湧幢小品/16
卷十六
[編輯]聖表
[編輯]先師四十九表,至《援神契》所志,萇弘所談,姑布子卿所稱,老萊弟子所識,荀卿、司馬遷所述,並未一及鬚髯;漢文翁刻遺像,與唐大觀元年所刻吳道子畫像,孫淮海先生跋,其鬚髯皆不甚盛。然則今之所刻殆亦太失其真矣。
道子畫像在鄱陽縣。元末紅巾起,馬至一處不行,策之不動,疑有異寶,掘之,穹碑立土中,則聖像也。徙置一屋,眾羅拜而行。從此道宮佛宇俱設宣尼像以避兵火。饒州府學,昔為天寧寺。國初陶學士安知府事,以原有先聖十哲像,遂改為學,僧奏奪不得。近年行人陸起龍欲得聖像,廣文不欲開端,假巡道力,一時摩數百紙,陸得七十紙以歸,有乞者皆不應。
啟聖祠
[編輯]立啟聖祠,以孔鯉、顏路、曾點、孟孫氏配,其說發於先儒熊禾。至世廟時,工部主事劉魁申其說,遂下禮官擬議另祠。乃丘瓊山亦有議欲立廟於曲阜,特祀三子,而以顏子、曾子、子思配;或各祀於其子之墓。孟有墓在鄒縣,顏墓在曲阜,曾墓在嘉祥。然不如禾說為妥,丘亦未之見也。宋濂溪《孔子廟堂議》曰: 「古者立學,專以明人倫。子雖齊聖,不先父食久矣。故禹不先鯀,湯不先契,文武不先不窟。宋祖帝乙、鄭祖厲王,猶上祖也。今一切置而不講:顏回、曾參、孔伋,子也,配享堂上;顏路、曾點、孔鯉,父也,列祀廡間;張載則二程之表叔也,乃坐其下。顛倒彝倫,莫此為甚。吾又不知其為何說也?」余謂表叔似不必拘。
解大紳大庖西上封事曰:「孔子自天子達於庶人,通祀以為先師,而以顏、曾、子思、孟子配。自閔子以下各祭於其鄉,而魯之闕里仍建叔梁紇廟,贈以王爵,而以顏路、曾點、孔鯉配。」一洗歷代之因仍,肇起天朝之文獻,豈不盛哉!
易主之始
[編輯]先師易木主,世廟時,張羅峰當國議行。然成化十七年國子監丞祝瀾曾有此說,疏上,黜為雲南廣西府經歷。又天順中林鶚守蘇州,先師像歲久多壞,鶚曰:「塑像非古也。太祖建學,易之以木,百年夷俗,為之曠然。未壞者猶然,況遇其壞耶?」蓋木主之說,有自來矣。
聖稱聖裔
[編輯]孔安國先聖遠孫,追稱曰「先君」,此最得體。孔穎達亦然。今人單以稱父,而稱其遠祖曰「家某」,或以官,或以字。
湛甘泉稱孔子曰「庶聖」,謂庶人中之聖也,其語生拗無意趣。且為魯司寇,原非庶人。如陳剩夫、王心齋等,可稱庶賢耳。
衍聖公入京下程,自宣德後用羊一隻,鵝二隻,酒六缸,麵二十斤,茶鹽醬各二斤,油燭十枝。其初欽賜,後改禮部,又改順天府,今仍之。
曲阜世以孔氏裔孫為令。世廟時,有不勝任者,議改流官。諸大臣謂此前代故事,即不職,當擇賢者以易,何至一人廢數百年盛典。遂復世職如故,惟令撫按考選。
曲阜令故不上計。萬曆中,孔弘復號桂窗,請於大吏,願入覲,許之。考三年滿進知州,六年進同知,又三年進運同,皆掌邑事。
先師四世獨傳。楊子雲五世獨傳。
厄台
