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明正德辛巳科殿試封策
正德辛巳科殿試封策 明朝 楊維聰 1521年 |
楊維聰以此文廷對一甲第一名。載於《固安文獻志》 |
正德辛巳科殿試封策
皇帝制曰:
朕惟自古人君臨御天下,必慎厥初,而其為臣者亦未嘗不以慎初之說告之。蓋國家之治忽、君子小人之進退、世道之否泰,其機皆繫於此,誠不可以不慎也。然觀之詩書所載,則亦不能無疑焉。舜正月上日,受終於文祖,首察璣衡,以齊七政,而類禋望徧之並舉。觀天交神,庶政固在所先矣。異時月正元日,格於文祖,詢四岳,辟四門,明日達聰,惟恐或後,且進十二牧而歷咨之,豈聽言用人又在所急歟?太甲元祀,只見厥祖伊尹明言烈祖之成德,以訓於王,是天下之政,無大於法祖宗矣。高宗恭默思道,傅說告之,尤惓惓遜志,時敏之務,典學亦豈容緩歟?成王即位,周公作《無逸》,舉三宗以勸之,惟以畏天愛民為主;《訪落》一詩,乃又以盡下情、守家法為說;《立政》一書又以三宅三俊為不可忽。終之無誤,庶獄為重。意固各有在歟?抑又有可疑者?禹、舜命於神宗,不旋踵會羣後誓師征苗;康王率循大卞,大臣進戒,首以張皇六師為言,他務未遑,顧以兵事先之,何歟?若乃禹只承於帝,有精一執中之傳;湯黜夏命,有克綏厥猷之任。武王勝殷,訪《洪範》於箕子,踐阼授丹書於尚父,且退而幾席、觴豆、刀劍、戶牅莫不有銘,則又萬世道學淵源所自,未可以尋常政事目之也。然則人君慎初之道,果孰有外於是歟?漢、唐、宋以來,其君臣之間,蓋無足與於是者。然一代之治功諭議,亦不可泯。觀夫求端於天之策、治審所尚之疏、尚德緩刑之書、蕩滌煩苛之奏與夫先天要說之十事、奉夫罪己之一詔,元佑修德為治之十要、淳熙謹始自新之十目,皆於初政深致意焉。其與十漸之慮、五始之義、三卿序進授策之戒,指歸所在,其果無大相遠歟!夫人事有本末,物理有始終,王道之設施,固有先後,端本所以治末,謹始所以圖終,施之宜先,則不可以少後,皆治體所關甚大,不可以苟焉者。何眾說不能以皆一歟?朕奉天明命,嗣承祖宗大統,臨御以來,釐革弊政,委任舊臣,凡夫敬天法祖、修德勤政、求賢納諫、講學窮理、節財愛民諸事,惟日孜孜次第舉行,取《無逸》中「嘉靖殷邦」之一語,建號紀元,方將體元居正,以求儷美詩書所稱帝王熙明之治。特進爾多士於廷,咨以慎初之道。爾多士其尚酌古准今,稽經訂史,明本末之要,審先後之序,悉意敷陳,用輔朕維新之治。
對:
臣聞帝王之御天下也,有治法,有心法。酌其因革,制其緩急,足以周天下之務,立天下之綱,是謂治法;根於躬行,原於心得,使其出之而有本,運之而不窮,是謂心法。治法不善,則施為注措之間,乖謬舛錯,必無以成治。苟治法善矣,心法或未端焉,則科條雖具,品式雖詳,亦彌文粉飾,而未必征之實事,勉強一時,而不能持於悠久。雖欲言治,皆苟而已。故心法存於內以為之本,治法施於外以為之用,本端而末治,體立而用行,斯為治不易之常道也。況人君臨御之初,天命眷顧方新,人心向望方切,治忽否泰之機,胥此焉系,所以慎其初而圖其終者,可不加之意耶?是故得心法而舉治法,三代以上之所以善治也;心法不純而治法亦有所未備,三代以下之所以治不古若也。然則今日慎初之道,奚有外於是二法哉?
