁。」先生曰:「也是。程子亦常說來,君子於人,當於有過中求無過,不當於無過中求有過。宥過無大,觀遇知仁。」

黃容問:「『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』聞道如此之速乎?」先生曰:「這聞字不可輕看過了。以前不知用過多少功夫;到此方有所得,故當死之時,無有遺恨。孔子夢奠兩楹,曾子易簀而斃,看他是何等氣象!」

先生一日訪一相知,守門吏以未起辭。先生猶進至堂,見其人方與諸友講學。先生曰:「以吾子門下吏,亦有說謊者乎了」其人為起謝。先生因問:「此宅子這等深邃,卻是好講學。」對曰:「隻是與堂上先生相鄰耳。」先生曰:「相鄰夫何傷?」對曰:「也是某早晚間亦賴有戒慎的意。」先生曰:「不意吾子戒慎之功,乃賴堂上先生而後有也。」其人及諸友皆大笑。歸語邦儒曰:「惟聖人能不賴勇而裕如。」

邦儒問:「漢武帝立弗陵,殺鉤弋夫人,何如?」先生曰:「立子殺母固不可為訓,但也要看他時勢如何。武帶於鉤弋夫人素所寵愛者,相處非一朝一夕,想必見他性情行事隱然有恣橫之勢,後不可製,故不得已而殺之。處之雖至太過,武帝當日之心,實亦未易窺測,然或因事激怒而殺,亦未可知。」又問:「人主嚴立家法,使母後不得預改,似亦無不可者。」曰:「若逢著子少母壯,淫縱恣橫,以幹國政,誰得而禁之?不見唐之武後乎?太宗一未能處,遂至子孫幾無噍類之禍。故明主以天下為大,一室為小。」又曰:「若有文王『刑於寡妻』手段,則不至如此矣。」

先生曰:「汝輩今日在此講論,不消拘拘於經史上。即如今日用應接上下,或言語衣服,卻都是學。故當時曾子、子夏講論時,常說今日某人行冠禮差,又說某人行喪禮差,一一在這上麵考究。令人說及此,便以為粗跡了。此等處講得既明,卻就要下手去做。若有一等人,所講者是一樣,看他穿的衣服、住的房屋又是一樣,這便不可信他。若所講者如此,著的衣服、住的房屋也是如此,這個人一向這等去,何患不成!」

邦儒問:「蘇武使匈奴,海上十九年,百般苦醜都能甘得,如何有西域娶胡婦、生胡兒之事?」先生曰:「此亦是外傳所紀,不可遽信。且看他當時匈奴再三欲以長公主妻他,他終不肯屈,則此等事斷然可知其無;縱有之,亦不害其為武也。」

邦儒問:「程子曰:『漢儒近似者三人:董仲舒、毛萇、揚雄。』夫萇視仲舒已不敢望矣,子雲何足道?」曰:「法官,太玄,其言似亦有可取者耳。但身已失矣,言辭說他怎的!」

邦儒問:「雋不疑為京兆尹,每出平獄歸,其母輒問之,所出多則喜,少則憂,至於廢食。此等處胡孺道曾說當諭母於道,何如?」先生曰:『也不得如此。若屈法以慰母,恐亦非天討矣。」

象先問:「宋太祖收藩縝,先儒以為趙韓王有仁者之功。竊謂宋室後來削弱,或基於此。」先生曰:「宋室削弱原不在此,盞由丁謂、王欽若、王安石、呂惠卿、韓、賈、秦、蔡諸人壞之耳。詩雲:『人亦有言,顛沛之揭。枝葉未有害,本實先撥。』當時如司馬光、程正叔、朱光廷等皆一時稱賢,顧乃目以為黨,刻石國門,雖石工心知其非,不忍鐫名,諸君亦不肯從。用舍顛倒如此,何得不亡!易曰:『明出地上。』『膏,康侯錫馬蕃庶,晝日三接』『明入地中,明夷。』『垂其翼。君子於行,三日不食。』是國之明暗存亡,由於賢才之用舍。」象先曰:「不知當時怎麽有許多不好的人接踵而出。」先生曰。「此亦是氣數使然。如天之元氣,春時便有和暖的意思,到秋來便有淒涼的意思。」問:「先生論政,常歸諸人事,此言氣數者何也?」曰:「人事不修於先,吾末如之何也已矣。詩不雲乎:『天實為之,謂之何哉!』又曰:『誰生厲階,至今為梗。』宋太祖國初就不曾得個賢相,趙普全以私恩為之,其罷藩鎮石守信等兵權,尤為宋基禍之大者。以湯、武、漠高祖、唐太宗用人較之,自見其用人雖遼亦不及。」

何堅始見於先生,問學。曰:「立誌。」又問:「看書心未定,如何?」曰:「凡心有擾亂,且揜卷靜坐,熟思古人作用處,乃可言定耳。」「他日聞鄰有掾吏為弦管者,始聽之甚惡,已而漸喜。既聞教後,聽之複大懼其非,如何?」先生曰:「也還是此心未定。凡學,即於紛華雜擾中求得靜定方好。且如禪僧,在深山野穀修行,此心亦能收斂;或至城市,見紛華即能移其念,遇雜擾即亂其中,蓋由不能於動處求靜也。吾輩做工,正要識得此意。」

先生曰:「汲黯『內多欲而外施仁義』之語,極有力量,閱史者多忽之。設以身處其地,始見其難耳。然於此亦可見武帝納諫。」

堅歸省複謁。先生曰:「叔防登科後,有來書雲何?」對曰:「方慮作宦甚難耳。徇時則舍所學;欲行其學,則又不免於禍。」曰:「子何以言答之?」隆曰:「君子處世,唯是道之得行與不得行,不虞其禍之至於不至也。遵道而行以獲罪,君子則謂之福,遵道以苟祿,人皆知祿之榮也,君子猶以為禍。」先生曰:「雖是如此,然中間多少斟酌。前所言『致曲』工夫,此處正可用也。」

先生曰:「舜之好問好察,正為不得民之中處耳。」堅問:「生輩不能好問好察,病源安在?」曰:「此間甚善。但就於不能處自考,便是病源。」隆曰:「多是好高自是,不能下人。」曰:「此猶是第二著,還是不知也。苟能知舜之『欲並生哉』之心,則自不容於不問不察。」

先生曰:「不睹不聞與隱微一也,皆是慎獨工夫。」堅問:「延平先生觀喜怒哀樂未發氣象,何如做功?」先生曰:「子知不睹不聞,即是隱微,則知喜怒哀樂未發之氣象矣。」堅未達。先生曰:「語未終而問更端,又安能觀未發也。」已而備論涵養用敬之說。堅退而懼,曰:「侍於君子有三愆,今其一也。」

先生謂後世為政,當以轉移風俗為急。善人進,則風俗自淳;風俗淳,則天下百姓陰受其福而人不知。漢徽孝廉,亦得此意,盞去古未遠也。隆曰:「此亦近王道否?」曰:「然。」或有言及邊事者。先生曰:「漢法甚善,邊寇為息,一郡守足以拒之,若廉範雲中是也。」或曰:「方今之患,莫大於此。」曰:「此特一有司之事耳。為今大患,恐或不然。」詔又問之,先生未答。既而曰:「此時隻宜講學耳。」

漢接周、秦,夷心不似後來知中國之悉。自劉敬和親,歲致金緒彩繒,又通關市,故夷心欲得中華美麗日熾,故其勢必至於元而後已也。若如古中國自中國』夷狄自夷狄,邊鄙自當無事,故一郡守可支也。

或問:「中庸甚簡易,何以不可能?」先生曰:「唯簡易,故不可能。」

堅久病,先生遣使者數問。僧舍紛擾喧笑,臥不成寢,偶思先生求靜於動之教,久之心定,愈於未病之時矣。竊喜其有病而忘之也。及病癒,心反不及病時收斂。因往謝先生而請問曰:「堅每見先生時,私意盡釋,此心自然靜定。及退,未免私意複萌,何如?」先生曰。「正要在此時做工。雖無師保。『如臨父母』。今汝所言,是進見時一個心,退後又一個心也。如覺有間斷時,或於良友處講學,亦為攝伏身心之助。」堅忽得一美服,尚未能覺其非也。適一友語及冠服之麗,即正色言之,使之改。既而自反,尚不能克去此病,前思遂中止。是日聽講,又聞先生巧言令色鮮仁章,不覺驚汗失措。

先生曰:「前講『好仁者,無以尚之』,諸生有能真見無以尚之者乎?」隆對曰:「每欲勉強時,亦知其無以尚。但忽然不覺私意乘之,則有所尚矣。」先生曰:「此時以何法處之?」對曰:「惟強製耳。」曰:「強製亦是第二著,須還見得透,自易矣。」

卷十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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驚峰東所語第二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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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歙縣許象先錄)

許象先初見先生,請教。先生曰:「學者要在隨時精察體認,否則我雖多言亦無用,猶是照舊人也。」

呂潛問人事難以應接。先生曰:「都不接來,未免有失人處;都要接來,未免有失己處。孔子曰:『泛愛眾而親仁。』」

何城問:「漆雕開『吾口斯之未能信所信』,隻是理否?」先生曰:「固是。吾輩且替他想,看怎麼便不肯自信?」象先曰:「莫不是知得反身,尚未能誠否?」曰:「但且就吾人自家身上看。且如朝廷把你做個兵部官,果能自信兵儲,邊策,將士之心,一一能周知否?把你做個吏部官,果能自信庶司、百吏,賢人、君子,一一能周知否?漆雕開不自信,隻是心不自足,故夫子悅之。且如子路,率爾而對我能道千乘之國,便是自信了,夫子所以哂其不讓。」

呂潛問:「欲根在心,何法可以一時拔去得?」先生曰:「這也難說一時要拔得去,須要積久工夫才得。就是聖如孔子,猶且十五誌學,必至三十方能立,前此不免小出入時有之。學者今日且於一言一行差處,心中即便檢製,不可複使這等,如或他日又有一言一行差處,心中即又便如是檢製。比等處人皆不知,己獨知之,檢製不複萌,便是慎猾工夫。積久熟後,動靜自與理俱,而人慾不覺自消。欲以一時一念的工夫望病根盡去,卻難也。」

先生一日贈胡貞甫升知福州府文,中有處置釋氏一段。象先曰:「廷臣建言欲裁革釋氏,是義;先生如是處置,卻是仁。」先生曰:「仁立則義行,義精則仁無弊。廷臣言欲裁革固是義,須停當可。且這些人原初出家,也是不得已處。孟子曰:「經正,則庶民興;庶民興,斯無邪慝矣。』苟上之人不務明禮義以化導之,而遽欲去之,幾何不激變乎!亦豈複推原其不得已之情乎!須是要體堯舜並生之心好。」

呂潛問:「理欲界限甚明,何為人心每每沉溺於欲?」先生曰:「還是見不到。如簞瓢陋巷,他人則憂,顏子便樂。盞真見有重於比者,夫何憂!」

呂潛問:「學者自做秀才至中舉、中進士,心隻是依舊不動,方是學。」先生曰:「此意卻好。前日顧東橋見我雲,彼處有個秀才,有學識,中不得舉,心甚憂。予謂此正是無學識處。如中不得舉心憂,便為舉人牽扯去了;中不得進士,做不得官心憂,不免又為進士與官牽扯去了。如此等心,便不屬己身了。非是不要功名富貴,須不累於功名富貴才是。」

象先問:「文王能使家國天下皆化,竟不能化紂,莫不是紂下愚不移否?」先生曰;「此大有說。紂固下愚難移,且當時前後左右莫非姐己、飛廉之流,雖有善言,無由而入,況文王身且不能見容,若非散宜生、閎夭之徒處置出來,幾不能免矣。」象先問:「散宜生之事,文王知否?」先生曰:「文王在羑裏中,怎麼得知?然此亦是聖賢善用權處。盞宜生知紂之惡不可回,文王之聖不可死,故如此處置。孟子嚐稱,太公望,散宜生則見而知之,他也是聖賢了,惟其如是,故紂解文王之囚,且賜之斧鉞,得專征伐,文以得以伐密戡黎,去崇侯虎,當時天下所以不得深受其害。故聖賢一時之權,實天下之利,其用心

先生曰:「陳白沙謂:『舞雩三三兩兩,隻在勿忘勿助之間。』想當時曾點隻是知足以及之,恐勿忘勿助工夫卻欠闕也。不然,則不止於狂矣。」

象先問:「先儒言子路亞於浴沂,是子路猶下曾點一等。然子路『未之能行,唯恐有聞』,恐又曾點所不及。」先生曰:「正是。曾點氣象大,行不掩言;子路工夫密,見義必為。亞於浴昕,先儒特自其言誌時氣象而言耳。」

問:「岳武穆班師,是否?」先生曰:「如何不是!天下寧可無功業之成,不可無君臣之義。」

唐音問:「申生待烹之事,人議其未免陷父於惡,如何?」先生曰:「晉獻公溺於驪姬,元是惡的,不是申生陷他。申生不逃待烹,雖若過乎中庸,他的心卻合乎天理之公了,故謂之恭世子。若再說他不是,卻是世之逆命不死者卻好也。」又曰:「除是申生學至道於舜同,應別有處。」

唐音問:「子思不使子上為出母服,何以不與孔子同?」先生曰:「聖人道大德宏,故於人子情可通處無所不容;子思是賢者,卻還守禮為是。」

象先問:「吳康齋終日以衣食不足為慮,恐亦害事否?」先生曰:「此公終日被貧來心上纏繞,不得謂之脫然無累。然亦卻是有守的,外麵勢利紛華奪他不得,吾輩且學他此等長處。」

先生謂諸生曰:「吾儒心中常使有餘,無不足慮才好。所謂有餘是甚的?隻『內省不疚,夫何憂何懼』便是。」

先生曰:「仁者,人也。凡萬物生生之理,即是天地生生之理,元非有兩個。故人生天地間,須是把己私克去,務使萬物各得其所,略無人己間隔,才能複得天地的本體。夫孔門諸賢,於一時一事之仁則有之,求萬物各得其所,與天地同體氣象便難。惟顏子克己複禮,幾得到此境界,故夫子於夏時、殷輅、周冕、韶舞,惟與他說得。他人無此度量,夫子不得輕與也。」

李樂初見先生,問:「聖學工夫如何下手?」先生曰:「亦隻在下學做去。」先生因問:「汝平日做甚工夫來?」和仲默然,良久不應。先生曰:「看來聖學工夫,隻在無隱上亦可做得。學者但於己身有是不是處,就說出來,無所隱匿,使吾心事常如青天白日才好。不然,久之積下種子了,便陷於有心了。故司馬溫公謂,乎生無不可對人說得的言語。就是到『建諸天地不悖,質諸鬼神無疑』,也都從這裹起。」

康恕問:「羅整庵譏象山隻論心,不及性。」先生曰:「隻論心論性,不論行亦未是,須著自家行去方好。象山謂『六經皆我注腳』,如這等議論盡是高明的,但卻未曾如此行耳。如與諸子爭辯,便忿恨不平,甚至罵詈,躬行君子豈是如此!恐所謂論心者亦亡矣。」

先生曰:「何叔防每於我言不合處,便對曰『城再想』,這意思甚好。如舜,大聖人也,他說的不是,禹亦曰『籲』子路於孔子之言有來安,便曰『迂』。若他人不管曉與未曉,隻唯唯答應過去。豈是道理,豈有長進!」

象先問:「治天下自兄弟妻子始。唐太宗閨門手足如此,卻能致治,如何?」先生曰:「尚能用人耳。子雲衛靈公之無道,『奚其喪?』況直諫如魏徵,而太宗取自讎敵,此所以亦能致貞觀之治。」

先生曰:「天下事當言不言,當行不行,失之弱;至於過言過行,卻又失之露。其要隻在心上有斟酌損益方好。」

先生謂:「知得便行為是,謂知即是行,卻不是。故知者行之始,行者知之隨,猶形影然,又猶目視而足移然。」

先生曰:「鄒東郭雲:「聖賢教人,隻在行上。如中庸首言天命之性,率性之道,便繼之以戒慎不睹,恐懼不聞,並不說知上去。』予謂:『亦須知得何者是天理,何者是人慾。不然,戒慎恐懼個甚麽?』盞知皆為行,不知則不能行也。」

永宇問:「聞人譽己似不喜,但於毀言,終未免有不能釋然處。」先生曰:「須是聞毀言不怒,才能聞譽言不喜,此是一套的事。」

問:「三王之製禮作樂,何以能與天地鬼神合?」先生曰:「係辭謂『天尊地卑,乾坤定矣』,禮記謂『禮由陰作,樂由陽來』。天地自然之禮樂,元是如此。三王之製禮作樂,一順天地至公之心,自然無毫髮私意杜撰出來,故能與天地鬼神合。伏羲河圖之作,亦有來曆,『仰觀象於天,俯觀法於地』,非自作,但能近取諸身耳。故張橫渠嚐有雲:『不聞性與天道,而能製禮作樂者,鮮矣。」

康恕問格物:「如鳥獸草木之類,亦須格否?」先生曰:「所謂格,在隨時隨處格。凡念慮所起,身之所動,事之所接皆是,皆要窮究其理。然鳥獸草木元初與我也是一氣生的,怎麽不要格?如伏羲亦嚐觀鳥獸之文,但遠取諸物,必須要近取諸身才是。若離卻己身,馳心鳥獸草木上,格做甚!」

康恕問:「戒慎、恐懼是靜存,慎獨是動察否?」先生曰:「隻是一個工夫。靜所以主動,動所以合靜。不睹、不聞,靜矣,而戒慎、恐懼便惺惺,此便屬動了。如大易『閑邪存誠』一般,邪閑則誠便存。故存養、省察工夫隻是一個,更分不得。」

先生與諸生講「中立不倚」,曰:「凡學者各受病處,如瘡疥之類一般,有發之手者,有發之足者,有發之面目者,須是自其脈絡貫通緊要處整治,才易愈。聖人之教人,正如醫者之用藥,必是因病而發。子路剛勇,說這個強,於中則不足,故夫子語之以『中立不倚』。『和而不流』,亦對證用藥之一驗。其於諸弟子皆然。」

先生曰:「程子謂鳶魚之論,於學者極有力,活潑潑地最有味。盞子思鳶魚之詠,即是夫子川流之歎一般,見得道無不在,工夫無息可間斷得。然說到鳶飛流水處,極是緊切的,見得工夫有少間斷,便與道相離了。此所以須是時時省察,不佐離道於須臾才好。後來如周茂叔愛蓮花與不除窗前草,張子厚聽驢鳴,皆是於道之不可離處實落見得,非為蓮與驢也。』

問:「『妻子好合』後,何為繼以鬼神章?」先生曰:「學者須是學到通得鬼神處,方是實學。如舜納於大麓,而烈風雷雨弗迷;禹黃龍負舟,須臾俯首而逝,皆是通得鬼神處。後來如程子為雩卩縣簿,有邀去看石佛放光者,辭雲『適政不暇往,可取其頭以示』。其光遂滅。又有一人謂曰:『近有一奇特事。』問:『何事?』曰:『夜間宴坐,室中有光。』程子謂:『某亦有一奇特事,每食必飽。』亦庶幾不惑於鬼神者。然聖賢能如此,卻從那裹得來?亦隻在不忽妻子上做起。不忽妻子處,正是慎獨,就是能與鬼神合其吉凶。」

先生曰:「管仲器小,夫子因或人不曾問及,亦未嚐說出。予看來,管仲器小處盞有所在。如召陵之師,當時楚已僭王了,卻不知責,卻去責他不貢包茅;首止之盟,惠王欲舍世子鄭而立帶,亦當率諸侯明為講解,惠王未必不聽,乃遽率諸侯會於首止,在世子則是以子去挾父,在桓公則是以臣去挾君。予觀仲父、桓公這二事,皆是器小不能見大處。」

問「義之與比」。先生曰:『知得此義盡難。如宋時韓魏公欲刺陝西義勇,是有專主的意,司馬溫公諫不從,曰:『天下事非一己私議。』及溫公當執政時,欲變役法,蘇軾進言『青苗可罷免,役猶可存』,溫公怒不肯從。蘇公曰:『公昔能諫韓公刺義勇事,今日相公執政,遽不客人諫邪?』是溫公卻又自專主了。以此知己私甚難克。二儒操行至此,猶未能義之與比,況其下者—學者於此等處,正須要辯析明白,庶乎臨事不昧所從?」

同一貫。先生曰:二貫辟如千錢,隻是一索貫串著,盡有條理而不紊。今學者且從一兩錢上積累去可。」

諸生因問:「尋樂之功如何?」先生曰:「亦隻是自各人己私牽係處解脫了便是。」

先生曰:「天下無一事非理,無一物非道,如詩雲:『灑掃庭內,惟民之章。』夫灑是播水於地,掃是運帚於地,至微細的事,而可為民之章。故雖執禦之微,一貫之道便在是也。」

象先問:「夫子欲為東周,其設施便當如何?」先生曰:「亦隻在用人。當時在門如顏子,必以之為輔相;如公西赤,必使之束帶接賓;如子貢,必使使於四方;如仲雍諸賢,必使之為卿士。其他如晏嬰、蘧伯玉、甯俞、史等,必皆在所器使。」象先問:「不止取諸其門人,而複有取於他國諸大夫者何?」先生曰:「此正見聖人公天下之心處。當時有一才一節之賢,皆在所用。在門或有晝寢、聚斂之徒,亦必在所不取。夫子得此柄欞,興周自是易事。故子貢謂:『夫子之得邦家,立斯立,道斯行,綏斯來,動斯和。如之何其可及?」夫子興周,其神化便是如此。」諸生聞之惕然。

象先問:「孔子正名,莫不是以誠意感動他否?」先生曰:「亦是。莊公不知有母,潁考叔何人?尚能錫類,況神化如夫子,定是有處。必是先以誠意感化衛轍,使之哀痛悲號,以迎蒯聵;又以誠意感化蒯瞶,使之被發左袒,以謝南子;然後以蒯聵當位,而轍嗣之。此便是孔子的本意。」

先生曰:「『予一以貫之』。這『一』字非泛然的一,如書鹹有一德之『一』。然亦未嚐不自多學中來,但其多識前言往行,便要畜德;多聞多見,便要寡悔寡尤。所以擴充是一而至於純,故足以泛應萬事。若隻泛泛說個一,則或貳以二,或叄以三,元自不純,理與我不相屬了,又何以貫通天下之事!此便是後世博學宏詞,雖少亦害,而況於多乎!」

先生曰:「先儒謂『放鄭聲。,遠佞人,法外意』,還不是。使或不用周冕、殷輅而無佞人,雖未為盡善,而猶不害於治;苟使一侯人好於其間,則雖有夏時、殷格、周冕、韶舞,舉莫知所以用之者。故用法在先去佞人。」

先生謂諸生曰:「觀論語二章,亦便可見孔、顏的學問,如高堅前後,博文約禮,此便是孔、顏之夭德;夏時、殷輅、周冕、韶舞,此便是孔、顏之王道。故曰:『有天德,便可語王道。』」

何城問:「孔子不見陽貨,而公山弗擾以費叛,召,子欲往者何?」先生曰:「陽貨欲見孔子之意不誠,且他當時隻是陪臣,無可為之機,見他亦無益。公山弗擾知召孔子,必是有悔心之萌,欲得孔子去拯救他的意思。因其機而乘之,周道可以複興,故欲往。」城曰:「孔子去時,設施當如何?」先生曰:「想也是正名的意。必是變得弗擾來,使知有季氏;變得季氏來,使知有哀公;變得哀公來,使知有周天子。故曰:『如有用我,吾其為東周乎!』」

先生曰:「孔子係易,言:『一陰一陽之謂道。繼之者善,成之者性。』是言性則善便在前;孟子道性善,言性則善便在後,卻源流於孔子。世儒謂孟子性善專是言理,孔子性相近是兼言氣質。卻不知理無了氣,在那襄求理?有理便有氣,何須言兼!都失卻孔孟論性之旨了。」

先生曰:「聖人出處,比常人不同,多在亂世。看他自言,便謂『天下有道,丘不與易』。而當時識者,亦謂其是『知不可為而為』的人。他人慾效聖人,便自失。後世如尹和靖輩,最得聖人之意。成謂尹子:『見南子否?』曰:『不見。』問:『何以不見?』曰:『隻為不會磨不磷,涅不緇。』楊龜山便不是,蔡京是何等樣人,而推轂其手!」象先曰:「龜山當時卻亦不曾附他。」先生曰:「雖不附他,卻亦不曾見救正他。當時知得是如此,隻合不出來更好。」

