瀟碧堂集/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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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四·碑
[編輯](萬曆二十九年辛丑~三十四年丙午。34~39歲)
郡國之有城,猶人之有肢體也。體與神相載,則為平滿,為勻適。今有人焉,慕偉衣冠者之魁然,而恢其一臂,途之人爭笑之:「夫夫贅耶?不然,則病臃腫者也。」荊州城不知所自辟。《路史》曰:「夷王時,楚熊渠長子康國句亶,即今江陵。」疑創置始此。《楚志》以為蜀壯繆侯所築,桓南郡增修之,考史亦無確證。然《溟洪記》載:唐元和中,裴宇瘞石室,後人掘得,其狀與江陵城同。而蘇子瞻亦言江陵南門外,有石狀若宇,陷於地中,而猶見其脊。近歲繕南城,乃得之。故識者謂此城規度,似有所受。更閱時代,未敢輒增減。
萬曆壬午,始拓城北隅取方幅,而地故凹,肆廬不具,每春夏間。積潦浸城根,時有崩剝。居人相視以為附贅,無所用,殷殷然惟一割之為快。吏斯土者,議藉藉久未決。今監司周公至,環視歎曰:「夫荊固四達之區,古戰場也。時平則百雉為具,一旦有警,無寸瑽可阨,而萬城之水,朝決朝注,高與堞齊,名雖曰城,其實塹也。舊址因高為壘,蜿蜒皆地骨,辟如載齒於齦,可以啖堅。今城皆窊田,畦之且漬,載齒於唇,豈其有任?且夫增陴置堙,以客茭葦,無用一也。第宅區署,巷陌亭囿,填城中不足,而何有此下澤?無用二也。荊自徙城以來,閭井蕭條,冠帶之倫,悉減往籍,故一時形家亦以為病。大都製不當其形是謂緩,形不束其氣是謂漏,緩與漏,皆不足以發生而導祥,此天地自然之節宣,非臆決也。夫百利而十害,猶曰不可,況其無用以賈害也?」公遂力主復城議,與先太守徐公、今守費公擘畫既定,以歲某月始事,凡幾月日而告成。以丈計之得若干丈,高厚如舊城製,凡用金若干鍰,城成而民不知役。
公實心任事,念念皆經國長計,郡邑大政,無不畢舉。一時良二千石及丞以下,皆卓卓有民譽,故能相與有成。我民世世,實覆載之。是役也,檄修則某,監修則某,督修則某,皆殫力此城,例得並載。
公安治倚江,江水齧岸者百有餘年,至近歲遂割城之半以予水。議者畫為三說以上。一曰,避勿與爭道也,將盡撤其堂皇閭井以就高。而公私困竭,不與者十常七也。二曰,築石堤於江之上流以殺水,堤虹傴而出,水勢北走,迤南一帶,庶免衝激。而勢湍速,投之石未必膠,委千金於洪流,途之人知不可也。三曰,疏二聖洲之故道,以分江勢。夫江身在南,水去原而就洪,疏之不勝淤也,策乃下。
會直指使者應公行部至邑,愀然歎曰:「江患逼矣。而江議迄無定畫,居者危危,若簀下之火。愚則處堂,抑豈無智者也?」江防使者徐公進曰:「適與薦紳父老言未竟也。邑三面負堤,而缺其東,孟公堤垂右臂下,楊令增其支為前障。往年江決,東門邑居漂盡者,左臂虛故也。邇來江患少定,幸萬一之復,而峻其左,可以墨守,此百世之計也。」應公曰善。是邦也詘,詘又不可以需,則為邑出鍰若干,監司郡大夫而下,捐貲各有差。閱月而堤成,邑士民相與歌舞於市,皆曰:微直指使者重念災國不及此。子輿曰:「以佚道使眾,則不怨。」況其不使,且為出貲以貸命也。一時善形家者,皆言邑形勢自西北來,後疊而前削,截之以堤則氣留,留則能為諸祥;且於邑為左,左,龍屬也,地宜豐,形勝之所資也。是役也興,盈庭之議頓止,自忠襄公以來,未之有也。
