漢文學史綱要/第三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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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室寢衰,風人輟采;故曰:「王者之跡熄而詩亡。」志士欲救世弊,則窮竭神慮,舉其知聞。而諸侯又方並爭,厚招遊學之士;或將取合世主,起行其言,乃復力斥異家,以自所執持者為要道,聘辯騰說,著作雲起矣。然當時足稱「顯學」者,實止三家,曰道,曰儒,曰墨。
道家書據《漢書·藝文志》所錄有《伊尹》、《太公》、《辛甲》等,今皆不傳;《鬻子》、《筦子》亦後人作,故存於今者莫先於《老子》。老子名耳,字聃,姓李氏,楚人,蓋生於周靈王初(約西曆紀元前五七○),嘗為守藏室之史,見周之衰,遂去,至關,為關令尹喜著書上下篇,言道德之意,五千餘言而去,莫知其所終也。今書又離為八十一章,亦後人妄分,本文實惟雜述思想,頗無條貫;時亦對字協韻,以便記誦,與秦漢人所傳之黃帝《金人銘》,顓頊《丹書》等(見第一篇)同:
「視之不見名曰夷,聽之不聞名曰希,搏之不得名曰微。此三者不可致詰,故混而為一。其上不皦,其下不昧,繩繩不可名,復歸於無物。是謂無狀之狀,無物之象,是謂惚恍。迎之不見其首,隨之不見其後,執古之道,以禦今之有。能知古始,是謂道紀。」
「執大象,天下往。往而不害,安平太。樂與餌,過客止;道之出口,淡乎其無味,視之不足見,聽之不足聞,用之不足既。」
老子嘗為周室守書,博見文典,又閱世變,所識甚多,班固謂「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,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,然後知秉要執本,清虛以自守,卑弱以自持」者蓋以此。然老子之言亦不純一,戒多言而時有憤辭,尚無為而仍欲治天下。其無為者,以欲「無不為」也。
「大道廢,有仁義。智慧出,有大偽。六親不和有孝慈,國家昏亂有忠臣。」
「民之饑,以其上食稅之多,是以饑。民之難治,以其上之有為,是以難治。民之輕死,以其求生之厚,是以輕死。夫唯無以生為者,是賢於貴生。」
「……聖人處無為之事,行不言之教,萬物作焉而不辭,生而不有,為而不恃,功成而弗居。夫唯弗居,是以不去。」
「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。損之又損,以至於無為。無為而無不為。取天下常以無事;及其有事,不足以取天下。」
儒墨二家起老氏之後,而各欲盡人力以救世亂。孔子以周靈王二十一年(前五五一)生於魯昌平鄉陬邑,年三十餘,嘗問禮於老聃,然祖述堯舜,欲以治世弊,道不行,則定《詩》《書》,訂《禮》《樂》,序《易》,作《春秋》。既卒(敬王四十一年=前四七九),門人又相與輯其言行而論纂之,謂之《論語》。墨子亦魯人,名翟,蓋後於孔子百三四十年(約威烈王一至十年生),而尚夏道,兼愛尚同,非古之禮樂,亦非儒,有書七十一篇,今存者作十五卷。然儒者崇實,墨家尚質,故《論語》《墨子》,其文辭皆略無華飾,取足達意而已。時又有楊朱,主「為我」,殆未嘗著書,而其說亦盛行於戰國之世。孟子名軻(前三七二生、二八九卒)者,鄒人,受學於子思,亦崇唐虞,說仁義,於楊墨則辭而辟之,著書七篇曰《孟子》。生當周季,漸有繁辭,而敘述則時特精妙,如墦間乞食一段,宋吳氏(《林下偶談》)極推稱之:
「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。其良人出,則必饜酒食而後反;其妻問所與飲食者,盡富貴也。其妻告其妾曰:良人出,則必饜酒食而後反,問其與飲食者,盡富貴也,而未嘗有顯者來,吾將瞰良人之所之也。蚤起,施從良人之所之。遍國中無與立談者,卒之東郭墦間之祭者,乞其餘,不足,又顧而之他。此其為饜足之道也。其妻歸,告其妾曰:良人者,所仰望而終身也,今若此。與其妾訕其良人,而相泣於中庭。而良人未之知也,施施從外來,驕其妻妾。」