先生因講「博學篤誌,切問近思,仁在其中」,而曰:「切同近思工夫甚難。昔謝上蔡別程子一年,才去得一矜字。」象先曰:「若顏子,於矜的意思卻都沒有了。」先生曰:「固是,禹尤有大焉。書稱『汝惟不矜,天下莫與汝爭能;汝惟不伐,天下莫與汝爭功』。然禹不自知,而舜稱之。顏子猶覺善在己的身上,比上蔡一年工夫才去得一矜字又大也。聖賢之淺深,此亦可見。」

先生曰:「堯舜之時,去古未遠,人心純是好的,易於變化。故當時人人君子,比屋可封,雖有一二讒頑難化,止是四凶驥兜數人而已。時至春秋,則習染日深,人心不複如古了。當時孔手相事而為君,相與而為徒,皆是先經過一番習染來的,甚難變化。觀論語中多是因人變化,委曲造就,真如一大爐冶。使孔子得位,便是堯舜一般手段。凡看論語,於聖人此等處更須思索,不可一下看過。」

卷十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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鷲峰東所語第二十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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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歙縣許象先錄)

十年冬,許象先辭歸省。先生曰:「近日諸友多北上,汝獨南還。諸友中每告以隨處力行,汝此歸亦當如是。然於此等處須是看做一樣,方始是學。出處元是一個道理,不可謂處輕於出也。」

先生一日謂諸生曰:「『逝者如斯夫』,『子見齊衰者、冕者與瞽者』,過趨、坐作無兩心,其『純亦不已』便是如此。學者須是自強不息,體這樣子行去才好。若見冕者尊貴,便知敬他,見瞽者是無目的,便忽略了,卻不是。且天下無目的亦廣著,如那樣有位有勢的人,皆是有目的一般,那樣無位無勢的人,皆是無目的一般,如於此等類,亦須是要看做一樣。」何堅問:「如此則無所謂分殊矣。」先生曰:「所謂殊者,如所謂三親九族之類雲耳,非是將勢強的作一樣看,勢弱的又作一樣看。有目的譬之是晝,無目的譬之是夜,若但知敬冕者而忽瞽者,正是如水卻流行於晝而停止於夜矣,便不是學。」

先生曰:「夫子自謂。『吾誌在春秋,行在孝經』。予謂,夫子之神在論語乎!」

章詔問格物。先生曰:「這個物,正如孟子雲『萬物皆備於我』物字一般,非是泛然不切於身的。故凡身之所到,事之所接,念慮之所起,皆是物,皆是要格的。蓋無一處非物,其功無一時可止息得的。聶蘄曰,「蘄夜睡來,心下有所想像,念頭便覺萌動,此處亦有物可格否?」先生曰:「怎麽無物可格!『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,造次必於是,顛沛必於是』,亦皆是格物。」章詔因曰:「先生格物之說切要,是大有功於聖門。乙先生曰:「也難如此說。但這等說來覺明白些,且汝輩好去下手做工夫矣。」

聶蘄問:「好樂、憂患與畏敬、哀矜等類,何所分別?且心正後,身何以猶有偏處?」先生曰:「好樂,自心之存主處說,尚在己心上;畏敬,自身之臨接處說,已及人了。所以大學工夫,正心後,至卒然臨事時,工夫不密,不覺猶有偏僻處。」蘄意尚未釋然。少頃,先生坐後帷屏被風吹側,先生猶危坐,諸生中或有愕然失聲者,或有勃然失色者,甚或有奔扶至失手足者。先生曰:「此便是『畏敬而辟』,此便是身之卒然臨接處。即比而觀,好樂、憂患得正之後,而畏敬、哀矜不免猶有所偏,不可不加察。」諸生心始快然。

先生因講「如保赤子,心誠求之」,顧謂象先曰:「汝那裹有個潘希平,自戶部郎升知荊州府事,予往送之,希平因請教。予見希平嚐置其子於樓上讀書,因謂之曰:『希平視荊民如樓上之子可矣。』希平請問其所以。予謂:『希平視其子登樓,則使人抉之;下樓,則使人持之;時其饑,饋之食;時其渴,飲之漿;時其書聲不聞,則撲之恐其或惰;時其書聲不絕,則節之恐其或勞。視荊民如己子,何有不可!』希平曰:『州縣之廣,安得人人視之如己子?』予謂:『州縣之吏,有如希平這樣心的,把己之心事付託他;亦有無希平這樣心的,把己之心事詳告他,又何不可!』希平又謂:『荊州適饑饉之時,賦稅既免,而祿米廩飠氣之類又不可缺的;歲辦既蠲,而往來供億之類亦不可少的。此等處,卻如之何?』予謂:『子之家無饔饗,客無饋饌,則亦求之樓上之子乎?抑別有處也?』於是希平深以為然。然此還是謂視民如子的說。若康誥雲『如保赤子』,赤子卻是個無知不能言的,視民如無知不韜言之赤子,則亦何所不至哉!」又謂:「予鄉有劉先生,曾作曲沃縣來,凡民有罪,別縣多是罰金紙,他止是罰些糧米、棗、菜等物,無事時令僧道等曬貯之。後值年荒旱,別縣民皆流離失所,惟他這縣獨得生全。這樣的人皆是心誠,愛民如赤子,故害未至而預為之防。」因謂諸生曰:「他日皆有安養元元之責,恁的逭等心腸卻不可不自今日預養。」

問:「張子太和所謂道,卻遺了中字,是墮於一邊,如何?」先生曰:「儒者多謂韓退之原道而不及格物致知,為有所遺。子謂,言道不必盡把前聖賢之語一一數過,才謂之全盡。若孟子序恆言曰:『天下之本在國,國之本在家,家之本在身。』他連正心誠意都不曾說,不又大有所遺乎?故易亦曰『保合太和』,安知子厚之言不有見於此?不必拘拘牽合中字來比對著,況聖賢之意,亦自多有互見處。」

聶蘄問「絜矩」。先生曰:「矩是個為方的器,大之而及四海,耍之隻在方寸。謂之『絜矩』,隻是個無不均平的意思。且如天下有權勢的是一等,有樣鰥寡孤獨、顛連無告的又是一等,天下之人便有這幾等,怎麽便得均平?故書稱堯則曰:『平章百姓,百姓昭明。』『黎民於變時雍。』此便是能絜矩的。」象先因問:「天下亦大著,怎麽便得均平如一?」先生曰:「比亦無大異術,亦隻是把這些財散與百姓,便能得也。」問:「百姓亦多著,怎麼便能人人與他財得?」先生曰:「比亦無大難事,亦隻是要有個不要錢的官人,便能得。』又問:「天下非是少這般人,而莫之用,其咎安在?」先生曰:「此隻是沒有這一個臣。苟有這一個無他技,休體有容之大臣,則用人以理財俱得其當,天下豈有不得所的道理!』問:「所以能用一個臣,其要又在君否?」先生曰:「這更不消說了。傳中謂『仁人能好惡人』,又謂『仁者以財發身』,故其要隻在君心之仁。凡視天下若不切己者,隻是不仁,故與己不相幹涉。苟知得這些人生生之理,無非天地生生之意,則我與這些人元初隻是一個,今又在長人之位,豈忍置之於不得所的地麵!故張橫渠西銘卻備言此道理。然人所以不得生者,隻是無生生之具以為衣食,故隻把這些財散與人,使人有以為生,則天下自平矣。」

吳光祖問:「後之作詩多不古若者何?」先生曰:「隻是失卻古人的意。古人作詩,隻是覽物起興,皆本性情中流出。後人隻是剽竊外麵的字樣,湊合成詩,與性情元不相幹。往日有個朋友語人雲,一部文選的字樣都吃他使盡了,再無字眼可用得。這等看來,今人之詩安望其能古若邪!故其詩雖高比漢魏人,竟亦何用!」

先生謂諸生曰:『近日講大學,亦有得處否?一生曰:「聖經一章,先生說得血脈貫通。」先生曰:「不要說我說得貫通,須是要汝自家尋得個下手處,方是貫通。不然,是猶以言語文字聽我說話,未免扞格不貫通也。」

先生曰:「聖賢每每說性命來,諸生看還是一個,是兩個?」章詔曰:「自天賦與為命,自人稟受為性。」先生曰,「此正是易『一陰一陽之謂道』一般。子思說自天命便謂之性,還隻是一個。朱子謂『氣以成形麵理亦賦』,還未盡善。天與人以陰陽五行之氣,理便在裹麵了,說個亦字不得。」陳德文因問:「夫子說性相近處,是兼氣質說否?」先生曰:「說兼亦不是,卻是兩個了。夫子比語與手思元是一般。夫子說性元來是善的,本相近,但後來加著習染,便遠了。子思說性元是打命上來的,須臾離了便不是。但子思是恐人不識性之來曆,故原之於初。夫子因人墮於習染了,故究之於後。語意有正反之不同耳。」認問:「修道之教如何?」先生曰:「修是修為的意思,戒懼、慎獨便是修道之功。教即『自明誠謂之教』」般,聖人為法於天下,學者取法於聖人皆是。張橫渠不雲,『糟粕煨燼,無非教也』。他把這極粗處都看做天地教人的意思,比理殊可玩。」

問:「戒懼、慎獨分作存天理、遏人慾兩件看,恐還不是。」先生曰:「此隻是一個工夫,如易閉邪則誠自存。但獨處卻廣著,不但未與事物應接時是獨,雖是應事接物時,也有獨處,人怎麽便知?惟是自家知得,這裹工夫卻要上緊做。今日諸生聚講一般,我說得有不合處,心下有未安,或隻是隱忍過去,朋友中說得有不是處,或亦是隱忍過去,這等也不是慎獨。」先生語意猶未畢,何堅遽同:「喜怒哀樂前氣象如何?」先生曰:「隻此便不是慎獨了。我才說未曾了,未審汝解得否,若我就口答應,亦隻是空說。此等處須是要打點過,未嚐不是慎獨的工夫。」隆由是澄思久之,先生始曰:「若說喜怒哀樂前求個氣象,便不是。須是先用過戒懼的工夫,然後見得喜怒哀樂未發之中。若平日不曾用過工夫來,怎麼便見得這中的氣象?」問:「孟子說個仁義禮智,子思但言喜怒哀樂,謂何?」先生曰:「人之喜怒哀樂,即是滅之二氣五行,亦隻是打天命之性上來的。但仁義禮智隱於無形,而喜怒哀樂顯於有象,且切緊好下手做工夫耳。學者誠能養得比中了,即當喜時體察這喜心,不使或流;怒時體察這怒心,不使或暴;哀樂亦然。則工夫無一毫滲漏,而發無不中節,仁義禮智亦自在是矣。」叔節又問:「顏子到得發皆中節地位否?」先生曰:「觀他怒便不遷,樂便不改,卻是做過工夫來的。」

先生曰:「時中的地位盡難。如孔子說夏時、殷輅、周冕、韶舞,有多少不同處!與上大夫言便誾誾,與下大夫言便侃侃,麻冕純儉便從眾,拜上便逢眾從下,此皆是孔子的時中處。頗子仰鑽瞻忽,每在於此。若他人要隨時忘便卻中,要執中便背了時。看來這時中君子,非是致過中和來的,怎麽能得?」朱永陣曰:「時中亦可分言否?」曰:「雖不可分言,然自有此脈絡。如孔子祖述堯舜,而又意章文武,方能酌古準今矣。雖周公仰思,亦是此物。凡聖人因人變化,對時育物,皆可玩也。蓋中雖有定理,而時則無定位。」

先生曰:「舜好問好察,他的大智全生在這『好』字上。故夫子亦嚐說,我好古敏求。這『好』的意思,後人便沒有也。舜在深山、阿濱、雷澤,一般與人木石居,與鹿豕遊,其所以異於野人工一者幾希。若舜說我是聖人,這些人見舜訑訑的聲音,將望望然去了,誰與共居?瞬雖欲聞一善言,見一善行,打那裹得來!這等看來,瞬之智不全是生知,在一『好』字上。」堅問:「生輩不能好問好察,其病安在?」先生曰:「這各有個病痛,須是各人自家檢點出來。」封曰:「隻是好高,不肯下人耳。」先生曰:「此還是第二層事。元來隻是視天下的人輿己若不相幹涉,無舜這般心腸。觀舜雖至讒頑,猶欲並生;至於有苗,尚欲來格。視天下的人有一不得其所,皆是己性分有欠缺處。便如此,他人怎麽得有這等心腸!後來若顏子庶幾,是為得舜的樣子,觀其自謂『舜何人也?予何人也?有為者亦若是』,他自是能擔當得起。故子恩序舜,即繼以顏子。諸生中亦有為瞬的心否?有為舜的心,須是要以能同於不能,以多間於寡,先把顏子學起。」

易泉問:「盡道如聖人猶有不知不能,眾人便都自諉了,如何?」先生曰:「觀備道之全體如聖人,猶有未盡處,況不及聖人者乎?可見道是這樣大的,而人不可不為。」因歎「古聖人一個禮樂不知,便往周同於聃、弘:一個官不知,便往譚去問郯子。看他是何等的心地!後人猶有大於此者,亦隻是隱忍將就過去了,更沒有個要求全盡無愧的心。」仲開問:「問禮問官恐是小事。」先生曰:「道無大無小,知官可以安民生,知禮可以複民性,如何看做小的!」

泉問:「鳶飛魚躍與語大語小通否?」先生曰:「此是打做一片說得的。謂通之大可載也,一鳶之飛直至於天,一魚之躍直出於淵。謂道之小可破也,莫大如天,一鳶之小,製他不飛不得;莫廣如地,一魚之小,製他不躍不得。這等看來,古人滿目便見天理流行,滿目中皆是道。孔子致歎於逝水,子思有取於鳶魚,皆是心常見得。後來程手亦是實落為這學問的。他看到子思鳶魚之論,便提掇出來,謂子思吃緊為人,活潑潑地。他亦不是浪說。諸生今日亦須勿忘比意,觸處見得,方是學問無間斷處。故『君子無終食之間逢仁,造次必於是,顛沛必於是』。」

劉邦儒問:「顏子仰鑽瞻忽,是擇乎中庸否?」先生曰:「張子亦嚐有此說來。」問:「亦是博文約禮否?」曰:「也是。」又問:「博文約禮分先後乎?」曰:「難說博盡文才約禮。一文之博,一禮之約,眾文之博,眾禮之約,畢竟文在先。」泉因問:「『弟子入則孝』,何為先禮而後文?」先生曰:「聖賢固有有為而發的。為弟子的心馳於文,恐躬行便薄了,故先行後文。若乎日立教,曰文行忠信,曰博文約禮,此是定序。又如子路是個忠信明決的,不怕行不到,故孔子隻就知上覺他,如曰『由,知德者鮮矣』,又曰『知之為知之』之類。子張文為有餘,行恐不逮,故孔子多就行上覺他,如曰『居之無倦,行之以忠』,又曰『在邦必達』之類。此亦便是孔子一貫的去處。」因頗謂邦儒曰:「顏子仰高鑽堅,瞻前忽後,其亦在此類乎!」又曰:「今欲求夫子高堅前後,先要用仰鑽瞻忽功夫。」

先生看書之秦誓『一個臣』、『無他技』處,因歎曰:「此最天下治忽興衰所係。書始二典而終秦誓,見得須是無秦誓妨賢病國的心胸,方可做得二典時雍風動的事業。」

有一相知問:「近日有誌好學,但多有不得於人處。」先生曰:「還是不得於己。孔子不嚐說來:『射有似乎!君子失諸正鵠,反求諸其身。』終不道自家不中,卻怨那正鵠,幹那正鵠甚事!正鵠於我有甚恩讎!故今日亦惟修其在我者而已。」其人遂感雲:「莫不是自家猶有未誠處否?」先生曰:「然。『至誠而不動者,未之有也。』比語可謂善自體會矣。」

有一御史言:「竊有誌向上,恐同寮中或不喜,目為好名。故近歲隻會同誌者三四人,更相勸勉,修行慎獨,默默做去,不使外人知。後來到京時,有一同寮者素不喜此學,朝夕與居,時或微諷,或默諭,自是亦漸覺相感化將來。」先生曰:「這等看來,其為人知莫大矣。然道學之名,亦不消畏避人知,方是真做。才有避人知的心,便貞好名的心相近。」

詔問:「非禮勿視、聽、言、動,何以惟顏子足以當此?」先生曰:「視聽言動的工夫亦難著。吾鄉有個行人,出使外國,黔國公請他,舉席皆是些珍寶的器皿,中有個寶石嵌的酒杯。其行人在座中,時一視之。後宴畢,黔公舉以贈。古來有吳公子季禮遇徐,徐君色愛其寶韌,季手心知之。後使鄰國畢,複過徐,徐君已沒矣,遂解其鯽,掛墓上而去。視瞻之不可不審,有如此者。且如雖是一個言,條件亦多著。如在官言官,在朝言朝,或言及之而不言,未及之而言,未見顏色而言,皆是非禮處。就是一揖中間,也有過高過卑的,動容周旋,有多少曲折處。推此類可見視聽言動的工夫,極細密地位盡難,須是有顏手三月不違的境界,才擔當得起。」

先生曰:「曾子易簀的去處,真是夭壽貳他不得的。」時象先在旁,語及尹和靖出處進退甚是分明,先生曰:「彥明曾亦應過進士舉來,策問中有議誅元祐黨人,即歎曰:『是尚可以幹祿乎哉?』遂不對而出。看和靖這出處,去易簧事亦不遠了。人之身隻有個出處進退、死生壽夭而已,諸生做工夫過得此等關,餘處皆易矣。」

先生問;「林秀卿近日做何工夫?」穎對曰:「這幾日將撥曆,殊覺多事可厭。」先生曰:「正好在這裹下手做工夫,不可惡他多事。就是撥曆中間,或衙門遠近,道途勞逸,一以道處之,勿以這些小事動心,則他日當天下之重任,庶事之繁劇,可以無難矣。」

胡炳一日看聶蘄來,先生曰:「汝兩人相會,亦曾有幾句好說話否?」對曰:「炳見士哲,舉外人多以好名相目為講。士哲雲:『不要說你好名不好名,隻看你為己不為己』」先生曰:「哲這言甚合我意。看來學者為道,亦鬚髮得幾句出來,才是驗也。」因謂炳曰:「汝得友如士哲,可以往來取益矣。」

詔問:「一妻子兄弟之得所,便順父母,如何?」先生曰:「試自驗來。一家之中,夫妻反目,兄弟鬩牆起來,父母之心怎得安樂?必是兄弟宜了,妻孥樂了,父母之心才放得下。然此卻是作一家的父母看。若王者有宗子的責任,卻是以天地為大父母了,必須是使天下萬民萬物各得其所,才能使天地之心悅豫得。」又問:「樂妻孥,宜兄弟,亦隻是性情上做功否?」先生曰:「然。如『關雎樂而不淫,哀而不傷』,舜見『象憂亦憂,象喜亦喜』是也。」問:「父母順,如何就是道之高遠?」先生曰:「『堯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。』如『舜盡事親之道而瞽叟底豫,而天下化且定。』這等看來,順父母的道理是甚麽樣宏大!」又問:「順父母便繼以鬼神,謂何?」先生曰:「道是個無大無小,無遠無近,無隱無顯的,始雖隻造端乎夫婦,極之便可通乎鬼神。」又曰:「恁地看來,子思實是得孔子之的傳。孔子實落是與鬼神相屈伸變化往來得的,故子貢問『人不知』,他便說『知我看其天』;子路請禱,他便說『丘之禱久』。於思非是實落見得這鬼神,怎麽既說個『體物不遺』,便繼以『誠不可拚』,敢如此說來?」

詔雲:「近日多人事,恐或廢學。」先生曰:「這便可就在人事上學。今人把事做事,學做學,分作兩樣看了。須是即事即學,即學即事,方見心事合一,體用一原的道理。』因問:「汝於人事上亦能發得出來否?」詔曰:「來見的亦未免有些俗人。」先生曰:『遇著俗人,便即事即物把俗言語譬曉得他來,亦未嚐不可。如舜在深山、阿濱,皆俗人也。」詔顧語象先曰:「吾輩平日安得有這樣度量!」

先生曰:「諸生聞吾言,多是唯唯應下,亦未審能發得出來否?不然,隻是一味包涵,恐又非『於吾言無所不說』者矣。」

先生曰:「程子謂其門人,嚐說:『賢輩在此,恐隻是學得某的說話。』諸生今日會得我的意思,須是即便行去才好,不但學說話可。」

易泉雲:「知行不可分先後。」先生一日語之曰:「汝近日做甚工夫來?」泉雲:「隻是做得個矜持的工夫,於道卻未有得處。」先生曰:「矜持亦未嚐不好,這便是『君子終日乾乾夕惕』,若戒慎不睹,恐懼不聞的工夫。」「但恐這個心未免或有時間歇耳。」曰;「然。」因問:「心下想來,怎麽便要間歇了?」泉雲:「有間歇的心,隻是忘了。」又問:「你心下想,怎麽便要忘了?」泉未答。先生曰:「隻緣他還是不知。他如知得身上寒,必定要討一件衣穿;知得腹中饑,必定要討一盂飯吃。隻使知得這道如饑寒之於衣食一般,他不道就罷了。恁地看來,學問思辨的工夫,須是要在戒慎、恐懼之前才能別白得,是天理便做將去,是人慾即便斬斷,然後能不間歇了。故某嚐說,聖門知字工夫是第一件要緊的,雖欲不先,不可得矣。」

先生因講「仲尼祖述堯舜」處,謂諸生曰:「看孔子的學問是何等樣大!後人雖有知古的,或不能知今,便流於腐儒,雖有知今的,或不能知古,便流於曲士。知天而不知地,便是能員而不能方;知地而不知天,便是能方而不能員。酌古準今,參天兩地,這便是聖人的學問。若賢人的學問,便下聖人一等了。」一生曰:「今人連賢人的學問也到不得。」先生曰:「這卻趨下了。在汝雖曰謙之至,他人視之,便覺卑之甚矣。」問:「聖人之學,恐亦隻是賢人的學問做去。」先生曰:「元來規模自是不同。」

先生曰:「致曲工夫甚難。曲即是委曲處,如水之千流萬派,欲達江達海,中間不免有些砂石障凝,山穀轉折,便有多少委曲處,須是悉致之,才得與江海會通著。昔日有二生同欲致書於其長,一生適有事,就凂無事的這生為之封裝,其生於己的封裝甚整飭,於人的便覺潦草,此亦是不能致曲。前日初啟東來見,說他在場屋中,一生有寒疾,不能終卷,他便把己身上衣服解下一件與他穿;其友還不能寫,又教他麵向裏,背向外寫;其友猶不能,又將兩個軍的衣服脫下來,將外麵遮著,其友才得終卷出。看這一事,便是他能致曲處,但未知他每事皆能如是否耳。凡學者,惟是這一灣難過。故予嚐說,致曲與大學之格物,中庸之慎獨,皆是一樣的工夫。」

象先問:「禎祥、妖孽,至誠怎麽的能前知?」先生曰:「雖禎祥,容或有不善者矣;雖妖孽,容或有誠善者矣。此等處,唯是至才知得。」問:「禎祥妖孽何處見得?」曰:「亦隻在蓍龜四體上便可見得。如衛石駘仲卒,無適子,有庶子六人,卜所以為後者。曰:『沐浴、佩玉則兆。』五人皆沐浴、佩玉。石祁子曰:『孰有執親之喪,而沐浴、佩玉者乎?』不沐浴、佩玉,石祁子以兆。衛人龜為有知也。此便是禎祥之見善龜。如周公之握發吐哺,漢高之躡足輟洗,此便是禎祥之動乎四體。妖孽則反是。若隻謂麟鳳之物為禎祥,災異之類為妖孽,淺亦甚矣,不待至誠,人能知之。」

聶蘄與一友論作聖人事。一友謂「作聖甚難」,嶄謂「肯作聖亦易」。友問:「怎麽便見得易?」蘄謂:「吾輩今日要去挖那聖人的心,安在己心上卻難。吾輩元也有聖人那個心,故易耳。」先生聞之,曰:「此語說得極緊切。我不嚐說來,不是天限定春秋、戰國時專生個孔子、孟子,乾、道時專生個周、程,淳熙時專生個朱子,又安知今明時便沒有賢者?夫人亦在乎為之而已。若顏子煢然在陋巷中,誰信他為得舜也?他便謂『舜何人也?予何人也?有為者亦若是』。看他是何等剛毅!」因念及「弟棲昔在太學時,有一老友戲曰:『看你的模樣,是要做顏子邪?』棲隨答曰:『老兄怎麼知我便做不得顏子!』恁的誌向,卻是個剛毅。今已亡矣,惜哉!」

