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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樓夢(程乙本)/第一百十一回 至第一百二十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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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一回 至第一百一十回  紅樓夢(程乙本) 
輯者:程偉元
曹雪芹(前八十回);高鶚(後四十回)
 

第一一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夥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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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話說鳳姐聽了小丫頭的話,又氣又急又傷心,不覺吐了一口血,便昏暈過去,坐在地下。平兒急來扶住,忙叫了人來攙扶著,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,將鳳姐輕輕的安放在炕上,立刻叫小紅斟上一杯開水送到鳳姐脣邊。鳳姐呷了一口,昏迷仍睡。秋桐過來略瞧了一瞧,便走開了,平兒也不叫他。只見豐兒在旁站著,平兒便說:「快去回明二位太太。」於是豐兒將鳳姐吐血不能照應的話回了邢王二夫人。邢夫人打量鳳姐推病藏躲,因這時女親都在內裡,也不好說別的,心裡卻不全信,只說:「叫他歇著去罷。」眾人也並無言語。自然這晚親友來往不絕,幸得幾個內親照應。

  家下人等見鳳姐不在,也有偷閒歇力的,亂亂吵吵,已鬧得七顛八倒,不成事體了。到二更多天,遠客去後,便預備辭靈,孝幕內的女眷,大家都哭了一陣。只見鴛鴦已哭的昏暈過去了,大家扶住搥鬧了一陣,才醒過來,便說老太太疼了一場,要跟了去的話。眾人都打量人到悲哭,俱有這些言語,也不理會。及至辭靈的時候,上上下下也有百十餘人,只不見鴛鴦,眾人因為忙亂,卻也不曾檢點。到琥珀等一干人哭奠之時,才要找鴛鴦,又恐是他哭乏了,暫在別處歇著,也不言語。

  辭靈以後,外頭賈政叫了賈璉問明送殯的事,便商量著派人看家。賈璉回說:「上人裡頭,派了芸兒在家照應,不必送殯;下人裡頭,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應拆棚等事。但不知裡頭派誰看家?」賈政道:「聽見你母親說是你媳婦病了,不能去,就叫他在家的;你珍大嫂子又說你媳婦病得利害,還叫四丫頭陪著,帶領了幾個丫頭婆子,照看上屋裡才好。」賈璉聽了,心想:「珍大嫂子與四丫頭兩個不合,所以攛掇著不叫他去。若是上頭,就是他照應也是不中用的。我們那一個又病著,也難照應。」想了一回,回賈政道:「老爺且歇歇兒,等進去商量定了再回。」賈政點了點頭,賈璉便進去了。

  誰知此時鴛鴦哭了一場,想到「自己跟著老太太一輩子,身子也沒有著落。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,大太太的這樣行為,我也瞧不上。老爺是不管事的人,以後便『亂世為王』起來了。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麼?誰收在屋子裡,誰配小子,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,倒不如死了乾淨!但是一時怎麼樣的個死法呢?……」一面想,一面走到老太太的套間屋內。剛跨進門,只見燈光慘淡,隱隱有個女人拿著汗巾子,好似要上吊的樣子。

  鴛鴦也不驚怕,心裡想道:「這一個是誰?和我的心事一樣,倒比我走在頭裡了。」便問道:「你是誰?咱們兩個人是一樣的心,要死一塊兒死。」那個人也不答言。鴛鴦走到跟前一看,並不是這屋子的丫頭。仔細一看,覺得冷氣侵入,一時就不見了。鴛鴦呆了一呆,退出在炕沿上坐下,細細一想,道:「哦!是了。這是東府裡的小蓉大奶奶啊!他早死了的了,怎麼到這裡來?必是來叫我來了。他怎麼又上吊呢?」想了一想,道:「是了,必是教給我死的法兒。」

  鴛鴦這麼一想,邪侵入骨,便站起來,一面哭,一面開了妝匣,取出那年鉸的一綹頭髮,揣在懷裡,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,按著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。自己又哭了一回,聽見外頭人客散去,恐有人進來,急忙關上屋門,然後端了一個腳凳,自己站上,把汗巾拴上扣兒,套在咽喉,便把腳凳蹬開。可憐咽喉氣絕,香魂出竅!正無投奔,只見秦氏隱隱在前,鴛鴦的魂魄疾忙趕上,說道:「蓉大奶奶,你等等我。」那個人道:「我並不是什麼蓉大奶奶,乃警幻之妹,可卿是也。」鴛鴦道:「你明明是蓉大奶奶,怎麼說不是呢?」那人道:「這也有個緣故,待我告訴你,你自然明白了。我在警幻宮中,原是個鍾情的首座,管的是風情月債,降臨塵世,自當為第一情人,引這些痴情怨女,早早歸入情司,所以我該懸樑自盡的。因我看破凡情,超出情海,歸入情天,所以太虛幻境『痴情』一司,竟自無人掌管。今警幻仙子已經將你補入,替我掌管此司,所以命我來引你前去的。」鴛鴦的魂道:「我是個最無情的,怎麼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?」那人道:「你還不知道呢。世人都把那淫慾之事當作『情』字,所以作出傷風敗化的事來,還自謂風月多情,無關緊要。不知『情』之一字,喜怒哀樂未發之時,便是個性;喜怒哀樂已發,便是情了。至於你我這個情,正是未發之情,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。若待發洩出來,這情就不為真情了。」鴛鴦的魂聽了,點頭會意,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。

  這裡琥珀辭了靈,聽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,想著去問鴛鴦明日怎樣坐車,便在賈母的那間屋裡找了一遍,不見,又找到套間裡頭。剛到門口,見門兒掩著,從門縫裡望裡看時,只見燈光半明半滅的,影影綽綽,心裡害怕,又不聽見屋裡有什麼動靜,便走回來說道:「這蹄子跑到那裡去了?」劈頭見了珍珠,說:「你見鴛鴦姐姐來著沒有?」珍珠道:「我也找他,太太們等他說話呢。必在套間裡睡著了罷。」琥珀道:「我瞧了,屋裡沒有。那燈也沒人夾蠟花兒,漆黑怪怕的,我沒進去。如今咱們一塊兒進去,瞧看有沒有。」

  琥珀等進去,正夾蠟花。珍珠說:「誰把腳凳撂在這裡,幾乎絆我一交!」說著,往上一瞧,嚇的「噯呀」一聲,身子往後一仰,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。琥珀也看見了,便大嚷起來,只是兩隻腳挪不動。

  外頭的人也都聽見了,跑進來一瞧,大家嚷著,報與邢王二夫人知道。王夫人寶釵等聽了,都哭著去瞧。邢夫人道:「我不料鴛鴦倒有這樣志氣!快叫人去告訴老爺。」只有寶玉聽見此信,便嚇的雙眼直豎。襲人等慌忙扶著說道:「你要哭就哭,別彆著氣。」寶玉死命的才哭出來了,心想:「鴛鴦這樣一個人,偏又這樣死法!」又想:「實在天地間的靈氣,獨鍾在這些女子身上了!他算得了死所。我們究竟是一件濁物,還是老太太的兒孫,誰能趕得上他?」復又喜歡起來。

  那時,寶釵聽見寶玉大哭了出來了,及到跟前,見他又笑。襲人等忙說:「不好了!又要瘋了!」寶釵道:「不妨事,他有他的意思。」寶玉聽了,更喜歡寶釵的話,「到底他還知道我的心,別人那裡知道!」正在胡思亂想,賈政等進來,著實的嗟嘆著說道:「好孩子!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場!」即命賈璉出去,吩咐人連夜買棺盛殮,明日便跟著老太太的殯送出,也停在老太太棺後,全了他的心志。賈璉答應出去,這裡命人將鴛鴦放下,停放裡間屋內。

  平兒也知道了,過來同襲人鶯兒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絕。內中紫鵑也想起自己終身,一無著落,恨不跟了林姑娘去,又全了主僕的恩義,又得了死所。如今空懸在寶玉屋內,雖說寶玉仍是柔情密意,究竟算不得什麼,於是更哭得哀切。

  王夫人即傳了鴛鴦的嫂子進來,叫他看著入殮,遂與邢夫人商量了,在老太太項內賞了他嫂子一百兩銀子,還說等閒了將鴛鴦所有的東西俱賞他們。他嫂子磕了頭出去,反喜歡說:「真真的我們姑娘是個有志氣的,有造化的!又得了好名聲,又得了好傳送!」旁邊一個婆子說道:「罷呀!嫂子!這會子你把一個死姑娘賣了一百銀便這麼喜歡了;那時候兒給了大老爺,你還不知得多少銀錢呢,你該更得意了。」一句話戳了他嫂子的心,便紅了臉走開了。剛走到二門上,見林之孝帶了人抬了棺材來了,他只得也跟進去,幫著盛殮,假意哭嚎了幾聲。

  賈政因他為賈母而死,要了香來,上了三炷,作了個揖,說:「他是殉葬的人,不可作丫頭論,你們小一輩的都該行個禮兒。」寶玉聽了,喜不自勝,走來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。賈璉想他素日的好處,也要上來行禮,被邢夫人說道:「有了一個爺們就是了,別折受的他不得超生。」賈璉就不便過來了。

  寶釵聽著這話,好不自在,便說道:「我原不該給他行禮,但只老太太去世,咱們都有未了之事,不敢胡為。他肯替咱們盡孝,咱們也該託託他:好好的替咱們伏侍老太太西去,也稍盡一點子心哪!」說著,扶了鶯兒走到靈前,一面奠酒,那眼淚早撲簌簌流下來了。奠畢,拜了幾拜,狠狠的哭了他一場。

  眾人也有說寶玉的兩口子都是傻子,也有說他兩個心腸兒好的,也有說他知禮的,賈政反倒合了意。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,仍是鳳姐惜春,餘者都遣去伴靈。一夜誰敢安眠?一到五更,聽見外面齊人。到了辰初發引,賈政居長,衰麻哭泣,極盡孝子之禮。靈柩出了門,便有各家的路祭,一路上的風光,不必細說。走了半日,來至鐵檻寺安靈,所有孝男等俱應在廟伴宿。不提。

  且說家中林之孝帶領拆了棚,將門窗上好,打掃淨了院子,派了巡更的人,到晚打更上夜。只是榮府規例:一交二更,三門掩上,男人就進不去了,裡頭只有女人們查夜。鳳姐雖隔了一夜,漸漸的神氣清爽了些,只是那裡動得?只有平兒同著惜春各處走了一走,吩咐了上夜的人,也便各自歸房。

  卻說周瑞的乾兒子何三,去年賈珍管事之時,因他和鮑二打架,被賈珍打了一頓,攆在外頭,終日在賭場過日。近知賈母死了,必有些事情領辦,豈知探了幾天的信,一些也沒有想頭,便噯聲嘆氣的回到堵場中,悶悶的坐下。那些人便說道:「老三,你怎麼不下來撈本兒了嗎?」何三道:「倒想要撈一撈呢,就只沒有錢麼。」那些人道:「你到你們周大太爺那裡去了幾日,府裡的錢,你也不知弄了多少來,又來和我們裝窮兒了。」何三道:「你們還說呢!他們的金銀不知有幾百萬,只藏著不用。明兒留著,不是火燒了,就是賊偷了,他們才死心呢!」那些人道:「你又撒謊。他家抄了家,還有多少金銀?」何三道:「你們還不知道呢。抄的是撂不了的。如今老太太死後,還留了好些金銀,他們一個也不使,都在老太太屋裡擱著,等送了殯回來才分呢。」

  內中有一個人聽在心裡,擲了幾骰,便說:「我輸了幾個錢也不翻本兒了,睡去了。」說著,便走出來,拉了何三道:「老三,我和你說句話。」何三跟他出來。那人道:「你這麼個伶俐人,這麼窮,我替你不服這口氣!」何三道:「我命裡窮,可有什麼法兒呢?」那人道:「你才說榮府的銀子這麼多,為什麼不去拿些使喚使喚?」何三道:「我的哥哥!他家的金銀雖多,你我去白要一二錢,他們給咱們嗎?」那人笑道:「他不給咱們,咱們就不會拿嗎?」

  何三聽了這話裡有話,忙問道:「依你說,怎麼樣拿呢?」那人道:「我說你沒有本事,若是我,早拿了來了。」何三道:「你有什麼本事?」那人便輕輕的說道:「你若要發財,你就引個頭兒。我有好些朋友,都是通天的本事。別說他們送殯去了,家裡只剩下幾個女人,就讓有多少男人也不怕!。只怕你沒這麼大膽子罷咧!」何三道:「什麼敢不敢!你打量我怕那個幹老子嗎?我是瞧著乾媽的情兒上頭,才認他做幹老子罷咧!他又算了人了?你剛才的話,就只怕弄不來,倒招了饑荒。他們那個衙門不熟?別說拿不來,倘或拿了來,也要鬧出來的。」那人道:「這麼說,你的運氣來了!我的朋友,還有海邊上的呢,現今都在這裡。看個風頭,等個門路,若到了手,你我在這裡也無益,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,不好麼?你若撂不下你乾媽,咱們索性把你幹媽也帶了去,大家夥兒樂一樂,好不好?」何三道:「老大,你別是醉了罷?這些話混說的是什麼?」說著,拉了那人走到個僻靜地方,兩個人商量了一回,各人分頭而去。暫且不提。

  且說包勇自被賈政吆喝,派去看園,賈母的事出來,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。他也不理會,總是自做自吃,悶來睡一覺,醒時便在園裡耍刀弄棍,倒也無拘無束。那日賈母一早出殯,他雖知道,因沒有派他差使,他任意閒遊。只見一個女尼帶了一個道婆來到園內腰門那裡扣門。包勇走來,說道:「女師父,那裡去?」道婆道:「今日聽得老太太的事完了,不見四姑娘送殯,想必是在家看家。恐他寂寞,我們師父來瞧他一瞧。」包勇道:「主子都不在家,園門是我看的,請你們回去罷。要來呢,等主子們回來了再來。」婆子道:「你是那裡來的個黑炭頭?也要管起我們的走動來了?」包勇道:「我嫌你們這些人,我不叫你們來,你們有什麼法兒?」婆子生了氣,嚷道:「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!連老太太在日還不能攔我們的來往走動呢,你是那裡的這麼個橫強盜,這樣沒法沒天的?我偏要打這裡走!」說著,便把手在門環上狠狠的打了幾下。

  妙玉已氣的不言語,正要回身便走,不料裡頭看二門的婆子聽見有人拌嘴,連忙開門一看,見是妙玉,已經回身走去,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。近日婆子們都知道上頭太太們四姑娘都和他親近,恐他日後說出門上不放進他來,那時如何耽得住,趕忙走來,說:「不知師父來,我們開門遲了。我們四姑娘在家裡,還正想師父呢。快請回來。看園的小子是個新來的,他不知咱們的事。回來回了太太,打他一頓,攆出去就完了。」妙玉雖是聽見,總不理他。那禁得看腰門的婆子趕上,再四央求,後來才說出怕自己擔不是,幾乎急的跪下。妙玉無奈,只得隨著那婆子過來。包勇見這般光景,自然不好再攔,氣得瞪眼嘆氣而回。

  這裡妙玉帶了道婆走到惜春那裡道了惱,敘些閒話。惜春說起:「在家看家,只好熬個幾夜,但是二奶奶病著,一個人又悶又害怕。能有一個人在這裡,我就放心,如今裡頭一個男人也沒有。今兒你既光降,肯伴我一宵,咱們下棋說話兒,可使得麼?」妙玉本來不肯,見惜春可憐,又提起下棋,一時高興,應了。打發道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,命侍兒送了過來,大家坐談一夜。惜春欣幸異常,便命彩屏去開上年蠲的雨水,預備好茶。

  那妙玉自有茶具。道婆去了不多一時,又來了一個侍者,送下妙玉日用之物。惜春親自烹茶。兩人言語投機,說了半天。那時天有初更時候,彩屏放下棋枰,兩人對弈。惜春連輸兩盤,妙玉又讓了四個子兒,惜春方贏了半子。

  不覺已到四更,正是天空地闊,萬籟無聲。妙玉道:「我到五更須得打坐,我自有人伏侍,你自去歇息。」惜春猶是不捨,見妙玉要自己養神,不便扭他。剛要歇去,猛聽得東邊上屋內上夜的人一片聲喊起。惜春那裡的老婆子們也接著聲嚷道:「了不得了!有了人了!」嚇得惜春彩屏等心膽俱裂,聽見外頭上夜的男人,便聲喊起來。妙玉道:「不好了!必是這裡有了賊了!」說著,趕忙的關上屋門,便掩了燈光,在窗戶眼內往外一瞧。只見幾個男人站在院內,嚇得不敢作聲,回身擺著手,輕輕的爬下來,說:「了不得!外頭有幾個大漢站著。」

  說猶未了,又聽得房上響聲不絕,便有外頭上夜的人進來吆喝拿賊。一個人說道:「上屋裡的東西都丟了,並不見人。東邊有人去了,咱們到西邊去。」惜春的老婆子聽見有自己的人,便在外間屋裡說道:「這裡有好些人上了房了。」上夜的都道:「你瞧!這可不是嗎?」大家一齊嚷起來。只聽房上飛下好些瓦來,眾人都不敢上前。

  正在沒法,只聽園裡腰門一聲大響,打進門來。見一個梢長大漢,手執木棍,眾人嚇得藏躲不及。聽得那人喊說道:「不要跑了他們一個!你們都跟我來!」這些家人聽了這話,越發嚇得骨軟筋酥,連跑也跑不動了。只見這人站在當地,只管亂喊。家人中有一個眼尖些的看出來了。你道是誰?正是甄家薦來的包勇。這些家人不覺膽壯起來,便顫巍巍的說道:「有一個走了!有的在房上呢!」包勇便向地下一撲,聳身上房追趕那賊。

  這些賊人明知賈家無人,先在院內偷看惜春房內,見有個絕色尼姑,便頓起淫心,又欺上屋俱是女人,且又畏懼,正要踹進門去,因聽外面有人進來追趕,所以賊眾上房。見人不多,還想抵擋,猛見一人上房趕來,那些賊見是一人,越發不理論了,便用短兵抵住。那經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,將賊打下房來。那些賊飛奔而逃,從園牆過去。包勇也在房上追捕。豈知園內早藏下了幾個在那裡接贓,已經接過好些。見賊夥跑回,大家舉械保護。見追的只有一人,明欺寡不敵眾,反倒迎上來。包勇一見生氣,道:「這些毛賊!敢來和我鬥鬥!」那夥賊便說:「我們有一個夥計被他們打倒了,不知死活,咱們索性搶了他出來!」

  這裡包勇聞聲即打。那夥賊便輪起器械,四五個人圍住包勇,亂打起來。外頭上夜的人也都仗著膽子只顧趕了來。眾賊見鬥他不過,只得跑了。包勇還要趕時,被一個箱子一絆,立定看時,心想東西未丟,眾賊遠逃,也不追趕,便叫眾人將燈照看。地下只有幾個空箱,叫人收拾,他便欲跑回上房。因路徑不熟,走到鳳姐那邊,見裡面燈燭輝煌,便問:「這裡有賊沒有?」裡頭的平兒戰兢兢的說道:「這裡也沒開門,只聽上屋叫喊,說有賊呢,你到那裡去罷。」包勇正摸不著路頭,遙見上夜的人過來,才跟著一齊尋到上屋。見是門開戶啟,那些上夜的在那裡啼哭。

  一時,賈芸林之孝都進來了,見是失盜,大家著急。進內查點,老太太的房門大開,將燈一照,鎖頭擰折。進內一瞧,箱櫃已開。便罵那些上夜女人道:「你們都是死人麼?賊人進來,你們都不知道麼?」那些上夜的人啼哭著說道:「我們幾個人輪更上夜,是管二三更的。我們都沒有住腳,前後走的。他們是四更五更。我們才下班兒,只聽見他們喊起來,並不見一個人。趕著照看,不知什麼時候把東西早已丟了。求爺們問管四更五更的!」林之孝道:「你們個個要死!回來再說,咱們先到各處看去。」上夜的男人領著走到尤氏那邊,門兒關緊。有幾個接音說:「嚇死我們了!」林之孝問道:「這裡沒有丟東西呀?」裡頭的人方開了門,道:「這裡沒丟東西。」

  林之孝帶著人走到惜春院內,只聽得裡面說道:「了不得!嚇死了姑娘了。醒醒兒罷!」林之孝便叫人開門,問是怎麼了。裡頭婆子開門,說:「賊在這裡打仗,把姑娘都嚇壞了。虧得妙師父和彩屏才將姑娘救醒。東西是沒失。」林之孝道:「賊人怎麼打仗?」上夜的男人說:「幸虧包大爺上了房把賊打跑了去了,還聽見打倒了一個人呢。」包勇道:「在園門那裡呢,你們快瞧去罷。」

  賈芸等走到那邊,果然看見一個人躺在地下,死了,細細的一瞧,好像是周瑞的乾兒子。眾人見了詫異,派了一個人看守著,又派了兩個人照看前後門。走到門前看時,那門俱仍舊關鎖著。林之孝便叫人開了門,報了營官。立刻到來查勘賊蹤,是從後夾道子上了房的,到了西院房上,見那瓦片破碎不堪,一直過了後園去了。

  眾上夜的人齊聲說道:「這不是賊,是強盜。」營官著急道:「並非明火執仗,怎麼便算是強盜呢?」上夜的道:「我們趕賊,他在房上撇瓦,我們不能到他跟前,幸虧我們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。趕到園裡,還有好幾個賊竟和姓包的打起仗來,打不過姓包的,才都跑了。」營官道:「可又來,若是強盜,難道倒打不過你們的人麼?不用說了,你們快查清了東西,遞了失單,我們報就是了。」

  賈芸等又到了上屋裡,已見鳳姐扶病過來,惜春也來了。賈芸請了鳳姐的安,問了惜春的好,大家檢視失物。因鴛鴦已死,琥珀等又送靈去了,那些東西都是老太太的,並沒見過數兒,只用封鎖,如今打從那裡查起?眾人都說:「箱櫃東西不少,如今一空。偷的時候兒自然不小了,那些上夜的人管做什麼的?況且打死的賊是周瑞的乾兒子,必是他們通同一氣的!」鳳姐聽了,氣的眼睛直瞪瞪的,便說:「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來,交給營裡去審問!」眾人叫苦連天,跪地哀求。

  不知怎生髮放,並失去的物件有無著落,下回分解。

第一一二回 活冤孽妙姑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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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話說鳳姐命捆起上夜的女人,送營審問,眾女人跪地哀求。林之孝同賈芸道:「你們求也無益。老爺派我們看家,沒事是造化;如今有了事,上下都耽不是,誰救得你?若說是周瑞的乾兒子,連太太起,裡裡外外的都不乾淨。」鳳姐喘吁吁的說道:「這都是命裡所招,和他們說什麼?帶了他們去就是了。那丟的東西,你告訴營裡去說:實在是老太太的東西,問老爺們才知道。等我們報了去,請了老爺們回來,自然開了失單送來。文官衙門裡我們也是這樣報。」賈芸林之孝答應出去。

  惜春一句話也沒有,只是哭道:「這些事,我從來沒有聽見過,為什麼偏偏碰在咱們兩個人身上!明兒老爺太太回來,叫我怎麼見人?說把家裡交給你們,如今鬧到這個分兒,還想活著麼?」鳳姐道:「咱們願意嗎?現在有上夜的人在那裡。」惜春道:「你還能說,況且你又病著;我是沒有說的。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了!他攛掇著太太派我看家的。如今我的臉擱在那裡呢!」說著,又痛哭起來。鳳姐道:「姑娘,你快別這麼想。若說沒臉,大家一樣的。你若是這個胡塗想頭,我更擱不住了。」

  二人正說著,只聽見外頭院子裡有人大嚷的說道:「我說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!我們甄府裡從來是一概不許上門的。不想這府裡倒不講究這個!昨兒老太太的殯才出去,那個什麼庵裡的尼姑死要到咱們這裡來。我吆喝著不准他進來,腰門上的老婆子們倒罵我,死央及著叫那姑子進來。那腰門子一會兒開著,一會兒關著,不知做什麼。我不放心,沒敢睡,聽到四更,這裡就嚷起來。我來叫門倒不開了。我聽見聲兒緊了,開啟了門,見西邊院子裡有人站著,我便趕上打死了。我今兒才知道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,那個姑子就在裡頭。今兒天沒亮溜出去了,可不是那姑子引進來的賊麼?」

  平兒等聽著,都說:「這是誰這麼沒規矩?姑娘奶奶都在這裡,敢在外頭這麼混嚷?」鳳姐道:「你聽他說甄府裡,別就是甄家薦來的那個厭物罷?」惜春聽得明白,更加心裡受不的。鳳姐接著問惜春道:「那個人混說什麼姑子?你們那裡弄了個姑子住下了?」惜春便將妙玉來瞧他,留著下棋守夜的話說了。鳳姐道:「是他麼?他怎麼肯這樣?是再沒有的話。但是叫這討人嫌的東西嚷出來,老爺知道了,也不好。」

  惜春愈想愈怕,站起來要走。鳳姐雖說坐不住,又怕惜春害怕,弄出事來,只得叫他先別走:「且看著人把偷剩下的東西收起來,再派了人看著,咱們好走。」平兒道:「咱們不敢收,等衙門裡來了,踏看了才好收呢。咱們只好看著。但只不知老爺那裡有人去了沒有?」鳳姐道:「你叫老婆子問去。」一回進來說:「林之孝是走不開,家下人要伺候查驗的,再有的是說不清楚的,已經芸二爺去了。」鳳姐點頭,同惜春坐著發愁。