欽惟皇帝陛下睿哲天挺,仁孝夙成,龍潛藩邸之時,已系元元之望,一旦龍飛虎變,御極當天,宵旰孜孜,勵精圖治,任耆舊之臣,厘積習之弊,天下之人,莫不延頸舉踵,觀政聽風,思見德化之成。臣以草茅,首蒙賜對,雖至愚陋,不足仰承休德,而喜慶之深,敢不掇拾舊聞,對揚清問之萬一。
臣惟人君之治天下有機焉,識治勢者乘其機以為之,則力不勞而功可成。所謂機者,初是也。蓋臨御之初,好惡未著,雖有邪佞之臣,卒然不敢售其奸,唯左右觀望,一有隙焉,即投以所好。人君惟好之欲也,於是溺其所可樂,忘其所可懼,而後彼得以肆,天下之事將遂僨焉,以至於不可為。誠自其初謹之,不墮於小人之計,小人亦洗心滌慮,唯正之趨矣。是故識其機者慎其初,不慎其初,不識其機也,識其機則國家由之而治,君子由之而進,世道由之而泰,不識其機則治者忽、進者退、泰者否矣,其關係豈小小哉?太甲初嗣位,伊尹告曰:「今王嗣厥德,罔不在初。」成王初營洛,召公告王:「若生子,罔不在厥初生,自貽哲命。」自古人君臨御天下,率以慎初為事,臣之賢者,亦未嘗不以慎初之說告之也。臣請稽經訂史,用聖制所及者條陳之。
舜攝位,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,而觀天之道盡,類上帝禋六宗,望山川徧羣神,而交神之禮舉。及其即位,詢四岳,辟四門,明四目,達四聰,務進賢,以決壅蔽之患,且進十二牧而歷以五事咨之,務用人以賴輔理之益。伊尹作《伊訓》,明言烈祖之成德,以訓太甲。蓋逆知其欲敗度,縱敗禮,顛覆湯之典刑,故以法祖為說。高宗以交修命傅說,說告之曰:「惟學遜志務時敏,厥修乃來,則以君德既修,然後大臣可舉其職也。」周公作《無逸》,以訓成王,舉殷中宗、高宗、祖甲畏天愛民之事,欲其知小人之依,以為祈天永命之本。成王朝廟聽政,思先人顧托之重,乃作《訪落》一詩,延羣臣以盡下情,率昭考以守家法。《立政》一書,周公戒成王以任用賢才之道,始以宅俊為不可忽,而終之以無誤庶獄為重,使王尤知刑獄之可畏,必專有司牧夫之任,而不以己誤之也。若夫禹受命神宗,不旋踵會羣後,誓師征苗;康王率循大卞,召公進戒,首以張皇六師為言。似若忽內而重外者。然聖人之治,固不因外以廢內,亦不閱因而遺外。有苗弗率,民棄不保,禹承舜命,安得不征之?然班師振旅,誕敷文德,卒格於干羽兩階之化。周至康王三葉矣,承平既久,玩愒隨之,老臣愛君,得不以張皇六師為戒?且張皇雲者,亦國之常政,軍伍藏於井甸,陳法講於搜獮,巡邊四征,寓於巡狩會同,儆軍實,閱器械,嚴紀律而已,非若後世守文者以兵為諱,喜功者則又窮兵黷武之為也。
夫三代以上之君臨御之初,莫不急所先務,其治法可謂舉矣,至其心法之所存,則尤致意焉。是故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執厥中,禹之只承於帝也;惟皇上帝,降衷於民,若有恆性,克綏厥猷惟後;湯之自任於已也。武王之始克商也,訪洪範於箕子,初一曰五行,次二曰敬用五事,次三曰農用八政,次四曰協用五紀,次五曰建用皇極,次六曰又用三德,次七曰明用稽疑,次八日念用庶征,次九曰向用五福、威用六極;其始踐阼也,又訪丹書於太公,曰:「敬勝怠者吉,怠勝敬者滅,義勝欲者從,欲勝義者凶。」退而幾席、觴豆、刀劍、戶牖,莫不有銘。夫武王之皇極敬勝義,即成湯之綏猷,即禹之中,心法之相傳,精神之相契,有以開萬世道學之淵源。立政非此,無以為立之之本;宰事非此,無以為宰之之要。慎初之道,莫有先於此者,可以尋常政事目之哉?
百是而後,若漢、若唐、若宋,不足輿於斯矣。安馬上之習者,不事詩書;修玄默之德者,崇尚黃老。投戈講藝,息馬論道矣。溺心圖讖之說,父事三老,兄事五更矣。專為章句之習,以至銳情經術,而閨門慚德。禮延文儒,而聲色荒心。曰:心無邪曲,顧任智術以成功;曰:重道崇儒,至指道學以為黨。心法之傅寥乎,未有聞也。故其為治法也,或駁焉而不純,或行焉而有所不盡。然當時群臣之諭議,則深有可取者。董仲舒對策於武帝之初,曰「王者求端於天」,欲人君任德不任刑。」匡衡上疏於元帝之初,曰「治天下者審所尚」,欲朝廷崇禮而敦讓。宣帝刑名繩下,路溫舒以尚德緩刑勸之;章帝承永平後,陳寵以盪滁煩苛勸之。漢之臣致意於新政者如此。惜乎!其君無能以行之也。玄宗開元之初,姚崇以十事要說,曰政先仁恕,曰不幸邊功,曰法行自近,曰宦豎不與政,曰罷賦外之徵,曰戚屬不任台省,曰大臣接之以禮,曰群臣得犯忌諱,曰絕營造,曰推鑒戒。