潛溪集/卷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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諸子辯(並序)
[編輯]諸子辯者何?辯諸子也。通謂之諸子何?周、秦以來,作者不一姓也。作者不一姓,而其立言何人人殊也?先王之世,道術咸出於一軌,此其人人殊何?各奮私知而或盭大道也,由或盭大道也,其書雖亡,世復有依仿而托之者也。然則子將奈何?辭而辯之也。曷為辯之?解惑也。
《鬻子》一卷,楚鬻熊撰。熊為周文王師,封為楚祖者。書二十二篇,蓋子書之始也。《藝文志》屬之道家,而小說家又別出十九卷。今世所傳者,出祖無擇所藏,止十四篇。《崇文總目》謂其八篇已亡,信矣。其文質,其義弘,實為古書無疑。第年代久邈,篇章舛錯,而經漢儒補綴之手,要不得為完書。黃氏疑為戰國處士所託,則非也。序稱熊見文王時,年已九十。其書頗及三監曲阜時事,蓋非熊自著。或者其徒名政者之所記歟?不然何其稱「昔者文王有問於鬻子」云。
《管子》二十四卷,齊大夫管夷吾撰。夷吾字仲,其書經劉向所定。凡九十六篇,今亡十篇。自《牧民》至《幼官圖》九篇,為經言;《五輔》至《兵法》八篇,為外言;《大匡》至《戒》九篇,為內言;《地圖》至《九變》十八篇,為短語;《任法》至《內業》五篇,為區言;《封禪》至《問霸》十三篇,為雜篇;《牧民解》至《明法解》五篇,為管子解;《臣乘馬》至《輕重庚》十九篇,為管子輕重。予家又亡《言昭》、《修身》、《問霸》、《牧民解》、《輕重庚》五篇,止八十一篇,題云「唐司空房元齡注」。或云非也,尹知章注是書,非仲自著也。其中有絕似《曲禮》者,有近似老、莊者,有論伯術而極精微者,或小智自私而其言至卑汙者,疑戰國時人采掇仲之言行,附以他書成之。不然,毛嬙、西施、吳王好劍、威公之死、五公子之亂事,皆出仲後,不應豫載之也。朱子謂仲任齊國之政,又有「三歸」之溺,奚暇著書?其說是矣。先儒之是仲者,稱其謹政令,通商賈,均力役,盡地利,既為富強,又頗以禮義廉恥化其國。《裕如》、《心術》、《白心》之篇,亦嘗側聞正心誠意之道,其能一匡天下,致君為五伯之盛,宜矣。其非仲者,謂先王之制,其盛極於周。後稷、公劉、大王、王季、文、武、成、康、周公之所以制周者,非一人之力,一日之勤。經營之難,積累之素,況又有出於唐、虞、夏、商之舊者矣。及其衰也,而仲悉壞之,何仲之不仁也!嗚呼,非之者固失,而是之者亦未為得也。何也?仲之任術立伯,假義濟欲,縱能致富強,而汲汲功利,禮義俱喪,其果有聞正心誠意之道乎?周自平王東遷,諸侯僭王,大夫僭諸侯,文、武、成、康、周公之法,一切盡壞,列國盡然,非止仲一人而已也。然則仲何如人?曰:「人也,功首而罪魁者也。」曰:「儕之申、韓、鞅、斯之列,亦有間乎?」曰:「申、韓、鞅、斯刻矣,而仲不至是也。原其『作俑』之意,仲亦烏得無罪焉?薄乎云爾。」
《晏子》十二卷,出於齊大夫晏嬰。《漢志》八篇,但曰《晏子》。隋、唐七卷,始號《晏子春秋》。與今書卷數不同。《崇文總目》謂其書已亡,世所傳者,蓋後人采嬰行事而成。故柳宗元謂墨氏之徒有齊人者為之,非嬰所自著。誠哉是言也。
《老子》二卷,《道經》、《德經》各一,凡八十一章,五千七百四十八言,周柱下史李耳撰。耳字伯陽,一字聃。聃,耳漫無輪也。或稱周平王四十二年,以其書授關尹喜。今按平王四十九年入《春秋》,實魯隱公之元年。孔子則生於襄公二十二年。自入《春秋》,下距孔子之生,已一百七十二年。老聃,孔子所嘗問禮者,何其壽歟?豈《史記》所言老子百有六十餘歲,及或言二百餘歲者,果可信歟?聃書所言,大抵斂、守、退、藏,不為物先,而一返於自然。由其所該者甚廣,故後世多尊之行之。「視之不見名曰夷,聽之不聞名曰希,搏之不得名曰微。」道家祖之。「穀神不死,是謂玄牝。玄牝之門,是謂天地根。」神仙家祖之。「吾不敢為主而為客,不敢進寸而退尺。是謂行無行。攘無臂,仍無敵,執無兵。禍莫大於輕敵,輕敵幾喪吾寶。故抗兵相加,哀者勝矣。」兵家祖之。「道衝而用之或不盈,淵乎似萬物之宗,挫其銳,解其紛,和其光,同其塵。湛兮似若存,吾不知誰之子,象帝之先。」莊、列祖之。「將欲翕之,必固張之。將欲弱之,必固強之。將欲廢之,必固興之。將欲奪之,必固與之。」申、韓祖之。「以正治國,以奇用兵,以無事取天下。」張良祖之。「我無為而民自化,我好靜而民自正,我無事而民自富,我無欲而民自樸。」曹參祖之。聃亦豪傑士哉!傷其本之未正,而末流之弊,至貽士君子有「虛玄長而晉室亂」之言。雖聃立言之時,亦不自知其禍若斯之慘也。嗚呼,此姑置之。道家宗黃、老,黃帝書已不傳,而老聃亦僅有此五千言,為其徒者,乃棄而不習,反依仿釋氏經教以成書。開元所列《三洞瓊綱》固多亡缺,而祥符《寶文統錄》所記,若《大洞真》,若《靈寶洞玄》,若《太上洞神》,若《太真》,若《太平》,若《大清》,若《正一》諸部,總四千三百五十九卷,又多雜以符咒、法籙、丹藥、方技之屬,皆老氏所不道。米巫祭酒之流,猶自號諸人曰「吾蓋道家,吾蓋道家」云。
《文子》十二卷,老子弟子所撰,不知氏名。徐廣曰:「名抃。」李暹曰:「姓辛,葵丘濮上人,號曰計然,范蠡師事之。」裴掞曰:「計然姓辛,字文子,其先晉國公子也。」孟康曰:「姓計,名然,越臣也。」蔡謨曰:「計然者,范蠡所著書篇名,非人也。謂之計然者,所計而然也。」顏師古曰:「蔡說謬矣,《古今人表》計然列在第四等。計然一名計妍,《吳越春秋》及《越絕書》並作計倪。倪與妍、然三音皆相近,故訛耳。」由是觀之,諸說固辯矣。然是書非計然之所著也。予嘗考其言,一祖老聃,大概《道德經》之義疏爾。所謂「體道者不怒不喜,其坐無慮,寢而不夢,見物而名,事至而應」。即「載營魄抱一」,「專氣致柔」,「滌除玄覽」也。所謂「上士先避患而後就利,先遠辱而後求名,故聖人常從事於無形之外,而不留心於已成之內,是以禍患無由至,非譽不能塵垢」。即「知白守黑」,「知雄守雌」,「知榮守辱」之義也。所謂「靜則同,虛則通,至德無為,萬物皆容」。即「道常無為而無不為。侯王若能守,萬物將自化」也。所謂「道可以弱,可以強,可以柔,可以剛,可以陰,可以陽,可以幽,可以明,可以包裹天地,可以應待無方」。即「道衝而用之或不盈,淵乎似萬物之宗」也。其他可以類推。蓋老子之言弘而博,故是書雜以黃老、名法、儒墨之言以明之,毋怪其駁且雜也。計然與范蠡言,皆權謀術數,具載於書,絕與此異,予固知非著是書者也。黃氏屢發其偽,以為唐徐靈府作,亦不然也。其殆文姓之人,祖老聃而托之者歟?抑因裴氏「姓辛字文子」之說,誤指為范子《計然》十五卷者歟?