  且說那夥賊原是何三等邀的,偷搶了好些金銀財寶接運出去,見人追趕,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,要往西邊屋內偷去,在窗外看見裡面燈光底下兩個美人:一個姑娘,一個姑子。那些賊那顧性命,頓起不良,就要踹進來,因見包勇來趕,才獲贓而逃,只不見了何三。大家且躲入窩家。到第二天打聽動靜,知是何三被他們打死,已經報了文武衙門,這裡是躲不住的,便商量趁早歸入海洋大盜一處去,若遲了,通緝文書一行,關津上就過不去了。

  內中一個人膽子極大,便說:「咱們走是走,我就只捨不得那個姑子。長的實在好看!不知是那個庵裡的雛兒呢?」一個人道:「呵呀!我想起來了!必就是賈府園裡的什麼櫳翠庵裡的姑子。不是前年外頭說他和他們傢什麼寶二爺有原故,後來不知怎麼又害起相思病來了,請大夫吃藥的?就是他!」那一個人聽了,說:「咱們今日躲一天,叫咱們大哥拿錢置辦些買賣行頭。明兒亮鐘時候,陸續出關。你們在關外二十里坡等我。」眾賊議定,分贓俵散。不提。

  且說賈政等送殯,到了寺內,安厝畢,親友散去。賈政在外廂房伴靈,邢王二夫人等在內,一宿無非哭泣。到了第二日,重新上祭。正擺飯時,只見賈芸進來,在老太太靈前磕了個頭,忙忙的跑到賈政跟前,跪下請了安,喘吁吁的將昨夜被盜,將老太太上房的東西都偷去,包勇趕賊,打死了一個,已經呈報文武衙門的話說了一遍。賈政聽了發怔。邢王二夫人等在裡頭也聽見了,都嚇得魂不附體,並無一言,只有啼哭。賈政過了一會子,問:「失單怎樣開的?」賈芸回道:「家裡的人都不知道,還沒有開單。」賈政道:「還好。咱們動過家的,若開出好的來,反耽罪名。--快叫璉兒。」

  那時賈璉領了寶玉等別處上祭未回,賈政叫人趕了回來。賈璉聽了,急得直跳,一見芸兒,也不顧賈政在那裡,便把賈芸狠狠的罵了一頓,說:「不配抬舉的東西!我將這樣重任託你,押著人上夜巡更,你是死人麼?虧你還有臉來告訴!」說著,望賈芸臉上啐了幾口。賈芸垂手站著,不敢回一言。賈政道:「你罵他也無益了。」賈璉然後跪下,說:「這便怎麼樣?」賈政道:「也沒法兒,只有報官緝賊。但只是一件,老太太遺下的東西,咱們都沒動。你說要銀子,我想老太太死得幾天,誰忍得動他那一項銀子?原打量完了事,算了賬,還人家,再有的,在這裡和南邊置墳產的,所有東西也沒見數兒。如今說文武衙門要失單,若將幾件好的東西開上,恐有礙;若說金銀若干,衣飾若干,又沒有實在數目,謊開使不得。--倒可笑你如今竟換了一個人了,為什麼這樣料理不開?你跪在這裡是怎麼樣呢?」

  賈璉也不敢答言,只得站起來就走。賈政又叫道:「你那裡去?」賈璉又回來,道:「侄兒趕回家去料理清楚。」賈政哼了一聲,賈璉把頭低下。賈政道:「你進去回了你母親,叫了老太太的一兩個丫頭去,叫他們細細的想了開單子。」

  賈璉心裡明知老太太的東西都是鴛鴦經管,他死了問誰?就問珍珠,他們那裡記得清楚?只不敢駁回,連連答應了。回身走到裡頭,邢王二夫人又埋怨了一頓,叫賈璉快回去問他們這些看家的說:「明兒怎麼見我們?」賈璉也只得答應了出來,一面命人套車,預備琥珀等進城,自己騎上騾子跟了幾個小廝如飛的回去。賈芸也不敢再回賈政,斜簽著身子慢慢的溜出來,騎上了馬,來趕賈璉。一路無話。

  到了家中,林之孝請了安,一直跟了進來。賈璉到了老太太上屋裡,見了鳳姐惜春在那裡,心裡又恨,又說不出來,便問林之孝道:「衙門裡瞧了沒有?」林之孝自知有罪,便跪下回道:「文武衙門都瞧了,來蹤去跡也看了,屍也驗了。」賈璉吃驚道:「又驗什麼屍?」

  林之孝又將包勇打死的夥賊似周瑞的乾兒子的話回了賈璉。賈璉道:「叫芸兒!」賈芸進來,也跪著聽話。賈璉道:「你見老爺時,怎麼沒有回周瑞的乾兒子做賊被包勇打死的話?」賈芸說道:「上夜的人說像他的,恐怕不真,所以沒有回。」賈璉道:「好胡塗東西!你若告訴了,我就帶了周瑞來一認,可不就知道了?」林之孝回道:「如今衙門裡把屍首放在市口兒招認去了。」賈璉道:「這又是個胡塗東西!誰家的人做了賊,被人打死,要償命麼?」林之孝回道:「這不用人家認,奴才就認得是他。」賈璉聽了想道:「是啊!我記得珍大爺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家的麼?」林之孝回說:「他和鮑二打架來著,爺還見過的呢。」

  賈璉聽了更生氣,便要打上夜的人。林之孝哀告道:「請二爺息怒。那些上夜的人,派了他們,敢偷懶嗎?只是爺府上的規矩:三門裡一個男人不敢進去的,就是奴才們,裡頭不叫也不敢進去。奴才在外同芸哥兒刻刻查點,見三門關的嚴嚴的,外頭的門一層沒有開,那賊是從後夾道子來的。」賈璉道:「裡頭上夜的女人呢?」林之孝將上夜的人,說奉奶奶的命,捆著等爺審問的話回了。賈璉問:「包勇呢?」林之孝說:「又往園裡去了。」賈璉便說:「去叫他。」小廝們便將包勇帶來,說:「還虧你在這裡;若沒有你,只怕所有房屋裡的東西都搶了去了呢。」包勇也不言語。

  惜春恐他說出那話,心下著急。鳳姐也不敢言語。只見外頭說:「琥珀姐姐們回來了。」大家見了,不免又哭一場。賈璉叫人檢點偷剩下的東西,只有些衣服、尺頭、錢箱未動,餘者都沒有了。賈璉心裡更加著急:想著外頭的棚扛銀,廚房的錢都沒有付給,明兒拿什麼還呢?便呆想了一會。只見琥珀等進去,哭了一番,見箱櫃開著,所有的東西怎能記憶,便胡亂猜想,虛擬了一張失單,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門。賈璉復又派人上夜。鳳姐惜春各自回房。賈璉不敢在家安歇,也不及埋怨鳳姐,竟自騎馬趕出城外去了。這裡鳳姐又恐惜春短見,又打發豐兒過去安慰。

  天已二更。不言這裡賊去關門,眾人更加小心,不敢睡覺。且說夥賊一心想著妙玉,知是孤庵女眾,不難欺負。到了三更夜靜,便拿了短兵器,帶些悶香,跳上高牆。遠遠瞧見櫳翠庵內燈光猶亮,便潛身溜下,藏在房頭僻處。等到四更,見裡頭只有一盞海燈。

  妙玉一人在蒲團上打坐,歇了一會,便噯聲嘆氣的說道:「我自元墓到京,原想傳個名的,為這裡請來,不能又棲他處。昨兒好心去瞧四姑娘,反受了這蠢人的氣,夜裡又受了大驚。」今日回來,那蒲團再坐不穩,只覺肉跳心驚。因素常一個打坐的,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。豈知到了五更,寒顫起來。正要叫人,只聽見窗外一響,想起昨晚的事,更加害怕,不免叫人。豈知那些婆子都不答應。自己坐著,覺得一股香氣透入顖門,便手足麻木,不能動彈,口裡也說不出話來,心中更自著急。只見一個人拿著明晃晃的刀進來。此時妙玉心中卻是明白,只不能動,想是要殺自己,索性橫了心,倒不怕他。那知那個人把刀插在背後,騰出手來,將妙玉輕輕的抱起,輕薄了一會子,便拖起背在身上。此時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痴。可憐一個極潔極淨的女兒,被這強盜的悶香薰住,由著他掇弄了去了。

  卻說這賊背了妙玉,來到園後牆邊,搭了軟梯,爬上牆跳出去了,外邊早有夥賊弄了車輛在園外等著。那人將妙玉放倒在車上,反打起官銜燈籠,叫開柵欄,急急行到城門,正是開門之時。門官只知是有公幹出城的,也不及查詰。趕出城去,那夥賊加鞭,趕到二十里坡,和眾強徒打了照面,各自分頭奔南海而去。

  不知妙玉被劫,或是甘受汙辱,還是不屈而死,不知下落,也難妄擬。只言櫳翠庵一個跟妙玉的女尼,他本住在靜室後面,睡到五更,聽見前面有人聲響,只道妙玉打坐不安。後來聽見有男人腳步,門窗響動,欲要起來瞧看,只是身子發軟,懶怠開口。又不聽見妙玉言語,只睜著兩眼聽著。到了天亮,才覺得心裡清楚,披衣起來,叫了道婆預備妙玉茶水,他便往前面來看妙玉。豈知妙玉的蹤跡全無,門窗大開。心裡詫異,昨晚響動,甚是疑心,說:「這樣早,他到那裡去了?」走出院門一看,有一個軟梯靠牆立著,地下還有一把刀鞘,一條搭膊,便道:「不好了,昨晚是賊燒了悶香了!」急叫人起來檢視,庵門仍是緊閉。那些婆子侍女們都說:「昨夜煤氣薰著了,今早都起不起來,這麼早,叫我們做什麼?」那女尼道:「師父不知那裡去了!」眾人道:「在觀音堂打坐呢。」女尼道:「你們還做夢呢!你來瞧瞧!」

  眾人不知,也都著忙,開了庵門,滿園裡都找到了,想來或是到四姑娘那裡去了。眾人來叩腰門,又被包勇罵了一頓。眾人說道:「我們妙師父昨晚不知去向,所以來找。求你老人家叫開腰門,問一問來了沒來就是了。」包勇道:「你們師父引了賊來偷我們,已經偷到手了,他跟了賊去受用去了!」眾人道:「阿彌陀佛!說這些話的,防著下割舌地獄!」包勇生氣道:「胡說!你們再鬧,我就要打了!」眾人陪笑央告道:「求爺叫開門,我們瞧瞧,若沒有,再不敢驚動你太爺了。」包勇道:「你不信,你去找,若沒有,回來問你們!」包勇說著,叫開腰門。眾人且找到惜春那裡。

  惜春正是愁悶,惦著「妙玉清早去後,不知聽見我們姓包的話了沒有,只怕又得罪了他,以後總不肯來,我的知己是沒有了。況我現在實難見人,父母早死,嫂子嫌我。頭裡有老太太,到底還疼我些;如今也死了,留下我孤苦伶仃,如何了局?」想到迎春姐姐折磨死了,史姐姐守著病人,三姐姐遠去:這都是命裡所招,不能自由。獨有妙玉如閒雲野鶴,無拘無束。「我若能學他,就造化不小了!但我是世家之女,怎能遂意?這回看家,大耽不是,還有何顏?又恐太太們不知我的心事,將來的後事,更未曉如何?」想到其間,便要把自己的青絲鉸去,要想出家。彩屏等聽見,急忙來勸,豈知已將一半頭髮鉸去了。彩屏愈加著忙,說道:「一事不了,又出一事,這可怎麼好呢!」

  正在吵鬧,只見妙玉的道婆來找妙玉。彩屏問起來由,先嚇了一跳,說:「是昨日一早去了沒來。」裡面惜春聽見,急忙問道:「那裡去了?」道婆將昨夜聽見的響動,被煤氣薰著,今早不見妙玉,庵內有軟梯刀鞘的話說了一遍。惜春驚疑不定,想起昨日包勇的話來,必是那些強盜看見了他,昨晚搶去了,也未可知。但是他素來孤潔的很,豈肯惜命?便問道:「怎麼你們都沒聽見麼?」婆子道:「怎麼沒聽見?只是我們都是睜著眼,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必是那賊燒了悶香。妙姑一人,想也被賊悶住,不能言語。況且賊人必多,拿刀執杖威逼著,他還敢聲喊麼?」

  正說著,包勇又在腰門那裡嚷說:「裡頭快把這些混賬道婆子趕出來罷!快關上腰門!」彩屏聽見,恐耽不是,只得催婆子出去,叫人關了腰門。惜春於是更加苦楚。無奈彩屏等再三以禮相勸,仍舊將一半青絲籠起。大家商議:「不必聲張。就是妙玉被搶,也當作不知,且等老爺太太回來再說。」惜春心裡從此死定一個出家的念頭。暫且不提。

  且說賈璉回到鐵檻寺,將到家中查點了上夜的人,開了失單報去的話,回了賈政。賈政道:「怎樣開的?」賈璉便將琥珀記得的數目單子呈出,並說:「上頭元妃賜的東西,已經註明;還有那人家不大有的東西,不便開上,等侄兒脫了孝,出去託人細細的緝訪,少不得弄出來的。」賈政聽了合意,就點頭不言。

  賈璉進內見了邢王二夫人,商量著:「勸老爺早些回家才好呢,不然,都是亂麻似的。」邢夫人道:「可不是?我們在這裡也是驚心吊膽。」賈璉道:「這是我們不敢說的。還是太太的主意,二老爺是依的。」邢夫人便與王夫人商議妥了。

  過了一夜,賈政也不放心,打發寶玉進來說:「請太太們今日回家,過兩三日再來。家人們已經派定了,裡頭請太太們派人罷。」邢夫人派了鸚哥等一干人伴靈,將周瑞家的等人派了總管,其餘上下人等都回去。一時忙亂套車備馬。賈政等在賈母靈前辭別,眾人又哭了一場。都起來正要走時,只見趙姨娘還爬在地下不起。周姨娘打量他還哭,便去拉他。豈知趙姨娘滿嘴白沫,眼睛直豎,把舌頭吐出,反把家人嚇了一跳。賈環過來亂嚷。趙姨娘醒來說道:「我是不回去的!跟著老太太回南去!」眾人道:「老太太那用你跟呢?」趙姨娘道:「我跟了老太太一輩子,大老爺還不依,弄神弄鬼的算計我!我想仗著馬道婆出出我的氣,銀子白花了好些,也沒有弄死一個,如今我回去了,又不知誰來算計我!」

  眾人先只說鴛鴦附著他,後頭聽說馬道婆的事,又不像了。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語,只有彩雲等代他央告道:「鴛鴦姐姐,你死是自己願意,與趙姨娘什麼相干?放了他罷。」見邢夫人在這裡,也不敢說別的。趙姨娘道:「我不是鴛鴦。我是閻王老爺差人拿我去的,要問我為什麼和馬道婆用魘魔法的案件。」說著,口裡又叫:「好璉二奶奶!你在這裡老爺面前少頂一句兒罷!我有一千日的不好,還有一天的好呢。好二奶奶!親二奶奶!並不是我要害你,我一時胡塗,聽了那個老娼婦的話。」正鬧著,賈政打發人進來叫環兒。婆子們去回說:「趙姨娘中了邪了,三爺看著呢。」賈政道:「沒有的事!我們先走了。」於是爺們等先回。

  這裡趙姨娘還是混說,一時救不過來。邢夫人恐他又說出什麼來,便說:「多派幾個人在這裡瞧著他,咱們先走。到了城裡,打發大夫出來瞧罷。」王夫人本嫌他,也打撒手兒。寶釵本是仁厚的人,雖想著他害寶玉的事,心裡究竟過不去,背地裡託了周姨娘在這裡照應。那周姨娘也是個好人,便應承了。李紈說道:「我也在這裡罷。」王夫人道:「可以不必。」

  於是大家都要起身。賈環著急說:「我也在這裡嗎?」王夫人啐道:「胡塗東西!你姨媽的死活都不知,你還要走嗎?」賈環就不敢言語了。寶玉道:「好兄弟!你是走不得的!我進了城,打發人來瞧你。」說畢,都上車回家。寺裡只有趙姨娘、賈環、鸚哥等人。

  賈政邢夫人等先後到家,到了上房,哭了一場。林之孝帶了家下眾人請了安,跪著。賈政喝道:「去罷!明日問你!」

  鳳姐那日發暈了幾次,竟不能出接;只有惜春見了,覺得滿面羞慚。邢夫人也不理他,王夫人仍是照常,李紈、寶釵拉著手說了幾句話。獨有尤氏說道:「姑娘,你操心了,倒照應了好幾天!」惜春一言不答,只紫漲了臉。寶釵將尤氏一拉,使了個眼色,尤氏等各自歸房去了。

  賈政略略的看了一看,嘆了口氣,並不言語。到書房席地坐下,叫了賈璉、賈蓉、賈芸吩咐了幾句話。寶玉要在書房內陪賈政。賈政道:「不必。」蘭兒仍跟他母親。一宿無話。

  次日,林之孝一早進書房跪著,--賈政將前後被盜的事問了一遍--並將周瑞供了出來,又說:「衙門拿住了鮑二,身邊搜出了失單上的東西,現在夾訊,要在他身上要這一夥賊呢。」賈政聽了,大怒道:「家奴負恩,引賊偷竊家主,真是反了!」立刻叫人到城外將周瑞捆了,送到衙門審問。林之孝只管跪著,不敢起來。賈政道:「你還跪著做什麼?」林之孝道:「奴才該死,求老爺開恩。」正說著,賴大等一干辦事家人上來請了安,呈上喪事賬簿。賈政道:「交給璉二爺算明瞭來回。」吆喝著林之孝起來出去了。

  賈璉一腿跪著,在賈政身邊說了一句話。賈政把眼一瞪道:「胡說!老太太的事,銀兩被賊偷去,難道就該罰奴才拿出來麼?」賈璉紅了臉,不敢言語,站起來也不敢動。賈政道:「你媳婦怎麼樣了?」賈璉又跪下,說:「看來是不中用了。」賈政嘆口氣道:「我不料家運衰敗一至如此!況且環哥兒他媽尚在廟中病著,也不知是什麼症候。你們知道不知道?」賈璉也不敢言語。賈政道:「傳出話去,叫人帶了大夫瞧瞧去。」賈璉即忙答應著出來,叫人帶了大夫到鐵檻寺去瞧趙姨娘。

  未知死活,下回分解。

第一一三回 懺宿冤鳳姐託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痴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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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話說趙姨娘在寺內得了暴病,見人少了,更加混說起來,嚇的眾人發怔,就有兩個女人攙著趙姨娘雙膝跪在地下,說一回,哭一回。有時爬在地下叫饒說:「打殺我了!紅鬍子的老爺!我再不敢了!」有時雙手合著,也是叫疼,眼睛突出,嘴裡鮮血直流,頭髮披散。人人害怕,不敢近前。

  那時又將天晚,趙姨娘的聲音只管喑啞起來,居然鬼嚎的一般,無人敢在他跟前,只得叫了幾個有膽量的男人進來坐著。趙姨娘一時死去,隔了些時,又回過來,整整的鬧了一夜。到了第二天,也不言語,只裝鬼臉,自己拿手撕開衣服,露出胸膛,好像有人剝他的樣子。可憐趙姨娘雖說不出來,其痛苦之狀,實在難堪。

  正在危急,大夫來了,也不敢診脈,只囑咐:「辦後事罷。」說了,起身就走。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,說:「請老爺看看脈,小的好回稟家主。」那大夫用手一摸,已無脈息。賈環聽了,這才大哭起來。眾人只顧賈環,誰管趙姨娘蓬頭赤腳死在炕上。只有周姨娘心裡想到「做偏房的下場頭不過如此!況他還有兒子;我將來死的時候,還不知怎樣呢!」於是反倒悲切。

  且說那人趕回家去稟知賈政,即派人去照例料理,陪著環兒住了三天,一同回來。那人去了,這裡一人傳十,十人傳百,都知道趙姨娘使了毒心害人,被陰司裡拷打死了。又說是:「璉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,怎麼說璉二奶奶告的呢?」

  這些話傳到平兒耳內,甚是著急,看著鳳姐的樣子實在是不能好的了。況且賈璉近日並不似先前的恩愛,本來事也多,竟像不與他相干的。平兒在鳳姐跟前只管勸慰。又兼著邢王二夫人回家幾日,只打發人來問問,並不親身來看,鳳姐心裡更加悲苦。賈璉回來也沒有一句貼心的話。鳳姐此時只求速死,心裡一想,邪魔悉至。只見尤二姐從房後走來,漸近床前,說:「姐姐,許久的不見了!做妹妹的想念的很,要見不能,如今好容易進來見見姐姐。姐姐的心機也用盡了。咱們的二爺胡塗,也不領姐姐的情,反倒怨姐姐作事過於刻薄,把他的前程丟了,叫他如今見不得人。我替姐姐氣不平!」鳳姐恍惚說道:「我如今也後悔我的心忒窄了。妹妹不念舊惡,還來瞧我!」平兒在旁聽見,說道:「奶奶說什麼?」鳳姐一時甦醒,想起尤二姐已死,必是他來索命。被平兒叫醒,心裡害怕,又不肯說出,只得勉強說道:「我神魂不定,想是說夢話。給我搥搥。」

  平兒上去搥著,見個小丫頭子進來,說是劉老老來了,婆子們帶著來請奶奶的安。平兒急忙下來,說:「在那裡呢?」小丫頭子說:「他不敢就進來,還聽奶奶的示下。」平兒聽了點頭,想鳳姐病裡必是懶怠見人,便說道:「奶奶現在養神呢,暫且叫他等著,你問他來有什麼事麼?」小丫頭子說道:「他們問過了,沒有事。說,知道老太太去世了,因沒有報,才來遲了。」小丫頭子說著,鳳姐聽見,便叫:「平兒,你來。人家好心來瞧,不可冷淡了他。你去請了劉老老進來,我和他說說話兒。」平兒只得出來請劉老老這裡坐。鳳姐剛要閤眼,又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走向炕前,就像要上炕的。鳳姐急忙便叫平兒,說:「那裡來了一個男人,跑到這裡來了!」連叫了兩聲,只見豐兒小紅趕來,說:「奶奶要什麼?」鳳姐睜眼一瞧,不見有人,心裡明白,不肯說出來,便問豐兒:「平兒這東西那裡去了?」豐兒道:「不是奶奶叫去請劉老老去了麼?」

  鳳姐定了一會神,也不言語。只見平兒同劉老老帶了一個小女孩兒進來,說:「我們姑奶奶在那裡?」平兒引到炕邊。劉老老便說:「請姑奶奶安。」鳳姐睜眼一看,不覺一陣傷心,說:「老老,你好?怎麼這時候才來?你瞧你外孫女兒也長的這麼大了!」

  劉老老看著鳳姐骨瘦如柴,神情恍惚,心裡也就悲慘起來,說:「我的奶奶!怎麼這幾個月不見,就病到這個分兒?」--我胡塗的要死,怎麼不早來請姑奶奶的安!」便叫青兒給姑奶奶請安。青兒只是笑。鳳姐看了,倒也十分憐愛,便叫小紅招呼著。劉老老道:「我們屯鄉里的人,不會病的,若一病了,就要求神許願,從不知道吃藥。我想姑奶奶的病別是撞著什麼了罷?」

  平兒聽著那話不在理,忙在背地裡拉他。劉老老會意,便不言語了。那裡知道這句話倒合了鳳姐的意,扎掙著說:「老老!你是有年紀的人,說的不錯。你見過的趙姨娘也死了,你知道麼?」劉老老詫異道:「阿彌陀佛!好端端一個人怎麼就死了?我記得他也有一個小哥兒,這可怎麼樣呢?」平兒道:「那怕什麼?他還有老爺太太呢。」劉老老道:「姑娘,你那裡知道?不好死了,是親生的;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!」這句話又招起鳳姐的愁腸,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。眾人都來解勸。巧姐兒聽見他母親悲哭,便走到炕前,用手拉著鳳姐的手,也哭起來。鳳姐一面哭著,道:「你見過了老老了沒有?」巧姐兒道:「沒有。」鳳姐道:「你的名字還是他起的呢,就和乾媽一樣。你給他請個安。」

  巧姐兒便走到跟前。劉老老忙拉著道:「阿彌陀佛!不要折殺我了!巧姑娘,我一年多不來,你還認得我麼?」巧姐兒道:「怎麼不認得?那年在園裡見的時候,我還小呢。前年你來,我和你要來年的蟈蟈兒,你也沒有給我,必是忘了。」劉老老道:「好姑娘,我是老糊塗了。要說蟈蟈兒,我們屯裡多著呢,只是不到我們那裡去。若去了,要一車也容易。」鳳姐道:「不然,你帶了他去罷。」劉老老笑道:「姑娘這樣千金貴體,綾羅裹大了的,吃的是好東西;到了我們那裡,我拿什麼哄他玩,拿什麼給他吃呢?這倒不是坑殺我了麼?」說著,自己還笑。因說:「那麼著,我給姑娘做個媒罷。我們那裡雖說是屯鄉里,也有大財主人家,幾千頃地,幾百牲口,銀子錢亦不少,只是不像這裡有金的,有玉的。姑奶奶自然瞧不起這樣人家。我們莊家人瞧著這樣財主,也算是天上的人了!」鳳姐道:「你說去,我願意就給。」劉老老道:「這是玩話兒罷咧。放著姑奶奶這樣大官大府的人家,只怕還不肯給,那裡肯給莊家人?就是姑奶奶肯了,上頭太太們也不給。」巧姐因他這話不好聽,便走了去和青兒說話。兩個女孩兒倒說得上,漸漸的就熟起來了。