[編輯]漢祖追項王於固陵,其地今在陳州西北三十里。汲長孺守淮陽,即今之陳州也。州城中尚有臥治閣遺址。州有厄台,蓋孔子絕糧之處。其地以「厄台夕照」 作八景之一。王元之云,「天地厄於晦冥,日月厄於薄蝕,山川厄於崩竭。聖人生而肖天地之貌,稟日月之靈,鍾山川之粹,得無厄乎?所以帝舜厄於曆山,大禹厄於洪水,成湯厄於夏台,文王厄於羑裏,我先聖厄於陳蔡,其道一也。於時,周室卵危,魯道迷潰,仁義路塞,奢侈源開,列國用權,蝟芒而起,壞禮樂為糠比,視詩書如蕘芻,孩提王室,變壞儒風,俎豆不修,軍旅用事,苟有衣縫掖而冠章甫者,鮮不拔戟而叱之,三綱五常,蓋掃地矣。吾夫子抱帝王之道,處衰亂之世,痛五教之大裂,嫉四維之不張,刳道德為舟楫,將欲濟天下之墊溺;斫禮法為耒耜,將欲芟天下之荒穢。故不程其力,不顧其勢,聚三千之徒,聘八十之國,應機設教,與世垂範。然佩蘭於鮑肆,孰聞其香;施法於亂主,孰知其政。所謂天柱將傾折,建一枝而扶之,厥惟難戰!故教不用於哀定,位不崇於季孟,辭遜於陽貨,見忌於子西,文行忠信未得用世,卒致天厭聖道,絕糧於陳,顏冉之徒,餒目相視。我先聖則坦爾無悶,怡然自居,腹空腸幹,未嘗太息。蓋聖人為人也,不為己也;憂道也,不憂貧也,但欲綴皇綱之絕緒,辟帝王之坦途,酌二代之禮文,垂萬世之典則。彼王澤浸於生民,苟道至於是,雖不食而死,復何憾哉?籲!奸喉佞舌者,圖一日之飽飫;道醉德飽者,謀萬世之利功。故教不用於當時,而用於今世;位不顯於生前,而顯於歿後。何則?祖述憲章之義,雷行天地之間,俾夫為君臣父子者,不可斯須離也,得非用於今世耶?名載典籍,身享廟食,得非顯於歿後耶?與夫圖一日之飫者,又何遼絕哉!余客在宛丘,得睹斯台之地,披蓁訪古,馳筆而銘曰:『僭祿屍位,歿則絕祀。所謂伊人,若敖之鬼。夫子恥之,不其餒而。飽德醉義,歿則垂世。所謂伊人,東山之士。天子求之,可謂仁乎?巍巍聖人,生而道。歷聘求合,絕糧於陳。箕山之士,可齊其名。若敖之鬼,決非其倫。廟食不匱,祀典惟新。我來舊國,荒台磷磷。拂石勒銘,德音益振。」
孔子台在廬州柘皋鄉,狀如圓壇,可容千人。宣聖與弟子嘗憩於此,故名。
占鼎
[編輯]孔子使子貢往外而未來,謂弟子占之,遇《鼎》,皆言無下足,不來。顏子曰:「無足者,乘舟也,賜且至矣。」詰朝,子貢果乘舟而至。
遊海
[編輯]昔魯人泛海飄泊,而失津至於澶州,遇先聖七十子遊於海上,指以歸途,使告魯公築城以備寇。魯人歸以告魯侯,侯以為誕。俄有群鵲數萬,銜土培城,侯始信之,乃城曲阜。城訖而齊寇果至。
翔鶴
[編輯]金真佑二年正月二十四日,北虜犯孔廟殿堂,廊廡灰燼什五,植檜三株亦遭厄數。俄有五色雲覆其上,雲中群鶴翔鳴,良久而去。
仙跡
[編輯]金明昌元年,有異人拜先聖於廟門外,佇立石上,甚有異色。既去,其足跡存焉,文曰「仙人腳」。
曾孟
[編輯]世廟時,詔官曾子裔孫質粹為博士。傳子至孫承業,貧而盲。宗人有豪者,上書爭襲,已嗣官矣,承業父子號而行乞,不能白。滋陽劉公不息為禮科給事,申奏,狀奪還之,人心稱快。
孟子生時,其母夢神人乘雲自泰山來,將止於嶧,母凝神久之。忽片雲墜,而寤,時閭巷皆見有五色雲覆孟氏之居焉。
配享孟子之始
[編輯]孟子配享起於宋神宗時晉州教授陸長愈之奏。太常寺看詳,初以不同時為疑,禮部言「從祀但取著德、立功、相成為主,不必同時」,引勾芒乃少昊之子,以配伏羲為言,議乃定。
章時鸞,青陽人。父夢神授以孟子小像置膝上,遂生,號孟泉,英氣勃勃不屈。後以舉人為鄒縣知縣,有善政,官至副使。卒時,夢鄒民千餘迎公赴廟。豈孟夫子轉世,抑官其地,而先之兆也?