《關尹子》一卷,周關令尹喜所撰。喜與老聃同時,著書九篇,頗見之《漢志》。自後諸史無及之者,意其亡已久矣。今所傳者,以《一字》、《二柱》、《三極》、《四符》、《五鑒》、《六匕》、《七釜》、《八籌》、《九藥》為名,蓋徐蕆子禮得於永嘉孫定,未知定又果從何而得也。前有劉向《序》,稱蓋公授曹參,參薨書葬。孝武帝時,有方士來上淮南王安,秘而不出。向父德治淮南王事,得之。文既與向不類,事亦無據,疑即定之所為也。閑讀其書,多法釋氏及神仙方技家,而藉吾儒言文之。如變識為智,一息得道,嬰兒蕊女,金樓絳宮,青蛟白虎,寶鼎紅爐,誦咒土偶之類,聃之時無是言也。其為假託,蓋無疑者。或妄謂二家之說,實祖於此,過矣。然其文雖峻潔,亦頗流於巧刻,而宋象先之徒,乃復尊信如經,其亦妄人哉。
《亢倉子》五卷,凡九篇,相傳周庚桑楚撰。予初苦求之不得,及得之,終夜疾讀。讀畢歎曰:「是訛書也,剿老、莊、文、列及諸家言而成之也。」其言曰:「近代以文章取士,則剪巧綺襤益至,而正雅典實益藏。」夫文章取士,近代之制,戰國之時無有也。其中又以「人」易「民」,以「代」易「世」。世民,太宗諱也,偽之者其唐士乎?予猶存疑而未決也。後讀他書,果謂天寶初,詔號亢桑子為《洞靈真經》,求之不獲。襄陽處士王士元,采諸子文義類者,撰而獻之。其說頗與予所見合。復取讀之,益見其言詞不類。因棄去不復省。《農道》一篇雖可讀,古農家書具有之。或者謂可孤行,吾亦不知其為何說也。
《鄧析子》三卷,鄭人鄧析撰。析操兩可之說,設無窮之辭,當子產之世,數難子產之法。子產卒後二十一年,駟蒨為政,殺鄧析而用其竹刑。夫析之學,兼名、法家者也。其言天於民無厚,君於民無厚,父於子無厚,兄於弟無厚,刻矣。夫民非天弗生,非君弗養,非父弗親,非兄弗友,而謂之無厚,可乎?所謂不能屏勃厲,全夭劄,執穿窬、詐偽誅之。堯舜位為天子,而丹朱、商均為布衣。周公誅管、蔡,豈誠得已哉?非常也,變也。析之所言如此,真不法先王,不是禮義,而好治怪說者哉!其被誅戮宜也,非不幸也。
《鶡冠子》,楚人撰,不知姓名。嘗居深山,以鶡羽為冠,著書四卷,因以名之。其書述三十變通、古今治亂之道,而《王瑽》篇所載楚制為詳。立言雖過乎嚴,要亦有激而云也。周氏譏其以處士妄論王政,固不可哉?第其書晦澀,而後人又雜以鄙淺言,讀者往往厭之,不復詳究其義。所謂「天用四時,地用五行,天子執一,以守中央」,此亦黃、老家之至言。使其人遇時,其成功必如韓愈所云。黃氏又謂韓愈獵取二語之外,餘無留良者,亦非知言也。士之好妄論人也,如是哉!陸佃解本十九篇,與晁氏削去前後五卷者合。予家所藏,但十五篇云。
《子華子》十卷,程本撰。本字子華,晉人,曰魏人者,非也。《藝文志》不錄。予嘗考其書,有云:「秦襄公方啟西戎,子華子觀政於秦。」又稽莊周所載子華子事,則云「見韓昭僖侯」。夫秦襄公之卒,在春秋前,而昭僖之事,在春秋後。前後相去二百餘年,子華子何其壽也?其不可知者一。《孔子家語》言孔子遭齊程子於郯。程子蓋齊人,今子華子自謂程之宗君,受封於周,後十一世,國並於溫。程本商季文王之所宅,在西周當為畿內小國。溫者,周司寇蘇忿生之所封。周襄王舉河內溫原以賜晉文公,溫固晉邑也,孰謂西周之程、而顧並於河內之溫乎?地之遠邇,亦在可疑。其不可知者二。《後序》稱子華子為鬼穀子師。鬼穀,戰國縱橫家也,今書絕不似之,乃反類道家言,又頗剿浮屠、老子、莊周、列禦寇、孟軻、荀卿、《黃帝內經》、《春秋外傳》、司馬遷、班固等書而成。其不可知者三。劉向校定諸書,咸有《序》,皆淵愨明整,而此文獨不類。其不可知者四。以此觀之,其為偽書無疑。或傳王摐性之、姚寬令威多作贗書,而此恐出其手,理或然也。然其文辭極舂容,而議論煥發,略無窘澀之態,故尤善惑人。人溺文者,孰覺其偽哉!
《列子》八卷,凡二十篇,鄭人列禦寇撰。劉向校定八篇,謂禦寇與鄭繆公同時。柳宗元云:「鄭繆公在孔子前幾百載。禦寇書言鄭殺其相駟子陽,則鄭繻公二十四年,當魯繆公之十年。向蓋因魯繆公而誤為鄭爾。」其說要為有據。高氏以其書多寓言,而並其人疑之,所謂「禦寇者,有如鴻蒙列缺之屬」,誤矣。書本黃、老言,決非禦寇所自著,必後人會萃而成者。中載孔穿、魏公子牟,及西方聖人之事,皆出禦寇後。《天瑞》、《黃帝》二篇,雖多設辭,而其離形去智,泊然虛無,飄然與大化遊,實道家之要言。至於《楊朱》、《力命》,則為我之意多,疑即古楊朱書,其未亡者剿附於此。禦寇先莊周,周著書多取其說,若書事簡勁弘妙,則似勝於周。間嘗熟讀其書,又與浮屠言合。所謂「內外進矣,而後眼如耳,耳如鼻,鼻如口,無弗同也。心凝形釋,骨肉都融,不覺形之所倚,足之所履」,非大乘圓行說乎?「鯢旋之潘(合作番)為淵,止水之潘為淵,流水之潘為淵,濫水之潘為淵,沃水之潘為淵,瀋水之潘為淵,雍水之潘為淵,汧水之潘為淵,肥水之潘為淵」。非修習教觀說乎?「有生之氣,有形之狀,盡幻也。造化之所始,陰陽之所變者,謂之生,謂之死。窮數達變,因形移易者,謂之化,謂之幻。造物者,其巧妙,其功深,固雖窮難終。因形者,其巧顯,其功淺,故隨起隨滅。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,始可以學幻。」非幻化生滅說乎?「厥昭生乎濕,醯雞生乎酒,羊奚比乎不筍久竹,生青寧,青寧生程,程生馬,馬生人。人久入於機,萬物皆出於機,皆入於機。」非輪回不息說乎?「人胥知生之樂,未知生之苦」;「知死之惡,未知死之息。」非寂滅為樂說乎?「精神入其門,骨骸反其根,我尚何存?」非圓覺四大說乎?中國之與西竺,相去一二萬里,而其說若合符節,何也?豈其得於心者,亦有同然歟?近世大儒,謂華梵譯師皆竊莊、列之精微,以文西域之卑陋者,恐未為至論也。
《曾子》,孔子弟子、魯人曾參所撰也。《漢志》云十八篇,《唐志》云二卷。今世所傳自《修身》至《天圓》,凡十篇,分為二卷,與《唐志》合,視漢則亡八篇矣。其書已備見《大戴禮》中,予取而讀之,何其明白皎潔若列星之麗天也!又何其敷腴諄篤若萬卉之含澤也!傳有之:「有德者必有言。」信哉!「七十而從心」,「進學之序,七十免過」,勉人之辭,其立言迥然不同也。周氏不察而譏之,過矣。「君子愛日誨學者也」,「一日三省,自治功也。」語有詳略,事有不同也。高氏以辭費誚之,亦何可哉?或謂《大孝》篇有及樂正子春事,固出後人所輯,而非曾子所自著,則庶幾也。