  這裡平兒恐劉老老話多攪煩了鳳姐,便拉了劉老老說:「你提起太太來,你還沒有過去呢。我出去叫人帶了你去見見,也不枉來這一趟。」劉老老便要走。鳳姐道:「忙什麼?你坐下,我問你:近來的日子還過的麼?」劉老老千恩萬謝的說道:「我們若不仗著姑奶奶,」說著,指著青兒說:「他的老子娘都要餓死了。如今雖說是莊家人苦,家裡也掙了好幾畝地,又打了一眼井,種些菜蔬瓜果。一年賣的錢也不少,儘夠他們嚼吃的了。這兩年,姑奶奶還時常給些衣服布疋,在我們村裡算過得的了。阿彌陀佛!前日他老子進城,聽見姑奶奶這裡動了家,我就幾乎嚇殺了;虧得又有人說,不是這裡,我才放心。後來又聽見說這裡老爺升了,我又喜歡,就要來道喜,為的是滿地的莊稼,來不得。昨日又聽見說老太太沒有了。我在地裡打豆子,聽見了這話,嚇的連豆子都拿不起來了,就在地裡狠狠的哭了一大場。我合女婿說:『我也顧不得你們了!不管真話謊話,我是要進城瞧瞧去的!』我女兒女婿也不是沒良心的,聽見了也哭了一會子。今兒天沒亮,就趕著我進城來了。我也不認得一個人,沒有地方打聽。一徑來到後門,見是門神都糊了,我這一嚇又不小。進了門,找周嫂子,再找不著,撞見一個小姑娘,說:『周嫂子得了不是,攆出去了。』我又等了好半天,遇見個熟人,才得進來。不打量姑奶奶也是這麼病!」說著,就掉下淚來。

  平兒著急,也不等地說完了,拉著就走,說:「你老人家說了半天,口也幹了,咱們喝茶去罷。」拉著劉老老到下房坐著。青兒自在巧姐那邊。劉老老道:「茶倒不要,好姑娘,叫人帶了我去請太太的安,哭哭老太太去罷。」平兒道:「你不用忙,今兒也趕不出城去了。方才我是怕你說話不防頭,招的我們奶奶哭,所以催你出來。你別思量。」劉老老道:「阿彌陀佛!姑娘,這是多心,我也知道。倒是奶奶的病怎麼好呢?」平兒道:「你瞧妨礙不妨礙?」劉老老道:「說是罪過:我瞧著不好。」正說著,又聽鳳姐叫呢。平兒到床前,鳳姐又不言語了。平兒正問豐兒,賈璉進來,向炕上一瞧,也不言語,走到裡間,氣哼哼的坐下。只有秋桐跟了進去,倒了茶,殷勤一回,不知嘁嘁喳喳的說些什麼。回來,賈璉叫平兒來問道:「奶奶不吃藥麼?」平兒道:「不吃藥怎麼樣呢?」賈璉道:「我知道麼?你拿櫃子上的鑰匙來罷。」

  平兒見賈璉有氣,又不敢問,只得出來鳳姐耳邊說了一聲。鳳姐不言語。平兒便將一個匣子擱在賈璉那裡就走。賈璉道:「有鬼叫你嗎?你擱著叫誰拿呢?」平兒忍氣開啟,取了鑰匙,開了櫃子,便問道:「拿什麼?」賈璉道:「咱們有什麼嗎?」平兒氣的哭道:「有話明說,人死了也願意!」賈璉道:「這還要說麼?頭裡的事是你們鬧的;如今老太太的還短了四五千銀子,老爺叫我拿公中的地賬弄銀子,你說有麼?外頭拉的賬不開發,使得麼?誰叫我應這個名兒!只好把老太太給我的東西折變去罷了!你不依麼?」

  平兒聽了,一句不言語,將櫃裡東西搬出。只見小紅過來,說:「平姐姐快走!奶奶不好呢!」平兒也顧不得賈璉,急忙過來。見鳳姐用手空抓,平兒用手攥著哭叫。賈璉也過來一瞧,把腳一跺道:「若是這樣,是要我的命了!」說著,掉下淚來。豐兒進來說:「外頭找二爺呢。」賈璉只得出去。

  這裡鳳姐愈加不好,豐兒等便大哭起來。巧姐聽見趕來。劉老老也急忙走到炕前,嘴裡唸佛,搗了些鬼,果然鳳姐好些。一時王夫人聽了丫頭的信,也過來了,先見鳳姐安靜些,心下略放心。見了劉老老,便說:「劉老老,你好?什麼時候來的?」劉老老便說請安,也不及說別的,只言鳳姐的病,講究了半天。彩雲進來說:「老爺請太太呢。」王夫人叮嚀了平兒幾句話,便過去了。

  鳳姐鬧了一回,此時又覺清楚些。見劉老老在這裡,心裡信他求神禱告,便把豐兒等支開,叫劉老老坐在床前,告訴他心神不寧,如見鬼的樣子。劉老老便說:我們屯裡什麼菩薩靈,什麼廟有感應。鳳姐道:「求你替我禱告。要用供獻的銀錢,我有。」便在手腕上退下一雙金鐲子來交給他。劉老老道:「姑奶奶,不用那個。我們村莊人家許了願,好了,花上幾百錢就是了,那用這些?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,也是許願,等姑奶奶好了,要花什麼,自己去花罷。」鳳姐明知劉老老一片好心,不好勉強,只得留下,說:「老老,我的命交給你了!我的巧姐兒也是千災百病的,也交給你了!」劉老老順口答應,便說:「這麼著,我看天氣尚早,還趕的出城去,我就去了。明兒姑奶奶好了,再請還願去。」

  鳳姐因被眾冤魂纏繞害怕,巴不得他就去,便說:「你若肯替我用心,我能安穩睡一覺,我就感激你了。你外孫女兒,叫他在這裡住下罷。」劉老老道:「莊家孩子沒有見過世面,沒的在這裡打嘴,我帶他去的好。」鳳姐道:「這就是多心了。既是咱們一家人,這怕什麼?雖說我們窮了,多一個人吃飯也不算什麼。」

  劉老老見鳳姐真情,樂得叫青兒住幾天,省了家裡的嚼吃。只怕青兒不肯,不如叫他來問問,若是他肯,就留下。於是和青兒說了幾句。青兒因與巧姐兒玩得熟了,巧姐又不願意他去,青兒又要在這裡,劉老老便吩咐了幾句,辭了平兒,忙忙的趕出城去。不提。

  且說櫳翠庵原是賈府的地址,因蓋省親園子,將那庵圈在裡頭,向來食用香火,並不動賈府的錢糧。如今妙玉被劫,那女尼呈報到官,一則候官府緝盜的下落,二則是妙玉基業,不便離散,依舊住下,不過回明瞭賈府。

  那時賈府的人雖都知道,只為賈政新喪,且又心事不寧,也不敢將這些沒要緊的事回稟。只有惜春知道此事,日夜不安。漸漸傳到寶玉耳邊,說:「妙玉被賊劫去。」又有的說:「妙玉凡心動了,跟人而走。」寶玉聽得,十分納悶:「想來必是被強徒搶去。這個人必不肯受,一定不屈而死!」但是一無下落,心下甚不放心,每日長噓短嘆,還說:「這樣一個人,自稱為『檻外人』,怎麼遭此結局!」又想到:「當日園中何等熱鬧!自從二姐姐出閣以來,死的死,嫁的嫁,我想他一塵不染,是保得住的了,豈知風波頓起,比林妹妹死的更奇!」由是一而二,二而三,追思起來,想到《莊子》上的話,虛無縹渺,人生在世,難免風流雲散!不覺的大哭起來。襲人等又道是他的瘋病發作,百般的溫柔解勸。寶釵初時不知何故,也用話箴規。怎奈寶玉抑鬱不解,又覺精神恍惚。

  寶釵想不出道理,再三打聽,方知妙玉被劫,不知去向,也是傷感。只為寶玉愁煩,便用正言解釋,因提起:「蘭兒自送殯回來,雖不上學,聞得日夜攻苦。他是老太太的重孫。老太太素來望你成人,老爺為你日夜焦心,你為閒情痴意,糟蹋自己,我們守著你,如何是個結果?」說得寶玉無言可答,過了一回,才說道:「我那管人家的閒事?只可嘆咱們家的運氣衰頹!」寶釵道:「可又來!老爺太太原為是要你成人,接續祖宗遺緒,你只是執迷不悟,如何是好?」寶玉聽來,話不投機,便靠在桌上睡去。寶釵也不理他,叫麝月等伺候著,自己卻去睡了。

  寶玉見屋裡人少,想起:「紫鵑到了這裡,我從沒合他說句知心的話兒,冷冷清清撂著他,我心裡甚不過意。他呢,又比不得麝月秋紋我可以安放得的。想起從前我病的時候,他在我這裡伴了好些時,如今他的那一面小鏡子還在我這裡,他的情意卻也不薄了。如今不知為什麼,見我就是冷冷的。若說為我們這一個呢,他是合林妹妹最好的,我看他待紫鵑也不錯。我不在家的日子,紫鵑原也與他有說有笑的;到我來了,紫鵑便走開了。想來自然是為林妹妹死了,我便成了家的原故。--噯!紫鵑,紫鵑!你這樣一個聰明女孩兒,難道連我這點子苦處都看不出來麼?」因又一想:「今晚他們睡的睡,做活的做活,不如趁著這個空兒,我找他去,看他有什麼話。倘或我還有得罪之處,便賠個不是也使得。」想定主意,輕輕的走出了房門,來找紫鵑。

  那紫鵑的下房也就在西廂裡間。寶玉悄悄的走到窗下,只見裡面尚有燈光,便用舌頭舐破窗紙,往裡一瞧。見紫鵑獨自挑燈,又不是做什麼,呆呆的坐著。寶玉便輕輕的叫道:「紫鵑姐姐,還沒有睡麼?」紫鵑聽了,嚇了一跳,怔怔的半日,才說:「是誰?」寶玉道:「是我。」紫鵑聽著似乎是寶玉的聲音,便問:「是寶二爺麼?」寶玉在外輕輕的答應了一聲。紫鵑問道:「你來做什麼?」寶玉道:「我有一句心裡的話要和你說說,你開了門,我到你屋裡坐坐。」紫鵑停了一會兒,說道:「二爺有什麼話,天晚了,請回罷,明日再說罷。」寶玉聽了,寒了半截。自己還要進去,恐紫鵑未必開門;欲要回去,這一肚子的隱情,越發被紫鵑這一句話勾起。無奈,說道:「我也沒有多餘的話,只問你一句。」紫鵑道:「既是一句,就請說。」寶玉半日反不言語。

  紫鵑在屋裡,不見寶玉言語,知他素有痴病,恐怕一時實在搶白了他,勾起他的舊病,倒也不好了,因站起來,細聽了一聽,又問道:「是走了,還是傻站著呢?有什麼又不說,盡著在這裡慪人!已經慪死了一個,難道還要慪死一個麼?這是何苦來呢?」說著,也從寶玉舐破之處往外一瞧,見寶玉在那裡呆聽。紫鵑不便再說,回身剪了剪燭花。忽聽寶玉嘆了一聲道:「紫鵑姐姐!你從來不是這樣鐵心石腸,怎麼近來連一句好好兒的話都不和我說了?我固然是個濁物,不配你們理我,但只我有什麼不是,只望姐姐說明了,那怕姐姐一輩子不理我,我死了倒作個明白鬼呀!」紫鵑聽了,冷笑道:「二爺就是這個話呀!還有什麼?若就是這句話呢,我們姑娘在時,我也跟著聽俗了;若是我們有什麼不好處呢,我是太太派來的,二爺倒是回太太去。左右我們丫頭們更算不得什麼了!」說到這裡,那聲兒便也哽咽起來。說著,又醒鼻涕。

  寶玉在外知他傷心哭了,便急的跺腳道:「這是怎麼說!我的事情,你在這裡幾個月,還有什麼不知道的?就便別人不肯替我告訴你,難道你還不叫我說,叫我別死了不成?」說著,也嗚咽起來了。

  寶玉正在這裡傷心,忽聽背後一個人接言道:「你叫誰替你說呢?誰是誰的什麼?自己得罪了人,自己央及呀!人家賞臉不賞在人家,何苦來拿我們這些沒要緊的墊踹兒呢?」這一句話把裡外兩個人都嚇了一跳。你道是誰?原來卻是麝月。寶玉自覺臉上沒趣。只見麝月又說道:「到底是怎麼著?一個賠不是,一個又不理。你倒是快快兒的央及呀!--噯!我們紫鵑姐姐也就太狠心了:外頭這麼怪冷的,人家央及了這半天,總連個活動氣兒也沒有!」又向寶玉道:「剛才二奶奶說了,多早晚了,打量你在那裡呢,你卻一個人站在這房簷底下做什麼?」紫鵑裡面接著說道:「這可是什麼意思呀?早就請二爺進去,有話明日說罷。這是何苦來!」

  寶玉還要說話,因見麝月在那裡,不好再說別的,只得一面同麝月走回,一面說道:「罷了,罷了!我今生今世也難剖白這個心了!惟有老天知道罷了!」說到這裡,那眼淚也不知從何處來的滔滔不斷了。麝月道:「二爺,依我勸你死了心罷。白賠眼淚,也可惜了兒的。」

  寶玉也不答言,遂進了屋子,只見寶釵睡了。寶玉也知寶釵裝睡。卻是襲人說了一句道:「有什麼話,明日說不得?巴巴兒的跑到那裡去鬧,鬧出--」說到這裡,也就不肯說,遲一遲,才接著道:「身上不覺怎麼樣?」寶玉也不言語,只搖搖頭兒,襲人便打發寶玉睡下。一夜無眠,自不必說。

  這裡紫鵑被寶玉一招,越發心裡難受,直直的哭了一夜。思前想後:「寶玉的事,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,所以眾人弄鬼弄神的辦成了;後來寶玉明白了,舊病復發,時常哭想,並非忘情負義之徒。今日這種柔情,一發叫人難受。只可憐我們林姑娘真真是無福消受他!如此看來,人生緣分,都有一定。在那未到頭時,大家都是痴心妄想;及至無可如何,那胡塗的也就不理會了,那情深義重的也不過臨風對月,灑淚悲啼。可憐那死的倒未必知道,這活的真真是苦惱傷心,無休無了。算來竟不如草木石頭,無知無覺,倒也心中乾淨!」想到此處,倒把一片酸熱之心,一時冰冷了。才要收拾睡時,只聽東院裡吵嚷起來。

  未知何事,下回分解。

第一一四回 王熙鳳歷幻返金陵 甄應嘉蒙恩還玉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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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寶玉、寶釵聽說鳳姐病的危急,趕忙起來。丫頭秉燭伺候。正要出院,只見王夫人那邊打發人來說:「璉二奶奶不好了,還沒有嚥氣,二爺二奶奶且慢些過去罷。璉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:從三更天起,到四更時候,沒有住嘴,說了好些胡話,要船要轎,只說趕到金陵歸入什麼冊子去。眾人不懂。他只是哭哭喊喊。璉二爺沒有法兒,只得去糊船轎,還沒拿來。璉二奶奶喘著氣等著呢。太太叫我們過來說,等璉二奶奶去了再過去罷。」寶玉道:「這也奇!他到金陵做什麼去?」襲人輕輕的說道:「你不是那年做夢?我還記得說有多少冊子。莫不璉二奶奶是到那裡去罷?」寶玉聽了,點頭道:「是呀,可惜我都不記得那上頭的話了。這麼說起來,人都有個定數的了。但不知林妹妹又到那裡去了?我如今被你一說,我有些懂的了。若再做這個夢時,我必細細的瞧一瞧,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兒了。」襲人道:「你這樣的人,可是不可合你說話!我偶然提了一句,你就認起真來了嗎?就算你能先知了,又有什麼法兒?」寶玉道:「只怕不能先知,若是能了,我也犯不著為你們瞎操心了!」

  兩人正說著,寶釵走來問道:「你們說什麼?」寶玉恐他盤詰,只說:「我們談論鳳姐姐。」寶釵道:「人要死了,你們還只管議論他。舊年你還說我咒人,那個籤不是應了麼?」寶玉又想了一想,拍手道:「是的,是的!這麼說起來,你倒能先知了。我索性問問你:你知道我將來怎麼樣?」寶釵笑道:「這是又胡鬧起來了。我是就他求的簽上的話混解的,你就認了真了。你和我們二嫂子成了一樣的了:你失了玉,他去求妙玉扶乩,批出來,眾人不解,他背地裡合我說,妙玉怎麼前知,怎麼參禪悟道,如今他遭此大難,如何自己都不知道?這可是算得前知嗎?就是我偶然說著了二奶奶的事情,其實知道他是怎麼樣了?只怕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呢。這些事情,原都是虛誕的,可是信得的麼?」

  寶玉道:「別提他了。你只說邢妹妹罷,自從我們這裡連連的有事,把他這件事竟忘記了。他們家這麼一件大事,怎麼就草草的完了?也沒請親喚友的。」寶釵道:「你這話又是迂了。我們家的親戚,只有咱們這裡和王家最近。王家沒了什麼正經人了;咱們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,所以也沒請,就是璉二哥張羅了張羅。別的親戚雖也有一兩門子,你沒過去,如何知道?算起來,我們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。好好的許了我二哥哥,我媽媽原想要體體面面的給二哥哥娶這房親事的。一則為我哥哥在監裡,二哥哥也不肯大辦;二則為咱們家的事;三則為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邊忒苦,又加著抄了家,大太太是一味的苛刻,他也實在難受:所以我和媽媽說了,便將將就就的娶了過去。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樂意的孝敬我媽媽,比親媳婦還強十倍呢;待二哥哥也是極盡婦道的;和香菱又甚好,二哥哥不在家,他兩個和和氣氣的過日子。雖說是窮些,我媽媽近來倒安逸好些。就是想起我哥哥來,不免傷心。況且常打發人家裡來要使用,多虧二哥哥在外頭賬頭兒上討來應付他,我聽見說:城裡的幾處房子已經也典了,還剩了一所,如今打算著搬了去住。」寶玉道:「為什麼要搬?住在這裡,你來去也便宜些;若搬遠了,你去就要一天了。」寶釵道:「雖說是親戚,到底各自的穩便些。那裡有個一輩子住在親戚家的呢?」

  寶玉還要講出不搬去的理,王夫人打發人來說:「璉二奶奶嚥了氣了,所有的人都過去了,請二爺二奶奶就過去。」寶玉聽了,也掌不住跺腳要哭。寶釵雖也悲慼,恐寶玉傷心。便說:「有在這裡哭的,不如到那邊哭去。」於是兩人一直到鳳姐那裡,只見好些人圍著哭呢。寶釵走到跟前,見鳳姐已經停床,便大放悲聲。寶玉也拉著賈璉的手,大哭起來,賈璉也重新哭泣。平兒等因見無人勸解,只得含悲上來勸止了。眾人都悲哀不止。

  賈璉此時手足無措,叫人傳了賴大來,叫他辦理喪事。自己回明瞭賈政,然後去行事。但是手頭不濟,諸事拮据。又想起鳳姐素日的好處來,更加悲哭不已。又見巧姐哭的死去活來,越發傷心。哭到天明,即刻打發人去請他大舅子王仁過來。

  那王仁自從王子騰死後,王子勝又是無能的人,任他胡為,已鬧的六親不和。今知妹子死了,只得趕著過來哭了一場。見這裡諸事將就,心下便不舒服,說:「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當了好幾年家,也沒有什麼錯處,你們家該認真的傳送傳送才是,怎麼這時候諸事還沒有齊備?」

  賈璉本與王仁不睦,見他說些混賬話,知他不懂的什麼,也不大理他。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兒巧姐過來,說:「你娘在時,本來辦事不周到:只知道一味的奉承老太太,把我們的人都不大看在眼裡。外甥女兒!你也大了,看見我從來沾染過你們沒有?如今你娘死了,諸事要聽著舅舅的話。你母親孃家的親戚就是我和你二舅大爺了。你父親的為人,我也早知道了:只有敬重別人的。那年什麼尤姨娘死了,我雖不在京,聽見說花了好些銀子。如今你娘死了,你父親倒是這樣的將就辦去,你也不知道勸勸你父親嗎?」巧姐道:「我父親巴不得要好看,只是如今比不得從前了。現在手裡沒錢,所以諸事省些是有的。」王仁道:「你的東西還少麼?」巧姐兒道:「舊年抄去,何嘗還有呢?」王仁道:「你也這樣說?我聽見老太太又給了好些東西,你該拿出來。」巧姐又不好說父親用去,只推不知道。王仁便道:「哦!我知道了,不過是你要留著做嫁妝罷咧!」

  巧姐聽了,不敢回言,只氣得哽噎難鳴的哭起來了。平兒生氣說道:「舅老爺,有話等我們二爺進來再說。姑娘這麼點年紀,他懂的什麼?」王仁道:「你們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,你們就好為王了!我並不要什麼,好看些,也是你們的臉面。」說著,賭氣坐著。

  巧姐滿心的不舒服,心想:「我父親並不是沒情。我媽媽在時,舅舅不知拿了多少東西去,如今說得這樣乾淨!」於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。豈知王仁心裡想來,他妹妹不知積攢了多少。雖說抄了家,那屋裡的銀子還怕少嗎?必是怕我來纏他們,所以也幫著這麼說。這小東西兒也是不中用的!從此,王仁也嫌了巧姐兒了。

  賈璉並不知道,只忙著弄銀錢使用。外頭的大事,叫賴大辦了;裡頭也要用好些錢,一時實在不能張羅。平兒知他著急,便叫賈璉道:「二爺也別過於傷了自己的身子。」賈璉道:「什麼身子!現在日用的錢都沒有,這件事怎麼辦?偏有個胡塗行子,又在這裡蠻纏,你想有什麼法兒?」平兒道:「二爺也不用著急。若說沒錢使喚,我還有些東西,舊年幸虧沒有抄在裡頭去,二爺要,就拿去當著使喚罷。」賈璉聽了,心想難得這樣,便笑道:「這樣更好,省得我各處張羅。等我銀子弄到手了還你。」平兒道:「我的也是奶奶給的,什麼還不還!只要這件事辦的好看些就是了。」

  賈璉心裡倒著實感激他,便將平兒的東西拿了去當錢使用。諸凡事情,便與平兒商量。秋桐看著,心裡就有些不甘,每每口角里頭便說:「平兒沒有了奶奶,他要上去了!我是老爺的人,他怎麼就越過我去了呢?」平兒也看出來了,只不理他。倒是賈璉一時明白,越發把秋桐嫌了,碰著有些煩惱,便拿著秋桐出氣。邢夫人知道,反說賈璉不好。賈璉忍氣。不提。

  再說鳳姐停了十餘天,送了殯。賈政守著老太太的孝,總在外書房。那時清客相公,漸漸的都辭去了,只有個程日興還在那裡,時常陪著說話兒。提起:「家運不好,一連人口死了好些,大老爺合珍大爺又在外頭。家計一天難似一天,外頭東莊地畝,也不知道怎麼樣,總不得了!」那程日興道:「我在這裡好些年,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個不是肥己的?一年一年都往他家裡拿,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夠一年了。又添了大老爺珍大爺那邊兩處的費用;外頭又有些債務;前兒又破了好些財,要想衙門裡緝賊追贓,那是難事。老世翁若要安頓家事,除非傳那些管事的來,派一個心腹人各處去清查清查:該去的去,該留的留;有了虧空,著在經手的身上賠補,這就有了數兒了。那一座大園子,人家是不敢買的,這裡頭的出息也不少,又不派人管了。幾年老世翁不在家,這些人就弄神弄鬼兒的,鬧的一個人不敢到園裡,這都是家人的弊。此時把下人查一查,好的使著,不好的便攆了:這才是道理。」賈政點頭道:「先生,你有所不知!不必說下人,就是自己的侄兒,也靠不住!若要我查起來,那能一一親見親知?況我又在服中,不能照管這些個。我素來又兼不大理家,有的沒的,我還摸不著呢。」程日興道:「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;若在別人家這樣的家計,就窮起來,十年五載還不怕,便向這些管家的要,也就夠了。我聽見世翁的家人還有做知縣的呢。」賈政道:「一個人若要使起家人們的錢來,便了不得了,只好自己儉省些。但是冊子上的產業,若是實有還好,生怕有名無實了。」程日興道:「老世翁所見極是。晚生為什麼說要查查呢?」賈政道:「先生必有所聞!」程日興道:「我雖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,晚生也不敢言語的。」賈政聽了,便知話裡有因,便嘆道:「我家祖父以來,都是仁厚的,從沒有刻薄過下人。我看如今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!在我手裡行出主子樣兒來,又叫人笑話!」