澤國之有江警,猶西北之有虜警,東南之有倭警也。倭虜之患,至於芟夷我赤子,蹂踐我城郭,而水之虐正等;故捍衛之功,比於折衝。邑故窪澤,割江身為都,每入夏後峽水暴湧,雲昏天回,幾撼地軸。白浪躍雉堞出,居民望之搖搖然。夜則萬雷殷枕,甫就席,輒彷徨起。若此者十餘日或五六日,每歲率三四至,以為常。倉皇有警,則扶白負稚,走郭西之斗堤,涕泣之聲,聞數十里。而堤故孟公舊址,前此去江遠,今蠶食且半,文村之水,直搗其背。萬一水從後決,地勢麵雖高,而方張之怒猝不得泄,必且為旁齧,必且為橫激。我民欲別走,則四顧皆壑,如坳堂之蟻,急而趨芥,及芥一漂不可保,則固未如何也已。數十年來,邑人岌岌,議增護堤,當事者檄縣覆按,竟中革。
而慈谿錢侯胤選,以甲辰之秋來牧,芟積舉廢,凡我民之所疾如其屙,不盡其蠹不止也。凡我民之所急如其家,不擇怨勞險易,慨然當之,無邀幸,無卻退。邑人士知侯將大有為,遂先以堤為請,而革議者有數塉畝虞其壓,輒欲踵故轍。侯陰悉之,偕今丞周君升躬自按行,見遮道者數輩,侯逆問曰:「是故楊一堤址,雖微可尋也,若何訴?」數輩伏曰:「故堤也,何敢言。而堤之一角,塚壘壘,穿之則暴骸,避之則廢工,奈何?」侯顧丞笑曰:「若以餘等不習其鄉,令賄者曲為導,可謾也。」叱騶人後,去輿蓋,與丞偕步叢草間,顧謂役夫曰:「視吾趾所及,即為堤徑。」行至關廟前,率曠土無半鬛,群輩以為神,皆股慄反走。量之得若干丈,分丁夫若干名,丞周君督率之,閱三月告成。
諸父老有識者,謂其子弟曰:「若無謂此舉易也。當江防徐公建議時,首為台使者言狀,使者而下,愀然動色,至為出鍰,趣具議上,而一時狐鼠,竟以他議奪。昔出於上而難,今出於下而易,若謂侯何等父母也?」江防者,舊郡守堯莘也。嗟夫,今江水之憑陵,靖康以後之虜也。邑頻徙頻卻,大似南渡之跼蹐。幸此堤復,我民倚斗為長城。聞侯又欲疏北江之故道,以分水勢,如此則中興可望也。諸澤國皆有堤,雖甚重而無關司命,唯是堤與我民為存亡。堤與我民為存亡,故知侯與我民者命也,非堤也。夫閫外之寄,唯命則重,餘之比於折衝,非過也。是記也,固燕然之勒也。
天之大也,無所不有,而非挾其有以角也,聖人亦然。使天嘵嘵然與春爭華,與秋爭實,與萬物爭洪纖大小,天亦物耳。故聖人之大以受,不以勝。天下之為道者歧矣,其道皆竊吾近似者也。吾僕役之則吾用,而角之必且外吾而求張。故以宣尼之聖而識小,師老聃問道,不以是貶大。暨於後儒挾吾之所有以求勝,而吾之道一變而儒始名,再變而儒退然居九流之列,三變而儒乃有為異道用者,是則角之而張者也。且夫諸子百家,固未有能出吾範者也。棼而為名、法,比而為楊、墨,遁而為老、釋,唯其竊吾似而甚焉,則指之曰異學,而實不出吾之所有。夫聽所言,觀所行,譽所試,是聖人未嘗不名家也。《春秋》之斧鉞,雖隱必誅,是聖人未嘗不法家也。吾蔬食而愉快,其樂我;席不溫,轍不解,其愛兼,是聖人未嘗廢楊、墨也。寢有經,食有戒,是聖人未嘗廢攝生也。幾研於未發,道竟於無聲臭,是聖人未嘗廢虛無也。唯其無所不有,而出之以平淡,故其大至於不可名。異學者竊其一,以求專其譽,故跡詭而言放,以為不如是,不足以自崇其道;而不知千變萬化,皆不出吾儒之固有。吾取其精以供吾用,而汰其甚,告之以所敝,彼亦且樂為吾用。吾覆之以天,臨之以君,庇之以父母,彼安敢出而為吾害?唯吾自挾其道而與之角,居然以敵名予之,而彼亦傲焉以敵自居,於是異端之禍與吾儒相終始。名曰尊吾道,其實薄吾藩,而益賊以戈者也。孟氏善衛道者,其言不過曰「歸斯受」,曰「反經而已矣」。反經者,使天下曉然知常道之大,而本之身以措天下,皆綽綽然而有餘。吾常有餘而彼不足,又安用借資於彼?天下皆知吾之不借,彼所謂濯龍之宮,白馬之舍,其黨不得不少,而道自衰,此所謂不攻而破者也。故今之欲廓吾道,莫若遵孔、孟之家法,而明其書,暢其旨。