先生曰:「胡賦這回能不責債者之償,此亦可謂能行所學矣。這等處非是見得義上重,怎生便能輕得利如此!」

吳佑雲:「道見許象先,道及先生教學者克己工夫,自各人己私上克治,聞之心甚快。」先生曰:「正是各人都有個病痛,如聖門諸子一般,子張便有子張的病痛,樊遲便有樊遲的病痛,隻自各人的偏處整頓,便亦可與道中正的道路會通得。」頃之,吳祜自謂:「看來隻是為這舉業纏縛了人。」先生曰:「這便是你的病痛,你便要在這裏整頓,不可為他纏縛了,亦便是你的克己工夫。能得此,你心不大快邪?」

吳佑問:「人心下多是好名,如何?」先生曰:「好名亦不妨,但不知你心下好甚麽名來。若心下思稷隻是個養民的名,契隻是個教民的名,怎麽便能千萬世不泯?把這個名之所以然上求,則得之未嚐不善。若隻是空空慕個名,不肯下手去做,卻連名也無了。」

先生問:「明相近日在監中,與朋友亦講學否?」祜對曰:「近日隻是會得幾篇文字。」先生曰:「古人以文會友,便可輔得吾仁。」祜問;「以友輔仁,必須是有這誌向的,不然亦難。」先生曰:「不要畏難。這去處卻是要些作用,須是因事善誘,漸漸亦化得他來才好。」祜心未免猶有所疑,先生曰:「這回郭林宗傳不可不看。」

章詔問:「伊川諫哲宗折柳事,溫公以為使人主不喜近儒臣。」先生曰:「伊川所言固是正經的道理,但婉轉處卻欠。使明道處此,恐便不是如此。必是先有以開其心,然後有以投其說。如折柳事,他定是有委曲,必是先把那柳枝取在手中,請哲宗把玩,若謂『這柳枝方春時發生,生意盎然可愛。天地生萬物,正如人主生萬民一般也,但一折了這枝,便沒有生意了。正如今日百姓或折了一手,傷了一足,怎麼便行動得?』如此婉轉說來,哲宗心下或亦喜悅。因想當初在翰林時,進說卻隻是直說,亦欠委曲的意思。始知用過數年工夫來,自覺於明道的心事略窺測得幾分,然亦不知如何。明道必以誠意感悟人主,悟得過來,則自親親仁民愛物。愛物之心,生道也,孟子可說也;折柳之事,死道也,伊川難說也。伊川在經筵,當師道處,欲坐講,反惹哲宗惡其妄自尊大,而蘇軾亦加靳侮。事君以敬為主,而愛亦不可缺。」

有一御史來見先生談學。先生謂之曰:「侍御今日為的是程伯淳的官,須是要為程伯淳的學才好。」問:「伯淳之學是恁地?」先生曰:「隻是個仁。他不嚐說來:『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,莫非己也。認得為己,何所不至。』這便是他的學同。」因問:「體仁的工夫,遇著相講時,覺自有振發的意思,但過後便忘了,如何?」先生曰:「這等看來,定是還有個忘的根子。」問:「這忘的根子在那裏?」先生曰:「亦多著也。如今好作詩的,這詩亦會忘了仁;好作文的,這文亦會忘了仁:尚勢位,亦會忘了仁;至於聲色貨利是極粗淺的,更不消說。須是尋得這根子,一下斬斷,才不忘了仁。故孟子說:『必有事焉,而勿正,心勿忘也。』故或是對朋友講論,或是對著書冊,或是察吾的念慮,皆是有事勿忘的工夫。故孟子說養氣以集義為事。故予謂,侍御今日亦必以體仁為事乎!」問:「孟子說集義,先生隻說體仁,如何?」曰:「集得義,便是能體仁;體仁,義亦在其中矣。」

易泉問:「子思言『淡而不厭』雲雲,又言『知遠之近』雲雲,恐又加謹獨工夫,亦隻是如此。」先生曰;「此隻好就資質上說。如『淡而不厭』,見他是有個誠的資質了;『知遠之近』,見他是有個明的資質了;才好加慎獨工夫。予前日亦曾與鄒東郭說來,聖賢說話,亦有不曾一句就說盡了的。如首章言個戒慎、恐懼的工夫,可位育得天地了,然下麵便繼以智、仁、勇,又繼以九經、五達道,又繼以誠明;然又必須要個好資質,才做得這工夫。故說個慎獨,中間便自有許多條理。不然,隻一句說了,下學怎麼得下手的去處?」泉曰:「何不一下說了?」曰:「恐諸君就肯用工夫也。」

有一生見先生,問:「遇事多不能忍,如何?」先生曰:「書不雲:『必有忍,乃克有濟。有容,德乃大。』故君子寧使我容人,毋寧使人容我。」生感之,曰:「非是至親如父母,便無有肯把這話與我說的。」遂歸,以是記之於壁以自警。他日又來見,雲:「聞教後心不敢放。道理事時有人投書,心甚不平,於是默想先生容忍之說,遂止,然心終不能釋然,卻強製住了。」先生曰:「我不嚐說來,孔門教人,隻是求仁。知得這仁的意思,於人何所不容?於事何所不忍?我們元初卻與天地一般,無一毫欠缺,但先狹隘了,便無天地覆載氣象,訑訑聲音,拒人於千里外矣。故予又每銳舜好問好察之智,必先有並生之仁。故今日亦惟在默識耳。」

象先問:「平居無事之時,想所以接人待物者庶乎不謬,但才臨事便別。就是奴僕,有不如意,雖強製不怒,未免猶有意思在,如何?」先生曰:「這處還是不曾致中,故發不中節。若預先想個接人待物,怎能勾事到相湊合不謬也?若致得中了,臨事自會不差,或有一二差處,演習行之久,便如輕車就熟路矣。」

先生曰:「為政有本有末。如江上盜賊一般,隻知尋那個拿賊盜的人,不去究那生盜賊的人。如獵獸以除田害,隻喜那能驅狐兔的人,卻不去求那絕狐兔的法也。」

先生語諸生曰:「近日做工,亦有下手處否?」一生對曰:「聞先生教後,每在燈窗下便想著。」先生曰:「不但在燈窗下想著,須是時時想著才好。」曰:「但精力不足,此心未免有放下的時候。』先生曰:「才覺放下時,便自提掇起來,卻不好也?』又曰:「如能得此,便是上手工夫矣。」

卷十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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鷲峰東所語第二十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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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襄陽劉鸞錄)

鸞問:「聽先生講論,時覺有所興起。使得常常如此,聖賢可舉而至乎!但恐不能持循,為外誘所奪,奈何?」先生曰:「孟禽,楚人也。予,秦人也。焉能常常講論乎?故全靠師友,則求諸己者便懈惰,外誘由是而至也。橫渠六有銘不可不常接乎目。」十一月二十一日,期當聽講,以陰雨晦冥,獨坐閉戶,頓覺此心虛明,凡有觀覽,便自省悟,似於道理有會合處,若可上達。竊謂:「一日無欲,可作一日聖人;一月無欲,可作一月聖人;終身無欲,便是終身聖人。不知是否?」先生曰:「有誌之言也。但恐入市朝時或有欲,則與閉戶獨坐時之無欲又不同矣。故聖人無入而不無欲,一獨坐不可便了也。子如視金革百萬之眾,甲科烜赫之榮,文繡俊雕之美,財貸充積之盛,艱難拂亂之時,白刃顛沛之際,耄耋昏倦之日,皆如此號房之獨坐也,人雖曰子之非聖人也,吾不信矣。」

問:「顏子簞食瓢飲,不改其樂,夫子便稱之曰賢;子路衣敝縕袍,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,夫子便喜之。二者雖所造淺深不同,然今之學者若能於貧富開頭擺脫得去,便是求上達境界。」先生曰:「此是第一件學問。能乎此,可以塞天地而輕王侯矣。故曰:『君子去仁,惡乎成名!』故今日隻當求仁。若於仁能有得處,更須論他個簞瓢、狐貉也。」

問:「孔子說『可與共學』至『可與權』,以聖門諸弟子品題,如何?」先生曰:「與其品題聖門諸弟子,不若先品題在己。品題聖門諸弟子,雖是評論古今人物,然近於方人,於己猶無益。若品題乎己,便肯求己之所到處。不知孟禽今日可與立耶?可與權耶?若能審此,則由、損之立,顏、曾之權,皆可求而至也。」

問:「程子於逝者如斯章雲:『此道體也。』『君子法之,自強不息。及其至也,純亦不已焉。』又曰:『自漢以來,儒者皆不識此義』末乃曰:『有天德便可語王道。』又於可與共學章雲:『自漢以來,無人識權字。』豈非以自漢而下,聖人不作,故不可以行權,不可以興王道耶?」先生曰:「程子指其全體至極處而言。若就漢人中論之,豈無有識此意者乎?自程子發此論,雖為至當,然後學不知立言本意,乃因而推演太高,遂將數代躬行君子皆卑忽之,但馳騖於玄談高論,去權與王道益遠。若愚則不敢謂漢以後無人也。」

問:「象山雲顏子為人最有精神,然用力甚離。仲弓隋神不及顏子,用工卻易。觀其同仁之時,猶下克己二字,曰:『克己複禮為仁。』又發露其旨,曰:『一日克己複禮,天下歸仁焉。』既又告之曰:『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!』至仲弓問仁,夫子但答:『出門如見大賓,使民如承大祭。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。』隻此便罷也。顏子精神高,既磨礲得實,仲弓不及也。此說如何?」先生曰:「此象山想像之言,幾於捕風捉影矣。且顏子最有精神,用力宜易,今反以為難;仲弓精神不及,用力宜難,今反以為易,不幾於倒說乎!且如見、如承、勿施等語,亦非易事。故雖分克己、敬恕為乾道、坤道者,亦是就顏、冉麵頭上說也。故學者不當在比擬二賢上用功,隻當就二賢比擬於己、有所不及,思齊之則可也。」

問:「『孔子於鄉黨,恂恂如也,似不能言者。』若臨是非利害之際,卻也須便便;如在宗廟朝廷,固是便便,若處僚友大夫,以德義行實尊讓也,須著恂恂。當時門人記載,亦就其重者論之,不知是否?」先生曰:「恂恂隻可施於鄉黨,鄉黨中長幼卑尊俱無所用便便處。若恂恂處,於宗廟朝廷亦必似誾誾,不然,便陷於持祿固寵者矣。」

問:「『鄉人飲酒,杖者出,斯出矣。』若是『醉而不出』,『屢舞傞傞』,『屢舞僛僛』,聖人亦應何如處?」先生曰:「古人飲酒,既立之監,或佐之史,不苟飲也,可以聖人而同於流俗乎?其溫良恭儉格人處,自無傞傞、僛僛之徒矣。」

問:「『廄焚。子退朝,曰傷人乎?不問馬。』乍忽之際固應如此,若稍從容,亦須有言及馬也。」先生曰:「此正觀聖人貴人賤畜之心於乍忽之頃,從容時不須論矣。」

問:「學者應酬事物,若從理上做去,便自勇往直前,略不流滯;若要成就一己私意,卻徘徊顧望,不得了足。不知是否?」先生曰:「此言是非極明白,所慮者,不消如此致疑。於此致疑,則必於是者不肯是,否者不肯否矣。故見得是非後,隻可直前,勿起兩心。然才說要麵一己私意,卻是徘徊顧望,不知徘徊顧望個甚的?莫不是善心萌動,又為私意牽扯,欲不善不能不善,欲善不能善,兩相阻礙。如看見此關,一刀斬斷,便是脫陷阱,登雲霄處也。」

問:「先生雲品題聖門諸弟子,不若先品題在己,此是要生實下工夫意。今但知誌道,猶不免有得失存亡之時,不識如何可以立,以到權耶?」先生曰,「才覺乎得處存處,不使失亡,便是立得;到不知其得處存處,則於道俱化矣。如是而不可與權者,則夫子有吝言矣。」

問:「夫子告顏淵、仲弓為仁二條,比擬於己,實未能及。但日用行事,頗有不欲,勿施意思;而又有責成他人待己,亦似己之待渠意,此又是私意了。循而上之,如見、如承、而克、而複,又當何如下手?」先生曰:「既知是私意,便在比下手去之。如見、如承亦是此,而克、而複亦是此。顏淵不是天上客,孟禽不是塵中人。天理是一個天理,不分今古;私意無兩個私意,因別賢愚。」

問:「下學入事,上達天理。請先生舉一二事例之,是如何樣子?」先生曰:「程子『灑掃應對是其然,必有所以然』之言極明白。今孟禽欲舉一二事為樣子者,隻是把天理看在蒼然之表,以為上也;把人事看在眇然之軀,以為下也。孟禽隻在人事上作,則天理自隨,盂禽作處殊無高卑難易之別。」又曰:「上下隻是精神顯微字樣。如易雲『形而上者謂之道,形而下者謂之器』,比不是大樣子耶?」

問:「聖人過化存神,如何心所存主處,便神妙不測也?須有些作用處,請破此疑。」先生曰:「舊講舜舉皋陶,湯舉伊尹事,孟禽未之聞耶?盞舜、湯舉此二人極為簡易,亦無甚動作,然四海九州之不仁者,皆化而為仁,便可觀過化存神處。易曰鼓之舞之之謂神,惟舜、湯能知此意。漢、唐諸君,雖有英賢,卻沒這個舉皋陶、伊尹的手段,故其治或雜霸或雜夷,難與帝王比倫。且子曾入天地壇、帝王廟乎?當其入之之時,貌必莊而無惰容,心必肅而無雜念,是誰使之然哉?蓋天地、帝王過化存神,不見而章如此。」又問:「此舉皋陶、伊尹,奚比乎?」曰:「凡所謂神化者,至公而無私:至明而不味。漢、唐之時,雖有皋陶、伊尹,或明不足以知其賢;縱或知之「又為私意親幸所蔽,不能用其賢。此不可以觀舜、湯之神化邪?」

問:「孔子教人,多教就事上用功,鮮有指出本原者,孟子則直指言之。如以為時之使然,則末世人資質似不如前;以為性善,則古今一而已矣。敢請何說?」先生曰:「道無古今之別,人有聖賢之異。聖人之言,因人變化,性在其中矣;賢人之言,不直不見,時在其中矣。性在其中,不可謂孔子之言無本原也;時在其中,不可謂孟子之言非就事上用功也。蓋孟子之學識其大,孔子之道純於化。今就其化之散見處,但以為事上用功,則夫子之神幾乎隱矣,不亦粗淺乎!今就其大之發明慮,遂以為本原,則孟子之學入於玄矣,不亦浚恆乎!故欲孟禽事上用功,就要見本原;本原上有得,就臨事發見。岐為兩說,非惟看孔孟之言有殊途,則孟禽之心事,恐亦有二致也。」

問:「大學謂『如惡惡臭』,『如好好色』二句,便是誠意了。『慎獨』隻是起頭用功處,是否?」先生曰:「說『慎獨』是起頭用功處,足見曾用心下手學也。但與誠意對言,似又支離。將所謂起頭用功者,有外於好善惡惡邪?故念慮之起,覺得善惡,就是獨;必好必惡,就是慎。」

問:「先生雲『神之聽之,終和且平』有言:『天下豈有不和平之鬼神?』此殆言其體也。如大雅思齊篇謂『神罔時怨,神罔時恫』,若有怨恫處,便是不和平矣。」先生曰:「和平之助人,不惠於宗工,則有怨恫之報,非言神也。」

問:「先生於大雅『文王在上』篇有曰:『若以為文王既沒,在帝左右,子孫蒙其福澤,是後世神怪之說也。』然如所謂『嗟嗟烈祖,有秩斯祜』。『及爾斯所』者,其何以別?」先生曰:「通於天人之學者,可以讀詩書矣;明乎善惡之旨者,可與論禍福矣。是故『於昭』、『陟降』,不可以形象言,不然,則『在帝左右』,當列位次矣;『申錫』、『斯祜』,不可以私庇言,不然,則『及爾斯所』,真非屍解矣。知乎此,冊『於昭』乃文王之道,凡命之惟新者,皆以此也;『斯祜』乃成湯之德,凡錫之無疆者,皆以此也。後世子孫不能繼述先王之道德,而徒欲憑藉先王之福澤,恐先王之福澤不如此私之甚也。」

卷十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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鷲峰東所語第二十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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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祁門謝顧錄)

壬辰八月二十一日,頗與叔應熊謁先生於鷲峰東所,先生卻其幣。顧跪曰:「自行束脩以上』,學者之禮。」先生笑曰:『拜即是禮,焉以幣為?吾不能依本畫葫蘆也。」問學。曰:「聖人教人,隻是立誌,誌定期學成。」

問:「夫子吾衰之歎,獨歸夢於周公者,豈以堯舜之道傳之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,周公沒而傳泯焉?故夫子倦倦念慮,惟欲繼周公,以續斯道之行乎?」先生曰:「此亦孟子論承三聖之意,蓋指道在人臣者而言也。周公生成西周之治,孔子夢周公:『吾其為東周乎!』傳道之論雖亦有理,不必如此牽附。」

問:「易雲:『三人行,則損一人。一人行,則得其友。』與『三人行,必有我師』同否?」先生曰:「彼言致一也。雖然,隻要虛心。吾心不虛,則雖千萬人有善,亦在所不取,況三人乎!吾心若虛,則雖一二人有善,亦在所取,況三人乎!」又曰:「此道學之正傳。前乎孔子,樂取於人者,此也;後乎孔子,以能同於不能者,此也。不然,則『匹夫匹婦不獲自盡』,雖民主罔以成功矣。」

先生曰:「學者開口便說仁,怎麽便能令有諸己?」象先曰:「經禮三百,曲禮三千,無一事而非仁也。故學者在隨處體認,則得之。」曰:「正是。鳶飛魚躍,無往非此,會得時活潑潑地。然學者須要用參前倚衡之功,才見得鳶飛魚躍,無往非此。」

問:「以能問於不能』如何?」先生曰:「某嚐說,此節與舜之大智相類。」易泉問:「何謂也?」曰:「舜之大智,止是一個仁。蓋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,『欲並生哉』,無一毫私意間隔於其中,無一物處之不當,故人有善必取之於己,已有善必推以與人,問於耕稼,問於陶漁,問於在朝,皆非心之所得已也。今學者隻是見不破這個仁,與人物若不相幹,其有不得其所者,就不肯思量去處他,更肯好問人邪!顏子之心亦與舜同,故其言曰:『舜何人也?予何人也?有為者亦若是。』何等激昂!」講畢,又曰:「某嚐謂,大舜生於千百載之上,貴為天子者也;顏子生於千百載之下,匹夫之微者也。自他人視之,一定把舜做個不可到的人,又何敢曰『有為者亦若是』?顏子不畏,而有此言,故卒能如舜。我等學顏子之學,須提醒此心,果有個『欲並生哉』,好問好察,為舜的心才好。」又問:「『犯而不校』如何?」曰:「此亦人觸犯他,他自不較爾。」泉曰:「與『不遷怒』同乎?」曰:「然。顏子自『不遷怒』進而上之,就是孔子『不尤人』的地位。至於孟子,則曰『於禽獸又奚擇焉』,亦未免有計較的意思。故說孟子不及顏子,此等去處亦略見。」

問:「過內自訟,初無形跡著見,人誰知之?聖人遽以絕望於門人,何也?」先生曰:「此見內外合一之學也。有諸中,必形諸外,如『十目所視,十手所指』,「莫見乎隱,莫顯乎微』。能訟,必能改也。夫子當日絕望,甚言見改過之難得爾。」

十月二十一日,顧移鷲峰東所,請教。先生曰:「誌學,必以聖人可到為期。」頗對曰:「為學莫大於立誌,亦莫先於慎交。」曰,「在學者自修,固當如是。然『有容,德乃大』,不可褊隘。」顧又對曰:「先生以天地萬物為心,固無不可。若初學未到中立不倚地位,未免為習俗所奪。」先生曰:「然。寺中章宣之,良友也。與之日夜切磋,庶幾成學。」

二十九日,陳子虛、胡儒道告歸,先生及諸友餞之秦淮寺。子虛曰:「昌積昨日看語錄,以智、仁、勇講資質,恐不親切。」先生曰:「亦是資質,亦是學問。如『淡而不厭,簡而文,溫而理』,亦然。」又問:「『知風之自』如何?」先生曰:「凡事必有所自,如人之毀譽是非,必自己之得失。我嚐說,雖是個人君,其天下生民之安否,四夷之叛服,百官之違順,其風端自乎己。於此而能知之,則獨必慎,德必修,如何天下不治!」昌積又問:「昨見人謂,意之發動處就是行,如何?」先生曰:「固然,然知略或先些。如今日餞二友於寺,亦必先遣人來視客之有無,察地之汙潔,容人之多寡,然後行無窒礙。使先不為之謀,則或為他人先入,寧不有誤!」程惟時曰:「又如請客必先發帖,以通其情,又有速帖,以促其往,然後客從其請也。夫豈因人過我門,而納於我室,強之以同飲乎?」先生笑曰:「此喻更親切。」昌積又曰:「早見程惟時與章宣之看脈,我問惟時曰:『藥可與一二劑吃乎?』惟時答曰:「未曾看你脈,如何知得病,而可以用藥乎?』看來亦與老先生之論相類。」獻起曰:「這般說還不緊要。如使不知病的證候,妄意發藥,豈但不能生之,將反害之死矣,知豈獨可先邪!」先生曰:「這段議論,尤覺明白。」講畢,先生徹饌,分散群仆。昌複合謂大器曰:「此處亦見『欲並生哉』意。」

十一月初二日,先生召顧,語曰:「昨日所講,恐流於反複,涉於雜冗。」顱對曰:「諸生感發興起處多。」先生曰:「諸生感發,怎麽不見卓然為聖為賢的人?遇才感發時,就要下手做工夫,聖賢地位亦不難到。」

何廷仁來見,問:「宣之在京一年,亦可謂有誌者。」先生曰:「宣之甘得貧,受得苦。七月間,其仆病且危。宣之獨處一室,躬執爨,自勞筋骨,未嚐見其有慍色,可以為難矣。」廷仁對曰:「孔明、淵明非無才也,而草廬、田園之苦;顏子非無才也,而簞瓢陋巷之窮。看來君子之學,惟重乎內而已。」先生曰:「然古人做工,亦從飲食衣服上做起。故顏子之『不改其樂』,孔明、淵明之所以獨處,皆其誌有所在,『食無求飽,居無求安』者爾。某嚐雲,季氏八佾舞於庭,三家以雍徹,犯分不顧,都隻是恥惡衣惡食一念上起。此處最要見得,則能守得。」

廷仁問:「天下有為親病割股者,可乎?」先生曰:「親病而己如是,亦根於天性之良,其至誠之發乎!近日連平有一楊佐,年方十四,其母病,即於肋下割肉一塊,以奉其親。雖不能必其親之存,而佐之心甚不可及。」廷仁曰:「於道不為遇乎?」先生曰:「年始十四,無所習染,無所畏避。其幼則不為過,由有道之後而論之,則為過矣。」廷仁曰:「三代以上有此事乎?」曰:「紀傳不存,亦難考。」廷仁曰:「身者,親之枝也,宗祧之所託,後嗣之所承。不重其身,斯忘其親矣。」曰:「雖然,此亦事之變爾。孝童至真之情,豈可於此又索過乎!」惟時曰:「事不可常,禮所以不製。譬如人子於親之死,雖哭泣踴辟,亦不為過;苟喪其身,則殯殮、棺槨阝、衣衾,誰為之主?是故聖王製禮,以防無下之情,恐其過於慟而喪身也,抑之而使退,製其哭泣有時,踴辟有節,易其過而歸於中道。又懼人之喪其心而忘親也,作之而使進,昭其禮法,詳其度數,而亦歸於中。使割股養親而可常,禮亦載之矣。」先生曰:「然。曾子居喪七日,水漿不入口,子思以為非。」頃之,又曰:「『喪,與其易也,寧戚。』戚不專為喪之本,蓋言人子之於親,能厚其棺槨阝,精其衣衾,而安親之心與體,方為有本。今既不能得其本,事戚可也。夫楊佐之事,亦寧戚之始乎!」

惟時問:「先生嚐論尹彥明、朱元晦不同者何?」先生曰:「得聖門之正傳者,尹子而已,其行愨而直,其言簡而易。若朱子,大抵嚴毅處多,至於諫君,則不離格致誠正。人或問之,則曰:「平生所學,唯此四字。』如此等說話,人皆望而畏之,何以見信於上邪!」因論後世諫議多不見信於人君者,亦未免峻厲起之也。顧問:「朱子與二程如何?」先生曰:「明道為人,盎然春陽之可掬,故雖安石輩,亦聞其言而歎服。至於正叔,則啟人偽學之議,未必無嚴厲之過爾。」頃之,歎曰:「凡與人言,貴森溫而賤秋肅。春溫多,則人見之而必敬,愛之而必親,故其言也感人易而人人深,不求其信,而自無不信也。秋殺多,則人聞之而必畏,畏之而必惡,畏惡生,則言之入人也難,將欲取信,而反不信也。」