  兩人正說著,門上的進來回道:「江南甄老爺來了。」賈政便問道:「甄老爺進京為什麼?」那人道:「奴才也打聽過了,說是蒙聖恩起復了。」賈政道:「不用說了,快請罷。」那人出去請了進來。

  那甄老爺即是甄寶玉之父,名叫甄應嘉,表字友忠,也是金陵人氏,功勳之後。原與賈府有親,素來走動的。因前年罣誤革了職,動了家產。今遇主上眷念功臣,賜還世職,行取來京陛見。知道賈母新喪,特備祭禮,擇日到寄靈的地方拜奠,所以先來拜望。

  賈政有服,不能遠接,在外書房門口等著。那位甄老爺一見,便悲喜交集。因在制中,不便行禮,遂拉著手敘了些闊別思念的話,然後分賓主坐下。獻了茶,彼此又將別後事情的話說了。賈政問道:「老親翁幾時陛見的?」甄應嘉道:「前日。」賈政道:「主上隆恩,必有溫諭。」甄應嘉道:「主上的恩典,真是比天還高,下了好些旨意。」賈政道:「什麼好旨意?」甄應嘉道:「近來越寇猖獗,海疆一帶,小民不安,派了安國公征剿賊寇。主上因我熟悉土疆,命我前往安撫,但是即日就要起身。昨日知老太太仙逝,謹備瓣香至靈前拜奠,稍盡微忱。」

  賈政即忙叩首拜謝,便說:「老親翁即此一行,必是上慰聖心,下安黎庶。誠哉,莫大之功,正在此行。但弟不克親睹奇才,只好遙聆捷報。現在鎮海統制是弟舍親,會時務望青照。」甄應嘉道:「老親翁與統制是什麼親戚?」賈政道:「弟那年在江西糧道任時,將小女許配與統制少君,結褵已經三載。因海口案內未清,繼以海寇聚奸,所以音信不通。弟深念小女,俟老親翁安撫事竣後,拜懇便中一視。弟即修字數行,煩尊紀帶去,便感激不盡了!」甄應嘉道:「兒女之情,人所不免。我正在有奉託老親翁的事。昨蒙聖恩召取來京,因小兒年幼,家下乏人,將賤眷全帶來京。我因欽限迅速,晝夜先行,賤眷在後緩行,到京尚需時日。弟奉旨出京,不敢久留。將來賤眷到京,少不得要到尊府,定叫小犬叩見。如可進教,遇有姻事可圖之處,望乞留意為感。」賈政一一答應。

  那甄應嘉又說了幾句話,就要起身,說:「明日在城外再見。」賈政見他事忙,諒難再坐,只得送出書房。賈璉、寶玉早已伺候在那裡代送,因賈政未叫,不敢擅入。甄應嘉出來,兩人上去請安。應嘉一見寶玉,呆了一呆,心想:「這個怎麼甚像我家寶玉,只是渾身縞素。」問道:「至親久闊,爺們都不認得了。」賈政忙指賈璉道:「這是家兄名赦之子璉二侄兒。」又指著寶玉道:「這是第二小犬,名叫寶玉。」應嘉拍手道:「奇!我在家聽見說老親翁有個銜玉生的愛子,名叫寶玉,因與小兒同名,心中甚為罕異。後來想著這個也是常有的事,不在意了。豈知今日一見,不但面貌相同,且舉止一般,這更奇了!」問起年紀,「比這裡的哥兒略小一歲。」

  賈政便又提起承薦包勇,問及令郎哥兒與小兒同名的話述了一遍。應嘉因屬意寶玉,也不暇問及那包勇的好歹,只連連的稱道:「真真罕異!」因又拉著寶玉的手,極致殷勤。又恐安國公起身甚速,急須預備長行,勉強分手徐行。賈璉、寶玉送出,一路又問了寶玉好些,然後才登車而去。那賈璉、寶玉回來見了賈政,便將應嘉問的話回一了遍。賈政命他二人散去。賈璉又去張羅,算明鳳姐喪事的賬目。

  寶玉回到自己房中,告訴了寶釵,說是:「常提的甄寶玉,我想一見不能,今日倒先見了他父親了。我還聽得說,寶玉也不日要到京了,要求拜望我們老爺呢。他也說和我一模一樣的,我只不信。若是他後兒到了咱們這裡來,你們都去瞧瞧,看他果然和我像不像。」寶釵聽了道:「噯!你說話怎麼越發沒前後了?什麼男人同你一樣都說出來了,還叫我們瞧去呢!」寶玉聽了,知是失言,臉上一紅,連忙的還要解說。

  不知何話,下回分解。

第一一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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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話說寶玉為自己失言,被寶釵問住,想要掩飾過去,只見秋紋進來說:「外頭老爺叫二爺呢。」寶玉巴不得一聲兒,便走了到賈政那裡。賈政道:「我叫你來不為別的。現在你穿著孝,不便到學裡去,你在家裡,必要將你念過的文章溫習溫習。我這幾天倒也閒著。隔兩三日要做幾篇文章我瞧瞧,看你這些時進益了沒有。」寶玉只得答應著。賈政又道:「你環兄弟蘭侄兒我也叫他們溫習去了。倘若你做的文章不好,反倒不及他們,那可就不成事了。」寶玉不敢言語,答應了個「是」,站著不動。賈政道:「去罷。」寶玉退了出來,正遇見賴大諸人拿著些冊子進來。

  寶玉一溜煙回到自己房中,寶釵問了知道叫他作文章,倒也喜歡。惟有寶玉不願意,也不敢怠慢。正要坐下靜靜心,只見兩個姑子進來,是地藏庵的。見了寶釵,說道:「請二奶奶安。」寶釵待理不理的說:「你們好?」因叫人來倒茶給師父們喝。寶玉原要和那姑子說話,見寶釵似乎厭惡這些,也不好兜搭。那姑子知道寶釵是個冷人,也不久坐,辭了要去。寶釵道:「再坐坐去罷。」那姑子道:「我們因在鐵檻寺做了功德,好些時沒來請太太奶奶們的安。今日來了,見過了奶奶太太們,還要看看四姑娘呢。」寶釵點頭,由他去了。

  那姑子到了惜春那裡,看見彩屏,便問:「姑娘在那裡呢?」彩屏道:「不用提了。姑娘這幾天飯都沒吃,只是歪著。」那姑子道:「為什麼?」彩屏道:「說也話長。你見了姑娘,只怕他就和你說了。」惜春早已聽見,急忙坐起,說:「你們兩個人好啊!見我們家事差了,就不來了!」那姑子道:「阿彌陀佛!有也是施主,沒也是施主,別說我們是本家庵裡,受過老太太多少恩惠的,如今老太太的事,太太奶奶們都見過了,只沒有見姑娘,心裡惦記,今兒是特特的來瞧姑娘來了。」

  惜春便問起水月庵的姑子來。那姑子道:「他們庵裡鬧了些事,如今門上也不肯常放進來了。」便問惜春道:「前兒聽見說,櫳翠庵的妙師父怎麼跟了人走了?」惜春道:「那裡的話?說這個話的人堤防著割舌頭!人家遭了強盜搶去,怎麼還說這樣的壞話?」那姑子道:「妙師父的為人古怪,只怕是假惺惺罷。在姑娘面前,我們也不好說的。那裡像我們這些粗夯人,只知道諷經唸佛,給人家懺悔,也為著自己修個善果。」惜春道:「怎麼樣就是善果呢?」那姑子道:「除了咱們家這樣善德人家兒不怕,若是別人家那些誥命夫人小姐,也保不住一輩子的榮華。到了苦難來了,可就救不得了。只有個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,遇見人家有苦難事,就慈心發動,設法兒救濟。為什麼如今都說『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』呢?我們修了行的人,雖說比夫人小姐們苦多著呢,只是沒有險難的了。雖不能成佛作祖,修修來世或者轉個男身,自己也就好了。不像如今脫生了個女人胎子,什麼委屈煩難都說不出來。姑娘,你還不知道呢!要是姑娘們到了出了門子,這一輩子跟著人,是更沒法兒的。若說修行,也只要修得真。那妙師父自為才情比我們強,他就嫌我們這些人俗。豈知俗的才能得善緣呢,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!」

  惜春被那姑子一番話說的合在機上,也顧不得丫頭們在這裡,便將尤氏待他怎樣,前兒看家的事說了一遍,並將頭髮指給他瞧道:「你打量我是什麼沒主意,戀火坑的人麼?早有這樣的心,只是想不出道兒來!」那姑子聽了,假作驚慌道:「姑娘再別說這個話!珍大奶奶聽見,還要罵殺我們,攆出庵去呢!姑娘這樣人品,這樣人家,將來配個好姑爺,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。--」惜春不等說完,便紅了臉,說:「珍大奶奶攆得你,我就攆不得麼?」那姑子知是真心,便索性激他一激,說道:「姑娘別怪我們說錯了話。太太奶奶們那裡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?那時鬧出沒意思來倒不好。我們倒是為姑娘的話。」惜春道:「這也瞧罷咧。」

  彩屏等聽這話頭不好,便使個眼色兒給姑子,叫他走。那姑子會意,本來心裡也害怕,不敢挑逗,便告辭出去。惜春也不留他,便冷笑道:「打量天下就是你們一個地藏庵麼!」那姑子也不敢答言,去了。

  彩屏見事不妥,恐耽不是,悄悄的去告訴了尤氏說:「四姑娘鉸頭髮的念頭還沒有息呢。他這幾天不是病,竟是怨命。奶奶堤防些,別鬧出事來,那會子歸罪我們身上。」尤氏道:「他那裡是為要出家?他為的是大爺不在家,安心和我過不去。也只好由他罷了!」

  彩屏等沒法,也只好常常勸解。豈知惜春一天一天的不吃飯,只想鉸頭髮。彩屏等吃不住,只得到各處告訴。邢、王二夫人等也都勸了好幾次,怎奈惜春執迷不解。邢、王二夫人正要告訴賈政,只聽外頭傳進來說:「甄家的太太帶了他們家的寶玉來了。」眾人急忙接出,便在王夫人處坐下。眾人行禮敘些寒溫,不必細述。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寶玉與自己的寶玉無二,要請甄寶玉進來一見。傳話出去,回來說道:「甄少爺在外書房同老爺說話,說的投了機了,打發人來請我們二爺三爺,還叫蘭哥兒在外頭吃飯,吃了飯進來。」說畢,裡頭也便擺飯。

  原來此時賈政見甄寶玉相貌果與寶玉一樣,試探他的文才,竟應對如流,甚是心敬,故叫寶玉等三人出來警勵他們,再者,到底叫寶玉來比一比。寶玉聽命,穿了素服。帶了兄弟侄兒出來,見了甄寶玉,竟是舊相識一般。那甄寶玉也像那裡見過的。兩人行了禮,然後賈環、賈蘭相見。本來賈政席地而坐,要讓甄寶玉在椅子上坐,甄寶玉因是晚輩,不敢上坐,就在地下鋪了褥子坐下。如今寶玉等出來,又不能同賈政一處坐著,為甄寶玉是晚一輩,又不好竟叫寶玉等站著。賈政知是不便,站起來又說了幾句話,叫人擺飯,說:「我失陪,叫小兒輩陪著,大家說話兒,好叫他們領領大教。」甄寶玉遜謝道:「老伯大人請便,小侄正欲領世兄們的教呢!」賈政回覆了幾句,便自往內書房去。那甄寶玉卻要送出來,賈政攔住。寶玉等先搶了一步,出了書房門坎站立著,看賈政進去,然後進來讓甄寶玉坐下。彼此套敘了一回,諸如久慕渴想的話,也不必細述。

  且說賈寶玉見了甄寶玉,想到夢中之景,並且素知甄寶玉為人,必是和他同心,以為得了知己。因初次見面不便造次,且又賈環、賈蘭在坐,只有極力誇讚說:「久仰芳名,無由親炙,今日見面,真是謫仙一流的人物!」

  那甄寶玉素來也知賈寶玉的為人,今日一見,果然不差,只是可與我共學,不可與我適道。他既和我同名同貌,也是三生石上的舊精魂了。我如今略知些道理,何不和他講講?但只是初見,尚不知他的心與我同不同,只好緩緩的來。」便道:「世兄的才名,弟所素知的。在世兄是數萬人裡頭選出來最清最雅的,至於弟乃庸庸碌碌一等愚人,忝附同名,殊覺玷辱了這兩個字。」

  賈寶玉聽了,心想:「這個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樣的,但是你我都是男人,不比那女孩兒們清潔,怎麼他拿我當作女孩兒看待起來?」便道:「世兄謬讚,實不敢當。弟至濁至愚,只不過一塊頑石耳!何敢比世兄品望清高,實稱此兩字呢?」甄寶玉道:「弟少時不知分量,自謂尚可琢磨;豈知家遭消索,數年來更比瓦礫猶賤。雖不敢說歷盡甘苦,然世道人情,略略的領悟了些須。世兄是錦衣玉食,無不遂心的,必是文章經濟,高出人上,所以老伯鍾愛,將為席上之珍:弟所以才說尊名方稱。」

  賈寶玉聽這話頭又近了祿蠹的舊套,想話回答。賈環見未與他說話,心中早不自在。倒是賈蘭聽了這話,甚覺合意,便說道:「世叔所言,固是太謙,若論到文章經濟,實在從歷練中出來的,方為真才實學。在小侄年幼,雖不知文章為何物,然將讀過的細味起來,那膏粱文繡,比著令聞廣譽,真是不啻百倍的了!」甄寶玉未及答言,賈寶玉聽了蘭兒的話,心裡越發不合,想道:「這孩子從幾時也學了這一派酸論?」便說道:「弟聞得世兄也詆盡流俗,性情中另有一番見解。今日弟幸會芝範,想欲領教一番超凡入聖的道理,從此可以洗淨俗腸,重開眼界;不意視弟為蠢物,所以將世路的話來酬應。」

  甄寶玉聽說,心裡曉得:「他知我少年的性情,所以疑我為假,我索性把話說明,或者與我作個知心朋友,也是好的。」便說:「世兄高論,固是真切,但弟少時也曾深惡那些舊套陳言。只是一年長似一年,家君致仕在家,懶於酬應,委弟接待,後來見過那些大人先生,盡都是顯親揚名的人;便是著書立說,無非言忠言孝,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業,方不枉生在聖明之時,也不致負了父親師長養育教誨之恩:所以把少時那些迂想痴情,漸漸的淘汰了些。如今尚欲訪師覓友,教導愚蒙。幸會世兄,定當有以教我。適才所言,並非虛意。」

  賈寶玉愈聽愈不耐煩,又不好冷淡,只得將言語支吾。幸喜裡頭傳出話來,說:「若是外頭爺們吃了飯,請甄少爺裡頭去坐呢。」寶玉聽了,趁勢便邀甄寶玉進去。那甄寶玉依命前行,賈寶玉等陪著來見王夫人。賈寶玉見是甄太太上坐,便先請過了安。賈環、賈蘭也見了。甄寶玉也請了王夫人的安。兩母兩子,互相廝認。雖是賈寶玉是娶過親的,那甄夫人年紀已老,又是老親,因見賈寶玉的相貌身材與他兒子一般,不禁親熱起來。王夫人更不用說,拉著甄寶玉問長問短,覺得比自己家的寶玉老成些。回看賈蘭,也是清秀超群的,雖不能像兩個寶玉的形象,也還隨得上,只有賈環粗夯,未免有偏愛之色。

  眾人一見兩個寶玉在這裡,都來瞧看,說道:「真真奇事!名字同了也罷,怎麼相貌身材都是一樣的。虧得是我們寶玉穿孝,若是一樣的衣服穿著,一時也認不出來。」內中紫鵑一時痴意發作,因想起黛玉來,心裡說道:「可惜林姑娘死了!若不死時,就將那甄寶玉配了他,只怕也是願意的。」正想著,只聽得甄夫人道:「前日聽得我們老爺回來說:我們寶玉年紀也大了,求這裡老爺留心一門親事。」王夫人正愛甄寶玉,順口便說道:「我也想要與令郎作伐。我家有四個姑娘:那三個都不用說,死的死,嫁的嫁了。還有我們珍大侄兒的妹子,只是年紀過小几歲,恐怕難配。倒是我們大媳婦的兩個堂妹子,生得人材齊正。二姑娘呢,已經許了人家;三姑娘正好與令郎為配。過一天,我給令郎作媒。但是他家的家計如今差些。」甄夫人道:「太太這話又客套了。如今我們家還有什麼?只怕人家嫌我們窮罷咧。」王夫人道:「現今府上覆又出了差,將來不但復舊,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來。」甄夫人笑著道:「但願依著太太的話更好。這麼著,就求太太作個保山。」

  甄寶玉聽見他們說起親事,便告辭出來,賈寶玉等只得陪著來到書房。見賈政已在那裡,復又立談幾句。聽見甄家的人來回甄寶玉道:「太太要走了,請爺回去罷。」於是甄寶玉告辭出來。賈政命寶玉、環、蘭相送。不提。

  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甄寶玉之父,知道甄寶玉來京,朝夕盼望。今兒見面,原想得一知己,豈知談了半天,竟有些冰炭不投。悶悶的回到自己房中,也不言,也不笑,只管發怔。寶釵便問:「那甄寶玉果然像你麼?」寶玉道:「相貌倒還是一樣的,只是言談間看起來,並不知道什麼,不過也是個祿蠹。」寶釵道:「你又編派人家了。怎麼就見得也是個祿蠹呢?」寶玉道:「他說了半天,並沒個明心見性之談,不過說些什麼『文章經濟』,又說什麼『為忠為孝』。這樣人可不是個祿蠹麼?只可惜他也生了這樣一個相貌!我想來有了他,我竟要連我這個相貌都不要了?」寶釵見他又說呆話,便說道:「你真真說出句話來叫人發笑!這相貌怎麼能不要呢!況且人家這話是正理,做了一個男人,原該要立身揚名的。誰像你一味的柔情私意?不說自己沒有剛烈,倒說人家是祿蠹!」

  寶玉本聽了甄寶玉的話,甚不耐煩,又被寶釵搶白了一場,心中更加不樂,悶悶昏昏,不覺將舊病又勾起來了,並不言語,只是傻笑。寶釵不知,只道自己的話錯了,他所以冷笑,也不理他。豈知那日便有些發呆。襲人等慪他,也不言語。過了一夜,次日起來,只是呆呆的,竟有前番病的樣子。

  一日,王夫人因為惜春定要鉸發出家,尤氏不能攔阻,看著惜春的樣子是若不依他,必要自盡的,雖然晝夜著人看守,終非常事,便告訴了賈政。賈政嘆氣跺腳,只說:「東府裡不知幹了什麼,鬧到如此地位!」叫了賈蓉來說了一頓,叫他去和他母親說:「認真勸解勸解。若是必要這樣,就不是我們家的姑娘了。」

  豈知尤氏不勸還好,一勸了,更要尋死,說:「做了女孩兒.終不能在家一輩子的。若像二姐姐一樣,老爺太太們倒要操心,況且死了。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,放我出了家,乾乾淨淨的一輩子,就是疼我了!況且我又不出門,就是櫳翠庵原是咱們家的基址,我就在那裡修行。我有什麼,你們也照應得著。現在妙玉的當家的在那裡。你們依我呢,我就算得了命了;若不依我呢,我也沒法,只有死就完了!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願,那時哥哥回來,我和他說並不是你們逼著我的;若說我死了,未免哥哥回來,倒說你們不容我。」

  尤氏本與惜春不合,聽他的話,也似乎有理,只得去回王夫人。王夫人已到寶釵那裡,見寶玉神魂失所,心下著忙,便說襲人道:「你們忒不留神!二爺犯了病,也不來回我。」襲人道:「二爺的病原來是常有的,一時好,一時不好。天天到太太那裡,仍舊請安去,原是好好兒的,今日才發胡塗些。二奶奶正要來回太太,恐怕太太說我們大驚小怪。」

  寶玉聽見王夫人說他們,心裡一時明白,怕他們受委屈,便說道:「太太放心,我沒什麼病,只是心裡覺著有些悶悶的。」王夫人道:「你是有這病根子,早說了,好請大夫瞧瞧,吃兩劑藥好了不好?若再鬧到頭裡丟了玉的樣子,那可就費事了!」寶玉道:「太太不放心,便叫個人瞧瞧,我就吃藥。」王夫人便叫丫頭傳話出來請大夫。這一個心思都在寶玉身上,便將惜春的事忘了。遲了一回,大夫看了服藥,王夫人回去。

  過了幾天,寶玉更胡塗了,甚至於飯食不進,大家著急起來。恰又忙著脫孝,家中無人,又叫了賈芸來照應大夫。賈璉家下無人,請了王仁來在外幫著料理。那巧姐兒是日夜哭母,也是病了。所以榮府中又鬧得馬仰人翻。

  一日,又當脫孝來家,王夫人親身又看寶玉,見寶玉人事不醒,急得眾人手足無措,一面哭著,一面告訴賈政說:「大夫說了,不肯下藥,只好預備後事!」賈政嘆氣連連,只得親自看視,見其光景果然不好,便又叫賈璉辦去。

  賈璉不敢違拗,只得叫人料理,手頭又短,正在為難。只見一個人跑進來說:「二爺,不好了!又有饑荒來了!」賈璉不知何事,這一嚇非同小可,瞪著眼說道:「什麼事?」那小廝道:「門上來了一個和尚,手裡拿著二爺的這塊丟的玉,說要一萬賞銀。」賈璉照臉啐道:「我打量什麼事,這樣慌張!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麼?就是真的,現在人要死了,要這玉做什麼?」小廝道:「奴才也說了。那和尚說,給他銀子就好了。」正說著,外頭嚷進來說:「這和尚撒野,各自跑進來了,眾人攔他攔不住!」賈璉道:「那裡有這樣怪事?你們還不快打出去呢!」又鬧著,賈政聽見了,也沒了主意了。裡頭又哭出來,說:「寶二爺不好了!」賈政益發著急。只見那和尚說道:「要命拿銀子來!」賈政忽然想起:「頭裡寶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,這會子和尚來,或者有救星。但是這玉倘或是真,他要起銀子來,怎麼樣呢?」想一想,如今且不管他,果真人好了再說。賈政叫人去請,那和尚已進來了,也不施禮,也不答話,便往裡就跑。賈璉拉著道:「裡頭都是內眷,你這野東西混跑什麼」那和尚道:「遲了,就不能救了!」賈璉急得一面走,一面亂嚷道:「裡頭的人不要哭了,和尚進來了!」

  王夫人等只顧著哭,那裡理會?賈璉走進來又嚷。王夫人等回過頭來,見一個長大的和尚,嚇了一跳,躲避不及。那和尚直走到寶玉炕前。寶釵避過一邊,襲人見王夫人站著,不敢走開。只見那和尚道:「施主們,我是送玉來的。」說著,把那塊玉擎著道:「快把銀子拿出來,我好救他。」

  王夫人等驚惶無措,也不擇真假,便說道:「若是救活了人,銀子是有的。」那和尚笑道:「拿來!」王夫人道:「你放心,橫豎折變的出來。」和尚哈哈大笑,手拿著玉,在寶玉耳邊叫道:「寶玉,寶玉!你的『寶玉』回來了。」說了這一句,王夫人等見寶玉把眼一睜。襲人說道:「好了!」只見寶玉便問道:「在那裡呢?」那和尚把玉遞給他手裡。寶玉先前緊緊的攥著,後來慢慢的回過手來,放在自己眼前,細細的一看,說:「噯呀!久違了。」

  裡外眾人都喜歡的唸佛,連寶釵也顧不得有和尚了。賈璉也走過來一看,果見寶玉回過來了,心裡一喜,疾忙躲出去了。那和尚也不言語,趕來拉著賈璉跑。賈璉只得跟著,到了前頭,趕著告訴賈政。賈政聽了喜歡,即找和尚施禮叩謝。和尚還了禮坐下。賈璉心下狐疑:「必是要了銀子才走……」

  賈政細看那和尚,又非前次見的,便問:「寶剎何方?法師大號?這玉是那裡得的?怎麼小兒一見便會活過來呢?」那和尚微微笑道:「我也不知道,只要拿一萬銀子來就完了。」賈政見這和尚粗魯,也不敢得罪,便說:「有。」和尚道:「有便快拿來罷,我要走了。」賈政道:「略請少坐,待我進內瞧瞧。」和尚道:「你去,快出來才好。」

  賈政果然進去,也不及告訴,便走到寶玉炕前。寶玉見是父親來,欲要爬起,因身子虛弱,起不來。王夫人按著說道:「不要動。」寶玉笑著,拿這玉給賈政瞧,道:「寶玉來了。」賈政略略一看,知道此玉有些根源,也不細看,便和王夫人道:「寶玉好過來了,這賞銀怎麼樣?」王夫人道:「盡著我所有的折變了給他就是了。」寶玉道:「只怕這和尚不是要銀子的罷。」賈政點頭道:「我也看來古怪,但是他口口聲聲的要銀子。」王夫人道:「老爺出去先款留著他再說。」

  賈政出來。寶玉便嚷餓了,喝了一碗粥,還說要飯。婆子們果然取了飯來。王夫人還不敢給他吃。寶玉說:「不妨的,我已經好了。」便爬著吃了一碗,漸漸的神氣果然好過來了便要坐起來。麝月上去輕輕的扶起,因心裡喜歡忘了情,說道:「真是寶貝!才看見了一會兒,就好了。虧的當初沒有砸破!」寶玉聽了這話,神色一變,把玉一撂,身子往後一仰。