先是中丞梁公以監司臨敝邑,見學宮圮,慨然捐鍰新之。每至邑,則進諸生徒,告以聖賢之微旨,其言樸直無雕飾。已又出書傳若干,多先儒之所未發。蓋公之所以衛道者,與孟氏反經之旨,千古若一券也。昔者昌黎氏衛吾道,徒為忿激之論,而不標其本,是以介冑衛也。夫介冑所以攻,非所以服也。今公第發明孔、孟之深旨,使人知道之無遺覆,而諸子百家無異載。此猶禮樂盛而悍獷銷,聖門之伊、呂也。
邑士民戴公誨,爭請祠公。邑錢侯聞之甚喜曰:「是王政之大者。」竟如士民請。祠成以記屬余,余拜手曰:「公他日當俎豆於白沙諸公之間者也。然使後世知邑中有聖學自公始,公之從祀自敝邑始,一時令長師儒,薰其德而快其事,而不肖某得以文字濫其役,是皆不朽之籍也。」
公名雲龍,廣之瓊山人,楚人戴公如羊叔子。今者特祠黌序間,故略述其功在聖門者。其他威惠不具載,以俟異日志峴首者。
邑學宮舊濱江,江水齕其址,宮遂遷。邑頻歲苦陽侯,殿材蠹,過者岌岌然慮其壓,則以孫木贅之。又十餘年,而贅者蝕其半。邑人相顧歎惋,竟不敢議興革。夫邑之薦紳大夫,以至縫衣緩帶,皆誦法孔氏者也。積縷而緡,積塵而嶽,邑之人亦能辦此。獨以事重而地卑,故不敢不緩其議,以俟天子之命吏。夫今鄉校雖一鄉,其始蓋有所受之,小至一籩一豆,皆奉功令而行,不敢輒有增損。故學宮之重,與太廟等,而其興革,一稟於天子,外焉者遐而不得達,則稟於天子之命吏。
今夫佛、老之舍,朝而圮焉,久而呼於市,市之屠估傭保,操其興革,烏合而集事者,何則?其事輕也。昔李師道請出私財贖魏徵舊宅,白居易論奏以為事關激勸,合出朝廷。夫此名臣舊第耳,當時惜大體者慎且重若是,其敢輕議數仞之宮牆與?必有所操而後議,故下之人不得不緩,緩於下而急於上,故體統尊而事行。古之為治者,政學出於一,故曰:「在泮獻囚,在泮獻馘。」後之人特以為文章之具觀,故其修舉,常後於官寺區署。一有興革,直付之一二章縫,而其事僅與釋、老之宮等,於是學宮始輕,而弦誦之地,鬱為苔蘚。後生末學,有經年不窺夫子之門屏者。是亦為政之責也。
監司周公,醇儒也。修誇之節,聞於天下,天子超常格拔之,論者以比胡威、陽道州。下車未浹月,威愛大行。聞邑大成殿敝,即與前分守梁公捐貲撤而新之。既命有所操,無失體,眾力遂集。而邑人士數十年歎惋而不敢議者,一旦如釋重負。宮既成,邑錢侯率諸薦紳士落之。皆曰:「非公,餘等何顏復見先聖?」泄泄然如唐子之久亡而忽見其鄉也。則又曰:「邑,公之畏壘也,將世世子孫俎豆公,舍學宮其安之?」遂並梁公兩祠於宮之左。
公名應中,浙之會稽人。夫非謂學宮之能重公,而學宮待公而重,將使後之作者知其重,以時加修飾,而後生末學,望宮牆而肅然,是祠之所以作也。
張無盡有《慈氏瑞像讚》,蔣氏有記,傳者以為天皇山自來像。餘初疑之,既讀《法苑珠林》,載廣州商舶事,與記略同。然據像,乃迦文非補處也。時乃東晉永和,非高氏清泰時也。二公或別有所見耶?抑偶得於傳聞,而遂據以為文耶?