太祖欲黜孟子配享,固因錢唐等力諫而止,然其時風雷示異,太祖業心動,所謂岩岩氣象者,亦真可畏也。至孟子節文,乃劉昆孫等奉旨所為。後昆孫以科場事坐死,說者謂節文報應,豈孟子乃遷怒而然?
宮牆修禮
[編輯]鄭大同,莆田人。卒之旦,會新文廟有江西木匠數人,於昧爽候,見公服大紅,拜廟門內,出廣橋,忽不見。頃之,一匠過其巷,聞哭聲,歸相訝曰:「早有長髯偉貌、行昂昂如鶴、衣吉服、肅入廟門內拜者,非侍郎乎?」蓋公宅近宮牆,每過必入謁,故其卒也,亦修禮而行如此。時嘉靖之丙寅年也。
余以丁丑入縣庠,見有司行香,皆黎明入廟,禮畢,講書三舂而退。今聞隨便過門一拜,不復知講書為何事,而聖殿宮牆,荒頹不理,其他一切祭祀鄉飲,尤草草了事,甚至接詔重典若等兒戲,諭祭鄉賢,視其家之隆殺,為遲速厚薄。大約世變江河,刑日重,禮日替,而政事可知已。
夾室塑像
[編輯]楊止庵先生未生,其父贈公夢行紺宮,夾室左右皆塑像,金碧欲剝。贈公揖之,其一舉手答曰:「是將以某月日時降於家。」及公生,而歲時日月悉符夢中語。他日贈公過學宮,則又見所謂夾室金碧而揖公者,狀貌甚肖,乃以問先達蔣公。蓋嘉靖中文廟改用木主,諸賢遺像盡藏夾室中。
黜從祀
[編輯]吳草廬、許魯齋以仕元,黜從祀。然則孔子有靈,於元祭祀決在所吐。考之《元史》,獨宦官李邦寧主祭祀,風雷示異,餘皆平平無事。則八十九年中,享其祀,已二百七十七次,而其餘祭告又不與焉。天以夷狄為驕子,驕於獻食,有何不是而拒之?驕子用事之人,苟非濟惡,間有恂恂知書人在旁,方獎之不暇,而反奪其餼,曰:「何故事吾子?」則亦非人情,非天道矣。
驕子一日逐嫡長,據其家政,而事父母師友如故。父母且無如之何,師友從旁只得與父母伺隙,徐徐改正,而所謂家統家教,固不可一日廢也。辟天地雖極晦冥極變怪之際,曆日支幹,可得削而去之否?
為學兩端
[編輯]晦翁云:「近時為學不過兩端:一則徑趨簡約,脫略過高;一則專務外馳,支離繁碎。過高者固為有害,然猶為近本;外馳者詭譎狼狽,更不可言。吾儕幸稍平正,然亦覺欠涵養本原工夫。」此言蓋為陸象山、陳同甫發也。
多目星
[編輯]晦翁與呂東萊同讀書雲谷,日夜銳志著述。文公精神百倍,無少怠倦;東萊竭力從事,每至夜分,輒覺疲困,必息而後興。嘗自愧力之不及,爰詢文公夜坐時,書几下若有物抵其足,據踏良久,精神倍增。數歲後,一夕,文公忽見神人有目光百餘,云多目星現。嗣是後几下之物不至,而文公夜分亦必就寢。
得水解毒
[編輯]晦翁中鳥喙毒,頭岑岑,漸煩憊,遍體皆黑,幾至危殆。深山中又無醫藥,因思漢質帝「得水可活」之言,汲新水連飲之,大嘔而解。此神明所柏,亦平日精力完固之驗也。
晦翁之祖名森,字良材。
晦翁門人可考者三百三十八人,亡考者五十八人,得夫子十分之一。
宜楙神
[編輯]古有善睡者,其神名曰「宜楙」。吳淵穎先生久病嗜睡,作《竄宜楙辭》。先生名萊,字立夫。初生之夕,父直方忽夢西域神人飛空而來,止於內寢,因名曰「來」。南岩方鳳見而奇之曰:「此邦家材也。」取《南山有台》詩中,更曰「萊」。好學無所不窺,體素羸弱,年四十四,久病不自振。忽夢作《童汪踦讚》,覺謂人曰:「汪踦,殤者也。今歲殆不起。」果卒,私諡曰「淵穎先生」。宋景濂出門下,其學大抵多出於先生云。
學者歸宿
[編輯]景濂自稱「白牛生」,想生平出入所乘者。元至正戊戌作《諸子辨》,起鬻子至周程子,凡三十四人,具九家者流,而終之以周程,示學者有所歸宿也。中間疏別觚排,各有深意。又佐太祖議禮制度,考文之功,確然為本朝儒臣之冠,與薛河東並驅,而文學過之,俎豆宮牆不為過。乃不幸謫死,子孫零落,門人方正學又死靖難,遂無有發明者。正德中諡「文憲」。嘉靖初錄六世孫德壽為國子生。