然文辭之美富者,實惟道家,《列子》《鶍冠子》書晚出,皆後人偽作;今存者有《莊子》。莊子名周,宋之蒙人,蓋稍後於孟子,嘗為蒙漆園吏。著書十餘萬言,大抵寓言,人物土地,皆空言無事實,而其文則汪洋辟闔,儀態萬方,晚周諸子之作,莫能先也。今存三十三篇,《內篇》七,《外篇》十五,《雜篇》十一;然《外篇》《雜篇》疑亦後人所加。
於此略錄《內篇》之文,以見大概:
「齧缺問乎王倪曰:子知物之所同是乎?曰:吾惡乎知之。子知子之所不知邪?曰:吾惡乎知之。然則物無知邪?曰:吾惡乎知之。雖然,嘗試言之,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?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?且吾嘗試問乎女:民濕寢則要疾偏死,弇然乎哉?木處則惴慄恂懼,猿猴然乎哉?三者孰知正處。……自我觀之:仁義之端,是非之途,樊然淆亂。吾惡能知其辯。齧缺曰:子不知利害,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?王倪曰:至人神矣,大澤焚而不能熱,河漢鰌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,風振海而不能驚。若然者乘雲氣,騎日月,而遊乎四海之外。死生無變於己,而況利害之端乎?」(《齊物論》第二)
「泉涸,魚相與處於陸,相呴以濕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於江湖。與其譽堯而非桀也,不如兩忘而化其道。夫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,故善吾生者,乃所以善吾死也。」(《大宗師》第六)
「南海之帝為儵,北海之帝為忽,中央之帝為混沌。儵與忽時與相遇於混沌之地,混沌待之甚善。儵與忽謀報混沌之德,曰: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,此獨無有。嘗試鑿之。日鑿一竅,七日而混沌死。」(《應帝王》第七)
末有《天下》一篇(胡適謂非莊周作),則歷評「天下之治方術者」,最推關尹老子,以為「古之博大真人」,而自述其文與意云:
「芴漠無形,變化無常。死與生與?天地並與?神明往與?芒乎何之,忽乎何適?萬物畢羅,莫足以歸。古之道術,有在於是者。莊周聞其風而悅之,以謬悠之說,荒唐之言,無端崖之辭,時縱恣而不儻,不以觭見之也。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,以卮言為曼衍,以重言為真,以寓言為廣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,而不敖倪於萬物;不譴是非,以與世俗處。其書雖瑰瑋,而連犿無傷也。其辭雖參差,而諔詭可觀。彼其充實,不可以已。上與造物者遊,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。其於本也,弘大而辟,深閎而肆;其於宗也,可謂稠適而上遂矣。……」
故自史遷以來,均謂周之要本,歸於老子之言。然老子尚欲言有無,別修短,知白黑,而措意於天下;周則欲並有無修短白黑而一之,以大歸於「混沌」,其「不譴是非」,「外死生」,「無終始」,胥此意也。中國出世之說,至此乃始圓備。
察周季之思潮,略有四派。一鄒魯派,皆誦法先王,標榜仁義,以備世之急,儒有孔孟,墨有墨翟。二陳宋派,老子生於苦縣,本陳地也,言清凈之治,迨莊周生於宋,則且以「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」,自無為而入於虛無。三曰鄭衛派,鄭有鄧析申不害,衛有公孫鞅,趙有慎到公孫龍,韓有韓非,皆言名法。四曰燕齊派,則多作空疏迂怪之談,齊之騶衍,騶奭,田駢,接子等,皆其卓者,亦秦漢方士所從出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