  未知死活,下回分解。

第一一六回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全孝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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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話說寶玉一聽麝月的話,身往後仰,復又死去,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。麝月自知失言致禍,此時王夫人等也不及說他。那麝月一面哭著,一面打算主意,心想:「若寶玉一死,我便自盡,跟了他去!……」

  不言麝月心裡的事。且說王夫人等見叫不回來,趕著叫人出來找和尚救治,豈知賈政進內出去時,那和尚已不見了。賈政正在詫異,聽見裡頭又鬧,急忙進來,見寶玉又是先前的樣子:牙關緊閉,脈息全無。用手在心窩中一摸,尚是溫熱。賈政只得急忙請醫,灌藥救治。

  那知那寶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竅了。你道死了不成?卻原來恍恍惚惚趕到前廳,見那送玉的和尚坐著,便施了禮。那和尚忙站起身來,拉著寶玉就走。寶玉跟了和尚,覺得身輕如葉,飄飄颻颻,也沒出大門,也不知從那裡走出來了。行了一程,到了個荒野地方,遠遠的望見一座牌樓,好像曾到過的。正要問那和尚,只見恍恍惚惚又來了一個女人。寶玉心裡想道:「這樣曠野地方,那得有如此的麗人?必是神仙下界了。」寶玉想著,走近前來,細細一看,竟有些認得的,只是一時想不起來。只見那女人合和尚打了一個照面,就不見了。寶玉一想,竟是尤三姐的樣子,越發納悶:「怎麼他也在這裡?……」又要問時,那和尚早拉著寶玉過了牌樓。只見牌上寫著「真如福地」四個大字,兩邊一副對聯,乃是:「假去真來真勝假,無原有是有非無。」轉過牌坊,便是一座宮門。門上也橫書著四個大字道:「福善禍淫」。又有一副對聯,大書云:「過去未來,莫謂智賢能打破;前因後果,須知親近不相逢。」

  寶玉看了,心下想道:「原來如此!我倒要問問因果來去的事了。」這麼一想,只見鴛鴦站在那裡,招手兒叫他。寶玉想道:「我走了半日,原不曾出園子,怎麼改了樣兒了呢?……」趕著要合鴛鴦說話,豈知一轉眼便不見了,心裡不免疑惑起來。走到鴛鴦站的地方兒,乃是一溜配殿,各處都有匾額。寶玉無心去看,只向鴛鴦立的所在奔去,只見一間配殿的門半掩半開。寶玉也不敢造次進去,心裡正要問那和尚一聲,回過頭來,和尚早已不見了。寶玉恍惚見那殿宇巍峨,絕非大觀園景象,便立住腳,抬頭看那匾額上寫道:「引覺情痴。」兩邊寫的對聯道:「喜笑悲哀都是假,貪求思慕總因痴。」

  寶玉看了,便點頭嘆息。想要進去找鴛鴦,問他是什麼所在。細細想來,甚是熟識,便仗著膽子推門進去。滿屋一瞧,並不見鴛鴦,裡頭只是黑漆漆的,心下害怕。正要退出,見有十數個大櫥,櫥門半掩。寶玉忽然想起:「我少時做夢,曾到過這樣個地方;如今能夠親身到此,也是大幸。」恍惚間,把找鴛鴦的念頭忘了,便仗著膽子把上首大櫥開了櫥門一瞧。見有好幾本冊子,心裡更覺喜歡,想道:「大凡人做夢,說是假的,豈知有這夢便有這事!我常說還要做這個夢再不能的,不料今日被我找著了!但不知那冊子是那個見過的不是。」伸手在上頭取了一本,冊上寫著「金陵十二釵正冊」。

  寶玉拿著一想道:「我恍惚記得是那個,只恨記得不清楚!」便開啟頭一頁看去。見上頭有畫,但是畫跡模糊,再瞧不出來。後面有幾行字跡,也不清楚,尚可摹擬,便細細的看去。見有什麼玉帶上頭有個好像「林」字,心裡想道:「莫不是說林妹妹罷?」便認真看去。底下又有「金簪雪裡」四字,詫異道:「怎麼又像他的名字呢?……」復將前後四句合起來一念道:「也沒有什麼道理,只是暗藏著他兩個名字,並不為奇。獨有那『憐』字『嘆』字不好。這是怎麼解?……」想到那裡,又啐道:「我是偷著看,若只管呆想起來,倘有人來,又看不成了!」遂往後看,也無暇細玩那畫圖,只從頭看去。看到尾上,有幾句詞,什麼「虎兔相逢大夢歸」一句,便恍然大悟道:「是了!果然機關不爽!這必是元春姐姐了。若都是這樣明白,我要抄了去細玩起來,那些姊妹們的壽夭窮通,沒有不知的了。我回去自不肯洩漏,只做一個『未卜先知』的人,也省了多少閒想。」又向各處一瞧,並沒有筆硯。又恐人來,只得忙著看去。只見圖上影影有一個放風箏的人兒,也無心去看。急急的將那十二首詩詞都看遍了,也有一看便知的,也有一想便得的,也有不大明白的,心下牢牢記著。一面嘆息,一面又取那「金陵又副冊」一看。看到「堪羨優伶有福,誰知公子無緣」,先前不懂。見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,便大驚痛哭起來。待要往後再看,聽見有人說道:「你又發呆了,林妹妹請你呢!」好似鴛鴦的聲氣,回頭卻不見人。心中正自驚疑,忽鴛鴦在門外招手。寶玉一見,喜得趕出來,但見鴛鴦在前,影影綽綽的走,只是趕不上。寶玉叫道:「好姐姐!等等我!」

  那鴛鴦並不理,只顧前走。寶玉無奈,盡力趕去。忽見別有一洞天,樓閣高聳,殿角玲瓏,且有好些宮女隱約其間。寶玉貪看景緻,竟將鴛鴦忘了。

  寶玉順步走入一座宮門,內有奇花異卉,都也認不明白,惟有白石花欄圍著一顆青草,葉頭上略有紅色,「但不知是何名草,這樣矜貴!」只見微風動處,那青草已擺搖不休。雖說是一枝小草,又無花朵,其嫵媚之態,不禁心動神怡,魂消魄喪。

  寶玉只管呆呆的看著,只聽見旁邊有一人說道:「你是那裡來的蠢物,在此窺探仙草!」寶玉聽了,吃了一驚,回頭看時,卻是一位仙女,便施禮道:「我找鴛鴦姐姐,誤入仙境,恕我冒昧之罪!請問神仙姐姐:這裡是何地方?怎麼我鴛鴦姐姐到此還說是林妹妹叫我?望乞明示。」那人道:「誰知你的姐姐妹妹?我是看管仙草的,不許凡人在此逗留。」

  寶玉欲待要出來,又捨不得,只得央告道:「神仙姐姐!既是那管理仙草的,必然是花神姐姐了。但不知這草有何好處?」那仙女道:「你要知道這草,說起來話長著呢。那草本在靈河岸上,名曰『絳珠草』。因那時萎敗,幸得一個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,得以長生。後來降凡歷劫,還報了灌溉之恩,今返歸真境。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,不令蜂纏蝶戀。」

  寶玉聽了不解,一心疑定必是遇見了花神了,今日斷不可當面錯過,便問:「管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。還有無數名花,必有專管的,我也不敢煩問,只有看芙蓉花的是那位神仙?」那仙女道:「我卻不知,除是我主人方曉。」寶玉便問道:「姐姐的主人是誰?」那仙女道:「我主人是瀟湘妃子。」寶玉聽道:「是了!你不知道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?」那仙女道:「胡說!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,雖號為瀟湘妃子,並不是娥皇、女英之輩,何得與凡人有親?你少來混說!瞧著叫力士打你出去!」

  寶玉聽了發怔,只覺自形穢濁。正要退出,又聽見有人趕來,說道:「裡面叫請神瑛侍者。」那人道:「我奉命等了好些時,總不見有神瑛侍者過來,你叫我那裡請去?」那一個笑道:「才退去的不是麼?」那侍女慌忙趕出來,說:「請神瑛侍者回來!」

  寶玉只道是問別人,又怕被人追趕,只得踉蹌而逃。正走時,只見一人手提寶劍,迎面攔住,說:「那裡走!」嚇得寶玉驚惶無措。仗著膽抬頭一看,卻不是別人,就是尤三姐。寶玉見了,略定些神,央告道:「姐姐,怎麼你也來逼起我來了?」那人道:「你們弟兄沒有一個好人:敗人名節,破人婚姻!今兒你到這裡,是不饒你的了!」寶玉聽了話頭不好,正自著急,只聽後面有人叫道:「姐姐!快快攔住!不要放他走了!」尤三姐道:「我奉妃子之命,等候已久。今兒見了,必定要一劍斬斷你的塵緣!」

  寶玉聽了,益發著忙,又不懂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,只得回頭要跑。豈知身後說話的並非別人,卻是晴雯。寶玉一見,悲喜交集,便說:「我一個人走迷了道兒,遇見仇人,我要逃回,卻不見你們一人跟著我。如今好了!晴雯姐姐,快快的帶我回家去罷!」晴雯道:「侍者不必多疑。我非晴雯,我是奉妃子之命,特來請你一會,並不難為你。」寶玉滿腹狐疑,只得問道:「姐姐說是妃子叫我,那妃子究是何人?」晴雯道:「此時不必問,到了那裡,自然知道。」

  寶玉沒法,只得跟著走。細看那人背後舉動,恰是晴雯,「那面目聲音是不錯的了,怎麼他說不是?我此時心裡模糊,且別管他。到了那邊,見了妃子,就有不是,那時再求他。到底女人的心腸是慈悲的,必定恕我冒失。」正想著,不多時,到了一個所在,只見殿宇精緻,彩色輝煌,庭中一叢翠竹,戶外數本蒼松。廊簷下立著幾個侍女,都是宮妝打扮。見了寶玉進來,便悄悄的說道:「這就是神瑛侍者麼?」引著寶玉的說道:「就是,你快進去通報罷。」有一侍女笑著招手,寶玉便跟著進去。過了幾層房舍,見一正房,珠簾高掛。那侍女說:「站著候旨。」

  寶玉聽了,也不敢則聲,只好在外等著。那侍女進去不多時,出來說:「請侍者參見。」又有一人捲起珠簾。只見一女子頭戴花冠,身穿繡服,端坐在內。寶玉略一抬頭,見是黛玉的形容,便不禁的說道:「妹妹在這裡,叫我好想!」那簾外的侍女悄吒道:「這侍者無禮!快快出去!」

  話猶未了,又見一個侍兒將珠簾放下。寶玉此時欲待進去又不敢,要走又不捨,待要問明,見那些侍女並不認得,又被驅逐,無奈出來,心想要問晴雯。回頭四顧,並不見有晴雯。心下狐疑,只得怏怏出來,又無人引著。正欲找原路而去,卻又找不出舊路了。正在為難,見鳳姐站在一所房簷下招手兒。寶玉看見,喜歡道:「可好了,原來回到自己家裡了!怎麼一時迷亂如此?」急奔前來,說:「姐姐在這裡麼?我被這些人捉弄到這個分兒,林妹妹又不肯見我,不知是何原故?」說著,走到鳳姐站的地方,細看起來,並不是鳳姐,原來卻是賈蓉的前妻秦氏。寶玉只得立住腳,要問鳳姐姐在那裡。那秦氏也不答言,竟自往屋裡去了。

  寶玉恍恍惚惚的,又不敢跟進去,只得呆呆的站著,嘆道:「我今兒得了什麼不是,眾人都不理我!」便痛哭起來。見有幾個黃巾力士執鞭趕來,說是:「何處男人敢闖入我們這天仙福地來!快走出去!」寶玉聽得,不敢言語。正要尋路出來,遠遠望見一群女子,說笑前來。寶玉看時,又像是迎春等一干人走來,心裡喜歡,叫道:「我迷住在這裡,你們快來救我!」正嚷著,後面力士趕來,寶玉急得往前亂跑,忽見那一群女子都變作鬼怪形象,也來追撲。

  寶玉正在情急,只見那送玉來的和尚,手裡拿著一面鏡子一照,說道:「我奉元妃娘娘旨意,特來救你!」登時鬼怪全無,仍是一片荒郊。寶玉拉著和尚說道:「我記得是你領我到這裡,你一時又不見了。看見了好些親人,只是都不理我,忽又變作鬼怪。到底是夢是真?望老師明白指示。」那和尚道:「你到這裡,曾偷看什麼東西沒有?」寶玉一想,道:「他既能帶我到天仙福地,自然也是神仙了,如何瞞得他?況且正要問個明白。」便道:「我倒見了好些冊子來著。」那和尚道:「可又來。你見了冊子,還不解麼?世上的情緣,都是那些魔障!只要把歷過的事情細細記著,將來我與你說明。」說著,把寶玉狠命的一推,說:「回去罷!」寶玉站不住腳,一交跌倒,口裡嚷道:「啊呀!」

  眾人等正在哭泣,聽見寶玉蘇來,連忙叫喚。寶玉睜眼看時,仍躺在炕上,見王夫人、寶釵等哭的眼泡紅腫。定神一想,心裡說道:「是了,我是死去過來的!……」遂把神魂所歷的事呆呆的細想。幸喜還記得,便哈哈的笑道:「是了,是了!」

  王夫人只道舊病復發,便好延醫調治,即命丫頭婆子快去告訴賈政,說是:「寶玉回過來了。頭裡原是心迷住了,如今說出話來,不用備辦後事了。」賈政聽了,即忙進來看視,果見寶玉蘇來,便道:「沒福的痴兒!你要嚇死誰麼?」說著,眼淚也不知不覺流下來了。又嘆了幾口氣,仍出去叫人請醫生,診脈服藥。

  這裡麝月正思自盡,見寶玉回過來,也放了心。只見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圓湯,叫他喝了幾口,漸漸的定了神。王夫人等放心,也沒有說麝月,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給寶釵給他帶上。想起那和尚來,「這玉不知那裡找來的?也是古怪:怎麼一時要銀,一時又不見了?莫非是神仙不成?」寶釵道:「說起那和尚來的蹤跡、去的影響,那玉並不是找來的:頭裡丟的時候,必是那和尚取去的。」王夫人道:「玉在家裡,怎麼能取的了去?」寶釵道:「既可送來,就可取去。」襲人、麝月道:「那年丟了玉,林大爺測了個字,後來二奶奶過了門,我還告訴過二奶奶,說測的那字是什麼『賞』字。二奶奶還記得麼?」寶釵想道:「是了,你們說測的是當鋪裡找去,如今才明白了:竟是個和尚的『尚』字在上頭,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麼?」王夫人道:「那和尚本來古怪!那年寶玉病的時候,那和尚來說是我們家有寶貝可解,說的就是這塊玉了。他既知道,自然這塊玉到底有些來歷。況且你女婿養下來就嘴裡含著的。古往今來,你們聽見過這麼第二個麼?只是不知終久這塊玉到底怎麼著!就連咱們這一個,也還不知是怎麼著呢!病也是這塊玉,好也是這塊玉,生也是這塊玉。--」說到這裡,忽然住了,不免又流下淚來。

  寶玉聽了,心裡卻也明白,更想死去的事,愈加有因,只不言語,心裡細細的記憶。那時惜春便說道:「那年失玉,還請妙玉請過仙,說是『青埂峰下倚古鬆』,還有什麼『入我門來一笑逢』的話。想起來『入我門』三字,大有講究。佛教法門最大,只怕二哥哥不能入得去。」寶玉聽了,又冷笑幾聲。寶釵聽著,不覺的把眉頭兒肐揪著,發起怔來。尤氏道:「偏你一說,又是佛門了!你出家的念頭還沒有歇麼?」惜春笑道:「不瞞嫂子說,我早已斷了葷了。」王夫人道:「好孩子,阿彌陀佛!這個念頭是起不得的!」惜春聽了,也不言語。

  寶玉想「青燈古佛前」的詩句,不禁連嘆幾聲。忽又想起「一床蓆」、「一枝花」的詩句來,拿眼睛看著襲人,不覺又流下淚來。眾人都見他忽笑忽悲,也不解是何意,只道是他的舊病;豈知寶玉觸處機來,竟能把偷看冊上的詩句牢牢記住了,只是不說出來,心中早有一家成見在那裡了。暫且不提。

  且說眾人見寶玉死去復生,神氣清爽,又加連日服藥,一天好似一天,漸漸的復原起來。便是賈政見寶玉已好,現在丁憂無事,想起賈赦不知幾時遇赦,老太太的靈柩久停寺內,終不放心,欲要扶柩回南安葬,便叫了賈璉來商議。賈璉便道:「老爺想的極是。如今趁著丁憂,幹了這件大事更好。將來老爺起了復,只怕又不能遂意了。但是我父親不在家,侄兒又不敢僭越。老爺的主意很好,只是這件事也得好幾千銀子。衙門裡緝贓,那是再緝不出來的。」賈政道:「我的主意是定了。只為大老爺不在家,叫你來商議商議,怎麼個辦法。你是不能出門的,現在這裡沒有人。我想好幾口材,都要帶回去,我一個人怎麼能夠照應?想著把蓉哥兒帶了去,況且有他媳婦的棺材,也在裡頭。還有你林妹妹的,那是老太太的遺言,說跟著老太太一塊兒回去的。我想這一項銀子,只好在那裡挪借幾千,也就夠了。」賈璉道:「如今的人情過於淡薄。老爺呢,又丁憂;我們老爺呢,又在外頭。一時借是借不出來的了,只好拿房地文書出去押去。」賈政道:「住的房子是官蓋的,那裡動得?」賈璉道:「住房是不能動的。外頭還有幾所,可以出脫的,等老爺起復後再贖也使得。將來我父親回來了,倘能也再起用,也好贖的。只是老爺這麼大年紀,辛苦這一場,侄兒們心裡卻不安!」賈政道:「老太太的事是應該的。只要你在家謹慎些,把持定了才好!」賈璉道:「老爺這倒只管放心,侄兒雖胡塗。斷不敢不認真辦理的。況且老爺回南,少不得多帶些人去,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,這點子費用,還可以過的來。就是老爺路上短少些,必經過賴尚榮的地方,可以叫他出點力兒。」賈政道:「自己老人家的事,叫人家幫什麼呢?」

  賈璉答應了個「是」,便退出來,打算銀錢。賈政便告訴了王夫人,叫他管了家,自己擇了發引長行的日子,就要起身。寶玉此時身體復元,賈環、賈蘭倒認真唸書。賈政都交付給賈璉,叫他管教:「今年是大比的年頭,環兒是有服的,不能入場;蘭兒是孫子,服滿了也可以考的,務必叫寶玉同著侄兒考去。能夠中一個舉人,也好贖一贖咱們的罪名。」賈璉等唯唯應命。賈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,說了好些話,才別了宗祠,便在城外唸了幾天經,就發引下船,帶了林之孝等而去。也沒有驚動親友,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來。

  寶玉因賈政命他赴考,王夫人便不時催逼,查考起他的功課來。那寶釵、襲人時常勸勉,自不必說。那知寶玉病後,雖精神日長,他的念頭一發更奇僻了,竟換了一種,不但厭棄功名仕進,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。只是眾人不大理會,寶玉也並不說出來。

  一日,紫鵑送了林黛玉的靈柩回來,悶坐自己屋裡啼哭,想著:「寶玉無情!見他林妹妹的靈柩回去,並不傷心落淚;見我這樣痛哭,也不來勸慰,反瞅著我笑。這樣負心的人,從前都是花言巧語來哄著我們!前夜虧我想得開,不然,幾乎又上了他的當!只是一件叫人不解:如今我看他待襲人也是冷冷兒的,二奶奶是本來不喜歡親熱的,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麼?看來女孩兒們多半是痴心的,白操了那些時的心,不知將來怎樣結局!……」正想著,只見五兒走來瞧他。見紫鵑滿面淚痕,便說:「姐姐又哭林姑娘了?我想一個人,聞名不如眼見。頭裡聽著二爺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,我母親再三的把我弄進來;豈知我進來了,盡心竭力的伏侍了幾次病,如今病好了,連一句好話也沒有剩出來,這會子索性連正眼兒也不瞧了!」

  紫鵑聽他說的好笑,便噗嗤的一笑,啐道:「呸!你這小蹄子,你心裡要寶玉怎麼樣待你才好?女孩兒家也不害臊!人家明公正氣的屋裡人他瞧著還沒事人一大堆呢,有功夫理你去?」因又笑著,拿個指頭往臉上抹著,問道:「你到底算寶玉的什麼人那?」

  那五兒聽了,自知失言,便飛紅了臉。待要解說不是要寶玉怎樣看待,說他近來不憐下的話,只聽院門外亂嚷,說:「外頭和尚又來了,要那一萬銀子呢!太太著急,叫璉二爺和他講去,偏偏璉二爺又不在家!那和尚在外頭說些瘋話,太太叫請二奶奶過去商量。」

  不知怎樣打發那和尚,下回分解。

第一一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欣聚黨惡子獨承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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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話說王夫人打發人來叫寶釵過去商量,寶玉聽見說是和尚在外頭,趕忙的獨自一人走到前頭,嘴裡亂嚷道:「我的師父在那裡?」叫了半天,並不見有和尚,只得走到外面。見李貴將和尚攔住,不放他進來。寶玉便說道:「太太叫我請師父進去。」李貴聽了,鬆了手,那和尚便搖搖擺擺的進來。寶玉看見那僧的形狀與他死去時所見的一般,心裡早有些明白了,便上前施禮,連叫:「師父,弟子迎候來遲!」那僧說:「我不要你們接待,只要銀子拿了來,我就走。」

  寶玉聽來,又不像有道行的話,看他滿頭癩瘡,渾身腌臢破爛,心裡想道:「自古說『真人不露相,露相不真人』,也不可當面錯過。我且應了他謝銀,並探探他的口氣。」便說道:「師父不必性急。現在家母料理,請師父坐下,略等片刻。弟子請問師父,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?」那和尚道:「什麼『幻境』!不過是來處來,去處去罷了。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。我且問你,那玉是從那裡來的?」寶玉一時對答不來。那僧笑道:「你自己的來路還不知,便來問我!」寶玉本來穎悟,又經點化,早把紅塵看破,只是自己的底裡未知。一聞那僧問起玉來,好像當頭一棒,便說道:「你也不用銀子的,我把那玉還你罷。」那僧笑道:「也該還我了。」

  寶玉也不答言,往裡就跑。走到自己院內,見寶釵、襲人等都到王夫人那裡去了,忙向自己床邊取了那玉,便走出來。迎面碰見襲人,撞了一個滿懷,把襲人嚇了一跳,說道:「太太說你陪著和尚坐著很好。太太在那裡打算送他些銀兩,你又回來做什麼?」寶玉道:「你快去回太太說:不用張羅銀子了,我把這玉還了他就是了。」

  襲人聽說,即忙拉住寶玉,道:「這斷使不得的!那玉就是你的命,若是他拿了去,你又要病著了!」寶玉道:「如今再不病的了。我已經有了心了,要那玉何用?」摔脫襲人,便想要走。襲人急的趕著嚷道:「你回來,我告訴你一句話!」寶玉回過頭來道:「沒有什麼說的了。」襲人顧不得什麼,一面趕著跑,一面嚷道:「上回丟了玉,幾乎沒有把我的命要了!剛剛兒的有了他。拿了去,你也活不成,我也活不成了!你要還他,除非是叫我死了!」說著,趕上一把拉住。寶玉急了,道:「你死也要還!你不死也要還!」狠命的把襲人一推,抽身要走。怎奈襲人兩隻手繞著寶玉的帶子不放,哭著喊著坐在地下。裡面的丫頭聽見,連忙趕來,瞧見他兩個人的神情不好。只聽見襲人哭道:「快告訴太太去!寶二爺要把那玉去還和尚呢!」丫頭趕忙飛報王夫人。

  那寶玉更加生氣,用手來掰開了襲人的手。幸虧襲人忍痛不放。紫鵑在屋裡聽見寶玉要把玉給人,這一急比別人更甚,把素日冷淡寶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雲外了,連忙跑出來,幫著抱住寶玉。那寶玉雖是個男人,用力摔打,怎奈兩個人死命的抱住不放,也難脫身,嘆口氣道:「為一塊玉,這樣死命的不放,若是我一個人走了,你們又怎麼樣?」襲人、紫鵑聽了這話,不禁嚎啕大哭起來。

  正在難分難解,王夫人、寶釵急忙趕來,見是這樣形景,王夫人便哭著喝道:「寶玉!你又瘋了!」寶玉見王夫人來了,明知不能脫身,只得陪笑道:「這當什麼,又叫太太著急。他們總是這樣大驚小怪。我說那和尚不近人情:他必要一萬銀子,少一個不能。我生氣進來,拿了這玉還他,就說是假的,要這玉幹什麼?他見我們不稀罕那玉,便隨意給他些,就過去了。」王夫人道:「我打量真要還他;這也罷了,為什麼不告訴明白了他們?叫他們哭哭喊喊的像什麼?」寶釵道:「這麼說呢,倒還使得;要是真拿那玉給他,那和尚有些古怪,倘或一給了他,又鬧到家口不寧,豈不是不成事了麼?至於銀錢呢,就把我的頭面折變了,也還夠了呢。」王夫人聽了,道:「也罷了,且就這麼辦罷。」