《言子》三卷。言子名偃,字子遊,吳人,孔門弟子。近新昌王爚,裒《論語》書所載問答,而為此書。不知者,直謂為偃所自著,蓋非也。大抵古書之存於今者,多出於後人之手。如《孔子家語》,謂為孔安國所錄壁中之文,往往多鈔《左傳》《禮記》諸書,特稍異其辭耳。善讀者,固不敢與之。世傳賈誼《新書》,謂誼所作,亦不過因《過秦論》《吊湘賦》而雜以《漢書》中語足之,似非誼本書也。此猶有所附麗而然,古《三墳》書亡已久,宋毛漸特出之,《山墳》則言君臣、民物、陰陽、兵家,謂之《連山》;《氣墳》則言歸藏、生動、長育、止殺,謂之《歸藏》;《形墳》則言天地、日月、山川、雲氣,謂之《乾坤》。與先儒所言《三易》大異。《陰符》古無是書,唐李筌特出之,以為黃帝所作,皆取兵家譎誕不經語,而文以奇澀之辭。又妄說太公、范蠡、鬼穀、張良、諸葛亮等訓注,皆鑿空扇虛以惑世,尤使人驚愕不止。是果何為者哉?予讀言子之書,於是乎有感。
《子思子》七卷,魯人孔伋撰。子思,伋字也。避孔子,不敢稱姓,故曰子思子。然亦後人綴緝而成,非子思之所自著也。中載孟軻問牧民之道何先,子思子曰:「先利之。」軻曰:「君子之告民者,亦仁義而已,何必曰利?」子思子曰:「仁義者,固所以利之也。上不仁則不得其所,上不義則樂為詐,此為不利大矣。」他日,孟軻告魏侯以仁義,蓋深得子思子之本旨。或者不察,乃遽謂其言若相反者,何耶?
《慎子》一卷,慎到撰。到,趙人,見於《史記·列傳》,《中興館閣書目》乃曰瀏陽人。瀏陽在今潭州,吳時始置縣,與趙南北了不相涉也,誤也。《漢志》云四十二篇。《唐志》云十卷,不言篇數。《崇文總目》言三十七篇。今所存者,唯《威德》、《因循》、《民雜》、《德立》、《君人》五篇耳。《威德》篇曰:「立天子以為天下,非立天下以為天子也。立君以為國,非立國以為君也。立官長以為官,非立官以為官長也。」《民雜》篇曰:「大君者太上也,兼畜下者也。下之所能不同,而皆上之用也。是以大君因民之能為資,盡包而畜之,無取去焉。」《君人》篇曰:「君人者,舍法而以身治,則誅賞予奪,從君心出矣。然則受賞者雖當,望多無窮;受罰者雖當,望輕無已。」皆純簡明易,類非刑名家所可及。到亦稷下能言士哉!莊周、荀卿稱之,一則曰「慎到」,二則曰「慎到」,雖其術不同,亦有以也。
《莊子》十卷,戰國時蒙人、漆園吏莊周撰。《內篇》七,《外篇》十五,《雜篇》十一,總三十三篇。其書本《老子》,其學無所不窺。其文辭汪洋淩厲,若乘日月、騎風雲,下上星辰,而莫測其所之。誠有未易及者。然所見過高,雖聖帝經天緯地之大業,曾不滿其一哂,蓋仿佛所謂古之狂者。惜其與孟軻氏同時,不一見而聞孔子之大道。苟聞之,則其損過就中,豈在軻之下哉?嗚呼,周不足語此也。孔子百代之標準,周何人?敢掊擊之,又從而狎侮之。自古著書之士雖甚無顧忌,亦不至是也。周縱日見軻,其能幡然改轍乎?不幸其書盛傳,世之樂放肆而憚拘檢者,莫不指周以藉口,遂至禮義陵遲,彝倫斁敗,卒踣人之家國,不亦悲夫!金李純甫亦能言之士,著《鳴道集說》,以孔、孟、老、莊同稱為聖人,則其沈溺之習,至今猶未息也。異說之惑人也深矣!夫《盜蹠》、《漁父》、《讓王》、《說劍》諸篇,不類前後文,疑後人所剿入。晁氏謂孔子沒,道術散,老子始著書,周起而羽翼之。老子著書,在孔子未沒之先。
《墨子》三卷,戰國時宋大夫墨翟撰。上卷《親士》、《修身》、《所染》、《法儀》、《七患》、《辭過》、《三辨》七篇,號曰「經」。中卷《尚賢》三篇,下卷《尚同》三篇,皆號曰「論」。共十三篇。考之《漢志》七十一篇,《館閣書目》則六十一篇,已亡《節用》、《節葬》、《明鬼》、《非樂》、《非儒》等九篇,比今書則又亡多矣。墨者,強本節用之術也。予嘗愛其「聖王作為宮室,便於主,不以為觀樂」之言。又嘗愛其「聖人為衣服,適身體、和肌膚,非榮耳目而觀愚民」之言。又嘗愛其「飲食增氣、充虛、強體、適腹」之言。墨子其甚儉者哉!卑宮室,菲飲食,惡衣服,大禹之薄於自奉者。孔子亦曰:「奢則不遜,儉則固。」然則「儉」固孔子之所不棄哉!或曰,如子之言,則翟在所取,而孟子辭而辟之,何也?曰:本二。
《鬼穀子》三卷,鬼穀子撰。一名元微子。鬼穀子無姓名、里居,戰國時隱潁川陽城之鬼穀,故以為號。或云王誗(誗一作詡)者,妄也。長於養性、治身。蘇秦、張儀師之,受捭闔之術十三章,又受《轉圓》、《胠篋》及《本經》、《持樞》、《中經》三篇。《轉圓》、《胠篋》今亡。梁陶宏景注。劉向、班固錄書,無《鬼穀子》。《隋志》始有之,列於縱橫家。《唐志》以為蘇秦之書。大抵其書皆捭闔、鉤箝、揣摩之術。其曰:「與人言之道,或撥動之,令有言以示其同;或閉藏之,使自言以示其異。」捭闔也。「既內感之而得其情,即外持之使不得移。」鉤箝也。「量天下之權,度諸侯之情,而以其所欲動之。」揣摩也。是皆小夫蛇鼠之智,家用之則家亡,國用之則國僨,天下用之則失天下,學士大夫宜唾去不道。高氏獨謂其得於楊老闔辟、翕張之外,不亦過許矣哉!其中雖有「知性寡累,知命不憂」,及「中稽道德之祖,散入神明之頤」等言,亦恆語爾,初非有甚高論也。嗚呼,曷不觀之儀、秦乎?儀、秦用其術而最售者,其後竟何如也?高愛之慕之,則吾有以識高矣。
《孫子》一卷,吳孫武撰,魏武帝注。自《始計》至《用間》凡十三篇。《藝文志》乃言八十二篇,杜牧信之,遂以為武書數十萬言,魏武削其繁剩,筆其精粹,以成此書。按《史記》,闔閭謂武曰:「子之十三篇,吾盡觀之。」其數與此正合。《漢志》出《史記》後,牧之言要非是。武,齊人,吳闔閭用以為將,西破強楚,入郢,北威齊、晉,顯名諸侯。葉適以不見載於《左傳》,疑其書乃春秋末、戰國初山林處士之所為。予獨不敢謂然。春秋時列國之事,赴告者則書於策,不然則否。二百四十二年之間,大國若秦、楚,小國若越、燕,其行事不見於經傳者有矣,何獨武哉?或曰:「《風後握奇經》,實行兵之要,其說實合乎伏羲氏之卦畫,奇正相生,變化不測。諸葛亮得之,以為『八陣』。李靖得之,以為『六花陣』。而武為一代論兵之雄,顧不及之,何也?」曰:「《兵勢》篇不云乎:『戰者以正合,以奇勝。』戰勢不過奇正,奇正之變,不可勝窮。奇正相生,如循環之無端。《九地》篇又不云乎:『用兵者,譬如率然。』率然者,常山之蛇也,擊其首則尾至,擊其尾則首至,擊其中則首尾俱至。斯固風後之遺說也,曾謂其不及之,可乎?」嗚呼,古之談兵者,有仁義,有節制,至武一趨於權術變詐,流毒至於今未已也。然則武者,固兵家之祖,亦兵家之禍首歟!