問立誌。先生曰:「言人便以聖為誌。」問工夫。曰:「程子雲。『其要隻在慎獨』」又問:「今人不能立,如何?」曰:「學者隻是或畏人之非笑,或牽扯於利慾,或淫蕩於富貴,有許多病痛,如何教他做得立也?」惟時起曰:「今人非惟不學立,卻把知天命都來講也。」先生笑曰:「不可如此說。但要立,還須從誌學功夫上起。」

十一月十三日,老先生宿齋於會同館,顧與章詔同在寺中。顧曰:「良友切磋,甚為有益。宣之將歸矣,其何以教我?」且之曰:「學者隻要常惺惺法。苟常提醒此心,不泊於貨利,不溺於聲色,才是篤於道的。」顧曰:「再何以加之?」宣之曰:「『敏於事而慎於言。」』顧曰:「然有諸中必形諸外。著實做工夫的人,則動止語默自然不同。」來曰早,問安於老先生,備陳其論,請教。先生曰:「如此聚講,又何患群居終日者邪!」

一日,遊震得曰:「學者隻是意向不真切,意向真切,則適道不差。但欲做工夫,每為氣習所奪。監中往來朋友,未必一一同誌,甚至有譏刺之人,將如之何?」先生曰:「朋友往來,固所當擇,然但如夫子曰『毋友不如己者』才好。至於人譏刺之,又何足介於心!我說人隻是個不自信,能自信了,則任他說不妨。故我常與人說,寒必要一件衣穿,穿了衣,人再說我寒,我便不信他;饑必要碗飯吃,吃了飯,人再說我饑,我亦不信他。看來此處亦隻是自信。故孟子曰:『君子深造之以道,欲其自得之也。』自得之,則居富貴也不能淫,居貧賤也不能移,居患難也不能屈,無入而不自得,故曰『居之安』。不知汝近來於安處亦到一二否乎?」震得曰:「受教矣。」

江東暉曰:「學者皆有為善之心,而今隻被舉業纏繞不去,故德不能修,舉不能講爾。」先生曰:「然舉業亦是一件事。做秀才專把舉業來講固不是,棄了舉業不理也不是。」顧曰:「舉業本不害人,但於作文時無患得患失之心,好名好勝之病,就是學也。」先生曰:「此說未必然。使在窗下不能博覽經傳,誦書作文,一日遇主司考試題目不能應答,就去怨主司不取,這卻不是學了。看來還要麗之自家可。」

鍾啟寅辭歸省,先生問近日工夫。對曰:「未見進處。」先生曰:「未見進就求,其進可及。」退複語顧曰:「啟寅來講一二次,此回不知果有益否?」顧對曰:「聽先生之言,肯去體貼躬行,則雖三二次,不見其為少。聞知而不行,則雖千百言,不見其為益。夫子嚐雲『有一言而可以終身之者』。」先生首肯。

十二月二十一日,顧侍坐。適章詔來見,先生問曰:「行期何日?」對曰:「二十四日下船,來年三月還至京,拜送考滿。」先生曰:「長江限隔,豈可盡必乎?」對曰:「之所至,雖窮山極海,不能阻絕,長江敢畏憚乎!」次年如期果至南都,相知聞之,謂章宣之真信人也。

問:「鄉黨衣服之製,盛德之至也。今有誌於道者,便侈然戴峨冠,服深衣,自以為聖賢之徒。聖賢果在衣服間乎?」先生曰:「程子雲:『製於外以養其中,由乎中以應乎外。』作聖工夫,雖不專於在外,然服堯之服,亦不可廢。惟以其服而已矣,乃行之不稱也,不幾於書所謂『服美於人』者乎!」

先生一晚語顧曰:「江、遊二生來辭,與子亦講一二否?」顧對曰:「遊雲在寺諸友常得親良師,學問日進。彼離群索居,終日孤陋寡聞。顧曰:『為學亦隻是立誌。誌若不立,則雖窮年寓寺,憧憧往來而無成;若立誌堅定,則雖無文王猶興,烏以離索為念!』」先生曰:「汝說固正,然親鮪取友功夫亦不可少。」

初六日講畢,先生召顧,語曰:「今日聚講,不覺於舜、顏發得過多。然講時初非比意,但好善之心自不容已,才說著舜、顏,此心就覺闊大,故言重詞複爾。」顧曰:「先生之心與舜、顏同,言出與之相安。諸生心體本明,聞之未有不興起者。」曰:「人不可一毫自私。與朋友講論,務求克去私心,興起個為聖為賢的念頭,則何患不舜不顏!今諸生講學時則曰興起,過後卻恐又忘也。」

良貴問:「昨講仰鑽瞻忽,生來得聞,請再發明。」先生顧謂欽德輩曰:「『記得前日所言否?』諸生默然。先生曰;「是尚未曾仰鑽瞻忽也。夫高堅前後,豈可他求哉!貴卿之問,便是『瞻之在前」;諸君之忘,便是『忽焉在後』。」於是諸生皆瞻顧錯愕。先生曰:「此尚不可瞻忽邪?」已而欽德問:「約禮是書之『協於克一』、『鹹有一德』否?」曰:「非也。」又問:「『協一』、『一德』尤雲非約者何?」曰:「此約於書者也,非約於子敬者也。」於是諸生歎曰:「高堅前後,其惟時乎!仰讚瞻忽,其在心乎!欲罷不能,其惟學乎!」

一日先生至寺,張子醇與顧侍坐。適一生來見,衣服盛飾,兼以其父遺像求讚,並求格言。先生曰:「遺像上烏可著格言邪!』因問:「爾父逝世幾年?」對曰:「已十載矣。」先生曰:「學者孝親之心,不可以已亡偃然自肆。昔曹生之父喪二十載,來求墓誌,予見其衣服頗美,遂語之曰:「昔將軍文子之喪,既除眼,越人來吊,主人於廟垂涕洟。君子曰:亡於禮者之禮也,其動也中。故子之於親,不忍之心須要隨睹發見,衣服不可過侈。』」及退,先生複語顧曰:「庠生也衣服過侈,恐累大德。況其父已亡,烏得安然而不省乎!』顧對曰:「今之舉者把節文度數亦都忘了,是以如此。』先生曰:「還是先忘其本。」

十二年正月三日晚,辭老先生去江寧鎮拜吾父,問曰:「新年新月,君子小人諸相慶賀,學問若能自新,亦必有慶喜乎?」先生曰:「新年人皆慶喜,此景象可愛,世運將亨泰矣。學苟自斷,則無入而不自得。汝輩不可枉過時光,務求自得,如新歲可。」

問:「士風不振,似亦科目之少乎?」先生曰:「汝以出仕者能振士風乎?譬如一慮大府縣,或中鄉試三十名,或中會試二十名,求其能振士風者幾人!汝年富而能以道自任,卓然力行,則士凰丕變,澆漓頓改。善人多,君子眾,在吾輩當責之於己,此正不可仰賴於人也。」

壬辰八月二十一日,何叔節問:「揚州府庠高先生專講心跡不必合之說,堅雲:『人皆以心去合跡,須說觀跡以合心。』」顧答曰:「誠於中,形於外,天下豈有中誌於道而外偽者哉!蓋其心善則行亦善,其心偽筋行亦偽。合一之論,未焉不然。」先生曰;「然。」

堅問:「在學諸友責備,在家兄弟亦每責備。」先生曰:「諸友責備,外有益友;兄弟責備,內有益親。叔節如此,何患不長進!」

顧問:「賦性粗厲,不能容人過差,如何?」先生曰:「知得粗厲,就要變化去,方是學。且不能容人過差,便是己的過差。」

堅論被人之非笑,顧曰:「至誠而不動者,未之有也。』今人隻是弗誠爾。如顧初從東郭先生,京中諸友或訕笑謗毀,或麵斥其過,近來亦稍親與。」先生曰:「比可見禮義在人,良心來泯。若顧得許多非笑,則將彌縫無暇息,井己身同倒了也。」

松江有一生來見,行初見之禮,雲次日拜於門下。適顧侍坐,見先生愀然不樂,辭之。諸周其故,先生曰:「此生之名與吾先人同,見之甚不忍,受之則不安。」顧對曰:「此生有求教之誠,義弗可卻,其名關於上司,又難以遽改。」先生曰:「朋友處之則可,否則不可見矣。」顧出語一生,一生忻然曰:「吾從老先生,惟恐其弗納也。師若肯納,吾豈不易其名乎!」即改其字以進。先生終辭之。後宋元障見,先生亦隻從其字。

揚州有一生問曰:「二程抄釋與橫渠抄釋,二子之言孰為親切?竊意張不如程也。」先生曰:「以前賢之言反之於身,都是親切;若評其優劣,就不親切。」

問:「雅頌得所如何?」先生曰:「詩至春秋,殘缺失次,夫子環聘列國以正可否,得商頌十二篇於周之大史,則序其五篇於魯頌之上。如南陔、白華,華黍、由庚、崇丘,皆有其意而忘其辭,夫子皆序,列於小雅六月之前,亦是各得其所之義。」頃之,問諸生曰:「孔子刪詩書,作春秋,無非尊周室以黜霸功。至於詩之所載,魯僖公本諸侯也,宮之詩反列於頌;周平王本天子也,黍離之詩反降於風,此其故何哉?」諸生未對,請問。曰:「此可以觀世變矣。蓋詩言其時,春秋正其分。如『天王狩於河陽』之類,無非正名,以統實也。」欽德曰:「孟子謂『詩亡然後春秋作』,恐是此意。」曰:「然。大抵聖人作春秋,亦因詩而挽世道者爾。」欽德又問:「比章其樂專語雅頌而遺夫風,後雲『師摯之始』,專語國風而複遺雅頌何?」曰:「彼此互見。又詩之殘缺,惟雅頌獨多爾。」

顧與叔應鴻歸省,辭謝,先生留坐。適監中三四生來謁,先生曰:「昨過諸友,無一在家,何也?」一生對曰:「監中朋友處號房,因人事繁雜,多處雞嗚山爾。」顧起曰:「人貴於學爾。若不勤學,雖移居難鳴山頂,亦與在家同也。一生問應鴻叔曰:「汝常在家否?」叔曰:「某常在爾。」先生笑曰:「小謝言人之不勤,以見己之勤;大謝言己之常在,以見人之不在。得非欲以己之長,方人之短乎!」及請教言,遂書此以贈。至階下,複語顧曰:「汝毋以此工夫為易也。聖門高弟,都從此處做起。」

(門人鄖西朱德錄)

葉春芳問:「如富鄭公出使契丹,亦可謂『不辱君命』乎?」先生曰:「豈但富公,如子產、叔向之使晉,晏嬰之使楚,孔道輔之使了,皆是不辱君命。但先要『行己有恥』爾,如不能行已有恥,未有不辱君命者也。」

德問:「『剛、毅、木、訥近仁。』如無這樣近仁的資質,又當何如用功?」先生曰:「此須要先變化了那不剛、毅、木、訥資質,尋向上去,就可近仁。若徒恃有這好資質,不去用功,亦不濟事。故曰:『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如丘者焉,不如丘之好學也。』」

歐陽乾元問曰:「克、伐、怨、欲不行,雖未是仁,亦做得簡仁的工夫否?」先生曰:「為仁的工夫,不在這裏下手。克己便是為仁的工夫,這個工夫孔門惟頗子知之。」德對曰:「仁則自無四者之累,不行則私慾病根終是不曾剪除。」先生曰:「仁貴何以見仁則自無四者之累?」德對曰:「仁者視天下之事,皆己之所當為故也。」先生曰:「這個也是仁的影像。易所謂『君子體仁,足以長人』的心,就是那西銘所雲的模樣一般,故能以天下為一家,視中國猶一人,見不如己者方哀矜憫恤之不暇,又焉有四者之累乎!故予嚐為之說曰:『知分則不克,知止則不伐,知命則不怨,知足則不欲。』」

卷十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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驚峰東所語第二十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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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儀真盛楷錄)

嘉靖壬辰,楷自京師回,人南監,乃先謁先生,問為學工夫。先生曰:「須是忠信立誠,以進德修業。存得誠了,則發一言是一個事業,行一事是一個事業,至於接物,無非此意。若無事時,或博考經典,或與良朋善友切磋琢磨,自不患不日進於高明矣。」

問觀書。先生曰:「觀聖賢書,須要躬行踐履。如論語十九篇紀聖人之言,鄉黨一篇紀聖人之行。萬世之法,必擬之而後言,議之而後動,真宗師也。如以為我是個秀才,何敢效孔子,便是自家小了。若能厲誌孔子,才為善讀書。」

問塞於天地之間;「六合是恁的大,吾人以眇然之軀,何以能塞之?」先生曰:「吾與天地本同一氣,吾之言即是天言,吾之行即是天行,與天原無二理,故與天地一般大。塞,猶是小言之也。」

或問:「觀書時,此心當如懸明鏡以照之。此心如何得如明鏡?」先生曰:「心體本明,或為物慾遮蔽,如鏡被塵垢掩也,可用藥物擦摩。若原體或雜擬鉛,錫,雖藥物擦之不明,須從新鑄過一番,故曰『學要變化氣質』。」

先生曰:「王祥,魏人也,而仕於晉:鄧攸,華人也,而仕於胡。其大節已虧。世所謂孝友者,不過一節之行爾。」

先生因論篤信好學,曰:「人之所以若存若亡,或作或輟者,隻是信不及;若信得及,如寒之欲衣,饑之欲食,自住不得。如黃石公之與張良,期於圯橋至於三,乃曰『孺子可教』。夫良之所受,兵法爾,而況孔孟之道乎!昔者,孔子『信而好古』,孟子言『有諸己之謂信』,學者不可不猛省。」

因講鄉黨篇,謂諸生曰:「學須見得意思常新乃樂,學如能時習乃說也。且學聖人,須師其意,不必泥其跡。且如平日做短右袂之衣,如何使得!縱是『不得其醬不食』,亦視所處之地如何,若當疏食飲水之時,雖醬亦無矣。故鄉黨記夫子威儀、飲食、衣服,皆天理之發見處,必先學此而後達道,但不必泥爾。九經、三重,皆由此出。」

先生曰:「父母生身最難。須將聖人言行一一體貼在身上,將此身換做一個聖賢的肢骸,方是孝順。故今置身於禮樂規矩之中者,是不負父母生身之意也。」

問:「周公之處管蔡,不如舜之處象,何也?」先生曰:「舜當時與象同其好惡,才說好惡同,則心與之一,而未始有違,故象不格奸。若周公處管蔡者,恐不在於監殷之時,在於未使之日。公既居塚宰之位,彼其心以為兄也,乃不塚宰,不肯帖服,且或未同其好惡,故必不能平,遂以殷畔。此管蔡者,乃小人之心也。周公者,聖人之懷也。公以聖人之懷待管蔡,於其委曲處或未察爾。管蔡以小人之心窺周公,凡其直遂處皆生忌也。故孟子謂周公為有過,謂舜為仁人。」

楷問:「諸經雖曾讀過,久多忘記。且讀時記性魯鈍,若其難而不知其樂,何故?」先生曰:「當時讀,隻徒記誦,不曾將來身上體貼做工夫,所以易忘。且苦其難處,亦近發憤,過此則便樂矣。」

先生曰:「孔門如顓孫師,隻學夫子的威儀;有若,專學夫子的言語;子遊、子夏,專學夫子的文章;惟顏子、曾子、閔子,專學夫子之道德。故子夏晚年居西河,使人疑於夫子:而有子至使諸友皆以夫子之禮事他。曾子一則謂其不可,一則數其過而責之。還是學德行的終不差。」

先生謂諸生曰:「今日有疑須相質。故作宰相,須使人皆盡其情。如講論中,有疑於心處隻管聽下,隱而不發,也非嚮往的意。」

問:「孔子亦獵較,未必是親為之,如何?」先生曰:「將舜之陶、漁、耕稼,亦非親為邪!夫禮從宜,使從俗,入門問諱,入國問禁,聖人行不絕俗,自是如此。」

問:「夫子之得邦家如何?」先生曰:「看來『不疾而速,不行而至』,隻是一個神。易曰鼓舞之謂神,其機在用人上。蓋其所舉用者如顏、曾、冉、閔之徒,如子產、伯玉、季劄之輩,皆登庸之矣。」一生曰:「夫子何不盡用在門牆者?」先生曰:「七十子中,如聚斂之冉求,夫子必在所舍,又焉用之!蓋人明到極處,就是神了。如水之清澈,其底沙石,毫髮無遁;如鏡之明,妍媸一過,盡照了。今諸生也要如舜、湯用心,常把這意思在心上。凡世上榮華富貴,都要捐除,要淡薄方好。諸葛武侯曰:『非淡泊無以明誌。』衣服、飲食俱要淡薄,苦其心誌,勞其筋骨,餓共體膚。如顏子之貧不待言,如曾子耘瓜,也是貧。今學者豈肯荷鋤去耘瓜!古之聖賢,多是如此。」

先生因論衛公子荊,語諸生曰:「敝處有劉司徒,作墳所祭堂,用舊屋料。人問其故,曰:『同歸於朽。』故顏子在陋巷,他通不以此累其心。見大心泰,心泰無不足也。不但宮室,雖衣服、飲食皆是。故如武侯、孟子,其誌立得大,若溺於流俗,雖營心學問,終不得進。曾有一家作屋,貫條用鐵為之,其孫在下見之,謂其祖曰:『不用為此,他日賣時難取卸。』未數年,已為他人有矣。須於此等處一齊看破方好。」

問格物之格:「有說是格式之格,謂致吾之良知在格物,格字不要替他添出窮究字樣來。如何?」先生曰:「格物之義,自伏羲以來未之有改也,仰觀天文,俯察地理,遠求諸物,近取諸身。其觀察求取,即是窮格之義。格式之格,恐不是孔子立言之意,故曰自伏羲以來,未之有改也。」

先生曰:「大道為公氣象,如『貨惡其棄於地』,『力惡其不出於己也』雲雲,這等說卻過了。為仁者隻是無私便是,若又要費其所有,難以率人。」

問:「意所便安處,如何去得?」先生曰:「不止一端,如使於飲食、衣服,居處俱是。隻是人受病處不同,須是於意所便安處一刀兩段,方能有為。且有一朋友好睡,常說:『天怎麽沒個閏五更來?』雖是戲譫,其便安於睡如此。若能於中夜之間思道理起,在慎獨上用功夫,便去其意所便安處矣。』

先生曰:「子賤之治單父也,有出郊數十里而迎者,子賤曰:『未必賢也。』有出郊數裏而迎者,子賤曰:『不必賢也。』有於郭內迎者,子賤曰:『未必賢也。』及之單父,乃求未來見者師事之。此可見其至公之心,不受人諂,如之何不得聞善而治單父邪!」

問:「如何方得寡過?其肯綮處可得聞歟?」先生曰:「人惟為聲色貨利所纏縛,如墜於井底一般。須斬去世間一切可愛、可惜、可喜、可慕的心,一於天理便好。如日月之明一般,此何等氣象!學者須從難克處克將去,久之自與天合,不患不寡過也。」

凡看論語,且須要識得聖賢氣象。若天地之所以為天地,隻是一個至公至仁。如深山窮穀中,草木未嚐不生,如虎、豹、犀、象也生,麟、鳳、龜、龍也生,聖人與之為一,如有一夫不得其所,與天地不相似。觀夫舜欲並生,雖頑讒之人也要化他,並生與兩間,要與我一般,此其心何如也!

先生語諸生曰:「第一要擇交。交際之間,將論語活活的見在躬行上才親切,才見得有至有未至處。若隻敘寒喧,說俗話便了,視聖人之道反相恥一般。這五日之聚,隻是空談了。蓋聖人之道,極平易近人情,隻在日用行事間見得。凡談奧妙,念高遠,俱是異端。今人胡亂說話者,號曰不拘小節,又有循禮,號曰道學。然於作用處卻有欠,故二者皆非道。」

問學。先生曰:「貴自得。如今吾輦詩也讀,書也讀,如因書而知詩,因詩麵知書,才是自得。若讀書隻知書,讀詩隻知詩,皆不算。」

問三正。先生曰:「古之改歲,雖以十一月、十二月為歲首,其春夏秋冬之序自仍其舊,一年自仍是十二個月,但頒曆發號令,俱從首月書爾。」

先生曰:「所居朋友比前加敬,有感化意的,便驗得我的進處。若隻泛泛如塗人,一揖而過,還未也。如有可告者,即以己所聞者告之。若有所秘於己,亦是自私,就不廣了。故曰:『克己工夫未肯加,吝驕封閉縮如蝸。試於清夜深思省,剖破藩籬即大家。』」

問周禮。先生曰:「周禮亦非萬世常行之道,自是周家一代禮也,行之者曾有弊。若欲行之,除是斟酌損益。故孔子便欲行夏之時,而於周恃取其冕。」

問:「聖人亦重名乎?」先生曰:「觀『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』,聖人也重名。故齊景公貴為諸侯,富有千駟,死而民不稱;伯夷、叔齊無爵無位,一匹夫爾,民到於今稱之。又如嚴子陵,其名高過光武。屈原之學惟未盡純正,其言曰『與天地兮同壽,與日月兮齊明』,如今看來果是如此。但名非虛得,有實方有名也。」艾希淳曰:「有重名,必有重實。」

先生曰:「為學須要與直諒多聞的朋友講明道理,文字就有得有進。經書之外,看一部禮書最好。禮絕得妄交,無妄交則靜定,足以進學。凡學者謹獨不至,未有不入於淫蕩者,再牽以無益之朋,其引之去不難矣。須擇交好友。不要說我是秀才,他也是秀才,我是舉人,他也是舉人,如此比將去,終無進步處。須是要以聖賢為期。」

先生嚐說:「某初在京未中時,有友六七人者,馬子陽循、崔子子鍾、寇子子惇、張子仲修、馬子敬臣,當時相與習禮於寶印寺中,令各人弟子為執事。人皆以為未中,何得如此迂闊?不知後方有所執持也。」

問:「夫役之苦,何處為甚?」先生曰:「自河以北,夫差之苦,不分男婦。又有男把犁,婦牽犁以代牛者。曾有分守官某,給此圖以獻。」

過江北行途中語第二十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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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男昀錄)

涇野子至滁州,同年於子言:「張四峰家無田產,又無子息,乃更謫官遠去,真可憐也。』子曰:「子息係於天,謫官僚於朝廷。無田產係於己,卻是好消息也。」於子又稱石府尹富甲南畿。子曰:「吾兄獨稱石公之富,豈以四峰為不及乎!」

涇野子至濠梁,燕醫李侍御言:「近日有同僚題準,不許奏災傷。今南畿連年旱蝗,如此可忍不一言乎!」子曰:「燕崖巡倉於比,誠因儲蓄空虛言及災傷,於法理亦切當。」

子次宿州,令學生趙桐屬文草,桐或不達其意。子曰:「『學然後知不足』者,此類是也。博習親賢,其可缺乎!」桐拜而敬受之。至太丘,又令學生胡儒謄文章,胡生越幅而書。子曰:「資質聰敏者在沉潛。」時有洪希曾者在側,頗縝密,則謂之曰:「二生可互相學也。」

歸德王廷獻宥,久滯有司而未遷,則曰:「苟得京職,即引疾歸山矣。』子曰:「廷獻領數大縣,苟使其民皆愛廷獻,如親父母,去則立祠,雖得卿相,不與存焉。夫升沉內外,皆在外者也,不足論;此道義,千古不磨之物爾。不見往時卿相之敗者乎,其誰取之邪!廷獻與予甚相契,言及此,真可一大笑也。」

宴範明著家,明著甚言寧陵河水為害,其言甚慘淒。既宴登舟,明著請一言,子揖手曰:「夔州行領十餘縣,願愛之如寧陵爾。」明著曰:「不敢妄也。』

石岡蔡公行取至真定,引疾而歸。涇野子五葵丘訪之,曰:「公正可行經濟之學,胡為又在告乎?」對曰:「無甚經濟,但倦於行爾。」答曰:「昔禹八年於外不倦,今公乃倦邪?」已而石岡送至郊外別墅,有盤餐,石岡曰:「此自己之饌爾,非可以奉客也。」答曰:「公亦尚有人己之分乎?」石岡為之大笑。

杞縣王尹修治社學、養濟院極整固,涇野子甚愛之,且稱之曰:「可謂得養老訓幼之道矣。世之學者一登仕途,輒背書冊,尹其不負所學哉!」已而出西郭,見為社稷壇已成矣,惡其狹,令人負土數裏外以增築。子歎曰:「此卻非予之所取。」呼其縣吏,語之曰:「動土以祭土神,神不享,可已之。」