  寶玉也不回答。只見寶釵走上來,在寶玉手裡拿了這玉,說道:「你也不用出去,我合太太給他錢就是了。」寶玉道:「玉不還他也使得,只是我還得當面見他一見才好。」襲人等仍不肯放手。到底寶釵明決,說:「放了手,由他去就是了。」襲人只得放手。寶玉笑道:「你們這些人,原來重玉不重人哪!你們既放了我,我便跟著他走了,看你們就守著那塊玉怎麼樣?」襲人心裡又著急起來,仍要拉他,只礙著王夫人和寶釵的面前,又不好太露輕薄,恰好寶玉一撒手就走了。襲人忙叫小丫頭在三門口傳了焙茗等:「告訴外頭照應著二爺,他有些瘋了。」小丫頭答應了出去。

  王夫人寶釵等進來坐下,問起襲人來由。襲人便將寶玉的話細細說了。王夫人、寶釵甚是不放心,又叫人出去,吩咐眾人伺候,聽著和尚說些什麼。回來,小丫頭傳話進來回王夫人道:「二爺真有些瘋了。外頭小廝們說:裡頭不給他玉,他也沒法兒;如今身子出來了,求那和尚帶了他去。」王夫人聽了,說道:「這還了得!那和尚說什麼來著?」小丫頭回道:「和尚說,要玉不要人。」寶釵道:「不要銀子了麼?」小丫頭道:「沒聽見說。後來和尚合二爺兩個人說著笑著,有好些話,外頭小廝們都不大懂。」王夫人道:「胡塗東西!聽不出來,學是自然學得來的!」便叫小丫頭:「你把那小廝叫進來。」

  小丫頭連忙出去叫進那小廝,站在廊下,隔著窗戶請了安。王夫人便問道:「和尚和二爺的話,你們不懂,難道學也學不來嗎?」那小廝回道:「我們只聽見說什麼『大荒山』,什麼『青埂峰』,又說什麼『太虛境斬斷塵緣』這些話。」

  王夫人聽著也不懂。寶釵聽了,嚇得兩眼直瞪,半句話都沒有了。正要叫人出去拉寶玉進來,只見寶玉笑嘻嘻的進來,說:「好了,好了!」寶釵仍是發怔。王夫人道:「你瘋瘋癲癲的說的是什麼?」寶玉道:「正經話,又說我瘋癲!那和尚與我原認得的,他不過也是要來見我一見。他何嘗是真要銀子呢?也只當化個善緣就是了。所以說明了,他自己就飄然而去了。這可不是好了麼?」

  王夫人不信,又隔著窗戶問那小廝。那小廝連忙出去問了門上的人,進來回說:「果然和尚走了,說:『請太太們放心,我原不要銀子,』只要寶二爺時常到他那裡去去就是了。諸事只要隨緣,自有一定的道理。」王夫人道:「原來是個好和尚!你們曾問他住在那裡?」小廝道:「門上的說,他說來著,我們二爺知道的。」

  王夫人便問寶玉:「他到底住在那裡?」寶玉笑道:「這個地方兒,說遠就遠,說近就近。」寶釵不待說完,便道:「你醒醒兒罷!別盡著迷在裡頭!現在老爺太太就疼你一個人,老爺還吩咐叫你幹功名上進呢。」寶玉道:「我說的不是功名麼?你們不知道『一子出家,七祖昇天』!」王夫人聽到那裡,不覺傷起心來,說:「我們的家運怎麼好!一個四丫頭口口聲聲要出家,如今又添出一個來了。我這樣的日子,過他做什麼!」說著,放聲大哭。寶釵見王夫人傷心,只得上前苦勸。寶玉笑道:「我說了一句玩話兒,太太又認起真來了。」王夫人止住哭聲道:「這些話也是混說的麼?」

  正鬧著,只見丫頭來回說:「璉二爺回來了,顏色大變,說,請太太回去說話。」王夫人又吃了一驚,說道:「將就些叫他進來罷。小嬸子也是舊親,不用迴避了。」

  賈璉進來見了王夫人,請了安。寶釵迎著,也問了賈璉的安。賈璉回道:「剛才接了我父親的書信,說是病重的很,叫我就去,遲了恐怕不能見面!」說到那裡,眼淚便掉下來了。王夫人道:「書上寫的是什麼病?」賈璉道:「寫的是感冒風寒起的,如今竟成了癆病了。現在危急,端差一個人連日連夜趕來的,說:如若再耽擱一兩天,就不能見面了。故來回太太,侄兒必得就去才好。只是家裡沒人照管。薔兒、芸兒雖說胡塗,到底是個男人,外頭有了事來,還可傳個話。侄兒家裡倒沒有什麼事。秋桐是天天哭著喊著,不願意在這裡,侄兒叫了他孃家的人來領了去了,倒省了平兒好些氣。雖是巧姐沒人照應,還虧平兒的心不很壞。姐兒心裡也明白,只是性氣比他娘還剛硬些,求太太時常管教管教他。」說著,眼圈兒一紅,連忙把腰裡拴檳榔荷包的小絹子拉下來擦眼。王夫人道:「放著他親祖母在那裡,託我做什麼?」賈璉輕輕的說道:「太太要說這個話,侄兒就該活活兒的打死了!沒什麼說的,總求太太始終疼侄兒就是了!」說著,就跪下來了。

  王夫人也眼圈兒紅了,說:「你快起來!娘兒們說話兒,這是怎麼說?只是一件:孩子也大了,倘或你父親有個一差二錯,又耽擱住了,或者有個門當戶對的來說親,還是等你回來,還是你太太作主?」賈璉道:「現在太太們在家,自然是太太們做主,不必等我。」王夫人道:「你要去,就寫了稟帖給二老爺送個信,說家下無人,你父親不知怎樣,快請二老爺將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結,快快回來。」

  賈璉答應了「是」,正要走出去,復轉回來,回說道:「咱們家的家下人,家裡還夠使喚,只是園裡沒有人,太空了。包勇又跟了他們老爺去了。姨太太住的房子,薛二爺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內住了。園裡一帶屋子都空著,忒沒照應,還得太太叫人常檢視檢視。那櫳翠庵原是咱們家的地基,如今妙玉不知那裡去了,所有的根基,他的當家女尼不敢自己作主,要求府裡一個人管理管理。」王夫人道:「自己的事還鬧不清,還擱得住外頭的事麼?這句話,好歹別叫四丫頭知道;若是他知道了,又要吵著出家的念頭出來了。你想:咱們傢什麼樣的人家?好好的姑娘出家還了得!」賈璉道:「太太不提起,侄兒也不敢說。四妹妹到底是東府裡的,又沒有父母,他親哥哥又在外頭,他親嫂子又不大說的上話,侄兒聽見要尋死覓活了好幾次。他既是心裡這麼著的了,若是牛著他,將來倘或認真尋了死,比出家更不好了。」王夫人聽了點頭,道:「這件事真真叫我也難擔!我也做不得主,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。」

  賈璉又說了幾句才出來,叫了眾家人來,交代清楚,寫了書,收拾了行裝。平兒等不免叮嚀了好些話。只有巧姐兒慘傷的了不得。賈璉又欲託王仁照應,巧姐到底不願意;聽見外頭託了芸薔二人,心裡更不受用,嘴裡卻說不出來。只得送了他父親,謹謹慎慎的隨著平兒過日子。豐兒、小紅因鳳姐去世,告假的告假,告病的告病。平兒意欲接了家中一個姑娘來,--一則給巧姐作伴,二則可以帶著他。遍想無人,只有喜鸞、四姐兒是賈母舊日鍾愛的,偏偏四姐兒新近出了嫁了,喜鸞也有了人家兒,不日就要出閣,也只得罷了。

  且說賈芸、賈薔送了賈璉,便進來見了邢、王二夫人。他兩個倒替著在外書房住下,日間便與家人廝鬧,有時找了幾個朋友吃個「車箍轆會」,甚至聚賭,裡頭那裡知道?一日,邢大舅王仁來,瞧見了賈芸、賈薔住在這裡,知他熱鬧,也就藉著照看的名兒時常在外書房設局賭錢,喝酒。所有幾個正經的家人,賈政帶了幾個去,賈璉又跟去了幾個,只有那賴、林諸家的兒子侄兒。那些少年,託著老子孃的福吃喝慣了的,那知當家立計的道理?況且他們長輩都不在家,便是「沒籠頭的馬」了。又有兩個旁主人慫恿,無不樂為。這一鬧,把個榮國府鬧得沒上沒下,沒裡沒外。

  那賈薔還想勾引寶玉。賈芸攔住道:「寶二爺那個人沒運氣的,不用惹他。那一年我給他說了一門子絕好的親:父親在外頭做稅官,家裡開幾個當鋪,姑娘長的比仙女兒還好看。我巴巴兒的細細的寫了一封書子給他,誰知他沒造化。--」說到這裡,瞧了瞧左右無人,又說:「他心裡早和咱們這個二嬸孃好上了!你沒聽見說:還有一個林姑娘呢,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,誰不知道!這也罷了,各自的姻緣罷咧。誰知他為這件事倒惱了我了,總不大理。他打量誰必是借誰的光兒呢!」

  賈薔聽了,點點頭,把這個心歇了。他兩個還不知道寶玉自會那和尚以後,他是欲斷塵緣,一則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,已與寶釵、襲人等皆不大款洽了。那些丫頭不知道,還要逗他,寶玉那裡看得到眼裡,他也並不將家事放在心裡。時常王夫人、寶釵勸他念書,他便假作攻書,一心想著那個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機關,心目中觸處皆為俗人。卻在家難受,閒來倒與惜春閒講。他們兩個人講得上了,那種心更加準了幾分,那裡還管賈環、賈蘭等?

  那賈環為他父親不在家,趙姨娘已死,王夫人不大理會,他便入了賈薔一路。倒是彩雲時常規勸,反被賈環辱罵。玉釧兒見寶玉瘋癲更甚,早和他娘說了,要求著出去。如今寶玉、賈環,他哥兒兩個,各有一種脾氣,鬧得人人不理。獨有賈蘭跟著他母親上緊攻書,作了文字,送到學裡請教代儒。因近來代儒老病在床,只得自己刻苦。李紈是素來沉靜的,除請王夫人的安,會會寶釵,餘者一步不走,只有看著賈蘭攻書。所以榮府住的人雖不少,竟是各自過各自的,誰也不肯做誰的主。賈環、賈薔等愈鬧的不像事了,甚至偷典偷賣,不一而足。賈環更加宿娼濫賭,無所不為。

  一日,邢大舅王仁都在賈家外書房喝酒,一時高興,叫了幾個陪酒的來唱著喝著勸酒。賈薔便說:「你們鬧的太俗,我要行個令兒。」眾人道:「使得。」賈薔道:「咱們『月字流觴』罷。我先說起,『月』字數到那個,便是那個喝酒。還要酒面酒底;須得依著令官,不依者罰三大杯。」

  眾人都依了。賈薔喝了一杯令酒,便說:「飛羽觴而醉月。」順飲數到賈環。賈薔說:「酒面要個『桂』字」。賈環便說道:「冷露無聲溼桂花。酒底呢?」賈薔道:「說個『香』字。」賈環道:「天香雲外飄。」邢大舅說道:「沒趣,沒趣!你又懂得什麼字了,也假斯文起來?這不是取樂,竟是慪人了!咱們都蠲了,倒是搳拳,輸家喝,輸家唱,叫作『苦中苦』。若是不會唱的,說個笑話兒也使得,只要有趣。」眾人都道:「使得。」

  於是亂搳起來。王仁輸了,喝了一杯,唱了一個。眾人道:「好」!又搳起來了。是個陪酒的輸了,唱了一個什麼「小姐小姐多丰采」。以後邢大舅輸了,眾人要他唱曲兒。他道:「我唱不上來,我說個笑話兒罷。」賈薔道:「若說不笑人,仍要罰的。」邢大舅就喝了一杯,說道:

  「諸位聽著:村莊上有一座元帝廟,旁邊有個土地祠。那元帝老爺常叫土地來說閒話兒。一日,元帝廟裡被了盜,便叫土地去查訪。土地稟道:『這地方沒有賊的,必是神將不小心,被外賊偷了東西去。』元帝道:『胡說!你是土地,失了盜,不問你問誰去呢?你倒不去拿賊,反說我的神將不小心嗎?』土地稟道:『雖說是不小心,到底是廟裡的風水不好。』元帝道:『你倒會看風水麼?』土地道:『待小神看看。』

  那土地向各處瞧了一會,便來回稟道:『老爺坐的身子背後,兩扇紅門,就不謹慎。小神坐的背後,是砌的牆,自然東西丟不了。以後老爺的背後也改了牆就好了。』元帝老爺聽來有理,便叫神將派人打牆。眾神將嘆口氣道:『如今香火一炷也沒有,那裡有磚灰人工來打牆呢?』元帝老爺沒法,叫神將作法,卻都沒有主意。那元帝老爺腳下的龜將軍站起來道:『你們不中用,我有主意:你們將紅門拆下來,到了夜裡,拿我的肚子堵住這門口,難道當不得一堵牆麼?眾神將都說道:『好!又不花錢,又便當結實!』於是龜將軍便當這個差使,竟安靜了。豈知過了幾天,那廟裡又丟了東西。眾神將叫了土地來說道:『你說砌了牆就不丟東西,怎麼如今有了牆還要丟?』那土地道:『這牆砌的不結實。』眾神將道:『你瞧去。』土地一看,果然是一堵好牆,怎麼還有失事,把手摸了一摸,道:『我打量是真牆,那裡知道是個「假牆」!』」

  眾人聽了,大笑起來。賈薔也忍不住的笑,說道:「傻大舅!你好!我沒有罵你,你為什麼罵我?快拿杯來罰一大杯!」邢大舅喝了,已有醉意。眾人又喝了幾杯,都醉起來。邢大舅說他姐姐不好,王仁說他妹妹不好,都說的狠狠毒毒的。賈環聽了,趁著酒興,也說鳳姐不好,怎樣苛刻我們,怎麼樣踏我們的頭。眾人道:「大凡做個人,原要厚道些。看鳳姑娘仗著老太太這樣的利害,如今『焦了尾巴梢子了,』只剩了一個姐兒,只怕也要現世現報呢!」

  賈芸想著鳳姐待他不好,又想起巧姐兒見他就哭,也信著嘴兒混說。還是賈薔道:「喝酒罷!說人家做什麼?」那兩個陪酒的道:「這位姑娘多大年紀了?長得怎麼樣?」賈薔道:「模樣兒是好的很的,年紀也有十三四歲了。」那陪酒的說道:「可惜這樣人生在府裡這樣人家!若生在小戶人家,父母兄弟都做了官,還發了財呢!」眾人道:「怎麼樣?」那陪酒的說:「現今有個外藩王爺,最是有情的,要選一個妃子,若合了式,父母兄弟都跟了去:可不是好事兒嗎?」

  眾人都不大理會,只有王仁心裡略動了一動,仍舊喝酒。只見外頭走進賴、林兩家的子弟來,說:「爺們好樂呀!」眾人站起來說道:「老大,老三,怎麼這時候才來?叫我們好等!」那兩個人說道:「今早聽見一個謠言,說是咱們家又鬧出事來了,心裡著急,趕到裡頭打聽去,並不是咱們。」眾人道:「不是咱們就完了,為什麼不就來?」那兩個說道:「雖不是咱們,也有些干係。你們知道是誰?就是賈雨村老爺。我們今兒進去,看見帶著鎖子,說要解到三法司衙門裡審問去呢。我們見他常在咱們家裡來往,恐有什麼事,便跟了去打聽。」賈芸道:「到底老大用心,原該打聽聽。你且坐下喝一杯再說。」

  兩人讓了一回,便坐下喝著酒,道:「這位雨村老爺人也能幹,也會鑽營,官也不小了,只是貪財,被人家參了個『婪索屬員』的幾款。如今的萬歲爺是最聖明最仁慈的,獨聽了一個『貪』字,或因糟蹋了百姓,或因恃勢欺良,是極生氣的:所以旨意便叫拿問。若問出來了,只怕擱不住;若是沒有的事,那參的人也不便。如今真真是好時候!只要有造化,做個官兒就好!」眾人道:「你的哥哥就是有造化的。現做知縣,還不好麼?」賴家的說道:「我哥哥雖是做了知縣,他的行為,只怕也保不住怎麼樣呢。」眾人道:「手也長麼?」賴家的點點頭兒,便舉起杯來喝酒。

  眾人又道:「裡頭還聽見什麼新聞?」兩人道:「別的事沒有,只聽見海疆的賊寇拿住了好些,也解到法司衙門裡審問。還審出好些賊寇:也有藏在城裡的,打聽訊息,抽空兒就劫搶人家。如今知道朝裡那些老爺們都是能文能武,出力報效,所到之處,早就消滅了。」眾人道:「你聽見有在城裡的,不知審出咱們家失盜的一案來沒有?」兩人道:「倒沒有聽見。恍惚有人說是有個內地裡的人,城裡犯了事,搶了一個女人下海去了,那女人不依,被這賊寇殺了。那賊寇正要逃出關去,被官兵拿住了,就在拿獲的地方正了法了。」眾人道:「咱們櫳翠庵的什麼妙玉,不是叫人搶去?不要就是他罷?」賈環道:「必是他。」眾人道:「你怎麼知道?」賈環道:「妙玉這個東西是最討人嫌的!他一日家捏酸,見了寶玉,就眉開眼笑了;我若見了他,他從不拿正眼瞧我一瞧!真要是他,我才趁願呢!」眾人道:「搶的人也不少,那裡就是他?」賈芸道:「有點信兒。前日有個人說他庵裡的道婆做夢,說看見是妙玉叫人殺了。」眾人笑道:「夢話算不得!」邢大舅道:「管他夢不夢,咱們快吃飯罷,今夜做個大輸贏。」

  眾人願意,便吃畢了飯,大賭起來。賭到三更多天,只聽見裡頭亂嚷,說是:「四姑娘合珍大奶奶拌嘴,把頭髮都鉸了。趕到邢夫人、王夫人那裡去磕了頭,說是要求容他做尼姑呢,送他一個地方兒;若不容他,他就死在眼前。那邢、王兩位太太沒主意,叫請薔大爺芸二爺進去。」

  賈芸聽了,便知是那回看家的時候起的念頭,想來是勸不過來的了,便合賈薔商議道:「太太叫我們進去,我們是做不得主的,況且也不好做主。只好勸去,若勸不住,只好由他們罷。咱們商量了寫封書給璉二叔便卸了我們的干係了。」兩人商量定了主意,進去見了邢、王兩位太太,便假意的勸了一回。無奈惜春立意必要出家,就不放他出去,只求一兩間淨屋子,給他誦經拜佛。尤氏見他兩個不肯作主,又怕惜春尋死,自己便硬做主張,說是:「這個不是索性我耽了罷。說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,逼的他出了家了就完了!若說到外頭去呢,斷斷使不得;若在家裡呢,太太們都在這裡,算我的主意罷。叫薔哥兒寫封書子給你珍大爺璉二叔就是了。」賈薔等答應了。

  不知邢、王二夫人依與不依,下回分解。

第一一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痴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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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話說邢、王二夫人聽尤氏一段話,明知也難挽回。王夫人只得說道:「姑娘要行善,這也是前生的夙根,我們也實在攔不住。只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,不成個事體。如今你嫂子說了,準你修行,也是好處。卻有一句話要說:那頭髮可以不剃的,只要自己的心真,那在頭髮上頭呢?你想妙玉也是帶髮修行的;不知他怎樣凡心一動,才鬧到那個分兒!姑娘執意如此,我們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靜室。所有服侍姑娘的人,也得叫他們來問。他若願意跟的,就講不得說親配人;若不願意跟的,另打主意。」

  惜春聽了,收了淚,拜謝了邢、王二夫人李紈、尤氏等。王夫人說了,便問彩屏等誰願跟姑娘修行。」彩屏等回道:「太太們派誰就是誰。」王夫人知道不願意。正在想人,襲人立在寶玉身後,想來寶玉必要大哭,防著他的舊病。豈知寶玉嘆道:「真真難得!」襲人心裡更自傷悲。寶釵雖不言語,遇事試探,見他執迷不醒,只得暗中落淚。

  王夫人才要叫了眾丫頭來問,忽見紫鵑走上前去,在王夫人面前跪下,回道:「剛才太太問跟四姑娘的姐姐,太太看著怎麼樣?」王夫人道:「這個如何強派得人的?誰願意,他自然就說出來了。」紫鵑道:「姑娘修行,自然姑娘願意,並不是別的姐姐們的意思。我有句話回太太:我也並不是拆開姐姐們,各人有各人的心。我伏侍林姑娘一場,林姑娘待我,也是太太們知道的,實在恩重如山,無以可報。他死了,我恨不得跟了他去,但只他不是這裡的人,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,難以從死。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,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著姑娘,伏侍姑娘一輩子,不知太太們準不準?若準了,就是我的造化了。」

  邢、王二夫人尚未答言,只見寶玉聽到那裡,想起黛玉,一陣心酸,眼淚早下來了。眾人才要問他時,他又哈哈的大笑,走上來道:「我不該說的。這紫鵑蒙太太派給我屋裡,我才敢說:求太太準了他罷,全了他的好心。」王夫人道:「你頭裡姊妹出了嫁,還哭得死去活來;如今看見四妹妹要出家,不但不勸,倒說好事,你如今到底是怎麼個意思?我索性不明白了。」寶玉道:「四妹妹修行是已經準了的,四妹妹也是一定的主意了?若是真呢,我有一句話告訴太太;若是不定呢,我就不敢混說了。」惜春道:「二哥哥說話也好笑:一個人主意不定,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?我也是像紫鵑的話;容我呢,是我的造化;不容我呢,還有一個死呢!那怕什麼?二哥哥既有話,只管說。」寶玉道:「我這也不算什麼洩漏了,這也是一定的。我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罷。」眾人道:「人家苦得很的時候,你倒來做詩慪人!」寶玉道:「不是做詩,我到過一個地方兒看了來的。你們聽聽罷。」眾人道:「使得。你就念念,別順著嘴兒胡謅。」寶玉也不分辯,便說道:

  勘破三春景不長,緇衣頓改昔年妝。可憐繡戶侯門女,獨臥青燈古佛旁!