《吳子》二卷,衛人吳起撰。起嘗學於曾子。其著書曰《圖國》、《料敵》、《治兵》、《論將》、《應變》、《勵士》,凡六篇。夫干戈相尋,至於戰國,慘矣!往往以智術詐譎,馳騁於利害之場,無所不用其至,若無士矣。起於斯時,對魏武侯則曰:在德不在險。論制國治軍,則曰:教之以禮,勵之以義。論天下戰國,則曰:五勝者禍,四勝者弊,三勝者霸,二勝者王,一勝者帝,數勝得天下者稀,以亡者眾。論為將之道則曰:所慎者五,一曰理,二曰備,三曰果,四曰戒,五曰約。何起之異夫諸子也?此所以守西河,與諸侯大戰七十六,全勝六十四,闢土四面,拓地千里,宜也。較之孫武,則起幾於正,武一乎奇,其優劣判矣。或者謂,起為武之亞,抑亦未之思歟?然則殺妻求將,齧臂盟母,亦在所取乎?曰:姑舍是。
《尉繚子》五卷,不知何人書。或曰魏人,以《天官》篇有「梁惠王問」知之。或曰齊人也。未知孰是。其書二十四篇,較之《漢志》「雜家」二十九篇,已亡五篇。其論兵曰:「兵者兇器也,爭者逆德也,將者死官也,故不得已而用之。無天於上,無地於下,無王於後,無敵於前。一人之兵,如狼如虎,如風如雨,如雷如霆,震震冥冥,天下皆驚。」由是觀之,其威烈可謂莫之嬰矣。及究其所以為用,則曰:「兵不攻無過之城,不殺無罪之人。夫殺人之父兄,利人之貨財,臣妾人之子女,此皆盜也。」又曰:「兵者,所以誅暴亂,禁不義也。兵之所加者,農不離其田業,賈不離其肆宅,士大夫不離其官府。故兵不血刃,而天下親。」嗚呼,又何其仁哉!戰國談兵者,有言及此,君子蓋不可不與也。宋元豐中,是書與孫、吳二子,司馬穰苴《兵法》,黃石公《三略》,呂望《六韜》,李衛公《問對》,頒行武學,號為「七書」。孫、吳當是古書;《司馬兵法》本古者《司馬兵法》而附以田穰苴之說,疑亦非偽;若《三略》、《六韜》、《問對》之類,則固後人依仿而托之者也,而雜然渾稱無別,其或當時有司之失歟?
《尹文子》二卷,周尹文撰。其書言大道似老氏,言刑名類申、韓,蓋無足稱者。晁氏獨謂其亦宗六藝,數稱仲尼,其叛道者蓋鮮。嗚呼,世豈有專言刑名而不叛道者哉?晁失言矣!仲長統序,稱其出於周尹氏,齊宣王時居稷下,與宋抃、彭蒙、田駢,同學於公孫龍。按龍客於平原君,君相趙惠文王。宣王死下距惠文王之立,已四十餘歲,是非學於龍者也。統卒於獻帝讓位之年,而序其黃初末到京師,亦與史不合。嗚呼,《素問》以為黃帝所作,而有「失侯失王,脫營不醫」之文,殊不知秦滅六國,漢諸侯王國除,始有失侯王者。《六韜》謂出於周之呂牙,而有「避正殿」之語,殊不知避正殿乃戰國後事。《爾雅》以為周公所制,而有「張仲孝友」之言,殊不知張仲乃周宣王時人。予嘗驗古書真偽,每以是求之,思過半矣,又況文辭氣魄之古今,絕然不可同哉!予因知統之序,蓋後人依託者也。嗚呼,豈獨序哉!
《商子》五卷,秦公孫鞅撰。鞅,衛之庶孽,封於商,故以名書。《漢志》二十九篇。陳氏謂二十八篇。予家藏本二十六篇,其第二十一篇亡。鞅好刑名之學,秦孝公用之,遂致富強,後卒以反誅。今觀其術,以勸耕、督戰為先務。墾草之令,農戰之法,至嚴至峻也。然不貴學問以愚民,不令豪傑務學詩書,其毒流至嬴政,遂大焚《詩》《書》百家語,以愚天下黔首,鞅實啟之,非特李斯過也。議者不是之察,尚摘其「商、農無得糴糶」,「貴酒肉,重租」之語,以為疵病,是猶舍人殺奪之罪,而問其不冠以見人,果何可哉?
《公孫龍子》三卷,《疏府》、《白馬》、《指物》、《通變》、《堅白》、《名實》,凡六篇。《漢志》六十四篇,其亡已多矣。龍,趙人,平原君客也。能辨說,傷明王之不興,疾名器之乖實,以假指物,以混是非,冀時君之有悟,而正名實焉。予嘗取而讀之,「白馬非馬」之喻,「堅白同異」之言,終不可解。後屢閱之,見其如捕龍蛇,奮迅騰,益不可措手。甚哉其辨也!然而名實愈不可正,何邪?言弗醇也。天下未有言弗醇而能正,苟欲名實之正,亟火之。
《荀子》十卷,趙人荀卿撰。卿名況,《漢志》避宣帝諱,作孫卿。劉向校定,除其重複者三十二篇,為十二卷,題曰《新書》。唐楊倞為之注,且更《新書》為《荀子》,易其篇第,析為二十卷。卿以齊襄王時遊稷下,距孟子至齊五十年矣,列於大夫,三為祭酒。去之楚,春申君以為蘭陵令。以讒去。之趙,與臨武君議兵。入秦見應侯,昭王以聘。反乎楚,復為蘭陵令。既廢,家蘭陵以終。鄉先正唐仲友云:「向序卿事,本司馬遷。於遷書有三不合:春申君死,當齊王建二十八年,距宣王八十七年。向言卿以宣王時來遊學,春申君死而卿廢。設以宣王末年遊齊,年已百三十七矣。遷書記孟子以惠王三十五年至梁,當齊宣王七年,惠王以『叟』稱孟子,計亦五十餘。後二十二年,子之亂燕,孟子在齊。若卿來以宣王時,不得如向言後孟子百餘歲。田忌薦孫臏為軍師,敗魏桂陵,當齊威王二十六年,距趙孝成王七十八年。臨武君與卿議兵於王前,向以為孫臏,倞以敗魏馬陵疑年,馬陵去桂陵又十三年矣。《崇文總目》言卿楚人,楚禮為客卿,與遷書、向《序》駁,益難信。」其論殊精絕。然況之為人,才甚高而不見道者也。由其才甚高,故立言或弗悖於孔氏;由其不見道,故極言性惡,及譏訕子思、孟軻不少置。學者其亦務知道哉?李斯雖師卿,於卿之學懵乎未之有聞。先儒遂以為病,指卿為剛愎不遜、自許太過之人,則失之矣。
《韓子》二十卷者,韓非所撰。非,韓之諸公子也,喜刑名法術之學,而歸其本於黃老。與李斯同事荀卿。以書幹韓王不用,乃觀往者得失之變,作《孤憤》、《五蠹》、《內外儲》、《說林》、《說難》五十五篇,計十餘萬言。秦王見而悅之,急攻韓得非。斯自以不如非,忌之,譖於秦王。下吏,使自殺。非,慘激人也,君臣、父子、夫婦之間,一任以法,其視仁義蔑如也。法之所及,雖刀鋸日加,不以為寡恩也。其無忌憚,至謂孔子未知孝、悌、忠、信之道;謂賢堯、舜、湯、武,乃天下亂術;謂父有賢子、君有賢臣,適足以為害;謂人君藏術胸中,以倡眾端,而潛御群臣。噫,是何言歟?是何言歟?是亦足以殺其身矣!