九月一日,晨起大梁書院,欲越汴城以西往。諸公皆追至西官廳,吳巡撫問曰:「何日離南京?」曰:「某日。」曰:「某日何以方至於比?」答曰:「昨過寧陵,黃河水洪大彌漫百餘裏,村落、禾稼大半淹沒。舟過之處,道有北風,浪如房起,打舟逆行,阻次茅舍者移日。子夜至睢州,次日晨餐後始行,故遲遲爾。」巡撫聞之默然。時寧陵方申水災,巡撫未準,語故及之。

王得師京、冉繼周崇禮送至中牟西十里鋪,有餞緩,因講治阿之事。子曰:「予六年前曾過比,見築沙堤以導河,嚐笑以為兒戲,是以拳石塞洪流也。昨見歸德河行舟,卻悔前見之鄙。及見寧陵水害,是通改黃河以南漫然,後知初見之未謬也。」二子曰:「何以先見如此?」答曰:「予嚐習禹矣,以九手九足治水,今皆一手一足治水也。」「何謂也?」答曰:「用九州人之言,治九州之水爾。」得師曰:「此在舍己乎?」曰:「苟未有精一執中之學,雖能舍己,恐其從人者又未必是也。」

戴浩、孫漸送至鄭州西郵亭,宗孟出所作三劄五規論,子曰:「文雖博雅,然未知其切也。夫仁宗之所不足者,正在武典務實謹微爾。君實之言,真對病之藥也。」

涇野子至榮陽泥水之間,歎曰:「此城皋虎牢之地,北遵廣武、大河,南接嵩、少、王寨、青龍諸山,真中原之要害,海內戰爭之地也。牧斯地者,誠宜慎選其人。今多處以菲才,黎民愁怨,室家蕭條,日後萬一有警,獨不可慮乎哉!」

再過解州語第二十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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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王舉才勿忘錄)

先生考尚寶績至真定,得遷太常報,未至京而回,哭寇司馬於榆次。又痛王克孝之歿也,由弘芝抵龍居,哭其墓盡哀。克孝父經府君請即其家,見書舍書籍及先歸、漢唐宋以來諸賢祠,歎曰:「不意克孝相信及此!」悲不能止。少焉,經府設席過勸,托以痰火不飲;與坐諸生皆起勸,再以痰火辭。及勸之力,方曰:「我為克孝有一日之哀。同坐有能飲者,勿為我嫌。」諸生亦皆不飲,悲慘移時。乃南過州,居察院。諸生相謂曰:「書院乃吾頗所建,今日來,亦為書院之興廢,及我輩肄業其中者之勤惰爾,可複入院。請移居書院,以破諸生之愚。」其日夕,合用之物皆理葺完具以待。明日,將移居,先過謁鄉賢祠。仍問各齋肄業者姓氏,乃坐考德堂。舉才呈課業,看到詩,則說:「作了這許多詩也,為學不宜多及此。」鞏邦重問「春王正月」。答曰:「還以夏時為正,並不曾改月數,如豳風小雅可見。予在江南,有吳副郎者以七十二家辯正月,予曰:「君記得七十二家,我隻記得一家爾。』彼問:『一家者何?』曰:『孔氏。夫手不曰行夏之時乎,何為如此紛紛哉!』」道流適進茶已,盧改為王經府請出,過東碑下,說:「此文字太方刻也。」比到經府宅,未及行酒,見伶人滿前,謂政曰:「今日克孝居第,我們慘淒不勝,可用此等乎!」徹去樂器。酒四五行後,經府問來經某地,答曰:「從榆次致奠寇中丞子敦爾。」因道:「昔年在太學時,與馬手伯循諸友同居,聞山右有寇子子敦名天敘者,篤道講學不倦。居寓相去數裏,日暮聞至,即欲去訪。一友不悅止之,不聽輒去。及會子敦,禮度雍容,坐語移時,其歸已四鼓矣。此予今日不遠千里致奠哭也。」酒已再飯,捧盤童子相阻難行,經府君以房室窄小言。先生複舉寇公之居室以抑經府曰:「寇子敦之子主事名陽,隨予致奠乃翁畢,邀過其家。家之房舍甚隘,難於獻酬,借其叔父之屋以設席。渠因道先人薄宦所得廩祿,僅能致田一頃,至於房屋,仍祖先之舊,未暇新一椽一瓦也。予曰:『爾先人所以為人之不可及者正在此,爾其敬承之哉!予在江南時,有一人言:禹,大聖人也。菲飲食,惡衣服,卑宮室,恐不足續堯舜之傳;危微精一之妙,不在此粗跡也。予曰:紮手嚐說:禹,吾無間然。子今乃雲爾,無亦愈於孔子乎!不知天理不在人事之外,外人事而求天理,空焉爾矣。爾先人之見此也,爾其敬承之哉!』」經府深然之。

一生問:「周勃左袒,先儒嚐說假饒軍中有一人右袒,彼將柰何?」先生曰:「勃素服其士心,曉得軍中無他意,故敢出此令,非一時偶然爾。蓋欲藉此以翕人心而倡義舉也。」明日,州守同學師來揖。先生時聞孫學正遷尹陽曲,孫以陽曲多奔走,意欲辭卻不去。先生乃就其言以折之曰:「幸勿以奔走為非我本分事也。且人以奔走為奔走爾,以政事為奔走,方是個真奔走,夫何辭!」孫前謝教,始決意入陽曲。

甲午,諸生設宴於仰山堂。有吉州張生忠言,舊學書院,時告歸,同舉才靖賜一言以教。乃為寫「屏山精舍」四大字,兼貽一絕雲:「薰風十里會龍居,歸馬停鞍久待予。此去錦屏山下學,皋夔肯忘古虞初。」張生拜謝,乃行。坐間有數生列坐西廊者,日昃返照,乃令門胥台兩屏風背遮,渾如堂室。西廊生過謝。告以「爾等莫謝我。自後有事類此者,要看得見,卻又要勿忘。能體此,則所以謝我者多矣,不可隻空虛過去」。

解人送先生至靜林寺,州守石溪虞公酌於寺之潮海殿。諸生亦就其地獻酒,仍歌鹿鳴、四牡、皇華諸詩。才之兄舉善亦列歌行,時年已蝓三十也。先生曰:「此生教之歌詩時,年方弱冠爾。」因感今昔之殊,少長之異,而憐其心之不改也,為之流涕。且謂:「舉善年已長大,勇出高歌,與少者同列,不以為嫌。當其所造,雖古浴沂之子不可及乎!」

先生西行諧王官穀,鄉約、諸生後從。適臨晉焦尹遠迎至土樂莊,莊有薛生良佐,門人也。獻飯已,出莊外,命鄉約皆回。鄉約人在道左,百叩首不肯起。先生悲感不能言,隻以「作善」二字勉之。諸生從至王官,謁表聖像。焦尹宴於聚仙堂。時有蒲阪蒼穀劉公一中者,素識先生,焦尹請過陪。蒼穀因說陽明之學。先生曰:「予在江南時,有一舉人師陽明者,過予講學,因飯。彼說:『五經是糟粕,不消看,隻去致吾良知便了。』是時予飯未了,而彼已釋筋。予說:『且不要遠比,隻禮記裹說;主人未辯,客不虛口。你若不去看他就差了,卻從何處致良知!』」又說:「他這學把行說在知前,甚錯了。若不先知,便行個甚!甘泉湛子與他正一正,說知行如車之兩輪並進。予說若一輪壞了,就把一輪扯住,豈能行得!還是曉得車軌是知了,把車在上麵袞去,方是行。」蒼穀深以為然。又說:「在鷲峰東所與諸生坐講,一生問飲食知味。方問間,僧人送茶,彼不知坐間長幼,把一鍾茶就送也年幼秀才,年幼者卻便轉迭於年長的。我說:『隻此就是知味。』」蒼穀深歎,以為易簡之學。先生寢白雲洞。旦日,風雨交加阻行,焦尹尤懇留。仍坐聚仙堂,命吏持紙,書二絕贈焦尹,雲:「猶億昔年作記時,亂山深處漫鐫碑。十年三晉逢焦尹,重護雲亭總來知。」又:「曾將魚雁到涇河,過此真聞老樨歌。舊是王官仙釋地,妙更書院大開科。」因問:「焦尹德政果何所長而致然?」薛良佐以四時令民居業對。先生歎曰:「焦尹比令,其有見於潘郎中之育子乎!南京有潘郎中者,擢守某府,予就其館賀。潘以蒞政所當急者問。適乃子讀書於樓,予曰:『子之育郡民,亦如今日之育爾子,則政無難矣。』」焦尹請敬服膺。

先生西過蒲阪,諸生送至大河東岸,諸生乞留教。先生曰:「六月當會於陝州,爾等其勉力哉!其勉力哉!』遂把棹,再揖而去。諸生臨流瞻望,舟過河西登岸乃退。然多有泣下者,無異往日初離解之時也。

卷二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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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常南所語第二十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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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潁川魏廷萱校正門人胡大器許象先錄)

大器問一貫、忠恕:「忠是一,恕是貫?」先生曰:「此殊支離。曾子平日教門人,唯在忠恕上用功,故因門人之間,則言所謂一貫,即我前說的忠恕便是。一時間就指出,點化門人。這處便見曾子已得了一貫了。」

象先問:「一友雲於事上學恐勞攘,如何?」先生曰:「心事不相離,事上亦所以習心也。」「友又雲須要養得心好,遇事便不錯,一了百了也。」曰:「事未至時,固當涵養。至於臨事時,亦須要一驗,不然,若隻是靜便感而遂通,除非是渾然的聖人。故一於定靜,而惡與物接,恐又墮於禪佛。夫子不雲『執事敬』!」

顧問:「『子在齊聞韶,三月不知肉味。』一友雲,恐溺於好了。」先生曰:「何不教這友亦如此溺於好也!看夫子此個好,正如才所謂『樂在其中』一般,豈易得的!」象先問:「史記於『子在』句下有『學之』二字,不知夫子於何處學?」曰:「亦隻在器數上學,而性與天道在其中矣。今隻觀季劄觀樂一篇,韶樂當時是甚麽感得人的!孔子見當時列國搶攘,諸侯大夫尚戰力,複觀揖遜之容、文明之德,如親見的一般,且又與他平日祖述的相契合了,故不覺感歎之深。至如後世,亦有聞樂降自西王母者,此卻異於孔子之聞韶矣。」

象先問:「曾子臨終而啟手足,見得他平日未嚐失手失足於人。若止是形體,則世之得保首領以沒者亦多矣。」先生曰:「然。曾子一出言未嚐忘父母,一舉足而不敢忘孝,自雲『戰戰兢兢』,不知用了多少工夫來!故孟子謂守身事親。今之為宦者無見於此,而傷人害物,無所不至,故人至痛詈,有傷及祖父者,皆是辱親不孝之大者。故孝子必敬其身者,懼辱親也。」問:「『任重』何以要『弘』,『道遠』何以要『毅』?」先生曰:「天下之老皆為吾老,天下之幼皆為吾幼,心胸何等大著!故程子謂西銘言弘之道。心便如此弘了,而私意少有間息,便是不毅。觀曾子臨終,他人救死不暇,心中不安,雖一簀之微,亦必易之,看他是何等毅!『仁以為己任』,『死而後已』,此曾子所以能『踐形惟肖』乎!」

象先問:「聖人仁天下之心無窮,而何不使民知也?」先生曰:「隻一縣之地,數百里爾,人人能使之知乎!」問:「廣設鄉校如何?」曰:「隻一學中,為師之教同也,而士子亦便有知有不知者,況凡民乎!故隻好肅條教而使之率由,斯可爾。」問:「如此則聖人仁天下之心何以遂乎?」曰:「『無君子莫治野人。』隻是廣舉賢才,布列在位,導之而生養遂,教之而倫理明,強無淩弱,眾無暴寡,智無詐愚,聖人之仁心亦庶幾乎少遂。謂必使人人皆知得聖人之心,雖堯舜亦或以為病矣。」

洲問:「有天下者之樂,所奏者何音?所舞者何容?」先生曰:「隻求之聲容,亦末矣。」問:「何謂本?」曰:「予不嚐說,賈誼請文帝興禮樂,文帝謙讓未遑,世皆以為過。殊不知文帝曾遣人口受尚書於伏生,故他曾看過二典來,如天下水土未平,便舉禹敷治;黎民阻饑,便舉棄躬稼穡;民未知教,便舉契明倫;民情不齊,便舉皋陶明刑弼教;民用不利,便舉工、虞。至於一草一木,亦必使之得所,然後禮樂可興。故然後命伯夷典禮,夔典樂。不然,隻一夔安能致鳳凰來儀,百獸率舞哉!後之有天下者非不作樂,閭閻之間困苦諮嗟,聞其鍾鼓之聲,見幹翟之舞,莫不疾首蹙額相告者矣,此亦謂之能樂乎!」問:「樂作本之人心矣,而得人心何所始乎?」曰:「在得賢。故野無遺賢,則萬邦鹹寧。以是知尚書是為治根本,有天下者要思得之。不然,舍此別尋個略蹊,隻是個小康,隻是個雜霸。」

象先問近日為學之弊,「用心太過則傷於急迫,不及又墮於悠悠,如何?」先生曰:「有要焉,隻在勿忘勿助。」

象先問:「君子『人不知而不慍』,豈由有所見乎?」謝顧曰:「亦由有所養。」先生曰:「他當初為學,隻是為己,無心於人知與不知,故不慍。若為人而學,則人不知時,不勝其怨且尤矣。惟孔於是此學,觀其言曰:『不怨天,不尤人,下學而上達。知我者其天乎!』故學隻在不求人知。如諸生應試,或有中不中的,胸中果能無芥蒂否?不然,隻求人知,不求天知,不得謂之君子之學。吾近日過解王克孝之父,言克孝夜半苦學,嚐勸止之曰:『汝既不應科第,讀此書當誰知邪?』克孝應之曰:『豈有讀書之人要人知乎!』亦近此。」

汪洲問:「靜時看書少有得,一到擾攘時便不能入,如何?」先生曰:「雖動亦靜可也。」「然靜時無工夫乎?」曰:「怎麽無工夫?廓然大公可也。」象先曰:「程子見人靜坐,便歎其善學。似又工夫多在靜時做也。」先生曰:「此或對世之浮泛不定者發也。定性書不雲『動亦定,靜亦定』也。」「然則何以能定乎?」曰:「在知止。」

先生曰:「先儒謂曾子大賢也,尚一日三省,吾人無所不省可也。其言似矣,而實不然。」象先曰:「邢恕一日三檢點,程子謂其餘理會甚事,是乎?」曰:「是矣,而亦未盡也。我不嚐說來,此是曾子揀切己病痛處做工夫,故日以此三事自省。今日諸生病痛,或隻在為人謀上,或隻在友信、師傅上,或不在此三事,隻在好名與好利上,亦從自家切己病痛察治,亦便是學曾子之學。」象先曰:「如此看來,益可見曾子自治切處。」先生曰:「見得誠切處,此猶在曾子者也。行得誠切處,此方在汝賢者也。」時象先默然有省。

一生問:「為學而苦於治生之不足,如之何?」先生曰:「無不足者。隻要見得破,耕可,商可,傭、卜亦可,何妨為學!昔管寧、華歆共鋤而獲金,歆熟視之,寧竟擲不視,此不外耕而學的。韓康伯隱於長安市,賣藥不二價,有一女子買藥長安市中,聞藥價不二,問曰:『子莫不是韓康伯否?』此不外商而學的。又如漢嚴君平賣卜,凡有父兄來問,便教以慈愛:有子弟來問,便教以孝敬。此雖賣卜,亦未嚐外學。諸生亦嚐有此學者乎?未也。故為學不患身貧,隻患無誌爾。」艾希淳曰:「見得破三字是主本。」

象先問:「樂典好禮,子貢至聞性與天道,時亦幾能乎?」先生曰:「子貢嚐結駟而過原憲之門,見其家無儲儋石,室如懸罄,曰:『若是乎子之病也。』憲曰:『是貧也,非病也。』由此觀之,無諂無驕或未之盡,況樂與好禮乎!」問:「貧非不能好禮,富非不可樂,二者恐互言之。」曰:『貧又何以為禮?富又難於樂乎!此居塚宰而握發吐哺。『赤舄幾幾』,惟周公之稱。蔬食飲水而樂在其中,簞食瓢飲而不改其樂,孔、顏之外無幾也。」

象先問:「小序於周南多言後妃之化,而不及文王,恐未然乎?」先生曰:「此序之善也。後妃如此,則主後妃者可知矣。此正可見『刑於寡妻』。」問:「文王何以能致此?」曰:「隻在慎獨。故程子雲,慎獨然後可以行王道。」

象先問:「孔子觀人,視以、觀由,察安;孟子觀人,隻說聽言觀眸子。何以不同?」先生曰:「子試言之。」對曰:「恐孔子之法,觀人於終身者也,孟子之法,觀人於一時者也。」曰:「此亦是。但不可隻去觀人,須是先要自觀在我者,果何道可以觀聖人於常如孔子,何道可以觀人於暫如孟子,乃有益。」

先生每謂仁是聖門教人第一義,故今之學者必先學仁。一生初見先生,多不省。先生曰:「今欲為這學,須是換了這個心腸才好。」其生愕然,曰:「何謂也?」曰:「天始生人,這心腸元來人人都是有的。隻為生來或是氣稟欠些,或是習染雜些,把這心腸都失了,隻是個塊然血肉之軀,與仁相隔遠著。所以要把這氣習變易盡了,才得與這仁通,如修養家所謂脫胎換骨一般,非是教諸生外麵討個仁來也。」其生至是始釋然。

象先問:「季氏僭八佾,三家僭雍徹,其原皆起於不仁,故繼以『人而不仁』於二章之後,記者之意深乎?」先生曰:「是如此觀。其曰『可忍』,正是不仁。」問:「三家之不仁,其原又何所自?」曰:「我不嚐說來,亦隻起於恥惡衣惡食。」語未畢,一生遽問:「『知其說者』之『知』字如何?」先生曰:「才所言,汝盡知之乎?」對曰:「猶未能盡知。」曰:「未知,豈可不求知!」既而又曰:「三家正所謂『不知其說』者,苟知其說,誠敬立而仁孝之意油然生矣,而又有八佾之舞,雍詩之歌乎!」

諸生聽講中間,適有將一卿佐送穆玄庵詩呈,中有雲,「萍情分野水,宦跡等浮漚。」先生稱善,遂示諸生。一幼生徑先取看,先生曰:「此非讓道也。且不知講書是學,是處正是實學。」諸生悚然,曰:「此可見老先生無往非教。」先生曰:「非是我無往非教,正要汝輩心無往不存爾。夫孟子不雲,『徐行後長謂之弟』,『堯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』。隻一徐行揖讓之間,而堯舜之道便在此。今人這處皆忽略過了。」象先曰:「老氏雲知白守黑,知雄守雌,似亦能讓,而何以不可入堯舜之道?」曰:「老氏之心隻是要討便益,幾曾有真心讓來!此正王霸之分,幾微之辨,卻又不可不慎。」

蒙問:「多聞多見則學博,擇精守約矣;而『祿在其中』是修天爵,而人爵自至否?」先生曰:「古人為學是這般切實,隻一言行間,道理便盡得了。故易雲『言行,君子之樞機』也。且祿在其中,隻是詩之『自求多福』一般,若說人爵自至,便與子張之病不對證了。」徐又歎曰:「今人隻肯多聞多見,便亦是學了。」象先曰:「何謂也?」曰:「如古人有一善言,或不知聞的,或知聞了,久之即厭倦的,或又謂吾自有真知而不肯下心多聞的,古人有一善行,或不知見的,或知見了視之若不切身的,或又謂吾自有真見而不必多見的,隻這心便與道理扡格著。此吾謂孔子至聖,隻在好古敏求;舜之大智,隻在好問好察,況下舜、孔者乎!」頃之,問:「夏殷之禮,孔子何以皆能言之?」先生曰:「亦隻從多聞多見中來爾。如一個禮不知,便問於萇弘;下至一琴不知,亦便問於師襄。學問是這樣大,是以當時一萍實之微,他亦便知得,而況二代典禮之大!」「然則何以不足徵?」曰:「或者是傷時,不能複行二代之典禮乎!然其缺略處,亦不能無也。」

先生謂諸生曰:「射隻是六藝之一,何謂便稱君子?」洲曰:「進退周旋中禮,非君子不能。」象先曰:「觀子路出延射,公罔之裘、序點揚觶數語,非君子莫與。」先生曰:「也皆是。但看來射是個極難事,如手便要執弓矢,目要審的,耳要聽詩。如射義雲:『何以射?何以聽?循聲而發,發而不失正鵠者,其賢乎!』及三揖而後升堂,下堂猶揖,不勝者飲。則射雖是一藝,非禮樂具備,才德兼全者不能。此之謂不爭,『其爭也君子』。」

象先問:「和靖雲命為中人以下說,若聖人隻有個義,伊川以為是。將恐未然乎?」先生曰:「『天命之謂性』,命還在性上的,豈止中人可言!孔孟於斯道之廢興,衛卿之得不得,皆曰有命。故我曾有送晉江顧新山語雲:『命不立則義不精,義不明則命不著。』亦隻是作一樣看,藎義、命元非二物也。」

王生問:「『裏仁為美』,是言擇裏乎?抑擇仁乎?」先生曰:「還是擇仁,而與裏亦自相通。仁如夷則頑廉、懦立,如惠則鄙寬、薄敦,所居而化矣。」語未盡,一生曰:「如某先生隻著述,後世便化為訓詁;某先生隻頓悟,後世便化為空寂。先生今日講躬行卻好也。」先生曰:「此又揚我抑人,陷於比方,失卻才所謂仁也。」象先曰:「欲為仁,此處恐亦須要擇。」先生曰:「擇而為可也,擇麵言不可也。」問:「比方則務外馳,故不得為仁乎?」曰:「正是。才比方人,便較失卻為己。但隻揀今日所言,心裏存著,身上行著,仁在其中矣。」

洲問:「好仁者所至,似又愈於惡不仁者。」先生曰:「天下之道,隻有個仁與不仁而已;人之情,亦隻有個好惡而已。」象先曰:「或有知好仁矣,係於小人之不仁,或不知惡;亦有知惡不仁矣,作主不定,或己之有仁,不能自強。如何?」先生曰:「好仁而不知惡不仁,還是好之未至也;惡不仁而不知好仁,亦是惡之未至也。未盡好惡之道者也。藎仁元隻是一個理,好惡元隻是一個情。」

象先夜侍坐,問:「昔程子、張子在興國寺中講易,致子厚撤皋比,不知是甚樣講?」先生曰:「恐亦隻在人事上推求。」問:「邵堯夫問伊川今年雷起處,伊川雲起處起。此語亦徑捷。」曰:「此是伊川總說個起處起,徑捷亦無益。」問:「若正言之當何如?」曰:「隻合言君子恐懼修省。」

象先問;「即事即物皆是學。漆雕開謂『吾斯之未能信』,不亦拘乎?」先生曰:「謂即仕而學在焉,可也:謂斯之未能信而以仕學焉,不可也。此孔子所以惡子路之佞。開一味自信而不苟出,夫子所以取其誌。」

洲問:「程子謂曾點、漆雕開已見大意;如何?」先生曰:「開知足以守而行未大,點言有餘而行不掩。廣開之誌,踐點之言,斯其見其庶幾乎!」

象先問:「子張問子文、文子之仁,夫子不許者何故?」先生曰:「此是子張之舊病又發作了。他見子文之三仕三已無慍色,文子之潔身累違之一邦,是何等聲稱,以為仁在是矣,夫子之不許,是即救聞以達,救行以忠信之遺旨也。且仁者所居而化,豈複有弒逆之賊!生於其朝,有不仁則早見豫待,又豈有僭王之人而甘為之執政乎!」問:「如此則二子之所謂清與忠者,恐亦未之盡。」曰:「噫!若是則又過求矣。」

顧問:「『以約失之者』之約是約禮之約否?」先生曰:「也是。約,正如綜約一般,布絲之千條萬緒,自有理而不亂。又如人之一身,有四體、五官、百骸,總是約束於一心;不然,心不得其理,則百骸舉莫知所屬矣。是故『以約失之者鮮』。」

洲問:「狂簡,先生作兩人看,如何?」先生曰:「孟子元是做兩樣人看來。孔子曰:『不得中行而與之,必也狂狷乎!』昔董仲舒稱,仲尼之門羞稱五霸。故縱橫闔捭之徒,孔門皆是沒有的,隻有這兩樣人,或過不及而已。故孔子隻裁抑之,使歸中行,便可以入聖。」