德宗奉天之難,陸贄勸下罪己之詔,曰:「天譴於上而朕不寤,人怨於己而朕不知,痛心勔面,罪實在予。」使狂將悍卒聞之,無不感激揮涕。唐之臣致意於新政者如此。惜乎!其君行之而不盡也。呂公著當哲宗之初,嘗上十事於朝,則畏天也、愛民也、修身也、講學也、任賢也、納諫也、薄斂也、省刑也、去奢也、無逸也。朱熹當光宗之初,擬上十目於朝,則講學以正心,修身以齊家,遠便佞以近忠直,抑私恩以抗公道,明義理以絕神奸,擇師傅以輔皇儲,精選任以明體統,振綱紀以勵風俗,節財用以固邦本,修政事以攘夷狄。宋之臣致意於新政者如此。惜乎!元佑行之而不終,淳熙擬之而未上。故當時之治,卒莫能底於善也。由諸臣之建白觀之,雖言人人殊,其視十漸、五始、三卿序進授策之戒,指歸所在,亦無大相遠者。蓋魏徵十漸之慮,以太宗初寡慾而今市駿馬,初護民而今用民力,初役己而今縱慾,初親賢而今近奸,初賤異物而今進難得,初求士而今任好惡,初絕田獵而今事馳騁,初達羣情而今多間隔,初求治而今恃勢,初撫寧而今勞弊,所以慮不克終也。五始之義,則春秋之必書「元年春,王正月,公即位」者,以元者氣之始,春者四時之始,王者受命之始,正月者政教之始,即位者一國之始。苟況所謂三卿序進受策,則天子即位,上卿進除患為福之戒而授一策,中卿進慮事慮患之戒而授二策,下卿進敬戒無怠之戒而授三策,所以欲人君謹於始也。蓋與諸臣之所建,謹始圖終者一矣。
夷考上下數千年間,君臣圖治之說,既有所謂心法,又有所謂治法,而其為治法之說,又或天或祖,或君或民,或內或外,或彼或此,棼然其不能齊,何也?天下之理,固有大分,而於其中又各自有界限,必析之有以極其精而不亂,然後合之有以盡其大而無餘,故以心法對治法言之。心法,人事之本也,物理之始也,又於治法之中,以事之大且急者,對事之小且緩者言之。大且急者,人事之本也,物理之始也,君人者欲端本以治末,謹始以圖終,其設施之序,心法固所當先,而治法之大且急者,亦奚容以或後?聖君賢臣,唯有見於此,故執中綏猷。洪範、丹書,與夫典學之說、修身講學之說、正心齊家之說,直指乎心法之源,而其他政事之說,亦就治法之中,因其時之所宜,據其勢之所至,順其理之所在,指其大且急者言之也。又奚必其詞之同哉?
臣竊觀陛下踐阼之初,責成輔臣獎納台諫,凡弊政之所當革者,革之無不盡,凡舊章之所當遵者,遵之無不篤。其於敬天法祖、修德勤政、求賢納諫、講學窮理、節財愛民諸事,固次第舉行之矣。勵精之實,發於即位之一詔;中興之志,著於嘉靖之紀元。凡在覆載之間,稍有血氣之屬,莫不以殷宗、周宣為望,乃猶不自滿假,於聖制之終,曰:「方將體元居正,以求儷美詩書所稱帝王熙明之治。」而欲臣等悉意敷陳,以輔維新之化。即此觀之,臣有以知陛下必為殷宗、周宣無疑矣。臣之所以為獻者,亦惟願不失此機而已。何則數年以來,法度廢弛?天下之事,已極於弊,陛下一起而新之。百官承德者日奮,人心望治者方切。此祈天永命之時,可以有為之會也。乘此機以為之,文去川決,殆無難者,在陛下加之意而已。
近世人君,孰無願治之心?然或卒不逮焉,豈皆力之不足?亦其初之不慎也?陛下欲求慎初之道,則心法、治法,烏可不加意哉?是故精察一守以執中,肇修人紀以綏猷,遜志時敏以典學,建皇極以序九疇,戒怠欲之勝敬義,正心以修身,修身以齊家,則心法得之矣。克謹天戒以畏天,監於成意以法祖,親賢遠奸以致治,早朝晏罷以勤政,明揚側陋以求賢,虛懷受言以納諫,節財以制國用,愛民以固邦本,慎刑憲以恤人冤,詰戎兵以防邊患,則治法得之矣。有心法以為治法之本,有治法以為心法之用,本末不差,先後有序,而謂「美不儷於詩書,治不隆於熙洽」,豈理也哉?慎初之道,如是而已。
雖然,非初之難,而終之難也。陛下以慎初為問,臣既陳之矣。至於圖終之說,臣敢復為陛下言之。易曰:「天行健,君子以自強不息。」天之行也,一日一周,而明日又一周,未有一時之息,健故也。唯其健也,故四時萬物,皆得順其序,遂其生,使君子自強之健,於天少不似焉,則幾成而復壞,未久而已息,何以成其治哉?然所謂健治者,非血氣之謂,又以心為之本。陛下誠求之心,日御經筵,講求至理,以學養此心,整齊嚴肅,主一無適,以敬存此心,延見公輔,親近儒臣,隨時便殿,時被顧問,以君子維持此心,則聖心湛然。義理為之主,而物慾不能奪,其健即乾矣,又何不終之足患哉?
伏惟陛下深留聖意,以無失今日之機,以無負今日之望,以無忝今日改元之意,則生民幸甚,宗社幸甚。
臣干冒天威,無任戰慄隕越之至,臣謹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