陳白沙先生
[編輯]先生以成化十九年三月三十日,以累薦徵用,入京朝見赴部。五月二十五日,吏部題奉聖旨,恁部裏還考試了,量擬職來說。先生以病,久之不赴部,終以病不就試,上疏終養。此必吏部以應考題,而擬旨者亦仍之。是時太宰為尹旻,揆路為萬安劉吉,皆不向學,拘例抑之,失最初徵聘之意矣。且康齋授諭德而先生止檢討,其意可見。父樂芸,年二十七卒。母林氏,年二十四寡。先生,遺腹子也。母後以節旌,年八十餘。
先生弘治十三年二月十日卒,葬於圭峰。後二十一年,改葬皂帽峰下。湛甘泉倡之,各司皆有助。新會縣典史賀恩督工,余置祭田,買其前湖,湖曰「自然」。
先生挽羅一峰先生詩云:「狀元文史少微星,翰苑為官漫兩京。」此二句說盡一峰生平歷履。又云:「青天白日人千古,五典三綱疏一通。」說盡行事。只此四句,可當一篇好墓誌,人誰做得。先生之詩,大約得溫柔敦厚之旨,法律之精又不必言。其談詩有云:「作詩當雅健第一,忌俗與弱。」蓋其所得深矣。大儒之不可盡如此。國朝諸儒除荊川先生文集,如先生若羅念庵之集,俱不可不細讀也。
近日文字中間為上官而作。如考滿入覲,賀壽送行,連篇累牘,有一人而至二三首者,非不美觀,然套語諛辭若出一轍,其於文格益靡且遠。惟先生一切謝絕。即劉東山為廣左伯郡太守,求送行文,亦不肯應。其言曰:「所不敢施於當道:一嫌於上交,一恐其難繼。」其識遠矣。
崖山大忠祠慈元廟之建與祀典之舉,最初皆發議於先生及副使陶魯,右布政劉大夏、僉事徐紘共成之。大忠祠成,太夫人夢金冠三人,從甲士數百,謝於門。慈元廟之未建也,先生夢一女人後飾立於大忠之上曰:「請先生啟之。」後十年,建廟,即其所也。故先生吊慈元詩有「依稀猶作夢魂通」之句。先生精神嘗與神明通。居外海陳謙宅,有異人來見,嘗夢遊天台,至第八重而覺。又夢一長髯道士以布囊貯羅浮山遺之。八月十五日夜忽夢玉宇無瑕,碧雲燦爛,南斗下大書八字,下有四人面西而行,或隱或現。臨歿,夢與濂溪、兩崖答歌於衡山之五峰,皆紀之以詩。蓋其神之極清,故所感如是。昔人所謂夜驗之夢寐者也。北歸時,泊舟江滸。夜半有人呼,急起。未幾,水至,溺死人畜無算,因得免也。
先生作《潮州三利溪》,盛言太守周鵬之功。鵬,道州永明縣人,濂溪先生之後也,故下語尤真切。後知其妄,悔之,作詩云:「欲寫生平不可心,孤燈挑盡幾沉吟。文章信史知誰是,且傳人間潤筆金。」王侍郎哲見而歎曰:「君子可欺以其方。」噫!今有明知而故為諛,更有獻諛以湊妄,彼此歡然,不但潤筆,且以幹沒者矣。
先生既授檢討歸,復有薦者,與中書舍人王汶同征。弘治二年之十月也,汶未抵京五十里,卒於舟中。汶號齊山,文忠公諱曾孫,稌之子,成化戊戌進士。初第即請為教官,竟得中書。非其好也,謝病歸。讀書不仕,鄉人尊之而不名,稱曰「齊山先生」。年僅五十七。
王陽明先生
[編輯]先生起征岑猛,啟行過郡城,前驅一人衝道,縶之,蓋軍法也。有陳生者,將從之受學,問知,狀曰:「是且威鄉里。」遂去之。陽明聞頗悔,大減導從去。
《四友齋》一款云:「陽明既擒宸濠,囚於浙省。時武宗南幸,駐蹕留都。中官誘其令陽明釋放還江西,以待聖駕親征。差二中貴至浙省諭旨,陽明責中官具領狀。中官懼,其事乃寢。」
先生擒宸濠,知諸邊將領兵至江西,欲令釋放,俟上至,親與戰,擒之。不得已,將濠取浙河北上,至杭州,以濠付臬司獄。適太監張永至浙,與語,知縣可信,遂以付之。後諸人讒毀,終得永之力免於禍。此時中貴氣焰赫然,乃能責之具領狀耶?
