答王深甫論揚雄書
蒙疏示鞏,謂揚雄處王莽之際,合於箕子之明夷。常夷甫以謂紂為繼世,箕子乃同姓之臣,事與雄不同。又謂《美新》之文,恐箕子不為也。又謂雄非有求於莽,特於義命有所未盡。鞏思之恐皆不然。
方紂之亂,微子、箕子、比干三子者,蓋皆諫而不從,則相與謀,以謂去之可也,任其難可也,各以其所守自獻於先生,不必同也。此見於《書》三子之志也。三子之志,或去或任其難,乃人臣不易之大義,非同姓獨然者也。於是微子去之,比干諫而死,箕子諫不從,至辱於囚奴。夫任其難者,箕子之志也,其諫而不從,至辱於囚奴,葢盡其志矣,不如比干之死,所謂各以其所守自獻於先王,不必同也。當其辱於囚奴而就之,乃所謂明夷也。然而不去,非懷祿也;不死,非畏死也;辱於囚奴而就之,非無恥也。在我者,固彼之所不能易也。故曰內難而能正其志,又曰箕子之正,明不可息也。此箕子之事,見於《書》、《易》、《論語》,其說不同,而其終始可考者如此也。
雄遭王莽之際,有所不得去,又不必死,辱於仕莽而就之,固所謂明夷也。然雄之言著於書,行著於史者,可得而考。不去非懷祿也,不死非畏死也,辱於仕莽而就之,非無恥也。在我者亦彼之所不能易也,故吾以謂與箕子合。吾之所謂與箕子合者如此,非謂合其事紂之初也。
至於《美新》之文,則非可已而不已者也。若可已而不已,則鄉里自好者不為也,況若雄者乎?且較其輕重,辱於仕莽為重矣。雄不得已而已,則於其輕者,其得已哉!箕子者至辱於囚奴而就之,則於《美新》,安知其不為?而為之亦豈有累哉?不曰堅乎,磨而不磷;不曰白乎,涅而不淄。顧在我者如何耳。若此者,孔子所不能免。故於南子,非所欲見也;於陽虎,非所欲敬也。見所不見,敬所不敬,此《法言》所謂詘身所以伸道者也。
然則非雄所以自見者歟?孟子有言曰:天下有道,小德役大德,小賢役大賢,天下無道,小役大,弱役強。二者皆天也,順天者存,逆天者亡。而孔子之見南子,亦曰:「予所否者,天厭之!天厭之!」則雄於義命,豈有不盡哉?
又云:介甫以謂雄之仕合於孔子,無不可之義。夷甫以謂無不可者,聖人微妙之處,神而不可知者也。雄德不逮聖人,強學力行,而於義命有所未盡,故於仕莽之際,不能無差。又謂以《美新》考之,則投閣之事,不可謂之無也。夫孔子所謂無不可者,則孟子所謂聖之時也。而孟子歷敘伯夷以降,終曰乃所願則學孔子。雄亦為《太玄賦》,稱夷齊之徒,而亦曰:「我異於是,執《太玄》兮。蕩然肆志,不拘攣兮。」以二子之志,足以自知而任己者如此,則無不可者,非二子之所不可學也。在我者不及二子,則宜有可有不可,以學孔子之無可無不可,然後為善學孔子。此言有以寤學者,然不得施於雄也。前世之傳者,以謂伊尹以割烹要湯,孔子主癰疽、瘠環,孟子皆斷以為非伊尹、孔子之事。蓋以理考之,知其不然也。觀雄之所自立,故介甫以謂世傳其投閣者妄,豈不亦猶孟子之意哉!
鞏自度學每有所進,則於雄書每有所得。介甫亦以為然。則雄之言,不幾於測之而愈深、窮之而愈遠者乎?故於雄之事有所不通,必且求其意。況若雄處莽之際,考之於經而不繆,質之於聖人而無疑,固不待議論而後明者也。
為告夷甫,或以為未盡,願更疏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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