一生問:「人言是,我亦應以為是;人言非,我亦應以為非。如此,似亦不失和氣。」先生曰:「此隻是個『無不可』爾。孔子太和元氣卻不是如此,又有個『無可』者在也。」

象先問;「『申申』、『夭夭』,聖人盛德之至,自然形見出來,與眾不同,非有意也。學者須是一於恭敬,恐不可拘拘於此等處學。」先生曰:「學者亦須有舒展時才是。然隻要心存不放,則美在其中,暢於四肢,自是一般氣象。不然,不於大本處學,而一一於容貌上求之,是又與初學模仿紅本子無異矣。」

椿問:「『求仁得仁』,孔子取他遜國而逃;諫伐而餓,亦在其中乎?」先生曰:「此是程子後來才入的。子貢初問隻在遜國,故夫子答亦主之。」象先問:「夷齊之事,方正學譏其有未是,然乎?」先生曰:「時有中子,無害也。」問:「使無中子,則如之何?」曰:「叔齊當立。」象先曰:「長庶乃萬世之經,孤竹或一時之命,恐伯夷立為是。」先生曰:「太王舍泰伯而立季曆,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,未聞王季、武王不是也。故父意在叔齊,伯夷當為泰伯、伯邑考可也,叔齊當為王季、武王可也。」問:「泰伯逃矣,仲雍或欲立則如之何?」曰:「仲雍立也,然不違父命乎!故伯夷之逃,是以兄遜弟,可謂之讓,若季曆不管仲雍肯與不肯,必欲據之,以弟逆兄,是謂之攘,又不可執一論。」

象先問:「子路請禱,是否?」先生曰:「怎麽是!子路此個病痛,正如使門人為臣一般。」問:「夫子平日謙己誨人,此處又直自任,如何?」曰:「夫子言天,便與天對得的;言地,便與地對得的;言鬼神,便與鬼神對得的。而猶曰禱,亦是謙詞。然學者須是學到質諸鬼神無疑如孔子,方是學。」問:「學者何以能便得到此?」曰:「在慎獨。始之不傀屋漏,熟之便是『丘之禱久』。」

象先問:「宋哲宗時,明堂禮成,而溫公薨。伊川雲,『子於是日哭則不歌』,故不吊。東坡雲,『求聞歌則不哭』。此言雖發得不平,卻未嚐不是。」先生曰:「聖人說毋意、必、固、我。人言是處便當從,隻要已是,便是有我,」象先曰:「伊川於東坡,能如明道於安石便好。」先生曰:「明道幾於無我矣。」問:「伊川、東坡之事,恐亦成於二家之門人乎?」先生曰:「朱、陸之學亦是如此。」久之又曰:「二公亦不能辭

象先問:「近日武職甚是削弱。」先生曰:「文武並重,長久之道也。武職弱了,緩急便不可為用。且他心下蓄憤不平,到有事時,便得以逞。如宋澶淵之役,高瓊便斥文臣雲:『君何不賦一詩以退虜邪!』此可見武職亦不可輕矣。」象先曰:「今日司國計者又每言,安得此有用之糧,以養此無用之兵!」先生曰:「不養之於未用之先,安望其用於有事之日邪!凡學者於這消息盈虛之理知得了,他日用事,便會不錯。」

一生問:「『君子多乎哉?不多也』如何?」先生曰:「觀此可以知人之胸次矣。太宰便以藝看做個極大的,子貢便以藝看做個極小的,夫子便把這藝看做一樣,無大無小也。故太宰蔽於物,子貢猶有物,夫子無物。」又曰:「隻這處教顏子如何從得!高堅前後之歎,其亦在此乎!」

象先問:「聖人無我,人便有我者何故?」先生曰:「隻是不仁,不仁故有我。人一有我,則人便得與我為敵,雖近日兄弟朋友數人中間,亦便許多町畦藩籬隔斷了。是以西銘言乾坤便是吾父母,民便是吾與,他把己身放在天地萬物中作一樣看。故曰:『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。』」問:「顏子能幾於無我,何以於夫子猶有高堅前後之歎乎?」曰:「顏子三月之後,未免猶一息。夫子便無息,譬之天然,其為物不二,故今日是晴的,來日之陰雨便不可知,其生成品彙,人便不可得而測。」又曰:「此便是夫子之高堅前後處。此顏子所以猶用仰鑽瞻忽工夫。」

先生謂諸生:「昨看仰鑽瞻忽,亦有得否?」諸生未及應,一生遽問「逝者如斯」。先生曰:「看來汝還未曾仰鑽瞻忽也。」一生又默然不應。先生曰:「道體本是個不息的,此處心不存,亦便是息了,與這逝水不相似。」頃之,又問:「程子雲天德、王道,而歸其要於慎獨,與王道若不相及也。」先生曰:「舜之治起於媯汭,文之化始於『刑於』。後世隻從外麵做將來,所以縱做得好,隻是個雜霸。是故王道在慎獨;久之,『自強不息』;久之,『純亦不已』。發之事業,便是純王之治。程子把慎獨、王道打做一片說,此語甚緊切。」

象先問:「抑戒、賓筵,諸侯之詩,何以不居國風?豳風,王業根本所係也,何以不入雅?」先生曰:「抑戒、賓筵,武式入於王朝時,為是詩以諷厲王;豳風,周公遭流言,居東而作者也。」「然則抑、賓筵何以為雅之變?豳何為居變風之終?」曰:「抑戒、賓筵,刺厲王之詞,君臣相刺,其能正乎!文中子又不雲:『變而克正,危而克扶,終始不失其正,其惟周公乎!』係之風,遠矣哉!」

先生曰:「夫子在鄉黨而恂恂,原他謙謙之誌,自是如此,非是矯飾取容悅的。至於宗廟朝廷,也須便便,不然,或至害事病民。此處可見夫子愛兄敬長之心,為國為民之念。故觀聖人之言貌,當先觀聖人之心術才得。」

象先問:「『蔬食菜羹,瓜祭』,隻恐作『瓜』字亦無害。」先生曰:「然。詩雲『疆場有瓜』,故亦有瓜祭的。」又曰:「聖人存心不苟,隻在這小節上愈加敬見得。如著件絺綌,他便欲表出,不見體,如個席不正,亦便不坐;食饐而羹,亦便不食。皆是禮節之細。而中庸天下國家之九經,夏商周之因革損益,亦是此物。故鄉黨一篇多是飲食、衣服、言動之微,而天下萬世之大經大法,皆自此出。故每謂比篇是夫子行之一貫。」

有一生喪其室,情不能自製,來見請教。先生曰:「汝父母何如?」對雲:「幸康泰。」「汝兄弟何如?」對雲:「能成立。」先生笑曰:「父母俱存,兄弟無故,此是最樂的,夫何憂!」又雲:「但妻頗賢,故情有不能自克爾。」先生曰:「有子乎?」對雲:「有三子。」先生曰:「子存即妻存矣。若為妻如此,萬一手足有變,當何如?萬一恃怙有變,又當何如?夫妻賢是汝刑於之功,至於死生壽夭,有命存焉,汝不得而與也。」生又雲:「適見一先生,示教雲此處隻好為學,如何?」先生曰:「我才所言非是學耶!」其生時亦有悟。

卷二十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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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常南所語第二十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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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生謝顧錄)

乙未正月二十八日,先生至太常南所,曰:「聚講而不懈者,必意氣之相孚也。如有疑處,俱當吐露無隱。我嚐謂,孔門諸賢真得唐虞精一之學,如『子路不悅』,又曰『子之遷也』,宛然唐虞都、俞、籲、咈之遺。看來唐虞聖賢尚相辯難,吾人萬不及前聖,如何隱而不露,蓄疑不發?」問:「『寡尤』、『寡悔』,何以謂『祿在其中』?」先生曰:「欲貴者,人之同心也。『祿在其中』者,人人有貴於己也。」「然則何以謂『多聞』、『多見』?」曰:「多聞如稽之典籍,詢之父老;多見如論古人之行事,觀今人之善跡是也。」楊應詔曰:「焉得盡天下之聞見乎?」曰:「有好問好察之心,則於聞見也惟憂其不多。」應詔又雲:「如天下之兵戎邊務,必須讀天下之書,識天下之險厄,如何而為要塞,如何而為處置得宜,然後履斯任而不差。若未先明諸心,徒恃居官,專資於人,恐不可也。」先生笑曰:「予嚐謂,舜以四個耳目,禹有九個手足。藎舜以四海之耳目為耳目,禹以九州之手足為手足也。舜、禹以至公至仁為本,是故『察邇言』。『拜昌言』,自能天下風動允殖,無不在於多聞見也。邦彥如雲邊務當先有聞見於己,此固是,至於中間人情之未安,土俗之未便,必須詢諸父老,度諸時勢,然後舉措克成其事。若徒持一己之見,執一定之法,而應天下之變,不幾敗乃公事乎!」一生說:「舜聞善言,見善行,若決江河,其心隻是虛以受人。」應詔未俟其言之畢而又問。先生曰:「一人之聞見,邦彥尚弗能取,而欲取天下之聞見,信乎難矣。看來心還要虛,如心一虛,則雖天下之聞見,不見其有餘;如或弗虛,則雖一人之聞見,亦隻見其足矣。吾輩今日聚講,亦不可徒多聞見,而心不求其虛也。」

問:「夫子嚐雲『放鄭聲』,何以又詩存鄭、衛之風而不刪?」先生曰:「夫子之『放鄭聲』者,非放鄭、衛之詩也,藎言成文謂之聲。鄭人生於沙土之上,聲音婉媚,甚蕩人心誌,故特曰放之。若今鄭詩紀一國致亂之由,為後世興亡之戒,盡目之淫亂之詩,可乎!後來唐之社甫、鮑照諸人,或憤忠而詠,或傷時而發,雖不足以繼三百篇,然人誦之,其世之衰亂,俗之薄惡,皆得知之,此亦不可忽也。」

應詔問:「『禮樂不可斯須去身。』如應詔近來獨處靜坐,或對眾人,未免樂於放肆而惡於檢束,心欲嚴整而終不能,如之何?」先生曰:「還是不敬。心一於敬,則自莊肅矣。」應詔曰:「詔心非不欲莊肅,特無下手工夫。」先生笑曰:「敬外又豈有工夫耶!惟熟於心則自不難耳。」王材起曰;「楊邦彥通為詩文纏縛,故有是說。」先生曰:「子卿可謂邦彥之直友矣。但人有聰明,切不可錯用。我敝省有一先生,天資甚高,筆力甚健,每作文陋韓蘇而駕馬班,賦詩卑李杜而邁漢魏,真可謂一時之才士矣。我嚐謂,使斯人而在孔門,好學不已,則何顏、曾、思、孟之不可為!特其所見未破,故終身滯於此耳。邦彥果能先立乎其大者,由是文必法六經,詩必法三百,則凡措諸言詞者一皆胸中流出,有何不可!」

鄧廷選問:「人而不仁如禮樂何。」先生曰:「仁還是禮樂之本。夫子序此章於八佾、歌雍之後者,藎言季氏之不仁也。故曰:『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?』忍即是不仁。先儒嚐以公言仁,又以愛言仁,愛字最說得好。如人深有愛君親上之心,則自不敢越禮僭樂矣。」又問:「序、和與仁何以別?」先生曰:「譬如事官長,處僚友,今日之相聚,長少次立便是序;中間從容揖遜便是和:若皆出於真誠惻恆,此便謂之仁。然必仁為之主,則自然無不和,無不序。」又問:「林放問禮之本,夫子何不告之以此,而止雲儉戚?」先生曰:「儉戚豈就為禮之本哉!藎禮貴得中。如人家行吉禮一般,專事奢侈固過也,若一於儉而無故,則又不及矣。至於有親之喪,專事繁文固過也,若一於哀戚,而凡附於身,附於棺者通不著意,豈得為禮之中乎!故謂儉戚為禮之本則不可也,謂儉戚近禮之本可也。觀一寧字自見。」

王材問:「韶之盡美與武未盡善,固在於揖遜、征伐,而謂『性之』『反之』,何以見也?」先生曰:「舜之由仁義行,得於性之者;武之盤、盂、幾、杖有鉻,丹扆有箴,實由於反之。故發於音容上,皆可見也。」應詔曰:「先儒謂治定製禮,功成作樂。在三代則有大夏、大武,在漢唐亦有七德、九功之舞;我太祖之定天下,有陶凱、宋濂、王禕、牛諒博學諸賢,乃於禮樂二書不定,今禮有大明集禮,至於樂則闕然。是豈樂之難製乎?抑樂之難究其音而不製之乎?」先生曰:「如邦彥之論,似乎樂之難。以予論樂,似乎樂之易。我嚐說,賈誼每勸文帝改正朔,興禮樂,文帝謙讓曰,方今天下瘡痍,萬民失所,我於禮樂未遑也。後人雲,使文帝能用賈誼,不知如何其製作也。我說,文帝不暇於製作之文,而真有製作之實。恭修玄默,示敦樸為天下先,斯時吏安其官,民樂其業,閭閻饜粱肉,海內謳歌。雖謂非文帝之禮樂,不可也。傳至武帝,以李延年為協律郎,以公孫卿、壺遂而改正朔,定曆數,斯時海內虛耗,百姓疲敝,起為盜賊,人甚以亡秦之續譏之。雖謂武帝之能禮樂,不可也。國初之事,豈非漢文之意乎哉!吾輩今日相聚,正要學術講得明白,後有州牧、公卿之責,務要求禮樂之實,先以愛民之心為本始得。切不可今日更一法度,明日更一禮樂,以致天下哀怨也。獨不觀宋之王安石,學問何嚐不博?亦隻為欲變禮樂,壞盡天下蒼生,至今人不屑齒者,不急其本也。邦彥所謂作樂,其亦知所先後乎!」眾愕然曰:「此先生端本之論也。」

應詔問:「『敬以行簡』與『居簡』之簡同乎?」曰:「敬是行簡之本。如居簡則一於苟,而不能臨民者也。」應詔起曰:「『敬以行簡』固然。如簿書、錢穀之繁,軍戎、祭祀之事,皆國用所不能無者,若徒執一行簡亦可乎!」先生曰:「此正見行簡有其要也。彼諸葛孔明每事必周勤,後來便食少事繁,此藎不知其要矣。」應詔又問:「然則要在用人乎?」曰:「要在於敬。能敬以自治,而無纖毫私滯於其中,則自然會用人,自然會理財,事事有緒而不亂矣。如自家無敬之本,惟事苟簡,吾見一身且弗治,安望其能臨民!看來今日之講,不難於簡而難於敬。賢輩他日居位蒞政,切不可忽此敬字。」

問:「『不遷』『不貳』如何?」先生曰:「『不遷怒』,發而中節之和;『不貳過』,幾於喜怒哀樂未發之中。顏子逐日在這性情上用功,怎麽不謂之好學!」又問:「何以見得性情?」曰:「七情之中,惟怒為甚。怒而不遷,則凡七情皆得其正矣。人性至善,本無過失,過而不貳,則馴致於至善矣。」應詔問:「做不貳工夫,有甚下手?」先生曰:「不貳中要一個勇字,能勇則改過不吝。」「不遷如何?」曰:「凡人之有怒,必先有私心係累。故程子謂忘怒而觀理之是非。然欲到忘處,必須於私心一刀斬斷,方才做得,非勇亦不能。邦彥若欲下手,盍先從勇上用工!」講畢,又曰:「『致廣大而盡精微』,始可語夫『不遷怒』;『極高明而道中庸』,始可語夫『不貳過』。」

先生講古有三疾,謂諸生曰:「天下人病痛甚多,夫子獨歎三件者何?」謝顧曰:「狂者是過的一邊;矜者類乎猖,是不及一邊;愚則不能狂,又不能狷。天下隻是三等人,故夫子歎乎。」曰:「誠然。但古人之疾猶是實心,今人雖三疾亦不似古,藎習俗之染甚可惡也。」問:「夫子言『性相近,習相遠』矣,又言『唯上智與下愚不移』者何?」「言人性相近,其本元無不善,但習染後始相遠也,除是上智下愚者則不能移耳,藎言人性之善也。如堯、舜、桀、紂、顏回、越椒,數百年之內,億萬人之中,始有一人焉,看來天下可移者還多,而不可移者甚少,可見還是性之本善也。」一生曰:「此兼氣質之性乎?」曰:「天命之性,非氣質何處求,如何分得!」「惡亦不可不謂之性,如之何?」曰:「呼蹴之食,乞人不屑,此亦可見。然終不如孟子曰『人無有不善,水無有不下』。合觀之,更覺親切。至於韓子性有三品之說,似有兩可之疑,誤看了上智下愚也。」

問:「鄙夫何以不能事其君?」先生曰:「鄙如邊鄙、鄙陋之鄙,非王都之內一般人。惟鄙陋則心小,阿諛為容,逢迎為悅,終日患得患失,更有甚念頭到君上也!」

(門人歙縣許椿錄)

先生曰:「論語隻學而與孝弟兩章,便可盡為學之道。學個甚麽也?隻是個仁。然學仁從那裏起?隻於孝弟上起。孝弟則九族惇睦以此,百姓昭明以此,於變時雍,鳥獸魚鱉之鹹若者以此。孝弟便是個根,因而仁民愛物之枝葉花萼油然而生,不能已也。如西銘便具為仁的道理。」象先問:「然則西鉻可以盡仁乎?」曰:「程子謂西鉻言弘之道,為仁之方也,而孝弟則所以行仁之本也。是故君子務本,不可專靠西銘。不然,則牆屋上貼的仁與身體上貼的仁豈能相幹邪!」

子實問:「『朝聞道』如何?」曰:「試言所以聞的氣象。」子實言「是持守不變的意」,顧言「如聞性與天道之聞」,象先言「即『存,吾順事:沒,吾寧也』一般」。先生曰:「也皆是。但所以得聞道處,汝輩皆未說及耳。」諸生請問,先生曰:「我和汝輩於這道,都是可得聞的,隻緣血肉之軀包裹著,惟終日戚戚,或是居室不安,或是衣服不美,或是飲食不豐,這等念慮橫於胸中,怎麽得聞道!故須實見得這道,舉天下萬事萬物無以尚之。如好酒者惟知酒之美,好貨者惟知利之美,故雖酒貨,殺其身亦不悔焉,是聞酒聞貨者矣。觀此可求所以聞道氣象也。」諸生問:「今有一言官被罪,從容就義,亦聞道否?」先生曰:「固是好的,未知他果無怨悔否?若有一毫怨悔,猶算不得。」因勉之曰:「聞道亦是難事,不可容易看過。」

椿問:「治國治家,禮樂非仁不能。而夫子於由、赤許以治國家禮樂,不許其仁,謂何?」先生曰:「仁,體大而無不在者也。觀易『體仁足以長人』,則知天下萬物皆在仁中,是甚樣宏大!千乘百乘賓客,豈足以盡之乎!故三子或以一時一事之仁則有之,求全體不息便不能,故夫子不許。」

洲問:「寧武子之愚,何以不可及?」先生曰:「元咺爭訟,成公被囚,智巧之士所深避者,武子不避艱難,卒以全君,此其愚可得而及耶!」又問:「如此則死難者在所取,然夫子不取召忽者何?」曰:「管仲,舍邪而就正者也。召忽者,甘於輔邪者也。故曰『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』。」象先問:「武子之事亦庶幾於仁乎?」曰:「否。仁則上下化之,或公不至於被囚,而其愚亦可泯於無跡。故曰謂之忠則可,謂之仁則未也。」

洲問:「無私心而當於理,是可言仁,而義亦在其中否?」先生曰:「隻不息便是個仁,義不待言也。」應熊言:「隻為富貴念慮擺脫不開,能如顏子之不改樂,便能不息。」先生曰:「此亦是渾淪說了。人各有個息處,提起便會不息,便是仁。如伊尹一夫不獲,如己納之溝中;範文正自做秀才時,便以天下為己任是也。」餘紳言:「一家之中,父子弟兄猶可推之,到他人便不相幹。」先生曰:「這還要相幹。」椿問;「此處卻甚難。」曰:「體西銘意思,嚐存乾父坤母之心,則推之一家如此,一鄉如此,大之一國與天下亦如此。這便相幹了。患人不立誌耳。」

洲問:「前日看先生,因聞其說夫子之誌重在朋友信之上,如何?」先生曰:「言語各有攸重,彼亦因事而發。如與無位者交,謂之朋友;與有位者交,謂之僚友。不相信,道便不得行。如今朋友不信,道便不明;道既不明,自不能行,如何得老安少懷!以此三事雖並稱,而友信一言又最重。」

廷祀問:「西銘、定性大指如何?」先生曰:「西銘是仁孝,定性是知止有定。」子實言:「『擴然大公,物來順應』是聖人事,又何用『知止』?」先生曰:「惟其真知,故『靜亦定,動亦定』,內外兩忘,擴然大公,物來順應,即易之『寂不動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』者也。細思之,西銘就如孔子見齊衰者、冕衣裳者與瞽者,雖坐必作一般氣象;定性就是顏子『不遷怒,不貳過』的氣象。故求觀二篇大旨,須自孔、顏身上尋看,又要自己身上尋看得。」

洲問,「博施濟眾,『堯、舜猶病』如何?」先生曰:「吾舊將『能』字重看。藎博施夫人所能博施,而濟眾則或有不能。曾以賑饑一事言,見聖人固有是心,然其所及,則非聖人一手足耳目之所能也,是聖人能於博施,而不能於濟眾。觀此則堯舜猶病可見。」洲又問:「昔有陳巡撫過徽,問:『中庸位天地,育萬物,古今人誰盡得?』諸生對:『惟堯舜能。』然陳公曰:『夫子說堯舜猶病者,看來亦未盡得。』」先生笑曰:「當時何不對曰:『惟都先生盡得。』」象先言:「猶病者,亦自其心不自足而言。」先生曰:「正是如此。不然,則堯舜之民『於變時雍』,古今之治莫有尚焉者;若真以為病而不能位天地,育萬物,期古今何人不病!而中庸之語,夫子豈虛設無歸著的!故『猶病』二字,隻可以之推堯舜之心,不可溺之而少堯舜之治。」

椿問:「『求仁得仁』,是兼遜國、諫伐否?」先生曰:「還是專言遜國。藎子貢惟問爭國之事也。」椿又問:「使夫子在衛,亦有此事乎?胡氏謂命公子郢而立之,果得夫子當時處之之微意乎?」先生曰:「夫子得久於衛,必能化之,無這樣事。胡氏之言,在夫子未必如是也。」象先問:「人謂輒當迎父遜國,卒不肯立,則尊之如唐之太上皇之製,如何?」曰:「如此,則是告輒以偽矣。藎蒯聵以淫亂之恥,乃人子之情至不忍者,非有大罪逆也;輒若誠心迎立,而蒯聵能保其宗廟,奉其祭祀,收其人心,一反其既往之愆,則雖靈公生存,不複怒焉。即昔人所謂子方回過於睢陽,而父遂解顏於溱洧者矣,況靈公已卒世乎!若是而立之,以次傳位於輒,則在靈公無逐子立孫之嫌,在蒯聵無怨父怒子之恨,在衛輒無承祖拒父之非。父父子子祖祖孫孫,又何不可!」

蒙問:「『曲肱而枕之』,富貴未嚐不可。」先生曰:「富貴則上莞下簞,何必曲肱!然夫子於疏食飲水處皆是樂,學者不是衣食不足,便是功名纏縛,怎麽得樂!」象先問:「世之隱而不仕者,誌在山中,把外麵功名富貴皆放得下,如何?」先生曰:「此雖不足與語聖人,外麵勢利紛華似亦擺脫得開,必須察他心中安否。我嚐說個達磨麵壁十年,外麵如此,未知他心下如何。隱者雖是寄跡山林,又不知他心下如何也。」

洲問:「聖人歎有恆之難如何?」先生曰:「聖人固是神明不測者也,君子固是才德出眾者也,善人固是誌仁無惡者也,故皆不易見矣。若夫有恆者,必於平日無時不然,無處不然,過此亦幾於聖人君子,如何容易得見!」

寅問;「『三以天下讓』如何?」先生曰:「還是讓周,若作讓商說,太王怎麽有取天下意?故自當時言,決是讓周。『天下』字是武王已有天下後,孔子追言之也。」寅又問:「『躬行君子』是子臣弟友之道否?」先生曰:「也是。」言未已,寅又問:「『不改其樂』是樂道忘貧乎?」先生曰:「若說樂道,便有彼此。」將發明故,寅又問「性與天道之聞雲雲」。先生曰:「這等如何得聞!一部論語,汝欲一時都了,亦甚看得易矣。」寅漸起曰:「是貪多。」先生曰:「欲仁而得仁,又焉貪!但還要循序而進可。」

一日,諸生請講「君子所貴乎道者三」,適有二生自監中來,因言近日方得撥曆雲雲。子實遂言:「司成可謂太執矣。」先生曰:「才說『出辭氣,斯遠鄙倍』,而子遽忘之乎!此心一息不存,便會忘了。」久之曰:「以此知工夫不可一時不密。」