又云:「陽明廣東用兵回,經蘭溪城下。過時,章文懿尚在。陽明往見,在城外即換四人轎,屏去隊伍而行。蓋陽明在軍中用八人轎,隨行必有隊伍也。至文懿家,陽明正南坐。茶後,有一人跪在庭下,乃文懿門生,曾為廣中通判,以贓去官,欲帶一功以贖前罪。文懿力為之言。陽明曰:『無奈報功本已去矣。』然本實未行。人以為文懿似多此一節。余謂誠樸之人,易為人所欺,然心實無私,言之益見其厚。」
楓山先生卒於嘉靖元年,陽明廣東用兵在六年,遠不相及。事平七年,陽明告歸,卒於南安舟中,未嘗生回,經蘭溪城下也。為門人請托,先生必不為。陽明有道人,可不可,自然以情告,寧有未發本而誕言已發之理。狙詐之術,庸人所羞,而謂陽明為之,且以對長者乎!或者江西俘寧王過蘭溪,相會未可知。要之,先生決不為一門人力言。果言,陽明必有以處決,不作誕語也。
又云:「章樸庵,名拯,楓山之侄。釋褐為給事中,後官至工部尚書,清操淳樸,略與楓山等。其致仕回家,有俸餘四五百金。楓山知之,大不樂,曰:『汝此行做一場買賣回,大有生息。』樸庵有慚色。」
楓山先生卒時,樸庵方為布政,治其喪,請恤典。比尚書忤旨歸,則先生卒已十餘年。俸餘五百,足見清操,何大不樂?先生素待人以禮,叔侄之間,義不掩恩,買賣生息之言乃市井小人之口,先生決無此語也。
又云:「武宗末年,當彌留之際,楊石齋已定計擒江彬,然彬所領邊兵數千,為彬爪牙者,皆勁卒也,恐其倉猝為變,計無所出。因謀之於王晉溪。晉溪曰:『當錄其扈從南巡之功,令至通州聽賞。』於是邊兵盡出,而江彬遂成擒矣。」
武宗晏駕在十六年辛巳三月十四日。楊石齋即以遺詔散豹房威武營官軍。至十八日,誘江彬入內,奉皇太后密旨,擒付獄中。石齋故與晉溪相左,前十二月改晉溪於吏部,以王憲代為兵部矣。
莊定山先生
[編輯]先生以南行人司副,家居三十年,奉旨赴都。過吏部堂,止三揖而不跪(中外官過吏部堂本無跪禮)。補原職,遷南驗封郎中,中風疾,告歸。明年考察,以老疾罷官,主者倪公嶽也。丘瓊山深嫉定山,曰:「引天下士背叛朝廷者,自景始也。」
後渠評品
[編輯]崔後渠評大崖李世卿集云:「李子未知詩,其詞險,其調戾;文則庶矣,古而鬯,簡而腴,奇而妥。」
又評圭峰集云:「羅景鳴,振奇人也,故其言捷於異而奇於典,其昭於細故而暗於大,然能自冶偉詞,不亂於頹習。」評白沙「禪而疏」,一峰「尚直而率」,定山「好名而無實」。又云:「白沙受清秩而交泛;一峰行鄉約而僇族人;定山晚仕而敗。」獨推重章楓山,是矣。然指謫三公處,殊不盡然。禪與疏二字非白沙本色,其交亦非泛泛者。僇族人,事必有故,苟為所不可,除之何害。定山以老疾被察典,不可謂敗也。
英皇之狩,衰彬沙狐狸揚銘實從。門達自以詗察得幸,仲鳧謂袁彬門達實從,必別有據。至其恕李文達之奪情,猶可言也。而譏周文襄,則非北人入詞林,不熟錢穀事,宜其以餘米為訾。
後渠長子滂,少穎異,以子房、孔明自期,後渠屢斥其狂。後鄉舉,強力治田圃,寬,後渠家食甚賴之。嘉靖己丑卒,年三十四。
薦賢
[編輯]蔡京薦龜山,石亨薦康齋,趙文華薦荊川,薦而得召,自然當應,世乃以此為病,何與?雖然,此三子者,尚知薦賢,今之忌嫉者是何等心肺,宜其以薦者為病也。
康齋先生以訟至縣庭,原以墓田,此大不可已、大不得已處,何損於日月乎?