按記:永和五年,有廣客舟,下載未竟,夜覺有人奔船,跡之不得,而載忽重。既達渚宮,若有人躍而上,舟遂輕。是夕現像於郡城之北,鎮牧而下,傾懷渴仰,如睹慈母,千眾咸迎,凝然不動。有道安弟子曇翼卓錫長沙寺,聞之歎曰:「斯余本誓。」令小師三人導之,颯然輕舉,遂歸長沙。
後罽賓僧伽難陀,瞻像悲咽,謂曇翼曰:「近失天竺,何為遠降此土?」詰其年月,無不符合,細勘像文,有梵書「阿育王造」四字。宋、齊以來,放光現瑞,異跡尤多。今其像貌衣褶,已被庸工數髹,仿佛不可見字。長沙寺者,郡人滕畯舍宅為寺,故長沙守也。
夫宣父不語怪,而至於禘嘗郊社,則雲不可知,聖人蓋以不可知為怪,非直無之也。又雲「治國如視掌」,此歡喜讚歎之極,形容不及之詞也。聖人蓋以形容不及為不語,非直蔑視之也。以為直無而蔑視,此宋儒師心之敝,是波旬說,非聖說也。言者以為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,其跡皆平平無他異,而釋氏幻詭奇變,似非經常之旨。夫世代有升降,而聖賢之軌轍亦異,故禮樂盡而刑書出,鞭撻窮而靈怪顯。夫盜不知有法也,而其詛而誓,必質於神。故怪之懾人也,捷於詩書劍戟。故天不有祥雲異氛,佩玦流孛之怪,則天不畏;地不有芝草靈木,崩吼震竭之怪,則地不靈。夫天地非故為妖異以駭世也,所以導聖而警頑也。且佛未始不常,其談心談理,使人蹈律而行義,則固典彝也;聖未始不怪,如儀鳳洛烏,出圖躍魚,金泥玉簡之錫,龍孽水妖之伏,固亦世儒之所怖聞也。或曰:「信爾,聖賢奚不恆為怪,以攝天下?」是不然。辟如花之根株梢葉,常物也,而偶爾一萼,則人爭異。萼愈難,人愈怪。使花而常萼,花將不重;花而止於根株梢葉,花之廢久矣。此佛與聖賢之微旨也。
郡侯徐見可以常道治民,又推宣尼歡喜讚歎之意,莊嚴佛廬,善巧導世,王政所不廢也。林君茂化,吳人也,郡侯嘉其賢,托以茲殿,堅致完好,若鬼工焉。其人雅士,樂其奇而悼其廢,非區區為福田者也。蘇潛夫別有文悉其事,余故不贅。
余童年,熟不二師名,以為古尊宿也。既而閱元美、伯玉二先生集,往往道之,始知為近代禪伯。然二先生亦以夏臘高嚴事之,度其時皆壯盛。二先生既悠遊以老去,奄忽若干歲,白楊可棟,而師白勍如舊時,逆其生,當在宣、成間也。諸徒屬試以臘叩,不答。嘗檢其篋,得舊糸罽衣,忽云:「此武皇帝七年,王城中施食所得衣也。」扣之,復不答。
或云:師名圓信,京兆之房山人。剃髮白雲山,禮大僧德敬為師。往來上方、紅螺之間。二十餘年,行腳所至,為武林、淮安、六安、終南,每住輒數載。以嘉靖庚申至太嶽,駐錫虎耳巖,穴而哮者爭避匿去。師倚石為屋,稍稍剪夷其積,圜瓢數十餘,踞石沿澗,出入幽花美箭之中者,累累如笠。岩上蓮池二,闊可二丈,旱歲不竭。蓬室三,方廣當身。所得一縷一粲,盡以供十方遊衲,行之數年,遂成叢林。傾震旦士女,號呼悲啼而至者,不至虎耳巖猶未躋嶽也。至巖不面頂禮者,自以為慳緣,必痛哭去。否則謹伺岩扉外,經數日得一見,則喜過望,歸而對妻子言,猶有矜張之色,以故虎耳巖之名遍天下。好奇者至附益之以古神僧事,家譚戶豔,雖齠男稚女靡不道。計賢士大夫之轍以日至,尚方之賜,掖庭之供以月至。自嘉、隆以來,耆宿之著聞未有若師者也。然師務為密行,不以解顯,應機之言,多依孝敬,撫摩煦煦,猶乳母之於驕子。金錢湧而至,拒不納,有贈糈者,付常住作供。四十餘年,影不出山,趺坐一龕中,如朽株。雖利根之士,好為奇談詭學者,睹其顏,莫不肅然增敬。
余慕師久,常以其耄,恐不及待。今年侍大人山行,獲一拜師於巖間。師貌甚腴,額隆隆起,至頂光滑可鑒,短鬢數莖如雪。見人闔其目,聞根甚利,語清健,望而知為有道。會慈聖出內藏金,為師治塔。塔甫成而余至。師之孫真慧等,以記屬余。世系年甲既不能詳,不敢妄載。庚申以後詳之,抑其大者。至若遊人之所傳,好事之所述,俟他時入山,實而志之,今未暇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