洲問:「記十三學樂誦詩,二十而後學禮,與夫子興詩、立禮、成樂之次不同。如何?」先生曰:「先王之世,人人知學,故其設立教條之常規如此。後世政教廢弛,土風益偷,夫子之時已大非先王之日矣,故變例以示人爾。」又曰:「興與泯滅對,立與僵伏對,成與中道而止對。」

椿問:「高堅前後如何?」先生曰:「『高明配天』,可以言高;『博厚配地』,可以言堅;『日月代明,四時錯行』,可以言瞻前忽後。此夫子之道,直是無窮盡,無方體,顏子所以難於進步,而有是歎也。」「然則博文約禮其學之法乎?」曰:「此夫子之善教也。如易曰『遠取諸物』是博文之事。『近取諸身』是約禮之事。」「然有先後乎?」曰:「二者並進。一文之博,一禮之約,非博了文而方約禮也。顏子之竭才,正是並進。藎高堅前後,道無一息之停,學道者亦當無一息之閑。如今日讀書不得其義理,輒自阻焉。顏子惟於仰鑽瞻忽之際,愈自強不怠,故『所立卓爾』。」又曰:「此章極言顏子當時學孔子的氣象,隻在竭才而已。今人隻緣不竭才。」

椿問:「陽明先生謂,『四十、五十無聞』,是不聞道;『疾沒世而名不稱』,是疾名不稱道。如何?」先生曰:「說不聞道,是;說疾名不稱道,則非也。藎生而務名,固君子之所深戒;若夫沒世而猶無令名之播,則其平生無行可知矣,非君子之疾而何!」

椿問:「顏、曾『可與權』否?」先生曰:「也可與權。如用舍行藏,仰鑽瞻忽,曾子聞一貫,答門人以忠恕,謂非權不能也。二子固可與權,然須觀其所立處。『簞食瓢飲,回也不改其樂』;魯君致邑,曾子三四返而不受。故權雖難於立,而必立後方能權。汝輩欲學顏、曾之權,請先從他立處起。」

寅問:「『唯酒無量,不及亂』,朱子講作以醉為節而不及亂耳,如何?」先生曰:「才醉,無有不亂者矣。若孔子言無量者,或是三行、五行,不拘限量,庶不及亂。故書曰『德將無醉』,亦是此意。」

卷二十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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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常南所語第二十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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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儀真盛楷錄)

楷問:「今日時文體製,當何適從?」先生曰:「文字要意新,則辭自不腐,不必在字句上著力。」「何以能意新?」曰:「躬行自得之語便別。」

謝顧說:「二程抄釋某人雖有,不肯借人。」先生曰:「得之而誦,誦之而躬行,可也;得之而藏,藏之而束之高閣,不可也。」

楷問:「作文怎的是新意?」先生曰:「隻要發揮本題。如樹木然,從根發出者自有生意,葉也綠,花也紅,愈看愈好。若徒攬取陳言,以為己說,譬如攘取別處花葉縛在樹上,自莫有生意。」楷問:「此生意須是由體驗乃得。」先生曰:「要躬行。且如韓子作文,也還刻削。如漢董仲舒、汲長孺,其文質實,自然有生意。長孺對武帝,隻說『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,柰何欲效唐虞之治』!又如諸葛武侯二表,皆是何等氣象!」一生曰:「韓子之文,其文與時高下,不得不然。」先生曰:「此係所養,不係於時。且如濂溪、明道之文,發出自然意新,與韓子不同。杜子美『語不驚人死不休』,陳無己閉門覓句,這都為世俗所累,反忘其大者,不可學也。須立課程,紀載日之言動念慮,如古人黑白豆法,則時文之業亦在其中。」

楷問:「『博學於文』,切要用功何如?」先生曰:「程子言『莫若察之於吾身』。如念之所起,身之所接,事之所處,一飲食,一動靜,一衣服,都是窮理。若知到自得處,才是約禮。」楷曰:「君子『多識前言往行』似博文,『以蓄其德』似約禮乎?」先生曰:「然。」又問:「求仁之要,在放心上求否?」先生曰:「放心各人分上都不同,或放心於貨利,或放心於飲食,或放心於衣服,或放心於宮室,或放心於勢位。其放有不同,人各隨其放處收斂之,便是為仁。如朋友相會,或一言之善,一行之善,或威儀言語處,相觀而善。若能為得這個仁的學問,則他日居官自會愛民愛國也。」

楷問:「稱叔度者曰:『汪汪千頃波,澄之不清,撓之不濁。』此外不知史書上更有甚稱語否?」先生曰:「此力行之士也。隻此數語,已見其全矣,不在多也。如顏子稱夫子,隻說仰鑽瞻忽四句;其他遊、夏何能說得到此!且其所以仰鑽瞻忽者,是個甚麽?」

先生一日雪中坐清風亭,楷輩侍坐,言及寇司寇之善政。為京兆尹時,武宗南巡,有太監預選女子千餘人以俟,乃居之空倉中。數日,死者一二十人。寇公請太監曰:「此女子候朝廷幸,而菜色如此,恐反取罪。」太監懼曰:「何以處之?」寇公曰:「莫若令其親人或食店、酒肆領出,置立簿籍記其姓名,臨期召用,亦未為晚。」太監從之。女子得出,感公之仁,無不號泣者。一言而活千餘人。

楷問:「孔門諸賢之字皆有意義,不似後人誇張且俗也。」先生曰:「當時諸弟子名字,似皆經孔子所更改者。如閔損,字手騫,損是貶損,騫是騫舉。如顏回,字子淵,淵水取其回曲深遠。仲由,字子路;冉耕,字伯牛,尤更明顯。後世如王績,字無功。仲淹曰:『朋友之功缺矣。』藎古者命字,長以伯,次以仲,少以季居多。」楷因泛舉不已。先生曰:「學貴識其大者。故孟子、武侯之學皆識其大,如曰『樂正裘、牧仲,其三人則予忘之矣』。藎得其五人之意,雖三人忘了亦可。如屑屑於人名字句上求,恐務其近小而遺其遠大者也。」

楷問:「不失讀書之法,而有以得乎為學之道,何如?」先生曰:「在力行耳。」曰:「如遇公卿諸侯事,欲體貼於己,如何?」先生曰:「安知你們後不為公卿!且如遇諸侯事,則思量如何替他區處,亦是學。」

先生曰:「盛衰之數,不獨天時,地勢亦然,故人富貴貧賤如循環然。子夏曰『富貴在天』,可見隻有道德仁義是不朽之物,故在我者不可不勉。」

問:「閑思雜慮何以處之?」先生曰:「要好古誌篤,則雜念自不生,故曰『好仁者,無以尚之』。」

陳紹儒言:「陳白沙至京師,丘文莊曰:『當今之時,惟禮樂未備,此來講修之。』白沙不答。如何?」先生曰:「白沙奚不對曰『未遑』?」

一日講畢,先生曰:「諸生在家,作何功業?」眾未對,請教。先生曰;「須以為仁作課程。如其所行過事,及所接友生講論,都要一一紀載,四書五經依日帖讀。其於程朱之學,皆當激昂仿效做可。豈世上有個到何時該生程子,又到何時該生朱子來的理!隻要常自激昂。」

楷問:「古之言者如漢之賈誼、董仲舒,其治安、天人策可謂正而能婉乎?」先生曰:「正而已。如痛哭流涕之類,恐不是婉。藎言語有正而不婉者,有婉而不正者,惟正而能婉者難。若晏子屨賤踴貴之對,數圉人三罪之說,使人君樂從者,優乎!若伊川在經筵,因哲宗折柳,對以方春發生,不可輕折,此言太方,使人主怕親儒生。不知為尹川者如何處對為妙,使孔子處此,必自有作用。」

陳紹儒問格物窮理工夫;「將格盡天下之物,讀盡天下之書邪?」先生曰:「朱子補傳雖曰雲雲,其實在學者格之,自有其要,但是因其所臨之地而然。如此做工夫,人猶以為難,若必欲盡格天下之物與盡讀天下之書,則待何時了邪!」

梁宇問:「冠禮有賓拜,冠者受之節文,似不可行,如何?」先生曰:「還有見於母,母拜之文,此皆不可行者也。看來禮壞於周,忒繁文了。所以夫子說夏殷禮吾能言之,使文獻足,則夫子將舉行之矣。當在解時,亦令民間行冠襤,設一飯,請冠者宗親,或比鄰三五輩會食;冠者跪,令識字者曉說與他為成人的話,令冠者謁神主,拜父母,隻如此而已。又嚐過某處,有劉參政、謝僉憲師徒,俱已年七十,處深山窮穀之中,曾設飯相留,見他略去禮文,其稱道師傅如小秀才時,言論樸直,再無虛文縟禮,宛然古人風度,可愛可嘉。且如今行禮,須先體古人之意,其文可略也。若必泥古製,皮弁三加,反增褻玩耳。故曰:『禮,時為大,順次之,體次之,宜次之,稱次之。』易『窮則變,變則通,通則久』。夫子嚐語子夏曰:『女為君子儒!無為小人儒!』藎小人儒專於器數儀文上習了,故曰『德成而上,藝成而下』也。」

先生曰:「論語孔子答門弟子問仁、問孝、問政處,都以類從,如春秋屬詞比事。看來其問雖同,夫子或因病而藥,或因才而成,其告之各有不同。其作春秋亦是此法,今傳例以為凡書盟者皆惡之,恐不得夫子之旨。」楷對曰:「聖人之心同天地,筆如化工,恐不可以例拘,如後世之史。」先生曰:「然。」

楷問:「革除年間如齊泰、方孝孺,何以致建文之亡也?」先生曰:「建文昏弱之主,諸君導他改太祖的法度,如侍郎改為侍中,郎中改為上士,員外改為中士,主事改為下士;各王府悉照古諸侯百里、七十里、五十里之製,減除祿米,有湘王不遵,合宮焚之。太祖駕崩,十日即葬,禁諸王奔喪,天下諸王已不心服。太宗時居燕藩,恐其將及己也,是以稱兵除君側之惡,遂正位號。時兵至揚州,建文懼,召孝孺曰:『柰何?』對曰:『長江萬艘,敵天下一半甲兵。』未幾,萬艘盡向北岸。時又有雷擊端門鴟吻,當北兵且至,猶以門不應古為言,改為皋門、應門等,以合周禮,迂闊如此。但其死節,則可取耳。」

先生曰:「秀才學術所係不淺,善則足以福斯民,不善則足以亂天下,是故學術不可不慎也。故崔清獻曰:『無以學術殺天下後世。』」

楷問:「涵養省察如何?」先生曰:「隻是一件事,無兩個工夫。才省察是天理,便要擴充,是人慾,便要遏塞。戒慎是人己不交,耳不聞聲,目不見形時候,於念慮之萌處著工,便是慎獨工夫,亦無兩樣。」先生問:「克己以何為先?」或對曰:「以省察為先。」先生曰:「省察自何處為先?漫漫從那裏下手?藎須如曾子之三省,從受病痛重處醫治。若重處醫治得,其他輕處都可了。如好酒從酒上克,如好貨從貨上克,久之自有效。其格物致知,又在省察前一步。」

先生曰:「學不進,隻是己私不除。己私不但聲色貨利,甚至於喜怒,亦隻從所欲。」

先生曰:「聞薛文清公為御史時,每至三楊閣下門首,止投刺,與今時不同。三楊慕薛之為人,不得一見,後於朝班中尋訪誰為薛御史,始識其麵。其見重於人如此。韓雍為御史,曾奉命點齋,至吏部直行甬道至堂上,高呼尚書某人之名。時三原王公為塚宰,在後堂高聲應曰有,急被衣出迎。後王公會都察院,問韓某何如,曰:『曾巡按二次,甚有政聲。』王公遼奏擢僉都御史。前輩公正如此。」

春正月,南戶部桂結實累垂,眾以為未之今見也,須問諸涇野子。楷持以問,先生曰:「亦未之今見也。漢書雲:『桂樹華不實,黃雀巢其顛。昔為人所愛,今為人所憐。』豈其為異乎!」

一生問;「誌道、據德、依仁而後遊藝,與博約之序若相反者何!」先生曰:「道德之說,與餘力學文之意同,因當時專事文辭者發,有為言之也:博約之說,與格致、誠正之序同,示萬世學者定法,其序不可亂也。其他『危邦不入,亂邦不居』,『有道則見,無道則隱』,君子守身之經也。至於欲往佛胖、弗擾之召,又曰『天下有道,丘不與易』者,聖人體道之權也。」

先生曰:「學者言行須以聖人為標垛,則其緒餘可兼。常說若學成個孟子,學成個明道,沒個舉業不精的。」(甲午秋門人歙縣胡蒙記)

諸生有問:「存養省察如何用工夫?省察果存養中一事否?」先生雲:「在聖人無事省察,在學者還是省察工夫多。省察就要存養,存養亦有省察,二者不可偏廢,卻是靜中有動,動而複靜意思。」

先生訓諸生曰:「心即田也,心田之說最好。就是禮記所謂『修禮以耕之,陳義以種之,講學以耨之,本仁以聚之,播樂以安之』。此等說話當體認。」

化問:「心中如何能常明,常覺惺惺而不昧?」先生曰:「常明、常覺則聖矣,然亦難至,外誘汙染之則不能矣。今當去其外誘之汙而專誌於道,則始而一日之間,一二時之清明,繼而三四時之清明,終而日夜之清明矣。惟患用力之不專爾。」

蒙問:「乾之初爻曰『潛龍勿用』,勿用之時,正宜用功;何至三爻,方係之以『終日乾乾』也?」先生曰:「聖人係爻,各因其時之所在,位之所宜,盡其道焉耳,不可以例論也。」

化問:「陽卦多陰,陰卦多陽。故『坤至柔而動也剛,至靜而德方』,此陰中有陽也;何乾卦純陽而無陰乎?」先生曰:「乾雖純陽,然乾元用九,六爻能變,亦陽中有陰也。」又問:「六爻皆以聖人之德明之,何初爻之文言曰『隱而未見,行而未成』,又似有優劣也。」先生曰:「文言有自聖人之德言者,有自學者之功言者,一半言聖人,一半示學者,故不同。」

(門人績溪汪遠稿)

先生一日論八佾禮樂之旨,諸生因以樂經無傳,樂學未立為缺典。先生曰:「噫,抑末也!知樂者,其惟漢文帝乎!」遠竊疑文帝有一賈生而不能用。先生極言文帝知樂之故,惜乎史臣不知,以為未遑。雖通達如賈生者,亦不知其微意所在,而遽為痛哭,豈帝之不能用賈生,實賈生之不能用帝也。遠意魯兩生識得此意,不從高祖之徽,其言曰:「今天下初定,死者未葬,傷者未起,又欲興禮樂;禮樂所由興,積德百年而後可也。」兩生此言,其亦文帝未遑之意哉!不識先生於二子亦曾以達禮樂之情許之否乎,願終教之。先生曰:「再講。」

(門生休寧葉紥記)

先生曰:「人之情隻是好惡,天下之道仁與不仁而已。然好仁而不惡不仁,則是好之未至也;惡不仁而不好仁,則是惡之未至也。」又曰:「『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?』古人多說個力字,力有『自強不息』之意。若孔子祖述、憲章,上律、下襲,學堯、舜、文、武為未足,又去學那天地,皆是學力處,所以成這個大學問。邵子謂一人之人,十人之人,千萬億人之人,學今人未足,又去學古人,亦是此意。」應熊曰:「張子求道甚勇,亦是自強不息否?」曰:「謂之自強則可,不息則未知也。」因問學者所以息之之故。應熊舉人之誌分於富貴貧賤以對。先生曰:「此是大界限。然人各有重處,須在此克去。其要隻在窮理,理明然後能覺。」洲問:「先儒於應事日用之間,要察識此心所發是仁,是義、禮、智否,藎嚐求之心而未得。先儒有謂一事上亦有仁、義、禮、智,何如?」曰:「就此問之心不安而形於言,便是惻隱;不能斷是少義:不能辨別是少智。」因謂在坐者曰:「今日所論,其間有是者,有非者。然是者未必盡是,非者未必盡非,諸君亦察及此乎?」諸生未得其旨。先生曰:「程子說得好,『有有德之言,有造道之言』。」又曰:「諸君求仁,須要見得天地萬物皆與我同一氣,一木一草不得其所,此心亦不安始得。須看伊尹謂一夫不獲,若己推而納之溝中,是甚麽樣心。」王言曰:「此氣象亦難。今人於父母兄弟間或能盡得,若見外人,如何得有此心!」曰「隻是此心用不熟,工夫隻在積累。如今在旅次,處得主人停當,惟恐傷了主人;接朋友務盡恭敬,唯恐傷了朋友;處家不消說。隨事皆存此心,數年後自覺得有天地萬物為一體氣象。」

(門生歙縣汪洲錄)

葉生問:「子夏言『禮後乎』,似亦能引伸觸類;至作春秋,如何不能讚一辭?」先生曰:「聖人泛應曲當,如天地之化工。故春秋之褒貶,隨意所之,無不曲中事理之宜,此豈子夏聽能及!若子夏初為君子儒,又不止能讚一辭矣。」

或問:「『朝聞道』,何以『夕死可矣』?」先生曰:「此須知未聞道前景象何如始得。藎未聞道時,隻是血肉之軀,利慾牽引,心常戚戚,如何得生順死安!唯聞得此道,則耳目聰明,心誌寧靜,渾身皆是道理,當生而生,當死而死,雖殺身成仁,捨生取義,亦無顧累,所謂『襖壽不貳,修身以俟之』也。且如人之好酒好色,雖終其身而無悔者,是真知其味也,聞道亦然。」又曰:「此當與『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不如樂之者』,『君子坦蕩蕩』並看。」又曰:「我嚐把孟子謂『曠安宅而不居,舍正路而不由,哀哉』與此對看。彼謂雖生猶死,此謂雖死猶生也。」

(門人臨海陳文祿私抄)

文祿問:「道不可須臾離,朱子以靜存動察為言。然動靜無二時,理欲無二幾,存省無二功,岐而二之,祿深疑焉。」先生曰:「此總言慎獨工夫。存省之功固不可分,能存天理,便能遏人慾;能遏人慾,便能存天理。故君子用功,惟於一念將萌之初,加之意焉。戒慎於己所不睹,恐懼於己所不聞,道在我矣。藎此不覩不聞之境,人皆以為隱微而可忽,孰知其至見至顯也。故君子必謹其一念將萌之獨焉,原無二截。」祿聞此語,退而思,曰:「存養之功,密於省察。既存天理,又焉用省察,以遏人慾耶!藎克己則可以複禮,閑邪則可以存誠,矧先言存養,而後加之以省察!亦非次第之序。聞君子用功由陳以至密,未聞由密而及疏。夫子之雲,實快我心。」王材曰:「陳子之言尚少體認,未得先生之旨。」

(門人餘姚黃釜私錄口義)

釜初見,先生講「克己複禮」。問曰:「所謂己者,我之身也。何以欲克而去之?」先生曰:「己之與人,均受天地之氣以生,其血脈本相通也。人惟私意一生,是以人自為人,己自為己,元初之相通者始判然二之矣。是以君子貴克己,則一人己,平物我,直以天地萬物舉而屬之一身。是故誌定於此,氣通於彼,而天下歸仁。堯舜一民饑曰我饑之也,一民寒日我寒之也,一民有罪曰我陷溺之也,其真能克己複禮者乎!西銘一篇,全是發明此意。」又曰:「人惟有己,始有人;人惟無人,始無己。己者,人之敵也。」

嚐疑龜山從蔡京之召,先儒以柳下惠比之。釜謂魯男子之不可,是為善學柳下惠者;則閔子之不就季氏,是為善學孔子者。蔡京之惡浮於佛,而龜山乃欲為孔子之行,其不逮閔子遠矣。先生曰:「亦是。」

先生曰:「樂道人之短,則為己之功必不真切;若為己之功真切,自無暇說人長短。」釜聞之惕然。又曰:「人能反己,則四通八達皆坦途也;若常以責人為心,則舉足皆荊棘也。」

釜問:「入廟見佛像揖之,何如?」先生曰:「佛老亦得聖人之一偏,見其像而揖之,亦禮也。」

吾人隻是貧富二字打攪,故胸中常不快活。試嚐驗之,自朝至暮,自夜達旦,其所戚戚者此貧此富也;自少至壯,自壯至老,其所戚戚者此貧此富也。君臣之相要,貧富二字要之也;父子之相欺,貧富二字欺之也;兄弟之相戕,貧富二字戕之也。縱使求而得之,尚不可為,況求之未必得耶!孟子曰:「得之有命。」孔子曰:「如不可求,從吾所好。」

(門人歙縣李應宣錄)

先生曰:「貧而無怨難,是多少學問大!在吾人終日隻是學此,能透此關,則富貴、利達、得喪、毀譽不足實念中矣。然其功自無欲入,無欲故寡求,寡求故無不足,無不足故能處貧如富,而無怨心。」

紹儒問:「有過常存悔心,如何?」先生曰:「這便是頻複之厲,須是過而能改。某嚐謂三過不改為玩過,謂其視之沒緊要,便置此念,後有過時,無所憚也,此最不可。」

「無諂」「無驕」雖知自守,猶有貧富病根在,到「樂」與「好禮」上,是甚胸次!這便把貧富都忘卻了,一面從天理上走,如何可及!子貢便能自覺在切磋琢磨上做工夫起,甚是知學,故夫子許之言詩。看來子貢非止論學,藎知學矣。此子貢得力處。

應詔問:「立樂局使人習樂,如何?」先生言:「君相能使民衣食足而頌聲自作,樂局雖不立可也。故『人而不仁如樂何』,意思甚廣大,不然,縱能盡習得《鹹英韶》來,亦不濟事。」

應詔問:「英氣還當有否?」曰:「無者不可不有,有者不可不無。」

池州徐宗魯問:「聖人何思何慮,與佛氏寂滅何以異?」先生曰:「河思何慮是『寂然不動』、『感而遂通』的意思;佛氏寂滅是死其心矣,自是不同也。」

乙未邵伯舟中語第三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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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歙縣黃沐、祁門謝應熊錄)

先生北遷太學,過廣陵時,諸生十餘人同舟共送至灣頭,遇高郵守門人鄧誥迎於舟中,設酒。先生稱巡鹽徐芝南好學。一生曰:「他嚐言,人惟格物,便可平治天下,何用許多條目!」先生曰:「信如子說,則當時曾子隻說物格而後天下平可也,何必許多誠、正、修、齊工夫邪!夫格物是知,必須意誠心正,然後見之躬行,不是一格物便能了盡天下事。且如子華未仕時,亦隻是講明此道而已,豈能預知一郡人民士俗乎!至於今日到高郵,身親經曆,便有許多政事條理焉,能一舉而了盡一州之政乎!如芝南之說,皆今時頓悟之弊,學者不可不察。」

葛澗問:「季文子三思而後行,以愚觀之,似有可取。朱子解三則私意起而反惑,恐非。」先生曰:「朱子之言是也。」閻傳說:「周公思兼三王,坐以待旦,思不止於三,孟子取之,而季文子之思,孔子非之,何也?」先生曰:「周公之思與季文子之思不同。周公之思,但就其一事,或酌古,或準今,或宜土俗,或合人情,必待周知盡善而後行,此思之可貴也。故曰『不曰如之何如之何』,須熟思審處,亦無妨也。文子之思,不在一事上,如聘晉而思遭喪之禮,則所思者皆私意,正犯了『勿叄以三』之條,非周公之公思也。」

葛澗說:「李空同為海內人物。」高相曰:「使空同在,必不下拜。」澗複稱其文似秦漢,詩似三謝、二陸,用心刻苦,文集可觀。先生曰:「欲看空同文集,當先觀其奏疏。如上弘治、正德二疏,甚有忠君愛國之心,氣節可取。如詩文模仿魏晉,卻差用心。使移比心為大學、中庸,則為曾子、子思矣。」

鄧誥問:「白沙之時,有太虛相友,何如?」先生曰:「白沙之友太虛,猶東坡之友佛印,退之之友太顛也。惟其友太虛,是以白沙之學被引入禪。至於孟子之時,不聞有此人也;周、程、張、朱之時,不聞有比人也。」誥複曰:「白沙果禪學乎?」先生曰:「然。」

子實囑子華,治高郵當去淫祠,以立近代之賢。應熊曰:「是求賢於廟矣。」先生曰:「夢卿之言是也。但聖賢與老佛不同,不必立祠。然佛老亦巢、許之流,高蹈山林,不恤生民休戚、國家安危,自討獨樂便宜。使人人為佛老,為巢、許,則國家誰與之理!社稷誰與之安!此孔孟之必不忍為也。若白沙之學,其亦巢、許之流乎!」因語誥曰:「子今為政也,當存孔孟救民之心,而絕巢、許高曠之望,庶幾高郵之民得盡受其膏澤。」藎因子華巢、許之詩而發。