邪正
[編輯]凡真正道學,決被攻擊推敲,即賢者猶不免致疑於形跡間。而惟一種邪說橫議最能惑人,為人所推,舉國趨之如狂,故以李卓吾次之。匪敢雌黃,聊誌吾過。
李卓吾
[編輯]卓吾名贄,曾會之邳州舟中,精悍人也,自有可取處。讀其書,每至辯窮,輒曰:「吾為上上人說法。」嗚呼,上上人矣,更容說法耶?此法一說,何所不至。聖人原開一權字,而又不言所以,此際著不得一言,只好心悟,亦非聖人所敢言,所忍言。今日士風猖狂,實開於此。全不讀《四書》本經,而李氏《藏書》、《焚書》,人挾一冊,以為奇貨。壞人心,傷風化,天下之禍,未知所終也。
李氏諸書,有主意人看他,盡足相發,開心胸;沒主意人看他,定然流於小人,無忌憚。
卓吾謂:「只有東南海,而無西北海,不知這日頭沒時,鑽在那裏去,又到東邊出來?或曰:隱於昆侖山。然日縣上之正中,則下亦宜然,決非旋繞四傍而無上下者。且由上下,則四傍在中,只四傍,豈能透上遠下乎?」理甚明白,勿多言。
卓吾列王陵、溫嶠、趙苞為殺母賊。夫對使伏劍,陵其如何?嶠過江東,原欲奉使即歸;苞母在賊,降而救母得矣,然必敗之賊,母子俱死國法,忠孝兩失,悔將何追。古人值此時勢,萬不得已,幾許剜心嘔血,尚論者又復苛求,宜其寬於胡廣、馮道也。
黃叔度二誣辨(徐應雷著)
[編輯]黃叔度言諭風旨無所傳。聞入明嘉靖之季,崑山王舜華(名逢年)有高才奇癖,著《天祿閣外史》,托於叔度以自鳴。舜華為吾友孟肅(名在公)諸大父,余猶及見其人,知其著外史甚確。自初出,有纂入東漢文。王舜華尚在,而天下謂外史出秘閣,實黃征君著,則後世曷從核真贗乎?叔度無弦琴,曷橫加五弦七弦誣之也?近復有溫陵李氏著論曰:「牛醫兒一脈,頗為害事。甚至互相標榜,目為顏子,自謂既明且哲,實則賊德而禍來學。回視國家將傾,諸賢就戮,上之不能如孫登之汙埋,次之不能如皇甫規之不與,下之不能興狐兔之悲,方且沾沾自喜,因同志之死以為名高,是誠何忍哉?此鄉原之學,不可以不早辨也。」此李氏有所激而言也。李氏嘗曰:「世固有有激而言者,不必說盡道理,明知是說不得,然安可無此議論乎?」李氏蓋激於鄉原之與世浮沉也,而移色於叔度,竟不考諸史傳。評叔度之始末,按《朱子綱目》於漢安帝延光元年冬書汝南黃憲卒。當是時,天下無黨人。又四十五年為桓帝延熹九年,捕司隸校尉李膺、太僕杜密、部黨二百餘人下獄,遂策免太尉蕃。永康元年六月,赦黨人歸田野。又三年,為靈帝建寧二年冬十月,復治鉤黨,殺前司隸校尉李膺等百餘人。史冊之彰明較著如此。計諸賢之就戮去叔度卒,已四十有八年。夫諸賢之最激烈者莫若李膺、范滂,李膺且死,曰:「吾年已六十。」范滂之死年三十三。溯叔度卒之年,李膺年十三,范滂正未生。故曰當是時,天下無黨人。蓋憲卒之十有六年而滂始生,憲卒之三十有八年為延熹二年,而膺以河南尹按宛陵,大姓羊元群始與時忤,又七年而黨事起。則黨人之禍,於憲何與哉?憲雖大賢,安能救諸賢之就戮於吾身後之四十有八年耶?豈謂當憲之時,黨人有兆,李膺雖幼而有長於膺者,范滂雖未生而有先滂生多年者,叔度曷不化誨之,使不及於禍耶?噫,即使叔度與諸賢皆同時,自孔子不能改一子路之行以善其死,而何以鉤黨百餘人,責一叔度也?豈謂不能維持國事,使吾身歿四十年之後,刑戮不加於善人耶?則大樹將顛,非一繩所維,而何以責不就徵辟之一布衣也?