  李紈、寶釵聽了詫異道:「不好了!這個人入了魔了。」王夫人聽了這話,點頭嘆息,便問:「寶玉,你到底是那裡看來的?」寶玉不便說出來,回道:「太太也不必問我,自有見的地方。」王夫人回過味來,細細一想,便更哭起來道:「你說前兒是玩話,怎麼忽然有這首詩?罷了,我知道了!你們叫我怎麼樣呢?我也沒有法兒了,也只得由著你們去罷!但只等我合上了眼,各自幹各自的就完了!」

  寶釵一面勸著,這個心比刀絞更甚,也掌不住,便放聲大哭起來。襲人已經哭的死去活來,幸虧秋紋扶著。寶玉也不啼哭,也不相勸,只不言語。賈蘭、賈環聽到那裡,各自走開。李紈竭力的解說:「總是寶兄弟見四妹妹修行,他想來是痛極了,不顧前後的瘋話,這也作不得準。獨有紫鵑的事情,準不準,好叫他起來。」王夫人道:「什麼依不依?橫豎一個人的主意定了,那也是扭不過來的!可是寶玉說的,也是一定的了!」

  紫鵑聽了磕頭。惜春又謝了王夫人。紫鵑又給寶玉、寶釵磕了頭,寶玉念聲:「阿彌陀佛!難得,難得!不料你倒先好了!」寶釵雖然有把持,也難掌住。只有襲人也顧不得王夫人在上,便痛哭不止,說:「我也願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!」寶玉笑道:「你也是好心,但是你不能享這個清福的!」襲人哭道:「這麼說,我是要死的了?」

  寶玉聽到那裡倒覺傷心,只是說不出來。因時已五更,寶玉請王夫人安歇。李紈等各自散去。彩屏等暫且伏侍惜春回去,後來指配了人家。紫鵑終身伏侍,毫不改初。此是後話。

  且言賈政扶了賈母靈柩一路南行,因遇著班師的兵將船隻過境,河道擁擠,不能速行,在道實在心焦。幸喜遇見了海疆的官員,聞得鎮海統制欽召回京,想來探春一定回家,略略解些煩心。只打聽不出起程的日期,心裡又是煩躁。想到盤費算來不敷,不得已,寫書一封,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借銀五百,叫人沿途迎來,應付需用。過了數日,賈政的船才行得十數裡。那家人回來迎上船隻,將賴尚榮的稟啟呈上,書內告了多少苦處,備上白銀五十兩。

  賈政看了大怒,即命家人立刻送還,將原書發回,叫他不必費心。那家人無奈,只得回到賴尚榮任所。賴尚榮接到原書銀兩,心中煩悶,知事辦得不周到,又添了一百,央求人帶回,幫著說些好話。豈知那人不肯帶回,撂下就走。賴尚榮心下不安,立刻修書到家,回明他父親,叫他設法告假,贖出身來。於是賴家託了賈薔、賈芸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。賈薔明知不能,過了一日,假說王夫人不依的話回覆了。賴家一面告假,一面差人到賴尚榮任上,叫他告病辭官。王夫人並不知道。

  那賈芸聽見賈薔的假話,心裡便沒想頭。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錢,無所抵償,便和賈環借貸。賈環本是一個錢沒有的,雖是趙姨娘有些積蓄,早被他弄光了,那能照應人家,便想起鳳姐待他刻薄,趁著賈璉不在家,要擺佈巧姐出氣,遂把這個當叫賈芸來上,故意的埋怨賈芸道:「你們年紀又大,放著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,倒和我沒有錢的人商量!」賈芸道:「三叔,你這話說的倒好笑!咱們一塊兒玩,一塊兒鬧,那裡有有錢的事?」賈環道:「不是前兒有人說是外藩要買個偏房?你們何不和王大舅商量,把巧姐說給他呢?」賈芸道:「叔叔,我說句招你生氣的話:外藩花了錢買人,還想能和咱們走動麼?」

  賈環在賈芸耳邊說了些話,賈芸雖然點頭,只道賈環是小孩子的話,也不當事。恰好王仁走來說道:「你們兩個人商量些什麼?瞞著我嗎?」賈芸便將賈環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。王仁拍手道:「這倒是一宗好事!又有銀子!只怕你們不能,若是你們敢辦,我是親舅舅,做得主的。只要環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麼一說,我找邢大舅再一說,太太們問起來,你們打夥兒說好就是了。」

  賈環等商議定了,王仁便去找邢大舅,賈芸便去回邢、王二夫人,說得錦上添花。王夫人聽了,雖然入耳,只是不信。邢夫人聽得邢大舅知道,心裡願意,便打發人找了邢大舅來問他。那邢大舅已經聽了王仁的話,又可分肥,便在邢夫人跟前說道:「若說這位郡王,是極有體面的。若應了這門親事,雖說不是正配,管保一過了門,姐夫的官早復了,這裡的聲勢又好了。」邢夫人本是沒主意的人,被傻大舅一番假話哄得心動,請了王仁來一問,更說得熱鬧。於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著賈芸去說。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。

  那外藩不知底細,便要打發人來相看。賈芸又鑽了相看的人說明:「原是瞞著合宅的,只說是王府相親。等到成了,他祖母作主,親舅舅的保山,是不怕的。」那相看的人應了。賈芸便送信與邢夫人,並回了王夫人。那李紈、寶釵等不知原故,只道是件好事,也都歡喜。

  那日,果然來了幾個女人,都是豔妝麗服。邢夫人接了進去,敘了些閒話。那來人本知是個誥命,也不敢怠慢。邢夫人因事未定,也沒有和巧姐說明,只說有親戚來瞧,叫他去見。

  巧姐到底是個小孩子,那管這些,便跟了奶媽過來。平兒不放心也跟著來。只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,見了巧姐,便渾身上下一看,更又起身來拉著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,略坐了一坐就走了。倒把巧姐看得羞臊,回到房中納悶。想來沒有這門親戚,便問平兒。平兒先看見來頭,卻也猜著八九,「必是相親的。但是二爺不在家,大太太作主,到底不知是那府裡的。若說是對頭親,不該這樣相看。瞧那幾個人的來頭,不像是本支王府,好像是外頭路數。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,且打聽明白再說。」

  平兒心下留神打聽。那些丫頭婆子都是平兒使過的,平兒一問,所有聽見外頭的風聲都告訴了,平兒便嚇的沒了主意。雖不和巧姐說,便趕著去告訴了李紈、寶釵,求他二人告訴王夫人。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,便和邢夫人說知。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並王仁的話,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,便說:「孫女兒也大了。現在璉兒不在家,這件事,我還做得主。況且他親舅爺爺和親舅舅打聽的,難道倒比別人不真麼?我橫豎是願意的。倘有什麼不好,我和璉兒也抱怨不著別人。」

  王夫人聽了這些話,心下暗暗生氣,勉強說些閒話,便走了出來,告訴了寶釵,自己落淚。寶玉勸道:「太太別煩惱。這件事,我看來是不成的。這又是巧姐兒命裡所招,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。」王夫人道:「你一開口就是瘋話!人家說定了就要接過去。若依平兒的話,你璉二哥哥不抱怨我麼?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,就是親戚家的,也是要好才好。邢姑娘是我們作媒的,配了你二大舅子,如今和和順順的日子不好麼?那琴姑娘,梅家娶了去,聽見說是豐衣足食的,很好。就是史姑娘,是他叔叔的主意,頭裡原好;如今姑爺癆病死了,你史妹妹立志守寡,也就苦了。若是巧姐兒錯給了人家兒,可不是我的心壞?」

  正說著,平兒過來瞧寶釵,並探聽邢夫人的口氣。王夫人將邢夫人的話說了一遍。平兒呆了半天,跪下求道:「巧姐兒終身全仗著太太!若信了人家的話,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,便是璉二爺回來,怎麼說呢?」王夫人道:「你是個明白人,起來聽我說。巧姐兒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,他要作主,我能夠攔他麼?」寶玉勸道:「無妨礙的,只要明白就是了。」平兒生怕寶玉瘋癲嚷出來,也並不言語,回了王夫人,竟自去了。

  這裡王夫人想到煩悶,一陣心痛,叫丫頭扶著,勉強回到自己房中躺下,不叫寶玉、寶釵過來,「說睡睡就好的。」自己卻也煩悶。聽見說李嬸孃來了,也不及接待。只見賈蘭進來請了安,回道:「今早爺爺那裡打發人帶了一封書子來,外頭小子們傳進來的。我母親接了,正要過來,因我老孃來了,叫我先呈給太太瞧,回來我母親就過來來回太太。還說我老孃要過來呢。」說著,一面把書子呈上。王夫人一面接書,一面問道:「你老孃來作什麼?」賈蘭道:「我也不知道。我聽見我老孃說:我三姨兒的婆婆家有什麼信兒來了。」王夫人聽了,想起來還是前次給甄寶玉說了李綺,後來放定下茶,想來此時甄家要娶過門,所以李嬸孃來商量這件事情,便點點頭兒,一面拆開書信。見上面寫著道:

 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凱旋船隻,不能迅速前行。聞探姐隨翁婿來都,不知曾有信否?前接到璉侄手稟,知大老爺身體欠安,亦不知已有確信否?寶玉、蘭兒場期已近,務須實心用功,不可怠惰。老太太靈柩抵家,尚需日時。我身體平善,不必掛念。此諭寶玉等知道。月日手書。(蓉兒另稟。)

  王夫人看了,仍舊遞給賈蘭,說:「你拿去給你二叔叔瞧瞧,還交給你母親罷。」正說著,李紈同李嬸孃過來請安問好畢,王夫人讓了坐。李嬸孃便將甄家要娶李綺的話說了一遍。大家商議了一會子。李紈因問王夫人道:「老爺的書子,太太看過了麼?」王夫人道:「看過了。」賈蘭便拿著給他母親瞧。李紈看了道:「三姑娘出了門好幾年,總沒有來;如今要回京了,太太也放了好些心。」王夫人道:「我本是心痛,看見探丫頭要回來了,心裡略好些,只是不知幾時才到。」

  李嬸孃便問了賈政在路好。李紈因向賈蘭道:「哥兒瞧見了?場期近了,你爺爺惦記的什麼似的。你快拿了去給二叔叔瞧去罷。」李嬸孃道:「他們爺兒兩個又沒進過學,怎麼能下場呢?」王夫人道:「他爺爺做糧道的起身時,給他們爺兒兩個援了例監了。」李嬸孃點頭。賈蘭一面拿著書子出來,來找寶玉。

  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後,正拿著《秋水》一篇在那裡細玩。寶釵從裡間走出,見他看的得意忘言,便走過來一看,見是這個,心裡著實煩悶,細想:「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,終久不妥!」看他這種光景,料勸不過來,便坐在寶玉旁邊,怔怔的瞅著。寶玉見他這般,便道:「你這又是為什麼?」寶釵道:「我想你我既為夫婦,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,卻不在情慾之私。論起榮華富貴,原不過是過眼煙雲;但自古聖賢,以人品根柢為重。」

  寶玉也沒聽完,把那本書擱在旁邊,微微的笑道:「據你說『人品根抵』,又是什麼『古聖賢』,你可知古聖賢說過,『不失其赤子之心』?那赤子有什麼好處?不過是無知,無識,無貪,無忌。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、嗔、痴、愛中,猶如汙泥一般,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?如今才曉得『聚散浮生』四字,古人說了,不曾提醒一個。既要講到人品根柢,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?」寶釵道:「你既說『赤子之心』,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,並不是遁世離群、無關無係為赤子之心。堯、舜、禹、湯、周、孔,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,所謂赤子之心,原不過是『不忍』二字。若你方才所說的忍於拋棄天倫,還成什麼道理?」寶玉點頭笑道:「堯、舜不強巢、許,武、周不強夷、齊……」寶釵不等他說完,便道:「你這個話,益發不是了。古來若都是巢、許、夷、齊,為什麼如今人又把堯、舜、周、孔稱為聖賢呢?況且你自比夷、齊,更不成話。夷、齊原是生在殷商末世,有許多難處之事,所以才有託而逃。當此聖世,咱們世受國恩,祖父錦衣玉食;況你自有生以來,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。你方才所說,自己想一想,是與不是?」

  寶玉聽了,也不答言,只有仰頭微笑。寶釵因又勸道:「你既理屈詞窮,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,好好的用用功,但能博得一第,便是從此而止,也不枉天恩祖德了!」寶玉點了點頭,嘆了口氣,說道:「一第呢,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。倒是你這個『從此而止』,『不枉天恩祖德』,卻還不離其宗!」

  寶釵未及答言,襲人過來說道:「剛才二奶奶說的古聖先賢,我們也不懂。我只想著我們這些人,從小兒辛辛苦苦跟著二爺,不知陪了多少小心,論起理來,原該當的,但只二爺也該體諒體諒。況且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,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為事,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。至於神仙那一層,更是謊話: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?那裡來的這麼個和尚,說了些混話,二爺就信了真!二爺是讀書的人,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麼?」

  寶玉聽了,低頭不語。襲人還要說時,只聽外面腳步走響,隔著窗戶問道:「二叔在屋裡呢麼?」寶玉聽了是賈蘭的聲音,便站起來笑道:「你進來罷。」寶釵也站起來。賈蘭進來,笑容可掬的給寶玉、寶釵請了安,問了襲人的好,襲人也問了好,便把書子呈給寶玉瞧。寶玉接在手中看了,便道:「你三姑姑回來了?」賈蘭道:「爺爺既如此寫,自然是回來的了。」

  寶玉點頭不語,默默如有所思。賈蘭便問:「叔叔看見了?爺爺後頭寫著,叫咱們好生唸書呢。叔叔這程子只怕總沒作文章罷?」寶玉笑道:「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,好去誆這個功名。」賈蘭道:「叔叔既這樣,就擬幾個題目,我跟著叔叔作作,也好進去混場。別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,不但笑話我,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。」寶玉道:「你也不至如此。」說著,寶釵命賈蘭坐下。寶玉仍坐在原處,賈蘭側身坐了。兩個談了一回文,不覺喜動顏色。

  寶釵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,便仍進屋裡去了,心中細想:「寶玉此時光景,或者醒悟過來了。只是剛才說話,他把那『從此而止』四字單單的許可,這又不知是什麼意思了?……」寶釵尚自猶豫。惟有襲人看他愛講文章,提到下場,更又欣然,心裡想道:「阿彌陀佛!好容易講《四書》似的才講過來了!」

  這裡寶玉和賈蘭講文,鶯兒沏過茶來。賈蘭站起來接了,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矩,並請甄寶玉在一處的話,寶玉也甚似願意。一時,賈蘭回去,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。那寶玉拿著書子笑嘻嘻走進來遞給麝月收了,便出來將那本《莊子》收了,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,如《參同契》、《元命苞》、《五燈會元》之類,叫出麝月、秋紋、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。

  寶釵見他這番舉動,甚為罕異,因欲試探他,便笑問道:「不看他倒是正經,但又何必搬開呢?」寶玉道:「如今才明白過來了:這些書都算不得什麼。我還要一火焚之,方為乾淨。」寶釵聽了,更欣喜異常。只聽寶玉口中微吟道:「內典語中無佛性,金丹法外有仙舟。」寶釵也未甚聽真,只聽得「無佛性」,「有仙舟」幾個字,心中轉又狐疑,且看他作何光景。

  寶玉便命麝月、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,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制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,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。寶釵這才放了心。那襲人此時真是聞所未聞,見所未見,便悄悄的笑著向寶釵道:「到底奶奶說話透徹!只一路講究,就把二爺勸明白了。就只可惜遲了一點兒,臨場太近了!」寶釵點頭微笑道:「功名自有定數,中與不中,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。但願他從此一心巴結正路,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,就是好了!」說到這裡,見房裡無人,便悄說道:「這一番悔悟過來,固然很好,但只一件: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,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,也是不好。」襲人道:「奶奶說的也是:二爺自從信了和尚,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;如今不信和尚,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。我想:奶奶和我,二爺原不大理會。紫鵑去了,如今只他們四個。這裡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,聽見說,他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,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,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裡呢。麝月、秋紋雖沒別的,只是二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。如今算來,只有鶯兒,二爺倒不大理會,況且鶯兒也穩重。我想倒茶弄水,只叫鶯兒帶著小丫頭們伏侍就夠了,不知奶奶心裡怎麼樣?」寶釵道:「我也慮的是這個,你說的倒也罷了。」從此,便派鶯兒帶著小丫頭伏侍。

  那寶玉卻也不出房門,天天只差人去給王夫人請安。王夫人聽見他這番光景,那一種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。

  到了八月初三這一日,正是賈母的冥壽。寶玉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,仍到靜室中去了。飯後,寶釵、襲人等都和姊妹們跟著邢、王二夫人在前面屋裡說閒話兒。寶玉自在靜室,冥心危坐。忽見鶯兒端了一盤瓜果進來,說:「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,這是老太太的『克什』。」寶玉站起來答應了,復又坐下,便道:「擱在那裡罷。」鶯兒一面放下瓜果,一面悄悄向寶玉道:「太太那裡誇二爺呢。」寶玉微笑。鶯兒又道:「太太說了,二爺這一用功,明兒進場中了出來,明年再中了進士,作了官,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爺了!」寶玉也只點頭微笑。

  鶯兒忽然想起那年給寶玉打絡子的時候,寶玉說的話來,便道:「真要二爺中了,那可是我們姑奶奶的造化了!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裡,不是二爺叫我打梅花絡子時說的:我們姑奶奶後來帶著我不知到那一個有造化的人家兒去呢?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。」寶玉聽到這裡,又覺塵心一動,連忙斂神定息,微微的笑道:「據你說來,我是有造化的,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;你呢?」鶯兒把臉飛紅了,勉強笑道:「我們不過當丫頭一輩子罷咧,有什麼造化呢?」寶玉笑道:「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,你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!」鶯兒聽見這話,似乎又是瘋話了,恐怕自己招出寶玉的病根來,打算著要走。只見寶玉笑著說道:「傻丫頭,我告訴你罷!」

  未知寶玉又說出什麼話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第一一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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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話說鶯兒見寶玉說話,摸不著頭腦,正自要走,只聽寶玉又說道:「傻丫頭,我告訴你罷!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,你跟著他,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。你襲人姐姐是靠不住的,只要往後你盡心伏侍他就是了。日後或有好處,也不枉你跟著他熬了一場!」鶯兒聽著前頭象話,後頭說的又有些不像了,便道:「我知道了,姑娘還等我呢。二爺要吃果子時,打發小丫頭叫我就是了。」寶玉點頭,鶯兒才去了。一時,寶釵、襲人回來,各自房中去了。不提。

  且說過了幾天,便是場期。別人只知盼望他爺兒兩個作了好文章,便可以高中的了,只有寶釵見寶玉的功課雖好,只是那有意無意之間,卻別有一種冷靜的光景。知他要進場了,頭一件,叔侄兩個都是初次赴考,恐人馬擁擠,有什麼失閃;第二件,寶玉自和尚去後,總不出門,雖然見他用功喜歡,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,反倒有些信不及,只怕又有什麼變故。所以進場的頭一天,一面派了襲人帶了小丫頭們同著素雲等,給他爺兒兩個收拾妥當,自己又都過了目,好好的擱起,預備著;一面過來同李紈回了王夫人,揀家裡老成的管事的多派了幾個,只說怕人馬擁擠碰了。

  次日,寶玉、賈蘭換了半新不舊的衣服、欣然過來見了王夫人。王夫人囑咐道:「你們爺兒兩個都是初次下場,但是你們活了這麼大,並不曾離開我一天。就是不在我跟前,也是丫頭媳婦們圍著,何曾自己孤身睡過一夜?今日各自進去,孤孤悽悽,舉目無親,須要自己保重!早些作完了文章出來,找著家人,早些回來,也叫你母親媳婦們放心。」王夫人說著,不免傷起心來。賈蘭聽一句答應一句。只見寶玉一聲不哼,待王夫人說完了,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,滿眼流淚,磕了三個頭,說道:「母親生我一世,我也無可答報。只有這一入場,用心作了文章,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,那時太太喜歡喜歡,便是兒子一輩子的事也完了。一輩子的不好,也都遮過去了。」

  王夫人聽了,更覺傷心,便道:「你有這個心,自然是好的,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見你的面了!」一面說,一面哭著拉他。那寶玉只管跪著,不肯起來,便說道:「老太太見與不見,總是知道的,喜歡的。既能知道了,喜歡了,便是不見也和見了的一樣。只不過隔了形質,並非隔了神氣啊。」

  李紈見王夫人和他如此,一則怕勾起寶玉的病來,二則也覺得光景不大吉祥,連忙過來說道:「太太,這是大喜的事,為什麼這樣傷心?況且寶兄弟近來很知好歹,很孝順,又肯用功。只要帶了侄兒進去,好好的作文章,早早的回來,寫出來請咱們的世交老先生們看了,等著爺兒兩個都報了喜就完了。」一面叫人攙起寶玉來。

  寶玉卻轉過身來給李紈作了個揖,說:「嫂子放心!我們爺兒兩個都是必中的。日後蘭哥還有大出息,大嫂子還要帶鳳冠穿霞帔呢。」李紈笑道:「但願應了叔叔的話,也不枉--」說到這裡,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傷心來,連忙嚥住了。寶玉笑道:「只要有了個好兒子,能夠接緒祖基,就是大哥哥不能見,也算他的後事完了。」李紈見天氣不早了,也不肯盡著和他說話,只好點點頭兒。

  此時寶釵聽得,早已呆了。這些話,不但寶玉說的不好,便是王夫人、李紈所說,句句都是不祥之兆,卻又不敢認真,只得忍淚無言。那寶玉走到跟前,深深的作了一個揖。眾人見他行事古怪,也摸不著是怎麼樣,又不敢笑他。只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,眾人更是納罕。又聽寶玉說道:「姐姐!我要走了。你好生跟著太太,聽我的喜信兒罷!」寶釵道:「是時候了,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了。」寶玉道:「你倒催的我緊,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!」回頭見眾人都在這裡,只沒惜春、紫鵑,便說道:「四妹妹和紫鵑姐姐跟前,替我說罷。他們兩個橫豎是再見的。」

  眾人見他的話又像有理,又像瘋話。大家只說他從來沒出過門,都是太太的一套話招出來的,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,便說道:「外面有人等你呢,你再鬧就誤了時辰了。」寶玉仰面大笑道:「走了,走了!不用胡鬧了!完了事了!」眾人也都笑道:「快走罷!」獨有王夫人和寶釵孃兒兩個倒像生離死別的一般,那眼淚也不知從那裡來的,直流下來,幾乎失聲哭出。但見寶玉嘻天哈地,大有瘋傻之狀,遂從此出門而去。正是:「走來名利無雙地,打出樊籠第一關。」

  不言寶玉、賈蘭出門赴考。且說賈環見他們考去,自己又氣又恨,便自大為王,說:「我可要給母親報仇了!家裡一個男人沒有,上頭大太太依了我,還怕誰!」想定了主意,跑到邢夫人那邊請了安,說了些奉承的話。那邢夫人自然喜歡,便說道:「你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!像那巧姐兒的事,原該我作主的,你璉二哥胡塗,放著親奶奶,倒託別人去!」賈環道:「人家那頭兒也說了:只認得這一門子,現在定了,還要備一分大禮來送太太呢。如今太太有了這樣的藩王孫女女婿,還怕大老爺沒大官做麼?不是我說自己的太太:他們有了元妃姐姐,便欺壓的人難受!將來巧姐別也是這樣沒良心,等我去問問他。」邢夫人道:「你也該告訴他,他才知道你的好處。只怕他父親在家也找不出這麼門子好親事來!但只平兒那個胡塗東西,他倒說這件事不好,說是你太太也不願意:想來恐怕我們得了意。若遲了,你二哥回來,又聽人家的話,就辦不成了。」賈環道:「那邊都定了,只等太太出了八字。王府的規矩,三天就要來娶的。但是一件,只怕太太不願意,那邊說是不該娶犯官的孫女,只好悄悄的抬了去;等大老爺免了罪,做了官,再大家熱鬧起來。」邢夫人道:「這有什麼不願意?也是禮上應該的。」賈環道:「既這麼著,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。」邢夫人道:「這孩子又胡塗了!裡頭都是女人,你叫薔哥兒寫了一個就是了。」賈環聽說,喜歡的了不得,連忙答應了出來,趕著和賈芸說了,邀著王仁到那外藩公館立文書,兌銀子去了。

  那知剛才所說的話早被跟邢夫人的丫頭聽見。那丫頭是求了平兒才挑上的,便抽空兒趕到平兒那裡,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。平兒早知此事不好,已和巧姐細細的說明。巧姐哭了一夜,必要等他父親回來作主,大太太的話不能遵;今兒又聽見這話,便大哭起來,要和太太講去。平兒急忙攔住道:「姑娘且慢著!大太太是你的親祖母。他說二爺不在家,大太太做得主的,況且還有舅舅做保山。他們都是一氣,姑娘一個人,那裡說得過呢?我到底是下人,說不上話去。如今只可想法兒,斷不可冒失的!」

  邢夫人那邊的丫頭道:「你們快快的想主意,不然,可就要抬走了!」說著,各自去了。平兒回過頭來,見巧姐哭作一團,連忙扶著道:「姑娘,哭是不中用的!如今是二爺彀不著。聽見他們的話頭--」這句話還沒說完,只見邢夫人那邊打發人來告訴:「姑娘大喜的事來了!叫平兒將姑娘所有應用的東西料理出來。若是陪送呢,原說明了,等二爺回來再辦。」平兒只得答應了回來。又見王夫人過來。巧姐兒一把抱住,哭得倒在懷裡。王夫人也哭道:「妞兒不用著急!我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話,看來是扭不過來的。我們只好應著緩下去,即刻差個家人趕到你父親那裡去告訴。」平兒道:「太太還不知道麼?早起三爺在大太太跟前說了:什麼外藩規矩,三日就要過去的。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兒寫了名字年庚去了,還等待二爺麼?」

  王夫人聽說是三爺,便氣得話也說不出來,呆了半天,一迭聲叫找賈環。找了半天,人回:「今早同薔哥兒王舅爺出去了。」王夫人問:「芸哥呢?」眾人回說:「不知道。」

  巧姐屋內人人瞪眼,都無方法。王夫人也難和邢夫人爭論,只有大家抱頭大哭。正鬧著,一個婆子進來回說:「後門上的人說,那個劉老老又來了。」王夫人道:「咱們家遭了這樣事,那有工夫接待人,不拘怎麼回了他去罷。」平兒道:「太太該叫他進來,他是姐兒的乾媽,也得告訴告訴他。」王夫人不言語。那婆子便帶了劉老老進來。各人見了問好。劉老老見眾人的眼圈兒通紅,也摸不著頭腦,遲了一會子,問道:「怎麼了?太太姑娘們必是想二姑奶奶了。」

  巧姐兒聽見提起他母親,越發大哭起來。平兒道:「老老別說閒話。你既是姑娘的乾媽,也該知道的。」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。把個劉老老也嚇怔了,等了半天,忽然笑道:「你這樣一個伶俐姑娘,沒聽見過『鼓兒詞』麼?這上頭的法兒多著呢,這有什麼難的?」平兒趕忙問道:「老老!你有什麼法兒?快說罷!」劉老老道:「這有什麼難的呢?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,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。」平兒道:「這可是混說了!我們這樣人家的人,走到那裡去?」劉老老道:「只怕你們不走,你們要走,就到我屯裡去。我就把姑娘藏起來,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,叫姑娘親筆寫個字兒,趕到姑老爺那裡,少不得他就來了:可不好麼?」平兒道:「大太太知道呢?」劉老老道:「我來,他們知道麼?」平兒道:「大太太住在前頭,他待人刻薄,有什麼信,沒人送給他的。你若前門走來,就知道了;如今是後門來的,不妨事。」劉老老道:「咱們說定了幾時,我叫女婿打了車來接了去。」平兒道:「這還等得幾時嗎?你坐著罷。」急忙進去,將劉老老的話,避了旁人告訴了。

  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當。平兒道:「只好這樣!為的是太太,才敢說明。太太就裝不知道,回來倒問大太太。我們那裡就有人去,想二爺回來也快。」王夫人不言語,嘆了一口氣。巧姐兒聽見,便和王夫人道:「求太太救我!橫豎父親回來只有感激的!」平兒道:「不用說了,太太回去罷。只要太太派人看屋子。」王夫人道:「掩密些!你們兩個人的衣服鋪蓋是要的啊。」平兒道:「要快走才中用呢!若是他們定了回來,就有饑荒了!」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,便道:「是了,你們快辦去罷!有我呢!」