卷二十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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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學語第三十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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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門人潁川魏廷萱校正門生蘭溪趙軼輯略)

宗師曰:「讀經者不可不讀十三經註疏,其書皆漢儒所作,其源流皆自孔門傳授將來,學得其真,所宜參考,以求其義。」

監中諸生之有過者。宗師痛懲其罪,壓撥或至三次;及其改也,則又甚恕,與之更始,待之如初,壓撥者又皆與刊除。諸生撥曆,拜辭。宗師命之曰:「汝往曆事,與進士觀政一般,有錢穀者習錢穀,有刑名者習刑名。然必以忠孝信讓為本,不可忘吾語也。」

一生以侍直為勞,不得讀書,求三日一入班。宗師曰:「汝在此侍直,行亦是學,立亦是學,非必在號讀書,然後為學也。」

一生言同房友病甚不食,宗師為歎惋,即遣知醫禮生問其疾,複出廩米以周之。

七月中,編刻儀禮圖解書成。八月中,編次詩樂圖譜書成。軼拜而言曰:「嚐聞禮樂不可斯須去身。宗師以此為教,編成禮樂二書,興亡繼絕,有功於聖門,有大造於學者。軼自下土來,初入太學,聞弦歌之聲雍容和鳴,又見行冠射諸禮,從容揖遜,恍若身遊於鳳儀獸舞之世。竊思古昔帝王以禮樂治天下,以今所聞見推之,亦可以想見三代當時之盛矣。」

有一監生丁憂,具告而無戚容。宗師曰:「爾非丁憂者也。」對曰:「生新聞父喪,見有某生知證。」宗師曰:「丁憂監生而請人知證,可知爾之心與貌矣。夫當喪不戚,吾何吊為!」乃命典簿廳罷其賻儀,本班師友亦勿吊。

先生與某先生至一寺中幽僻,某曰:「行到此寺,方知此寺模樣。可見行在知前。」先生曰:「若非知有此寺,何得行到此寺!知焉,在行前乎!」某遂不能對。

先生謂諸門人曰:「讀書無他,隻要克去自己病處。如好博治,如好文字,如好貨財,如好名之類,皆是一偏之病。各自其好而克之,即是學矣。」

先生謂徐定國公曰:「聖天子下即是一人,可謂貴矣;家積萬鍾,可謂富矣。富貴皆汝所有,此人爵也。所少者隻是個道義,天爵也。汝毋以為與頭巾秀才在一處習學為恥。藎汝即管事,千萬人皆在汝掌握中,舉動應酬,非學焉能!」自此,習禮公侯咸集,先生必人人親教之。於是膏梁紈綺之人不能話談者,亦有說得庸、學、魯綸之義者矣。

先生開五經館於彝倫堂東。一日與諸生講論,有曆事敷十生鹹來聽講,揖先生暨諸堂師,乃又揖在監諸生。先生止之曰:「禮『見同等不起』,此不當揖。」是後每講而外士至者,俱不揖諸生。

有光祿四差,諸生告者二三十人。先生命侍直四生各收其狀在手,每生手中取一紙出,則定其差。後更有告者,先生曰:「吾亦不知其為誰。」是後諳生知先生每事至公,亦不告也。

有報訃人缺數,公卿皆有書柬,欲求與親故。先生俱不從,乃擇善行,貧而地遠如錢嘉猷輩撥之,曰:「將以抑奔競也。」是後諸生奔競者遂絕。

先生惡諸監生稱父母疾,並稱己疾者。有一生告改南,稱父發瘧疾。先生曰:「瘧亦時疾也,汝數千里之外,何得知之?」遂責其人而褫其狀。又一生告假,雲已有疾。先生一見容貌,知其偽也,曰:「疾不可妄稱。好學人無疾,隻是不好學人有疾。」

先生在五經明道堂方講詩,一生問曰:「書堯典中命四官,有以異乎?」先生哂曰:「非所問而問焉。汝不讀記中『長者不及,毋才言』乎?」教畢而竟告其疑。

先生與定國公講論語「子夏曰『事父母能竭共力,事君能致其身』」,言「竭力除是力所不能去處方止。如盡性、修身、顯揚之類,皆竭力也。致身隻是不私其身家,如死生變故不渝之類。汝學問為人,全在此二句。了此,將相之道得矣」。鶴問曰:「如下堂傷足,於竭力何如?」曰:「無往不通。」

先生講經畢,鶴侍側。夫子曰:「汝省得吾言乎?」鶴對曰:「鶴雖至愚,晝夜思慕師訓。」曰:「汝思則得之,然更要行也。」

先生與定國講論語禮之用章,曰:「凡人看禮字,隻做道字看了,殊不知禮字正是舉這道字的器具。如謂父子有親,君臣有義,其用昏定晨省等禮是舉親之道,其朝覲等禮便是舉義之道。和字隻是個自然,從容便是。故禮必由中心自然形見出來,方是和。」

先生曰:「子貢謂孔子溫良恭儉讓。藎溫和平易謙讓的人,人方親近得;若驕傲稜角粗慢的人,人怎生肯去親近他!儉如著好衣服的人,人難親近;若著尋常衣服的,人易親。此等處,夫子最近人情。人將聖人看的太高遠了,反失之矣。」

歲貢生百人咸至,先生即命長年者報名。事未畢,吏呈部取參表缺七八人,先生即命聽點長年者過來。諸生莫知其意,猶有退縮在後者。先生冒指年長七八人,遂定其差。其又有欲去者,皆是退在後麵的人,皆不許。先生曰:「此即是數也。」諸生皆云:「夫子之無我如此。」報名中有一生急遽而退,先生呼之,曰:「這秀才還未讀定性書乎!」

先生將升監,有班生告云:「監生蒲陽生病故矣。」先生聞而變色,即徒行往吊。至號前,見其屍寢地,服破衣,失聲悲痛。劉東會見先生哭之慟,恐傷也,兩手扶持。先生歸廂房,猶曰:「苦哉,此生也!」言未畢,一生又告雲:「監生劉槔病故矣。」先生益哀戚,遂免升監,止樂三日。往吊,哭之如蒲陽生之喪。前周萬翼、賈倫之故,夫子慟之亦如蒲、劉。其陽生與萬翼則甚貧,聞先生之意而興起助喪者百餘人,其賻禮約有二三十金。故先生與諸生曰:「我欲不舉善行,周、蒲等生安得全軀歸鄉乎!我舉善行,汝等何不實體我心行乎?」

有堂長受賄事覺者,先生既責之矣,其人謝罪二三次,俱間無侍側禮生,方雲謝罪。先生曰:「我以公責汝,汝何待無人而私謝我乎!即此行,就是受賄之真也。」其人再三強辯,先生曰:「汝讀何經乎?」對曰:「春秋。」曰:「汝知誅意之法乎?」其人不敢複答。

丘生既撥曆,來見於明誠堂,曰:「一向思念老師,隻是在曆上不暇,今專來謁教。」言畢,袖中取出補狀一紙,雲支膳鈔。先生哂曰:「秀才說話差了,理欲不可並行。」

先生無往非敬,無行非義。凡遇上位賜筍、梅等鮮,必稽首拜而受之,使人持歸,獻諸先人。或送墨帖數葉,先生方展而觀之,內有太祖心箴數張,即速起捧讀。然非誠敬純一者,何能遽然行得出來!(梓釋曰:「隻是心常在。」)

習禮公侯來學,先生命一生先講經義,使聽之。既畢,方自言其旨。既畢,又使友伴舉人與詳說其故。複講之日始問之。且謂諸生曰:「皇祖聖主之意,為此輩欲知書聞道,其意不淺淺也。」

(門人蕭山來端本來端言記錄)

先生以禮樂久荒,慨然以興起為己任。爰命盧堯文等考訂儀禮,衛良相等編次樂章,俾諧之音律,仍令禮生演習冠、射、聘、燕、士相見等儀。於時圜橋門觀聽者如歸市,率相歎曰:「乃今獲覩三代威儀。」每晨夕升監之先,必奏樂,詠歌和律,洋洋盈耳。諸生用是多退讓恭遜之風。

先生於彝倫堂講書後,仍擇禮生頗通經業者考問討論,親自臨決於明道堂,亹不倦。又立考經校史禮生,統命之曰:「凡讀書必須看大頭腦,直與身心相切,意思自別。其考經從那十三經註疏上看,那先儒所說的話,去古未遠,淵源傳授多從聖門來者,則識見自是廣大;校史者必向溫公資治通鑒、左傳、綱目等書參驗符合,議論是非,關係政體方可。」

一日,諸生有告依親者複欲改南,改南者複欲留監。先生喟然歎曰:「這個都是誌不定。惟誌不定,所以有比過失。」因進廂房諸生,謂曰:「學者全要立誌。使誌能有立,焉得有許多紛更擾亂之事!夫子所以說個『三十而立』。夫以夫子之聖,尚說『三十而立』,則立也亦自不易。學者必須能立,方可謂之學。」諸生因問:「何以謂之立誌?」曰:「中心見得明,執得住,外物從他不能搖動,便是聲色也不能動他,貨利也不能動他,就卓然立得住了。今之學者,且莫說耳順、從心地位,隻是能立得定,便是好學者了。不要說三十而立,便是五六十歲、七八十歲能立得也好了。不然,便有活得百歲的,亦不過倒東倒西,與草木同腐朽而已。如今人但曉得七八十歲、百歲之壽,不曉得由百歲而上,有四五百歲壽的,如古人有勳業、文章傳於世者是也;有千歲、萬歲壽的,如孔子道德垂於不朽者是也。自五六十歲以至百千萬歲,惟人所為,當自立字始。」

先生因舉人為貧泣以告差,曰:「如此無力,為貧所困了。且爾不觀顏子之處貧乎!簞瓢陋巷,不改其樂。我嚐說,欲知顏子樂處,當觀常人憂處。人須要克得這憂去,才見得那樂來。」

有監生數十輩爭納監規,有失次敘。先生咈然曰:「全無遜讓之禮,何至如此!」仍進後納者獎之,書名紀善簿,先令之出。其爭先者顧抑之,使到繩愆廳紀過,且告之曰:「欲先者反居後,退後者反得先。可見謙受益,滿招損。汝等今後當痛改此等氣習。」

先生一日閑居廂房,驗諸生誦史頗解記,遂喜而笑曰:「爾等皆解記憶邪?今日在此,不可虛過了日子,必須朋友互相講習,有些益處方好。且嚐觀程手語錄乎?其說話雖覺粗些,然意思卻明白易曉。我嚐有程子抄釋,第取觀之,亦自好。若便覽五經四書,聖人精蘊所發,難遽通曉。先從那程子粗粗說話體貼將去,則五經四書方有進步處。」

鄭博士等進見,論及為學當以明道自期待。先生曰:「然。」因問:「曾有程子全書否?」對曰:「未有也。」曰:「它書不有猶可,至如程子書可不攜邪!」因問:「周子、張子何如?」曰:「看五經四書後,周程張朱四子俱不可不看。經書之後,舍數子將誰與歸!」

先生於四子俱有抄釋,會戴冠等梓行之。先生告諸士子曰:「冠輩之誌遠矣。」

諸生有告改南監者,先生曰:「你們改南者,都為著父母來?其間亦有不為父母,圖一己私便的。夫道之不明,學之不講,雖往天外去,也隻如此虛過了日子。」

先生凡遇生徒有丁憂者,必遣本班師友吊問,隨賜賻儀。比其來見,輒蹙然歎曰:「傷哉!」即呼吏人速與文移,且曰:「你自這裹回去,尤要守著文公家禮為好。」

監生盧堯文等刻儀禮完,印數冊送上。先生勞而受之,曰:「此書我意欲通示諸生,題本要工部刊行,爾等乃奮誌刻成此書,不以眾人之事而惜己之勞費,這個就是善行。今所進本中,已將盧堯文等名連於九重看了。爾等初亦不圖美名之上達,隻是要速為好事而行之耳。」時侍立諸生感歎其善,先生遂進盧堯文三人,各賞紙一百,更勉勵之。

監生張九山病故,有同鄉監生楊景新稟告。先生愀然不樂,曰:『嗚呼噫嘻!得何病而至此,何故早不來我這裹說知?」封曰:「先前本生以痢疾,曾於西廂房給假來。」曰:「九山有子否?」曰:「無也。」先生顧諸生曰:「快教典簿廳給銀殯殮。其周旋喪事,就是你同鄉者與他一處。」仍命演樂堂徹樂。時先生衣錦服,為易襂服焉。恨初之不聞其病也,自後令西廂給病假者,鹹報名知會。

友長一生匿班生膳銀,首知,槨攵鎖以示眾。因堂官與說,宥之。越三日,至廂房,諸生事完各退,方跪謝罪。及詢其遲來之故,多出誑言。先生曰:「汝猶無實言對我乎?」其生貓文過不已,以為畏罪而遲來也。先生曰:「爾本畏人知己之過,重己之羞,故待人少時來見,爾猶無痛改之心。己之過,正宜於眾人在時昭暴而受罪,以示不敢複為之意,使人之聞者無若己可也。今爾不省得,猶來斯誑我。」著繩愆廳橔鎖來說。次日升監畢,集六堂堂友長,使觀其辱。且問曰:「爾等知我橔鎖此生之意乎?「僉曰:「未也。」乃告之故,且曰:「我擇爾等為堂友長,正謂才識德行足以表帥諸生。我之下有六堂官,六堂官之下有爾等而已,可不慎哉!故我之欲舉善行,以觀諸生,托爾等推保,即信而行之,舉得其道,人將相率而趨善。假如前蒲陽生等死無所歸,其監鹹感義助銀,死者遂得殯殮還鄉。我的意思正要人是這等興起為善,出入相友,患難相濟,疾病相扶持。古之八家同井者且然,而況爾等遊於太學者乎!又聞你堂友長,其間亦有索班生銀錢,方保善行,至若著實為善者,未必推舉。如此,卻不負我之心了?」頻蹙不樂久之。時西廂童先生在座,申命曰:「老先生倦倦懇懇,隻要你們做好人。各須體知此意,有則改之,無則加勉。」先生又告曰:「今說與你知,後來若訪得有此等事,輕則橔鎖,重則送法司治罪。你既以小人之道自處,我亦難以君子之道待之矣。」諸生皆悚愧,應曰:「敢不承教。」諸生出,仍召六堂官,數其教法欠嚴焉。

先生以惡有所懲,而善無所勸,何以得人之興起,由是以己之耳目不能周知,令各堂堂友長保舉,或同號同鄉亦令保之。猶恐其私也,必遍審同班監生,有不當者,許出首除名。每季揭一善行榜,免班優待。於時通監諸生皆知相觀為善雲。

監生張、王二人相詬罵陳於東廂,二人紛攘不息。先生命繩愆廳各責。後來見,先生曰:「今你兩人都沒說了?」張曰:「是也。」王猶憤然作曰:「生員被張某罵不甘。」張言無罵。先生曰:「王生你從實說來,他果然罵你不曾?」王生曰:「他不曾罵,令他小的來罵。」爭辯不已。先生曰:「再責二十。」頃之曰:「且止。」仍問王曰:「才要責你二十,今饒了,你知道此意否?」莊說不知其意。先生曰:「你說張不曾罵,此是良心不昧,饒打處在此。」王退,顧謂端本等曰:「生說張不曾罵,比是良心不昧處。為人須在此用工夫,便是毋自欺也。」

先生見一歲貢何繼蘭齒長家貧,衣衫百結,則助銀為買襴蘭衫。及將撥曆,計其月日,例貢讓外少數日,先生憐而撥之。舉人李元亦貧,除例讓外,猶少三日,撥焉。良天敘忿然告曰:「何其偏私之甚邪!」遂舉二人之事以詰先生,其言衝突無比。先生怡然應之曰:「凡士夫請托,不聽輒以取怨,皆為你秀才也。吾於監事自以為庶幾無私矣,而猶以為有私乎?且李元、坷繼蘭,吾始哀其老與貧而量撥之耳,非有私於二人也。由爾言之,有妨公義乎?」遂止二人不撥。會他日衛良相編樂譜既成,先生承王命正樂,詩音律以諧,乃喜而歎曰:「是可以傳也。」欲梓行而未敢瀆朝廷,仍以盧堯文之事望諸義舉,於是願刻者群起。石民賢奮而言曰:「如此全是啟人趨利之心。此輩尚未刻書,遽有超撥之望,於理為不可,於教有未安。」先生聞之,深佳納焉,曰:「在我廂房禮生中,未閔有此直言對我者。汝能為是言以告我,善哉!前右侯天敘,亦曾告我撥曆偏尚舉貢。爾兩生就在我廂房做個告過禮生,今後但有過差,就稟我知。爾若知在外再有能直言者,亦舉將來做告過禮生也。」一日,眾舉人侍立,先生曰:「爾等在此,務去隆師親友,講明經史,務要體諸身心,與世間幹些好事,可傳於後,如古人能活得千百載方好。不可虛過光陰,枉在人間生一世也。」

監規久廢,諸生居監者破矩削繩,安逸自便,殊失祖宗建學育才之意。先生至,則振其怠惰之習,以循舊規,眾皆駭其勞而畏其嚴也,強勉升散,屢有犯幹。由是作監規發明以示眾,使愚蒙者易曉。一日,新進歲貢食來告曰:「諸生在學日久,頗諳軌度。」告乞免背監規。先生曰:「你輩亦為是言乎!你輩雖在學年深,未識監中事體。我太祖皇帝為你們費多少心思,周旋盡製,你們隻一誦讀,便以為吃力耶!故我所以發明之,正懼汝等有慢易忽略之弊也。」

先生視監事,非朝賀及風雨,未嚐一日廢。自晨至夕,未嚐一時休息,非為諸生設教,則看古人書。嚐謂端言曰:「人須要著實用工,將那不曾讀遇書每日誦記,方有進益,不可空過日子。」先生每每教人,隻是實地加工,勤於向學,見善則喜而進之,見不善則矜而誨之,故有誌者皆樂從焉。

一生屢給病假,先生曰:「有誌用工自無病,常有病,皆不能用工者也。我如此說,中間亦有以我為然者,亦有以我為不然者,大抵立誌以勞其筋骨,精神振作,懶病自不得而侵矣。」

一日,襲會昌侯孫應乾侍,聽講誠意章。先生曰:「此章大段工夫隻在『毋自欺』上。或善或惡,苟既知之,能不自欺,則善必能實好,惡必能實惡,而意就誠矣。小人之為不善,隻是瞞昧了自家的心,不過欺得自家。至若那『心廣體胖』,非是他這等存心篤實,發言措行無不光明正大,焉得胸中快樂如此!學者必須真誠用心方好。」講畢,謂應乾等曰:「曾手說『十目所視』。何以言十目?所視者謂何?就將此作一說來看。」他日呈稿,先生曰:「此十目言視之多也,百千萬目俱在其中,卻欺得誰人的目!」又問諸生:「你道看甚磨來?」或以視善惡對,或以幽獨對。先生曰:「正是幽獨之時,視吾心之或善或惡,俱不能掩。邵子曰:「一念之發,鬼神已知。不由乎我,更由乎誰!』正此之謂也。」時有一舉人告超撥,先生曰:「汝豈惟十目十手不畏,雖千目千手亦不畏矣。」

先生命舉人張喧講說齊家治國章大意畢,問曰:「治國有許多條款,如農桑、學校、刑名、錢穀、甲兵、水利、虞衡之屬,略不說著一些,卻隻說孝、弟、慈便好治國,何這等省事耶!」對曰:「也隻說本源所在,節目自在其中。」曰:「你就將本源處分剖那節目,何如?」暄未有以對也。久之,先生曰:「條件雖多,推之一理。故『如保赤子』,著實以慈愛之心求之,饑為之食,寒為之衣,則赤子自無不保。人惟恐無孝、弟、慈之實,若能以孝、弟、慈之實用諸行事,則農桑以足民之饑寒,而輿吾君固邦本,學校以教民之俊秀,而為國得賢才,與凡兵刑以禁暴亂,錢穀以廣儲蓄者,無不可推而行之。故齊家而國亦治也。堯舜能誠心以致治,桀紂不能,故亂亡。」

先生見監中人數甚多淹滯,奏複撥曆舊規,增缺減曆。命下,撥曆寬於舉、貢兩行。照例行之,日月多者撥畢,謂諸生曰:「你們都是門人,我非有私。但歲貢在學年久,或家貧無以自給,且彼人數又少;你例貢家道俱是過得,而人數又以千計,若拘你日月而不撥歲貢,彼將何時而撥乎?故歲貢生雖日子欠者,亦有先撥於你的,每撥不過數人耳。又今減曆事例,各行俱宜均沾,豈隻與你例貢邪!」次日俱進拜辭,先生曰:「爾在監中俱守我的規矩,今日出監了,你讀的書如今要求個出仕的道理。大抵人隻是一個孝弟忠信,著實行得,便是學者。你們既到各衙門曆事,就是觀政一般,須要體著我的說話,及平日所講者,采而行之。」

二月二十八日,諭諸生:「以後監規俱要全背,不追其既往。夫全背始為遵守祖製,他日出仕,忠藎不欺,本於此矣。」

考列優等者恃加厚待,凡有差遣,與善行上榜監生兼撥。曰:「『使於四方,不辱君命』,不可非其人也。」

先生諭諸生,凡有衷曲,許令告訴,與之區處。且曰:「我與爾有師生之分,兼恩義之情,有蘊不告,卻去轉央權勢,以起奔競,是不以道為重,定行壓撥。」

六月一日,行釋菜禮後,諸生將有少縱之情。宗師令禮生俱到本堂作揖,推其餘敬以率人,矯輕警惰之法嚴矣。自後朔望亦升堂作揖,不入班而退。

監生王永壽有孝行,諸友保呈。先生深加歎賞,並錄其來保之人,詢其行事之詳。是豈誰見永壽悅親信友之善哉,孟子所謂「與人為善」者也。

監生賈廷傑為其友賈倫殯殮,並檢其行李無失。宗師許其有寄託之義,仍令書諸紀善簿首獎之,曰:「克敦友誼,示民不佻。」(門人霍山王鶴齡日益錄)

王莘長差過限,應痛決壓撥。因其言動誠實,原情止壓一撥,兼免其責。且曰:「『事師無犯無隱』,莘有之矣。」

凡上榜監生,方收為禮生執事。有顏渙者願親侍教,呈稟明誠堂,先生不可。有侯生者力薦其小心謹慎,複收錄之。藎不拘拘於守法,而所謂毋意、必、固、我者,殆有見於此乎!

定國公講論語首章,先生曰:「此惟在學以時習則得之。定國不可隻謂進監時是學,凡虛家眾有法,接賓僚有禮,馭群下有恩義,皆是學。」

有數生請依親,先生曰:「此亦人子之情也。果出於誠,不失為孝子。如其偽也,豈忍乎哉!吾之允汝者,允其名之必可言,言之必可行也,諸生體之。」

六月初二日升早堂,先生命諸生疾行。有侯生者舒徐而進,遂召跪階下,呼六堂堂友長而語之曰:「吾命汝疾行者,以祁暑日色已臨階砌矣。今侯生肆意緩步,豈不思爾身後千餘人皆在炎日中乎!夫禮以『時為大,順次之』。」諸生謝遇而退。

有二生稟同鄉監生物故。先生聞之惻然,俯首淚下,偕僚屬、諸生親詣喪所,大慟出聲。顧其死者曰:「人孰無死?斯死也,傷哉!」遂給己俸,命同班師友置棺槨卩、布帛,固於收殮,仍與回鄉關文。臨喪,師生及左右吏役罔不垂涕。畢,退處更衣,其感慨之情終日不釋,遂糝服三日,不演樂。

有二生訟者,先生命自陳其由,曰:「爾勿自欺也,友道不篤,性之戾也。二生自首曰:「彼不詈吾,詈吾者其仆也。」先生皆貸之,問曰:『爾知之乎?」對曰:「未也。」乃誨之曰:「人之過難於自首,此即是良心發見處。學之道豈外是哉!」

先生撥曆,有巨宦為親戚請超撥。先生召其生跪於前而數之,且曰:「吾教汝講書,不過言語文字之細;吾教汝習禮,不過聲容器數之末。何補於諸生?惟有一公直耳。今既以來幹,吾何以為教!」叱之去不允,紀其名於集愆冊。

先生嚐錄罪之尤者,注壓撥以待自新。有數生舉同班壓撥者改過,請免壓。先生曰:「何過也?」對曰:「聞祖父母喪,著雲緞衣而給假。」先生曰:「此過大者也。爾聖人之邦人也,不如此,何以為戒法!諸生勉之。」

(下欠卷廿四至卷廿七)

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,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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