《燕丹子》三卷。丹,燕王喜太子,此書載其事為詳。其辭氣頗類《吳越春秋》、《越絕書》,決為秦、漢間人所作無疑。考其事,與司馬遷《史記》往往皆合。獨烏頭白,馬生角,機橋不發,進金擲蛙,膾千里馬肝,截美人手,聽琴姬得隱語等事,皆不之載。周氏謂遷削而去之,理或然也。夫丹不量力而輕撩虎須,荊軻恃一劍之勇而許人以死,卒致身滅國破,為天下萬世笑。其事本不足議,獨其書序事有法,而文彩爛然,亦學文者之所不廢哉。
《孔叢子》七卷,《中興書目》稱漢孔鮒撰。鮒該覽六藝,秦並天下,召為魯國文通君,拜太傅。及焚書令行,乃歸藏書屋壁,自隱嵩山。陳涉起,聘為博士,遷太師。仕六旬,以言不用,托目疾退老於陳,而著是書。年五十七卒。則固非漢人矣。又稱一名盤盂。《藝文志》有孔甲《盤盂》二十六篇,本注謂黃帝史,或謂夏帝時人。此書稱子魚名鮒,陳人,或謂之子鮒,或謂之孔甲。孔甲姓名偶同,又決非著《盤盂》者也。其殆孔氏子孫,雜記仲尼、子思、子上、子高、子順、子魚之言行者歟?其第七卷,則漢孔臧以所著賦與書,謂之《連叢》附於卷末。嘉祐中,宋咸為之注。雖然,此偽書也。偽之者其宋咸歟?王士元偽作《亢桑子》,而又自為之注,抑此類歟?近世之為偽書者,非止咸也。若阮逸、關朗《易傳》,李靖《問對》,若張商英《素書》,若戴師愈《麻衣易》,亦往往不能迷明者之目,竟何益哉!今觀是書《記問》篇所載,有子思與孔子問答語。子思年止六十二,魯穆公同時人。穆公之立,距孔子之沒七十年,子思疑未長也,而何有答問哉?兼之氣質萎弱,不類西京以前文字,其偽妄昭然可見。或者謂其能守家法,不雜怪奇,歷戰國、秦、漢流俗而無所浸淫。未必然也,未必然也!
《淮南鴻烈解》二十一卷,漢劉安撰。安,淮南厲王長之子。招致蘇飛、李尚、左吳、田由、雷被、七披、伍被、晉昌等八人,及諸儒大山、小山之徒,講論道德,總統仁義,著《內書》二十一篇。《李氏書目》云:「第七、第十九亡。」《崇文總目》云:「存者十八篇。」今所傳《原道》、《俶真》、《天文》、《地形》、《時則》、《冥覽》、《精神》、《本經》、《主術》、《繆稱》、《齊俗》、《道應》、《濬論》、《詮言》、《邱略》、《說山》、《說林》、《人間》、《務修》、《泰族》、《等訓》,連卷末《要略》,共二十一篇,似未嘗亡也。又有《中篇》八卷,言神仙黃白之術。又有《外書》三十三篇,《漢志》與《內書》同列於雜家。《中》《外書》餘皆未見。《淮南子》多本《文子》,而出入儒、墨、名、法諸家,非成於一人之手,故前後有自相矛盾者,有亂言而乖事實者。既曰武王伐紂,載屍而行,海內未定,故不為三年之喪。又曰武王欲昭文王之令德,使戎狄各以其賄來貢,遼遠未能至,故治三年之喪,殯兩楹以俟遠方。三代時無印,周官所掌之璽節,鄭氏雖謂如今之印章,其實與犀角虎人龍符旌諸節並用,不過手執之以表信耳。今乃曰「魯國召子貢授以大將軍印」,如是之類,不能盡舉也。昔呂不韋相秦,亦致辯士,使人人著所聞集論,以為十二記、六論、八覽,其說雖未純,要其首尾以類,粲然成一家言,非淮南之雜也。古人論立言者,漢不如秦,秦不如周,信矣哉。
《揚子法言》十卷,漢揚雄撰。凡十三篇,篇各有序,通錄在卷後。景祐初,宋咸引之以冠篇首。或謂始於唐仲友,非也。自秦焚書之後,孔子之學不絕如線,雄獨起而任之,故韓愈以其與孟、荀並稱。而司馬光尤好雄學,且謂孟子好《詩》《書》,荀子好《禮》,揚子好《易》。孟文直而顯,荀文富而麗,揚文簡而奧。惟簡而奧,故難知。其與雄者至矣。是《法言》者,為擬《論語》而作。《論語》出於群弟子之所記,豈孔子自為哉?雄擬之,僭矣!至其甚者,又撰《太玄》以擬《易》,所謂首、衝、錯、測、摛、塋、數、文、掜、圖、告之類,皆足以使人怪駭。由其自得者少,故言辭愈似,而愈不似也。嗚呼,雄不足責也,光以二代偉人,乃膠固雄學,復述《潛虛》以擬玄,抑又何說哉?余因為之長歎。雄之事,經考亭朱子論定者,則未遑及也。
《抱樸子》晉葛洪撰。洪字稚川。著《內篇》二十卷,言神仙黃白變化之事;《外篇》十卷,駁難通釋洪深。抱樸子溺方技家言,謂神仙決可學,學之無難,合丹砂、黃金為藥而服之,即令人壽與天地相畢,乘雲駕龍,上下大清。其他雜引黃帝御女,及三皇內文,劾召鬼神之事,皆誕褻不可訓。昔漢魏伯陽約《周易》作《參同契》上、中、下篇,其言修煉之術甚具。洪乃時與之戾,不識何也。洪嘗自言馬跡山中,受《九鼎》、《金液》二經於鄭君。鄭君名隱,又得之葛仙公元。元,洪從祖也。其後鄭君知江南將亂,負笈持藥,東投霍山,莫知所在。亦不識其仙歟?否也?洪博聞深洽,江左絕倫,為文辭雖不近古,紆徐蔚茂,旁引而曲證,必達己意乃已。要之洪亦奇士,使舍是而學六藝,夫孰御之哉?惜也!
