答黃覺僧君《折衷的文學革新論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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答黃覺僧君《折衷的文學革新論》
作者:胡適
1918年9月15日
本作品收錄於《新青年

1[編輯]

  我的同鄉黃覺僧君近有《折衷的文學革新論》登在上海《時事新報》上。今節抄一段於下:

  吾邑胡適之先生前年自美歸國,與《新青年》雜誌社諸先生共張文學革命之幟,推倒眾說,另闢新基,見識之卓,魄力之宏,殊足令人欽佩。愚亦素主張文學革新之說者。在胡先生等未提倡文學革命以前,即本斯旨編輯師範學校國文讀本一部。雖所選材料,與胡先生等所主張者容有出入,而其根本主義,務在排除艱深的,晦澀的,駢儷的,貴族的,浮泛的文學,而建設一種淺近的,明了的,通俗的,平民的,寫實的文學,則大概趨於一致。誠以生今之世,學古之文,其弊甚多:(一)不適於教育國民之用。(二)不適於說明科學。(三)不能使言文漸趨一致,溝通民間彼此之情意。(四)不適於傳布新思想。

  吾師鬍子承先生嘗論之曰,「文學為物,不過一種符號,……其所以求達於文之目的,固在講道明理及通彼此之意,非蘄其文之能工也」。又曰,「吾國學子兀兀窮年,徒勞精疲神於為文,……罕能觀書為文,以致各種學術與技能皆無從為學理之研究」。明乎此,彼倡反對文學革新之國粹論者,誠所謂無理取鬧,直盲目的國粹說耳。

  雖然,胡先生等所倡之說,亦不無偏激之處,足貽反對者以口實,愚今請以折衷之說進。

  (一)文以通俗為主,不避俗字俗語,但不主張純用白話。革新文學之目的何在?一言以蔽之,曰,在能通俗,使婦女聽之,童子讀之,都能了解耳。既以使人人能了解為主,則文之不易懂者代以俗字俗語而意已明(此本胡先生初主張「不避俗字俗語」之說,愚謂較今說為得中),又何取乎白話為?使新文學純用白話,則各地方言不同,既不可以方言入文;若曰學習,則學「麼」、「呢」……等字,恐較學「之」、「乎」……等字為難,更何貴乎更張乎?其次,文學改革固當以一般社會為前提。然文之中有所謂應用的美術的二種。即以歐人之文學言,亦復如是。是美術文之趨勢如何,無討論之必要。何者?研究美術文者,必文學程度已高,而欲考求各種文體真相之人,與一般社會無甚關係。愚意通俗的美術文(用於通俗教育者)與中國舊美術文可以並行,以間執反對者之口。舊美術文無廢除之必要。(下略)

  

2[編輯]

覺僧君鑒:

  ……足下論句讀符號的一段,我已在別處回答了。如今單說「不主張純用白話」一段。

  這個問題,我已在《建設的文學革命論》中詳細說過。我們主張用白話最重要的理由,只是「國語的文學,文學的國語」十個大字。足下若細讀此篇,便知我們的目的不僅是「在能通俗,使婦女童子都能了解」。我們以為若要使中國有新文學,若要使中國文學能達今日的意思,能表今人的情感,能代表這個時代的文明程度和社會狀態,非用白話不可。我們以為若要使中國有一種說得出,聽得懂的國語,非把現在最通行的白話文用來作文學不可。我們以為先須有「國語的文學」,然後可有「文學的國語」;有了「文學的國語」,我們方才可以算是有一種國語了。現在各處師範學校和別種學校也有教授國語的,但教授的成績可算得是完全失敗。失敗的原因,都只為沒有國語的文學,故教授國語沒有材料可用。沒有文學的材料,故國語班上課時,先生說,「這是一頭牛」,國語班的學生也跟着說,「這是一頭牛」;先生說,「砍了你的腦袋兒!」那些學生也跟着說,「砍了你的腦袋兒!」這種國語教授法,就教了一百年,也不會有成效的。——所以我們主張文學革新的第一個目的是要使中國有一種國語的文學;是要使中國人都能用白話做詩,作文,著書,演說。因為如此,所以要純用白話。這是答足下「又何取乎白話」一段。

  至於「方言不同」一層更不足為反對白話的根據。因為方言不同,所以更不能不提倡一種最通行的國語,以為將來「溝通民間彼此之情意」(用足下語)的預備。

  足下又說「既不可以方言入文」。這也不足為病。方言未嘗不可入文。如江蘇人說「像煞有介事」五字,我所知各種方言中竟無一語可表出這個意思。這五個字將來便有入國語的價值,便有入文學的價值。並且將來國語文學興起之後,盡可以有「方言的文學」。方言的文學越多,國語的文學越有取材的資料,越有濃富的內容和活潑的生命。如英國語言雖漸漸普及世界,但他那三島之內至少有一百種方言。內中有幾種重要的方言,如蘇格蘭文,愛爾蘭文,威爾斯文,都有高尚的文學(《新青年》四卷四號之《老洛伯》便是蘇格蘭文學的一種)。國語的文學造成之後,有了標準,不但不怕方言的文學與他爭長,並且還要倚靠各地方言供給他的新材料,新血脈。但是這個現在還不成問題,故不必多談了。

  足下又說:「美術文之趨勢如何,無討論之必要。何者?研究美術文者,必文學程度已高,而欲考求各種文體真相之人,與社會無甚關係。」這話我極反對。其實足下自己也該極力反對這種議論。因為足下上文說足下的「根本主義務在排除艱深的,晦澀的,貴族的,駢儷的文學,而建設一種淺近的,明了的,通俗的,平民的,寫實的文學」。如果美術文的趨勢只操縱於「文學程度已高,與社會無甚關係」的人,豈不還是一種「艱深的,……貴族的」文學嗎?我們以為文學是社會的生活的表示,故那些「與社會無甚關係」的人,絕對的沒有造作文學的資格。

  外面有許多人誤會我們的意思,以為我們既提倡白話文學,定然反對學者研究舊文學。於是有許多人便以為我們竟要把中國數千年的舊文學都拋棄了。細看足下此文,好像也有這個意思,故說「舊美術文無廢除之必要」。這都由於大家把題目弄混了,故說不清楚。現在中國人是否該用白話做文學,這是一個問題。中國現在學堂里是否該用國語作教科書,這又是一個問題。如果用了國語做教科書,古文的文學應該占一個什麼地位,這又是一個問題。我們研究文學的人是否該研究中國的舊文學,這另是一個問題。我們對於這幾個問題的主張,是:——

  (一)現在的中國人應該用現在的中國話做文學,不該用已死了的文言做文學。

  (二)現在的一切教科書,自國民學校到大學,都該用國語編成。

  (三)國民學校全習國語,不用「古文」(「古文」指說不出聽不懂的死文字)。

  (四)高等小學除國語讀本之外,另加一兩點鐘的「古文」。

  (五)中學堂「古文」與「國語」平等。但除「古文」一科外,別的教科書都用國語的。

  (六)大學中,「古文的文學」成為專科,與歐、美大學的「拉丁文學」、「希臘文學」占同等的地位。

  (七)古文文學的研究,是專門學者的事業。但須認定「古文文學」不過是中國文學的一個小部分,不是文學正宗,也不該阻礙國語文學的發展。

  這幾條都是極重要的問題,願與國中有識之士仔細研究討論之。

  胡適 八月十四

  (原載1918年9月15日《新青年》第5卷第3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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