是故叔度之隤然處順,淵乎似道,無異孫登之默,何以曰「不能如孫登之汙埋」?當叔度之生存,尚未有黨人之名,何以曰「不能如皇甫規之不與」?諸賢未至於就戮,何以曰「不能與狐兔之悲」?又何以曰「回視國家將傾,諸賢就戮,方且沾沾自喜,因同志之死以為名高」?李氏之輕於持論如此,不亦無其事而唾罵名賢盛德乎哉!且叔度之為顏子,為千頃波,蓋諸賢之目叔度,不聞叔度之目諸賢也,何嘗互相標榜?叔度稍以言論自見,則為郭林宗;叔度不死遭亂,則必為申屠蟠。總之,必能保身。何嘗自謂「既明且哲」?夫以李膺之簡亢,獨以荀淑為師。乃牛醫兒年十四,荀公一見,竦然異之曰:「子吾之師表也。」以戴良之才高倨傲,自謂仲尼長東魯,大禹出西羌,獨步天下,無與為偶,而見叔度未嘗不正容,及歸,惘然若有失也。叔度蓋易之所謂龍德耶?何以曰「賊德而禍來」學?曰「此鄉原之學也。」且李氏既惡鄉原矣,顧於胡廣、馮道有取焉,何也?蓋李氏奇人盛氣,喜事而不能無事,以濟世為賢,而不以遁世為高。故喜稱胡廣之中庸,馮道之長樂,絕不喜叔度之無事。今李氏方盛行於世,故覽者不察也。余故以綱目之大書特書辨之。雖然,千頃汪汪,萬古如斯,澄之淆之,河海不知。余固辨其所不必辨也。
余守拙,於人無敢短長,獨於卓吾云云,自知為眾所笑。及讀《二誣辨》,乃知此老本末略被人窺破。又見太僕瞿洞觀墓誌,有「最不喜溫陵人李贄」一句,而朱大復執議最堅,一旦問曰:「李卓吾何人?」余直以意對,大喜。要知世間自有同心者,乃大復以獄中不堪其苦,書刀自刎為天報。事有無不可知,只據所刻書評論,至欲翻倒孔夫子坐位是何等見識?何等說話?惟焦弱侯尊崇之,若聞此言,必且推幾大罵。弱侯自是真人,獨其偏見至此不可開。耿叔台侍郎在南中謂其子曰:「世上有三個人,說不聽,難相處。」子問為誰,曰:「孫月峰、李九我與汝父也。」
焦弱侯推尊卓吾,無所不至。談及,余每不應。弱侯一日問曰:「兄有所不足耶,即未必是聖人,可肩一狂字,坐聖門第二席。」余謂此字要解得好。既列中行之下,不是小可。孟子舉琴張曾皙為言,而曰「嘐嘐」。古人行不掩言,不屑不潔,吾未敢以為然。蓋孔子嘗言之矣,曰:「狂者進取。」取而曰進,直取聖人也;「狷者有所不為。」有不為,直欲為聖人也。「取」字徑捷,「為」字謹密,乃二人分別處。故聖門之狂惟顏子可以當之,曰:「見進未見止。」狷惟曾子可以當之,曰:「參也魯。」此其氣象居然可見。下此則為狂簡之狂。至三疾之狂又須別論。蓋一則界中行狷而言,是其品也;一則一冠矜狂而言,是其病也。如德字有吉、有凶,仁字有小、有大,悍字有精、有粗、有凶。古人用字,義各不同。今乃一概混而稱之,猖狂無忌憚者,引以自命。聖人固曰:「賢知之過,己豫憂思有以閑之矣。」
卓吾初與耿天台不相入。焦弱侯受天台國土之知,在南中建祠堂會講,其弟叔台又為操江都御史,相與推尊,卓吾亦以二公彌縫,《焚書》中大加讚服。天台學問自佳,獎進後學尤力。與張太嶽最相善,奪情致書,為錄於後:
「去冬蒼皇,顓啟奉慰。時尚未悉朝議本末,伻還,辱示《奏對錄》一冊。仰惟主上眷倚之隆,閣下陳情之悃,精誠纚纚,溢於緗帙。藉今世有仲淹,而綴之《太甲說命篇》中,當更為烈,不可論古今矣。某嘗思,伊尹毅然以先覺覺後自任,初不解所覺何事,近始省會,撻市之恥,納溝之痛,是伊尹覺處。蓋君民與吾一體,此理人人本同。顧未肩其任,便覺之不先。譬彼途人視負重擔者,其疲苦艱辛,自與睽隔,故不無拒蔽於格式,而膠紐於故常也。惟伊任之重,覺之先,其恥其痛若此,即欲自好,而不冒天下之非議可得耶?夫時有常變,道有經權,順變達權,莫深於《易》。《易》以知進而不知退者為聖人,亦時位所乘,道當然也,古惟伊尹以之。茲閣下所遭與伊尹異時而同任者,安可拘孿於格式,而膠紐於故常哉。乃茲議紛紛,是此學不明故耳。憶昔閣下為太史時,曾奏於華亭相君所,士紳僉豔頌之。某嘗以請,而閣下故恚曰:『此餘生平積毒,偶一發耳。』某時俱然,竊謂世咸籍籍欽為忠告訏謨,而先生故以為毒,何也?積疑者許年。近少有省於伊尹之覺,而後知閣下之所為毒,其旨深也。夫今士人自束髮咕嗶以來,便惟知以直言敢諫為賢,而其恥其痛不切君民,則世所謂為賢,非毒而何?某非閣下之覺,亦終蒙毒以死矣。」
天台所經相公用事者,分宜、華亭、新鄭、江陵、吳縣,皆不甚齟齬。觀所與江陵一書,大略可見。王陽明初不為楊新都所知,後不為張永嘉所喜,極於桂安仁之嫉妒,既歿嶺表,可以已矣。椎敲彈射,無所不至,甚至奪爵而後止。陽明和粹,造到極純熟地位,豈果有所自取乎?大抵經霜雪一番,增一番凜冽;經鍛煉一番,增一番光彩,安得人人而悅之?為大臣者亦大可以思矣。
權臣受枉
[編輯]郭青螺為胡廬山直墓誌云:「副使入京補官,江陵猶加禮,延之上座。既別,致書不答。」考之江陵集中,答書甚詳,可見權臣亦有受枉處。即如分宜之惡,古今無兩。然惟殺楊椒山、沈青霞、郭損庵出其父子主意,張半洲、李古衝,則趙文華結構得罪,千古可恨。其他受禍受擯,出其報復者固多,卻有世宗獨斷,與部院公評,歷歷可指。今其子孫皆推之分宜名下以自解。又如嘉靖癸亥以後,事體皆推之華亭;隆慶庚辛兩年事體,皆推之新鄭;萬曆十年以前,必推之江陵;十七年以前,必推之吳縣;二十二年以前,必推之太倉。此後相權日經,其風稍息,而終亦不盡免者,則祖前人餘說也。
閣部爭權
[編輯]萬曆十七年以後,閣部如水火。部臣不安其位,反得享其名。夫有所不安,則閣亦不得獨安矣;有所享,則閣之所享者,又可知矣。此國家最不幸處。既閣權日輕,部臣自寬,稍稍相安。此際得一名世大臣,如馬鈞陽、劉華容其人主之,內調宰輔,外統百官,崇廉黜貪,獎恬抑競,天下可大治。無奈時之乏人。何也?循資而進,老者居先。二三十年,迴翔出入,垂涎之精神一旦如願,急欲發揮,倀無所之,憒無所分別,悻悻必欲求振其權。遂有一二匪人窺之,投入懷中,其氣、其辨、其作用,果自不群,遂深信,任為腹心,倚為命脈。而又呼朋引類,張局作威。辟之老和尚,領袖眾沙彌,鼓缽百花喧鬧中,只得隨其奔走,甘受驅使不自覺。夫其人果正人也,必不乘勢暗牽其鼻,竊其權;既竊之矣,何所不至?且誰之權而可竊也?竊必私,私必雜,兩者膠膠結結,極之顛倒是非,淆亂黑白,官常日替,秕政日滋,四民失業,百蝟皆張,以至今日,其禍乃烈。然則竊者與被竊之失主當坐何律,律所不載。在家為家運,在國為國運,在天地為天地之剝運,噫,存而不論可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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