《劉子》五卷五十五篇,不知何人所作。《唐志》十卷,直云梁劉勰撰。今考勰所著《文心雕龍》,文體與此正類,其可徵不疑,第卷數不同為少異爾。袁孝政謂,劉書孔昭傷己不遇,遭天下陵遲,播遷江表,故作此書。非也。孝政以無傳記可憑,復致疑於劉歆、劉勰、劉孝標所為。黃氏遂謂孝政所託。亦非也。其書本黃、老言,雜引諸家之說以足成之,絕無甚高論。末論九家之學跡異歸同,尤為鄙淺。然亦時時有可喜者,《清神》章云:「萬人彎弧以向一鵠,鵠能無中乎?萬物眩曜以惑一生,生能無傷乎?」(《亢倉子》同)三復其言,為之出涕。
《文中子中說》十卷,隋王通撰。通字仲淹,文中蓋門人私諡,因以名其書。世之疑通者有三。一云,《唐書》房、杜傳中,略不及其姓名,此書乃阮逸偽作,未必有其人。按皮日休著《文中子碑》,謂通生乎陳、隋之世,以亂世不仕,退於汾晉,序述《六經》,敷為《中說》,以行教於門人。皮,唐人也,距隋為近,其言若此,果無是人乎?書果逸之偽作乎?一云,通行事於史無考,獨《隋唐通錄》稱其有穢行,為史官所削。然史氏之職,善惡畢書以為世法戒,人有穢行,見諸簡策者多矣,何特削通哉?一云,房、杜、李、魏、二溫、王、陳輩,未必其門人。脫有之,何不薦諸太宗而用之。隋大業十三年五月,通已先卒,將焉薦之?劉禹錫作《王華卿墓誌》,載其家世行事,有曰「門多偉人」,雖未可必其為房、杜諸公,要不可謂非碩士也。第其書出於福郊、福畤之所為,牽合傅會,反不足取信於人。如仁壽四年,通始至長安,李德林卒已九歲,而書有「德林請見」之語。江都有變,通不及聞,而書有「泫然而興」之言。關朗在太和中見魏孝文。自太和丁巳,至通生之歲開皇四年甲辰,一百七年矣,而書謂「問禮於關子朗」,此最為謬妄者也。噫,孟子而下,知尊孔子者曰荀、揚。揚本黃、老,荀雜申、商,唯通為近正,讀者未可以此而輕訾之。
《天隱子》八篇,不知何人所作。唐司馬承禎為之序。承禎字子微,嘗著《坐忘論》。此書言長生久視之法,與之相表裏,豈天隱子即承禎歟?洪興祖謂承禎得天隱子之學,豈或別有考歟?
《玄貞子》,兩見《唐志》,一云十二卷,一云二卷。予所藏者《外篇》三卷爾,計必有《內篇》,而此非全書也。唐張志和撰。韋詣作《內解》。志和字子同,金華人。始名龜齡,年十六擢明經,以策幹肅宗,特見賞重,命待詔翰林,授左金吾衛錄事參軍,因賜名。後坐事貶南浦尉,會赦還,以親既喪不復仕。居江湖,自稱煙波釣徒,著《元真子》,亦以自號。其書多偏曲之論,無足采。所可采者,其隱操亦卓卓云。
《金華子》三卷,劉崇遠撰。或云崇遠唐人,或云五代人。仕至大理司直,其為人莫可考。其為書,錄唐大中後事,蓋駁乎不足議也。昔劉向采傳記百家之言,撮其正詞美義可為勸戒者,以類相從,為《說苑》、《新序》二書,最為近古。識者猶病其徇物者多,自為者少,況崇遠乎哉?金華子,崇遠所自號,蓋有慕皇初平云。
《齊丘子》六卷,一名《化書》。言道、術、德、仁、食、儉「六化」為甚悉。世傳為偽唐宋齊丘子嵩作。張來題其後,遂云:齊丘犬鼠之雄,蓋不足道。其為《化書》,雖皆淺機小數,亦微有見黃、老之所謂道德,其能成功,有以也。嗚呼,是書之作,非齊丘也,終南山隱者譚峭景升也,齊丘竊之者也。其云「能得一者,天下可以理」。老氏說也。「魂魄魅我,血氣醉我,七竅囚我,五根役我」。釋氏說也。「心冥冥兮無所知,神怡怡兮無所之,氣熙熙兮無所為,萬慮不能惑,求死不可得」。神仙家說也,非「淺機小數」比也。使齊丘知此,則何為不得其死也?其文高簡,關尹子可亞也,實微有見於黃、老所謂道德者也。
《聱隅子》二卷,蜀人黃晞撰。晞,宋仁宗時人,著《歔欷瑣微論》十篇,篇有小序。造文效揚雄、王通二氏,而造理不能逮。其謂「張良得聖人之安,蕭何得聖人之變,劉向得聖人之力」者,似不可哉?黃氏間采其語,謂二氏反有所不及,非知言也。然自五季以來,士習極陋,而文亦隨之。入宋殆將百年,而猶未大振。晞獨知辭賦戾乎治具,聲偶甚乎倡優,確然立論,以成一家言。真豪傑士哉!真豪傑士哉!
《周子通書》四十章,本號《易通》,春陵子周子惇頤之所著也。自孟子沒,孔子之學不傳,千載之下,獨周子得之,以授二程氏,遂大白於天下。安定胡宏有云:「一回萬古之光明,如日麗天;將為百世之利澤,如水行地。」其論不亦至哉!第每篇之首,宏輒加以「周子曰」三言,而損其舊有篇名,失其旨矣。是書文雖高簡,體實淵愨,誠可上繼孟氏,非餘子比也,然莫知其師傅之所自。彼妄男子謂,同胡文恭公受學於鶴林壽涯師者,固為詭誕;而云傳《太極圖》於穆修,修傳《先天圖》於種放,放傳於陳摶者,亦恐知周子未盡也。其殆不階師授,超然獨覺於千古之上者歟?
《子程子》十卷,一名《程子粹言》,乃程頤叔子書。蓋其門人楊時變語錄而文之者也。前有序,不著氏名。東陽厲髯翁云:「相傳為廣漢張栻作,序稱得諸子高子家傳,以其卷次不分,編類不別,因離為《論道》、《論學》、《論書》、《論政》、《論事》、《天地》、《聖賢》、《君臣》、《心性》、《人物》十篇,欲其統而要。非求類夫《論語》之書也。」予取觀之,實皆叔子之言,而伯子之說附焉。辭極峻古,雖間有稍離真者,亦不遠矣。覽者尚慎擇之哉!
至正戊戌春三月丙辰,西師下睦州。浦陽壤地與睦境接,居民震驚,多扶挈耄倪走傍縣。予亦遣妻孥入勾無山,獨留未行,日坐環堵中,塊然無所為。乃因舊所記憶者,作《諸子辯》數十通,九家者流頗具有焉。孔子門人之書,宜尊而別之,今亦俯就其列者,欲備儒家言也。始之以鬻子,終之以周、程者,欲讀者有所歸宿也。其中疏剔觝排,亦竊自謂有一發之見。第以家當屢徙之餘,書無片樍可以稽質,不能必其無矛盾也。夏六月壬午僅克脫稿,越三日乙酉,而浦陽平矣。余遂竭蹷趨勾無,驚悸稍定,俾仲子遂錄之如右。於戲,九家之徒競以立異相高,莫甚於衰周之世。言之中道者,則吾聖賢之所已具;其悖義而傷教者,固不必存之以欺世也。於戲,邪說之害人,慘於刀劍,虐於烈火,世有任斯文之寄者,尚忍淬其鋒而膏其焰乎?予生也賤,不得信其所欲為之志,既各為之辨,復識其私於卷末。學孔氏者,其或有同予一嘅者夫?
秋七月丁酉朔,金華宋濂記。
寓言(五首)
[編輯]齊桓公因過葵丘,葵丘人掘地得鐵劍以上。厄於土,蝕甚。桓公力耆之,命左右礪以密砥,沃以鳥膏,雖日切劘下上,而鱗然若痏痂者猶故也。持以示隰朋,隰朋曰:「是謂太白之精,西方之英,北斗上布,中炯外空。不用則已,用不留行。是蓋諸侯之神物也。」復示開方,開方曰:「隰朋之言良是。昔我太公,嘗得寶劍於渭之陽,名曰龍光。命太史占之,其繇有曰:『金以至剛,象以武功,大啟爾封,東海之邦,歷年八百乃終。』迄今卒受國於齊。君之所獲,與太公無異,是殆天欲昌齊伯業乎?昌之必自葵丘始。」管夷吾不言而出,桓公召而問曰:「寡人得寶劍,左右皆吾譽,子獨無一言何也?」夷吾曰:「君暗而臣佞,臣尚何言?」桓公曰:「何故?」夷吾曰:「君勢隆,則諂諛日至。諂諛日至,則危亡之道也。彼隰朋、開方者,豈不知三尺枯鐵,冶鍛之家皆有之,今敢面欺於君,是君有重勢以臨之也。古之賢王,好善而忘勢者,果何為哉?」桓公足地曰:「微汝言,寡人不及此。勢之所至,可畏哉!」
晉景朝出,見飯牛者且行且歌,意軒軒若自得。命韓厥呼而問之:「女衣才至骭,曾無袞繡之華。出牧於野,曾無文軒之載。女果何樂而行歌若是也?」飯牛者曰:「此吾所以樂也。吾豈欲異於人哉?顧袞繡之榮,適以囚吾身。文軒之美,適以械吾體。故絕去而弗求也。吾豈欲異於人哉?人過百齡,其速若一日耳。舞而婆娑,行而浩歌,寤而蕤蕤,寐而魚魚,以此優遊卒歲,不亦安乎?生殺之柄弗累於手,安危之機弗繫於心,朝夕所慮者牛之饑,得青芻一束,則吾事濟矣,不亦足乎?既安且足,其視列車千乘,積粟萬鍾,皆外物也,泊然與化俱冥矣,不亦達乎?有此三者,而欲持以易彼,非惑歟?」韓厥曰:「女自謀則善矣,如蒼生何?」飯牛者不答,笑去。
衛人有齊丘生者,年五十生一子,愛之,食寢非子在側,弗安弗飽。偶渡河,溺死。齊丘像其貌而哭甚哀。其友子人丙曉之曰:「魯人有愛狻猊者,狻猊產徼,而中國不可得。乃使人貌之,而日視之,終不得一見之。爾之所哀,得無類是乎?」齊丘聞之,愈悲。子人丙之兄罵曰:「爾惡識死生之變哉?宜乎不爾聽而愈悲也。」乃走告齊丘曰:「太虛之門,氣有屈信,生生死死,一耳,爾容何力哉?古之達人,委之順之,由之全之,不逆命,不沮化,不祈內福,不辟外禍,不知天之為人,人之為天也。且爾之死生,亦縱浪大化中,未知津涯,尚何暇恤爾之子哉?」齊丘收泣謝曰:「喻之矣。」
商於子家貧,無犢以耕,乃牽一大豕,駕之而東。大豕不肯就軛,既就復解,終日不能破一畦。甯毋先生過而尤之曰:「子過矣,子過矣,耕當以牛。以其力之巨,能起塊也。蹄之堅,能陷淖也。豕縱大,安能耕耶?」商於子怒而弗應。甯毋先生曰:「《詩》不云乎?『乃造其曹,執豕於牢。』言將以為肴。今子以之代耕,不幾顛之倒之乎?吾憫而詔子,子乃反怒而弗答,何也?」商於子曰:「子以予顛之倒之,予亦以子倒之顛之。吾豈不知服田必以牛,亦猶牧吾民者必以賢?不以牛,雖不得田,其害小。不以賢,則天下受禍,其害大。子何不以尤我者尤牧民者耶?」甯毋先生顧謂弟子曰:「是蓋有激者也。」
雍丘有北宮殖,操舟捕魚蚌自給。夜宿河濱,忽獲夜光之珠,明照百步外。雍丘之人,以北宮殖得奇寶也,爭刺羊豕往賀之曰:「自若居雍丘,出則操舟,入則舍舟,其衣罔罔爾,其食扈扈爾,宋人之窶者,未有過於若也。若今一旦得奇寶,奇寶者世之所珍,何欲不饜哉?」宋大夫聞之,亦往賀曰:「宋君欲求照乘之珠,十枚既有其九。環宋國之疆而詔之,無有應者,不意若得之河濱也。若當籠以阿錫,貯以寶椷,吾挈若西獻之,貴與富,弗須口也。」北宮殖將行,其父始還自秦。北宮殖具以告,其父哭曰:「予居雍丘十世矣,安於一舟。今以是珠獻,必致貴富,貴富則驕,驕則暴,暴則亂,亂則危,危則大壞而後已。求如今日操舟,尚可得耶?吾安用是為也?吾安用是為也?」碎之。
蘿山雜言(二十首)
[編輯]濂自居青蘿山,山深無來者,輒日玩天人之理。久之,似覺粗有所得,作《蘿山雜言》。
君子之道,與天地並運,與日月並明,與四時並行。衝然若虛,淵然若潛,渾然若無隅,凝然若弗移,充然若不可以形拘。測之而弗知,用之而弗窮。唯其弗知,是以極微;唯其弗窮,是以有終。
至虛至靈者心。視之無形,聽之無聲,探之不見其所廬。一或觸焉,繽繽乎萃也,炎炎乎爇也,莽莽乎馳弗息也。若不以畏為君,而欲轡之勒之,檢之柙之,苞之涵之,是猶教猿學禮也,不亦左乎?
子不見嬰兒乎?目不留采色,故明全;耳不留音聲,故聰全;舌不留苦甘,故味全。君子則之,養其聰,晦其明,忘其味,是之謂通原。通原則幾乎聖人,不用則已,用則為天下獨。
《六經》皆故跡,新入之機不同。其機確確,其履濯濯。其機采采,其履昧昧。甚哉其機也!人以文視經,斯繆已。善察機者,其以質視經乎?
綿綿棼棼,乃政之分。純純謐謐,乃政之一。是故聖人馴而弗擾,靖而弗逸,明而弗察,勤而弗煩。弗擾故民舒,弗逸故民寧,弗察故民寬,弗煩故民裕。四者有失,則天下受其害。
守正莫過於一,一故弗貳。弗貳則明,明則神,神則無不通,天下之能事畢矣。是故聖人之學貴一。
天下,一物也。譬之千鈞,烏獲能舉之。力不獲若,則或壓焉,或僨焉,甚可畏也。然則舉天下有要乎?曰,有,德以懷之,刑以威之。
陰陽相摩,晝夜相環,善惡相形,梟鳳相峙,粱藜相茂,勢也,亦理也。君子欲盡絕小人,得乎哉?
鳥之羽者兩其足,獸之角者去其齒。天地生物,尚有不能,而況眾人乎?故曰功有所不全,力有所不任,才有所不足。
行遇刃者必避,食逢鴆者必舍,懼害己也。麗色藏劍,厚味臘毒,則弗之察,愚矣!
雞司晨,犬警夜,雖堯舜不能廢。人有棄小善而弗采者,非道哉?
以文徼名,名必隳;以貨徇身,身必亡。隳故無成,亡因有爭。唯君子知名不可徼,身不可徇,是謂守素。守素則治,治乃昭,昭乃純,純乃誠。內修不暇,奚事外欲?
皦皦兮不緇,容容兮不知其所窮。如擁鑒,如持衡,隨好惡輕重而應焉,其君子之心也哉?
天無言而生殺遂,伸兮則榮,屈兮則悴,亦何容力哉?故君子與天合德。
不察察以自恃乎?不默默以求全乎?不赫赫以鷙翔乎?不縮縮以雉伏乎?能純一乎?能絕外誘乎?能山立而海受乎?如是者,謂之近道。
彼因氣強,吾以義剛。彼因氣弱,吾以仁柔。剛柔強弱之間,不容一發。知者行之,是謂得天;不肖者悖之,是謂失天。
人有奔走而求首者。或告之曰:「爾首不亡也。」指以示之,泠然而悟。學者之於道,亦然。
世求聖人於人,求聖人之道於經,斯遠已。我可聖人也,我言可經也,弗之思耳。
天下之事,或小或大,或簡或煩,或虧或贏,或同或異,難一矣。君子以方寸心攝之,瞭然不見其有餘。
以術干祿者敗,以財樹家者禍,以勢臨人者辱,以安自恃者危,以學自眩者禽,以行自翹者偽,是六疾也。慈則和,儉則裕,勇則決,明則遠,容則聚,是五懿也。去六疾行五懿,方有為於天下。
書客言(二首)
[編輯]天台李某遇盜,官為購捕之。有刀鑷工出簪珥粥諸市,市魁執送官。工具言私於李東鄰女得之。官逮女問狀,女戰栗不能言。工曰:「爾毋佯懼為也,爾左乳有瘢可驗。」官覆之,信然。女恚,自剄死。死三月,始得真盜。初女童子時,常用工剃髮,故知女瘢。工怨女嫁時不償其勞,陷之。
黃岩少年嘗遊於博徒。一日,飲市上,市人攜虛篋與博。不勝。馳而去。少年慚其紿己,躡至大澤中,杖之仆地。有一翁挾子過焉,意其病厥也,扶還其家。未至,而氣絕。市人家縛翁父子入官,子哀慟不伏。翁謂子曰:「兒毋用苦,吾老矣,自度在世無幾,願易兒也。」子聞之,輒自陳殺市人狀甚悉。官用縱翁歸,翁念兒冤也,自經死。
為說者曰:漢張釋之為廷尉,天下無冤民。嗚呼,今之從政者,其釋之也哉?
琴諭
[編輯]客有為予言,楚、越之交恆多山,山民齊氏者不識琴,問人曰:「何謂琴?」或告之曰:「琴之為製,廣前狹後,圓上方下,嶽首而越底,被之以絲,則鏗鏗然、泠泠然可聽也。」齊悅曰:「是知琴也。」一日,適通都大邑,見負築來者,亟趨視之,驚曰:「是不類廣前狹後、圓上方下者耶?」反側視之良久,又曰:「是不類嶽首而越底者耶?」以指橫度之,則亦有聲出絲間,復曰:「是又不類鏗鏗、泠泠之可聽者耶?」遂力致其人而歸,師之三年,早夜不輟,自以為盡其技也。鄉之告者偶過焉,聞其聲,輒瞿然曰:「子習者築也,非琴也。不然,何若是嘈雜淫哇也?」因出琴,鼓一再行。齊民聞之,蹙額曰:「子紿我矣,子紿我矣!澹乎若大羹玄酒,樸乎若蕢桴土鼓,不足樂也。予所嗜者異乎是,若鸞鳳之鳴,若笙簫之閑作,若燕趙美人之善謳,吾不知子琴之為築,吾築之為琴也,請終樂之。」
嗟夫!琴之為器,人所易識。山民乃以築當之,則夫誤指鄉願為君子,日愛之而不知厭者,尚何怪乎?感斯言,作《琴諭》。
秦士錄
[編輯]鄧弼,字伯翊,秦人也。身長七尺,雙目有紫棱,開合閃閃如電。能以力雄人,鄰牛方鬥不可擘,拳其脊,折仆地。市門石鼓,十人舁弗能舉,兩手持之行。然好使酒,怒視人,人見輒避,曰:「狂生不可近,近則必得奇辱。」一日,獨飲娼樓,蕭、馮兩書生過其下,急牽入共飲。兩生素賤其人,力拒之。弼怒曰:「君終不我從,必殺君,亡命走山澤耳,不能忍君苦也。」兩生不得已,從之。弼自據中筵,指左右揖兩生坐。呼酒歌嘯以為樂。酒酣,解衣箕踞,拔刀置案上,鏗然鳴。兩生雅聞其酒狂,欲起走。弼止之曰:「勿走也,弼亦粗知書,君何至相視如涕唾?今日非速君飲,欲少吐胸中不平氣耳。四庫書從君問,即不能答,當血是刃。」兩生曰:「有是哉?」遽摘《七經》數十義叩之。弼歷舉傳疏,不遺一言。復詢歷代史。上下三千年,纚纚如貫珠。弼笑曰:「君等伏乎未也?」兩生相顧慘沮,不敢再有問。弼索酒被髮跳叫曰:「吾今日壓倒老生矣!古者學在養氣,今人一服儒衣,反奄奄欲絕,徒欲馳騁文墨,兒撫一世豪傑,此何可哉?此何可哉!君等休矣!」兩生素負多才藝,聞弼言大愧,下樓足不得成步。歸詢其所與遊,亦未嘗見其挾冊呻吟也。
泰定末,德王執法西御史臺,弼造書數千言,袖謁之。閽卒不為通,弼曰:「若不知關中有鄧伯翊耶?」連擊踣數人,聲聞於王。王令隸人捽入,欲鞭之。弼盛氣曰:「公奈何不禮壯士?今天下雖號無事,東海島彝尚未臣順,間者駕海艦互市於鄞,即不滿所欲,出火刀斫柱,殺傷我中國民。諸將軍控弦引矢,追至大洋,且戰且卻,其虧國體為已甚。西南諸蠻,雖曰稱臣奉貢,乘黃屋左纛,稱制與中國等,尤志士所同憤。誠得如弼者一二輩,驅十萬橫磨劍伐之,則東西止日所出入,莫非王土矣,公奈何不禮壯士?」庭中人聞之,皆縮頸吐舌,舌久不能收。王曰:「爾自號壯士,解持矛鼓譟,前登堅城乎?」曰:「能。」「百萬軍中,可刺大將乎?」曰:「能。」「突圍潰陣,得保首領乎?」曰:「能。」王顧左右曰:「姑試之。」問所須。曰:「鐵鎧、良馬各一,雌雄劍二。」王即命給與。陰戒善槊者五十人,馳馬出東門外,然後遣弼往。王自臨觀,空一府隨之。暨弼至,眾槊並進。弼虎吼而奔,人馬辟易五十步,面目無色。已而煙塵漲天,但見雙劍飛舞雲霧中,連斫馬首墮地,血涔涔滴。王撫髀歡曰:「誠壯士!誠壯士!」命勺酒勞弼,弼立飲不拜。由是狂名振一時,至比之「王鐵槍」云。王上章薦諸天子,會丞相與王有隙,格其事不下。弼環視四體歎曰:「天生一具銅筋鐵肋,不使立勳萬里外,乃槁死三尺蒿下,命也,亦時也,尚何言?」遂入王屋山為道士,後十年終。
史官曰:弼死未二十年,天下大亂,中原數千里人影殆絕,玄鳥來降失家,競棲林木間。使弼在,必當有以自見。惜哉,弼鬼不靈則已,若有靈,吾知其怒髮上衝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