  於是王夫人回去,倒過去找邢夫人說閒話兒,把邢夫人先絆住了。平兒這裡便遣人料理去了,囑咐道:「倒別避人。有人進來看見,就說是大太太吩咐的,要一輛車子送劉老老去。」這裡又買囑了看後門的人僱了車來。平兒便將巧姐裝做青兒模樣,急急的去了。後來平兒只當送人,眼錯不見,也跨上車去了。

  原來近日賈府後門雖開,只有一兩個人看著,餘外雖有幾個家下人,因房大人少,空落落的,誰能照應?且邢夫人又是個不憐下人的。家人明知此事不好,又都感念平兒的好處,所以通同一氣,放走了巧姐。

  邢夫人還自和王夫人說話,那裡理會?只有王夫人甚不放心,說了一回話,悄悄的走到寶釵那裡坐下,心裡還是惦記著。寶釵見王夫人神色恍惚,便問:「太太的心裡有什麼事?」王夫人將這事背地裡和寶釵說了。寶釵道:「險得很!如今得快快兒的叫芸哥兒止住那裡才妥當。」王夫人道:「我找不著環兒呢!」寶釵道:「太太總要裝作不知,等我想個人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。「王夫人點頭,一任寶釵想人。暫且不言。

  且說外藩原是要買幾個使喚的女人,據媒人一面之辭,所以派人相看。相看的人回去,稟明瞭藩王。藩王問起人家,眾人不敢隱瞞,只得實說。那外藩聽了,知是世代勳戚,便說:「了不得!這是有幹例禁的,幾乎誤了大事!況我朝覲已過,便要擇日起程。倘有人來再說,快快打發出去!」

  這日恰好賈芸、王仁等遞送年庚,只見府門裡頭的人便說:「奉王爺的命說,敢拿賈府的人來冒充民女者,要拿住究治的!如今太平時候,誰敢這樣大膽?」這一嚷,唬得王仁等抱頭鼠竄的出來,埋怨那說事的人,大家掃興而散。

  賈環在家候信,又聞王夫人傳喚,急得煩躁起來,見賈芸一人回來,趕著問道:「定了麼?」賈芸慌忙跺足道:「了不得,了不得!不知誰露了風了!」還把吃虧的話說了一遍。賈環氣得發怔,說:「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說的這樣好,如今怎麼樣處呢?這都是你們眾人坑了我了!」

  正沒主意,聽見裡頭亂嚷,叫著賈環等的名字,說:「大太太二太太叫呢!」兩個人只得蹭進去。只見王夫人怒容滿面,說:「你們乾的好事!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兒了。快快的給我找還屍首來完事!」兩個人跪下。賈環不敢言語。賈芸低頭說道:「孫子不敢幹什麼。為的是邢舅太爺和王舅爺說給巧妹妹作媒,我們才回太太們的。大太太願意,才叫孫子寫帖兒去的。人家還不要呢,怎麼我們逼死了妹妹呢?」王夫人道:「環兒在大太太那裡說的,三日內便要抬了走。說親作媒,有這樣的麼?我也不問,你們快把巧姐兒還了我們,等老爺回來再說!」邢夫人如今也是一句話兒說不出了,只有落淚。王夫人便罵賈環說:「趙姨娘這樣混賬東西,留的種子也是這混賬的!」說著,叫丫頭扶了,回到自己房中。

  那賈環、賈芸、邢夫人,三個人互相埋怨,說道:「如今且不用埋怨。想來死是不死的,必是平兒帶了他到那什麼親戚家躲著去了。」邢夫人叫了前後的門上人來罵著,問:「巧姐兒和平兒,知道那裡去了?」豈知下人一口同音,說是:「大太太不必問我們,問當家的爺們就知道了。請大太太也不用鬧,等我們太太問起來,我們有話說。要打大家打,要罰大家都罰。自從璉二爺出了門,外頭鬧的還得了!我們的月錢月米是不給了!賭錢喝酒,鬧小旦,還接了外頭的媳婦兒到宅裡來,這不是爺嗎?」說得賈芸等頓口無言。王夫人那邊又打發人來催說:「叫爺們快找來!」

  那賈環等急得恨無地縫可鑽,又不敢盤問巧姐那邊的人。明知眾人深恨,是必藏起來了,但是這句話怎敢在王夫人面前說?只得各處親戚家打聽,毫無蹤跡。裡頭一個邢夫人,外頭環兒等,這幾天鬧的晝夜不寧。

  看看到了出場日期,王夫人只盼著寶玉、賈蘭回來。等到晌午,不見回來,王夫人、李紈、寶釵著忙,打發人去到下處打聽。去了一起,又無訊息,連去的人也不來了。回來又打發一起人去,又不見回來。三個人心裡如熱油熬煎。等到傍晚,有人進來,見是賈蘭。眾人喜歡,問道:「寶二叔呢?」賈蘭也不及請安,便哭道:「二叔丟了!」

  王夫人聽了這話,便怔了半天,也不言語,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,虧得彩雲等在後扶著,下死的叫醒轉來,哭著。見寶釵也是白瞪兩眼,襲人等已哭得淚人一般,只有哭著罵賈蘭道:「胡塗東西!你同二叔在一處,怎麼他就丟了?」賈蘭道:「我和二叔在下處是一處吃,一處睡,進了場,相離也不遠,刻刻在一處的。今兒一早,二叔的卷子早完了,還等我呢。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交了卷子,一同出來,在龍門口一擠,回頭就不見了。我們家接場的人都問我。李貴還說:『看見的,相離不過數步,怎麼一擠就不見了?』現叫李貴等分頭的找去。我也帶了人,各處號裡都找遍了,沒有,我所以這時候才回來。」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;寶釵心裡已知八九;襲人痛哭不已;賈薔等不等吩咐,也是分頭而去。可憐榮府的人,個個死多活少,空備了接場的酒飯。

  賈蘭也都忘了辛苦,還要自己找去。倒是王夫人攔住道:「我的兒!你叔叔丟了,還禁得再丟了你麼?好孩子,你歇歇去罷!」賈蘭那裡肯聽?尤氏等苦勸不止。眾人中只有惜春心裡卻明白了,只不好說出來,便問寶釵道:「二哥哥帶了玉去了沒有?」寶釵道:「這是隨身的東西,怎麼不帶?」惜春聽了,便不言語。

  襲人想起那日搶玉的事來,也是料著那和尚作怪,柔腸幾斷,珠淚交流,嗚嗚咽咽,哭個不住。追想當年寶玉相待的情分:「有時慪他,他便惱了,也有一種令人迴心的好處,那溫存體貼,是不用說了;若慪急了他,便賭誓說做和尚。誰知今日卻應了這句話了!」

  不言襲人苦想,卻說那天已是四更,並沒個信兒。李紈怕王夫人苦壞了,極力勸著回房。眾人都跟著伺候,只有邢夫人回去。賈環躲著不敢出來。王夫人叫賈蘭去了,一夜無眠。次日天明,雖有家人回來,都說:「沒有一處不尋到,實在沒有影兒。」於是薛姨媽、薛蝌、史湘雲、寶琴、李嬸孃等接二連三的過來請安問信。

  如此一連數日,王夫人哭得飲食不進,命在垂危。忽有家人回道:「海疆來了一人,口稱統制大人那裡來的,說:我們家的三姑奶奶,明日到京了。」王夫人聽說探春回京,雖不能解寶玉之愁,那個心略放了些。到了明日,果然探春回來。眾人遠遠接著,見探春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,服採鮮明。看見王夫人形容枯槁,眾人眼腫腮紅,便也大哭起來,哭了一會,然後行禮。看見惜春道姑打扮,心裡很不舒服。又聽見寶玉心迷走失,家中多少不順的事,大家又哭起來。還虧得探春能言,見解亦高,把話來慢慢兒的勸解了好些時,王夫人等略覺好些。至次日,三姑爺也來了,知有這樣事,留探春住下勸解。跟探春的丫頭老婆也與眾姐妹們相聚,各訴別後情事。從此,上上下下的人,竟是無晝無夜,專等寶玉的信。

  那一夜五更多天,外頭幾個家人進來,到二門口報喜。幾個小丫頭亂跑進來,也不及告訴大丫頭了,進了屋子,便說:「太太奶奶們大喜!」王夫人打量寶玉找著了,便喜歡的站起身來說:「在那裡找著的?快叫他進來!」那人道:「中了第七名舉人。」王夫人道:「寶玉呢?」家人不言語。王夫人仍舊坐下。探春便問:「第七名中的是誰?」家人回說:「是寶二爺。」

  正說著,外頭又嚷:「蘭哥兒中了!」那家人趕忙出去,接了報單回稟,見賈蘭中了一百三十名。李紈心下自然喜歡,但因不見了寶玉,不敢喜形於色。王夫人見賈蘭中了,心下也是喜歡,只想:「若是寶玉一回來,咱們這些人,不知怎樣樂呢!」獨有寶釵心下悲苦,又不好掉淚。眾人道喜,說是:「寶玉既有中的命,自然再不會丟的,不過再過兩天,必然找的著。」

  王夫人等想來不錯,略有笑容,眾人便趁勢勸王夫人等多進了些飲食。只見三門外頭焙茗亂嚷說:「我們二爺中了舉人,是丟不了的了!」眾人問道:「怎麼見得?」焙茗道:「『一舉成名天下聞』,如今二爺走到那裡,那裡就知道的,誰敢不送來!」裡頭的眾人都說:「這小子雖是沒規矩,這句話是不錯的。」惜春道:「這樣大人了,那裡有走失的?只怕他勘破世情,入了空門,這就難找著他了!」

  這句話又招的王夫人等都大哭起來。李紈道:「古來成佛作祖成神仙的,果然把爵位富貴都拋了,也多得很。」王夫人哭道:「他若拋了父母,這就是不孝,怎能成佛作祖?」探春道:「大凡一個人,不可有奇處。二哥哥生來帶塊玉來,都道是好事;這麼說起來,都是有了這塊玉的不好。若是再有幾天不見,我不是叫太太生氣,就有些原故了。只好譬如沒有生這位哥哥罷了。果然有來頭成了正果,也是太太幾輩子的修積。」寶釵聽了不言語。襲人那裡忍得住?心裡一疼,頭上一暈,便栽倒了。王夫人看著可憐,命人扶他回去。

  賈環見哥哥侄兒中了,又為巧姐的事,大不好意思,只抱怨芸、薔兩個。知道探春回來,此事不肯干休,又不敢躲開,這幾天竟是如在荊棘之中。

  次日,賈蘭只得先去謝恩,知道甄寶玉也中了,大家序了同年。提起賈寶玉心迷走失,甄寶玉嘆息勸慰。知貢舉的將考中的卷子奏聞,皇上一一的披閱,看取中的文章,俱是平正通達的。見第七名賈寶玉是金陵籍貫,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賈蘭,皇上傳旨詢問:「兩個姓賈的是金陵人氏,是否賈妃一族?」大臣領命出來,傳賈寶玉、賈蘭問話。賈蘭將寶玉場後迷失的話,並將三代陳明,大臣代為轉奏。皇上最是聖明仁德,想起賈氏功勳,命大臣查覆。大臣便細細的奏明。皇上甚是憫恤,命有司將賈赦犯罪情由,查案呈奏。皇上又看到「海疆靖寇班師善後事宜」一本,奏的是「海宴河清,萬民樂業」的事。皇上聖心大悅,命九卿敘功議賞,並大赦天下。賈蘭等朝臣散後,拜了座師,並聽見朝內有大赦的信,便回了王夫人等。閤家略有喜色,只盼寶玉回來。薛姨媽更加喜歡,便要打算贖罪。

  一日,人報甄老爺同三姑爺來道喜,王夫人便命賈蘭出去接待。不多一時,賈蘭進來,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:「太太們大喜了。甄老爺在朝內聽見有旨意,說是大爺爺的罪名免了;珍大爺不但免了罪,仍襲了寧國三等世職。榮國世職,仍是爺爺襲了,俟丁憂服滿,仍升工部郎中。所抄家產,全行賞還。二叔的文章,皇上看了甚喜。問知元妃兄弟,北靜王還奏說人品亦好,皇上傳旨召見。眾大臣奏稱:『據伊侄賈蘭回稱出場時迷失,現在各處尋訪。』皇上降旨,著五營各衙門用心尋訪。這旨意一下,請太太們放心,皇上這樣聖恩,再沒有找不著的!」王夫人等這才大家稱賀,喜歡起來。只有賈環等心下著急,四處找尋巧姐。

  那知巧姐隨了劉老老,帶著平兒出了城,到了莊上,劉老老也不敢輕褻巧姐,便打掃上房,讓給巧姐、平兒住下。每日供給,雖是鄉村風味,倒也潔淨;又有青兒陪著,暫且寬心。那莊上也有幾家富戶,知道劉老老家來了賈府姑娘,誰不來瞧?都道是天上神仙,也有送菜果的,也有送野味的,倒也熱鬧。內中有個極富的人家姓周,家財鉅萬,良田千頃。只有一子,生得文雅清秀,年紀十四歲。他父母延師讀書,新近科試中了秀才。那日他母親看見巧姐,心裡羨慕,自想:「我是莊家人家,那裡配得起這樣世家小姐?……」只顧呆想。劉老老早看出他的心事來,便說:「你的心事我知道了,我給你們做個媒罷。」周媽媽笑道:「你別哄我。他們什麼人家,肯給我們莊家人?」劉老老道:「說著瞧罷。」於是兩人各自走開。

  劉老老惦記著賈府,叫板兒進城打聽。那日恰好到寧榮街,只見有好些車轎在那裡,板兒便在鄰近打聽。說是:「寧榮兩府復了官,賞還抄的家產,如今府裡又要起來了。只是他們的寶玉中了舉,不知走到那裡去了。」板兒心裡喜歡,便要回去。又見好幾匹馬到來,在門前下馬,只見門上打千兒請安,說:「二爺回來了!大喜!大老爺身上安了麼?」那位爺笑著道:「好了!又遇恩旨,就要回來了。」還問:「那些人做什麼的?」門上回說:「是皇上派官在這裡下旨意,叫人領家產。那位爺便喜喜歡歡的進去。板兒料是賈璉,也不再打聽,趕忙回去告訴他外祖母。

  劉老老聽說,喜的眉開眼笑,去給巧姐兒道喜,將板兒的話說了一遍。平兒笑說道:「可是虧了老老這樣一辦!不然,姑娘也摸不著這好時候兒了。」巧姐更自喜歡。正說著,那送賈璉信的人也回來了,說是:「姑老爺感激得很,叫我一到家,快把姑娘送回去。又賞了我好幾兩銀子。」劉老老聽了得意,便叫人趕了兩輛車,請巧姐、平兒上車。巧姐等在劉老老家住熟了,反是依依不捨。更有青兒哭著,恨不能留下。劉老老見他不忍相別,便叫青兒跟了進城,一徑直奔榮府而來。

  且說賈璉先前知道賈赦病重,趕到配所,父子相見,痛哭了一場,漸漸的好起來。賈璉接著家書,知道家中的事,稟明賈赦回來,走到中途,聽得大赦,又趕了兩天。今日到家,恰遇頒賞恩旨。裡面邢夫人等正愁無人接旨,--雖有賈蘭,終是年輕。人報璉二爺回來,大家相見,悲喜交集。此時也不及敘話,即到前廳,叩見了欽命大人。問了他父親好,說:「明日到內府領賞。寧國府第,發交居住。」眾人起身辭別。

  賈璉送出門去,見有幾輛屯車,家人們不許停歇,正在吵鬧。賈璉早知道是巧姐來的車,便罵家人道:「你們這一起胡塗忘八崽子!我不在家,就欺心害主,將姐兒都逼走了,如今人家送來,還要攔阻!必是你們和我有什麼仇麼?」眾家人原怕賈璉回來不依,想來少時才破,豈知賈璉說得更明,心下不懂,只得站著回道:「二爺出門,奴才們有病的,有告假的,都是三爺、薔大爺、芸二爺作主,不與奴才們相干。「賈璉道:「什麼混賬東西!我完了事,再和你們說。快把車趕進來!」

  賈璉進去,見邢夫人也不言語,轉身到了王夫人那裡,跪下磕了個頭,回道:「姐兒回來了,全虧太太周全!環兄弟也不用說他了。只是芸兒這東西,他上回看家,就鬧亂兒;如今我去了幾個月,便鬧到這樣。回太太的話:這種人,攆了他,不往來也使得的!」王夫人道:「王仁這下流種子為什麼也是這樣壞!」賈璉道:「太太不用說了,我自有道理。」

  正說著,彩雲等回道:「姐兒進來了。」於是巧姐兒見了王夫人,雖然別不多時,想起那樣逃難的景況,不免落下淚來。巧姐兒也便大哭。賈璉忙過來道謝了劉老老。王夫人便拉他坐下,說起那日的話來。賈璉見了平兒,外面不好說別的,心裡十分感激,眼中不覺流淚。自此,益發敬重平兒,打算等賈赦回來,要扶平兒為正。此是後話,暫且不提。

  只說邢夫人正恐賈璉不見了巧姐,必有一番的周折;又聽見賈璉在王夫人那裡,心下更是著急,便叫丫頭去打聽。回來說是巧姐兒同著劉老老在那裡說話兒呢,邢夫人才如夢初覺,知是他們弄鬼,還抱怨王夫人:「調唆的我母子不和!到底不知是那個送信給平兒的?」正問著,只見巧姐同著劉老老,帶了平兒,王夫人在後頭跟著進來,先把頭裡的話都說在賈芸、王仁身上,說:「大太太原是聽見人說,為的是好事。那裡知道外頭的鬼?」邢夫人聽了,自覺羞慚,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,心裡也服。於是邢、王二夫人,彼此倒心下相安了。

  平兒回了王夫人,帶了巧姐到寶釵那裡來請安,各自提各自的苦處。又說到:「皇上隆恩,咱們家該興旺起來了。想來寶二爺必回來的。」正說到這句話,只見秋紋慌慌張張的跑來說道:「襲人不好了!」

  不知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
第一二○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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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話說寶釵聽秋紋說襲人不好,連忙進去瞧看,巧姐兒同平兒也隨著。走到襲人炕前,只見襲人心痛難禁,一時氣厥。寶釵等用開水灌了過來,仍舊扶他睡下,一面傳請大夫。巧姐兒因問寶釵道:「襲人姐姐怎麼病到這個樣兒?」寶釵道:「大前兒晚上,哭傷了心了,一時發暈栽倒了。太太叫人扶他回來,他就睡倒了。因外頭有事,沒有請大夫瞧他,所以致此。」說著,大夫來了,寶釵等略避。大夫看了脈,說是急怒所致,開了方子去了。

  原來襲人模糊聽見說,寶玉若不回來,便要打發屋裡的人都出去,一急,越發不好了。到大夫瞧後,秋紋給他煎藥。他各自一人躺著,神魂未定,好像寶玉在他面前,恍惚又像是見個和尚,手裡拿著一本冊子揭著看,還說道:「你不是我的人,日後自然有人家兒的。」襲人似要和他說話,秋紋走來說:「藥好了,姐姐吃罷。」襲人睜眼一瞧,知是個夢,也不告訴人。吃了藥,便自己細細的想:「寶玉必是跟了和尚去。上回他要拿玉出去,便是要脫身的樣子。被我揪住,看他竟不像往常,把我混推混搡的,一點情意都沒有;後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;在別的姊妹跟前,也是沒有一點情意:這就是悟道的樣子。但是你悟了道,拋了二奶奶怎麼好?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,雖是月錢照著那樣的分例,其實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,就算了你的屋裡人。若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,我若死守著,又叫人笑話;若是我出去,心想寶玉待我的情分,實在不忍!……」左思右想,萬分難處。想到剛才的夢,「說我是別人的人,那倒不如死了乾淨。」豈知吃藥以後,心痛減了好些,也難躺著,只好勉強支援。過了幾日,起來服侍寶釵。寶釵想念寶玉,暗中垂淚,自嘆命苦。又知他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,很費張羅,不能不幫著打算。暫且不表。

 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,賈蓉送了秦氏、鳳姐、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,先安了葬。賈蓉自送黛玉的靈,也去安葬。賈政料理墳墓的事。一日,接到家書,一行一行的,看到寶玉、賈蘭得中,心裡自是喜歡;後來看到寶玉走失,復又煩惱,只得趕忙回來。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,又接著家書,果然赦罪復職,更是喜歡,便日夜趲行。

  一日,行到毘陵驛地方,那天乍寒下雪,泊在一個清靜去處。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,辭謝朋友,總說即刻開船,都不敢勞動。船上只留一個小廝伺候,自己在船中寫家書,先要打發人起早到家。寫到寶玉的事,便停筆。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,光著頭,赤著腳,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篷,向賈政倒身下拜。賈政尚未認清,急忙出船,欲待扶住問他是誰。那人已拜了四拜,站起來打了個問訊。賈政才要還揖,迎面一看,不是別人,卻是寶玉。賈政吃一大驚,忙問道:「可是寶玉麼?」那人只不言語,似喜似悲。賈政又問道:「你若是寶玉,如何這樣打扮,跑到這裡來?」寶玉未及回言,只見船頭上來了兩人,一僧一道,夾住寶玉道:「俗緣已畢,還不快走?」說著,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。賈政不顧地滑,疾忙來趕,見那三人在前,那裡趕得上?只聽得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:

  我所居兮,青埂之峰;我所遊兮,鴻蒙太空。誰與我逝兮,吾誰與從?渺渺茫茫兮,歸彼大荒!

  賈政一面聽著,一面趕去,轉過一小坡,倏然不見。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,驚疑不定。回過頭來,見自己的小廝也隨後趕來,賈政問道:「你看見方才那三個人麼?」小廝道:「看見的。奴才為老爺追趕,故也趕來。後來只見老爺,不見那三個人了。」

  賈政還欲前走,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,並無一人。賈政知是古怪,只得回來。眾家人回船,見賈政不在艙中,問了船伕,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。眾人也從雪地裡尋蹤迎去,遠遠見賈政來了,迎上去接著,一同回船。

  賈政坐下,喘息方定,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。眾人回稟,便要在這地方尋覓。賈政嘆道:「你們不知道!這是我親眼見的,並非鬼怪。況聽得歌聲,大有元妙!寶玉生下時,銜了玉來,便也古怪,我早知是不祥之兆,為的是老太太疼愛,所以養育到今。便是那和尚道士,我也見了三次:頭一次,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;第二次,便是寶玉病重,他來了,將那玉持誦了一番,寶玉便好了;第三次,送那玉來,坐在前廳,我一轉眼就不見了。我心裡便有些詫異,只道寶玉果真有造化,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。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,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!如今叫我才明白!」說到那裡,掉下淚來。眾人道:「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,就不該中舉人了。怎麼中了才去?」賈政道:「你們那裡知道?大凡天上星宿,山中老僧,洞裡的精靈,他自具一種性情。你看寶玉何嘗肯唸書?他若略一經心,無有不能的。他那一種脾氣,也是各別另樣!」說著,又嘆了幾聲。眾人便拿蘭哥得中,家道復興的話解了一番。賈政仍舊寫家書,便把這事寫上,勸諭閤家不必想念了。寫完封好,即著家人回去,賈政隨後趕回。暫且不提。

  且說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,便命薛蝌去各處借貸,並自己湊齊了贖罪銀兩。刑部準了,收兌了銀子,一角文書,將薛蟠放出。他們母子姊妹弟兄見面,不必細述,自然是悲喜交集了。薛蟠自己立誓說道:「若是再犯前病,必定犯殺犯剮!」薛姨媽見他這樣,便握他的嘴,說:「只要自己拿定主意,必定還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這樣惡誓麼?只是香菱跟你受了多少苦處,你媳婦兒已經自己治死自己了,如今雖說窮了,這碗飯還有得吃,據我的主意,我便算他是媳婦了。你心裡怎麼樣?」薛蟠點頭願意。寶釵等也說:「很該這樣。」倒把香菱急得臉脹通紅,說是:「伏侍大爺一樣的,何必如此?」眾人便稱起「大奶奶」來,無人不服。薛蟠便要去拜謝賈家。薛姨媽寶釵也都過來。見了眾人,彼此聚首,又說了一番的話。

  正說著,恰好那日賈政的家人回家,呈上書子,說:「老爺不日到了。」王夫人叫賈蘭將書子念給聽。賈蘭唸到賈政親見寶玉的一段,眾人聽了,都痛哭起來,王夫人、寶釵、襲人等更甚。大家又將賈政書內叫家內不必悲傷,原是借胎的話解說了一番:「與其作了官,倘或命運不好,犯了事,壞家敗產,那時倒不好了,寧可咱們家出一位佛爺,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,所以才投到咱們家來。不是說句不顧前後的話:當初東府裡太爺,倒是修煉了十幾年,也沒有成了仙。這佛是更難成的!太太這麼一想,心裡便開豁了。」

  王夫人哭著和薛姨媽道:「寶玉拋了我,我還恨他呢!我嘆的是媳婦的命苦,才成了一二年的親,怎麼他就硬著腸子,都撂下了走了呢!」薛姨媽聽了,也甚傷心。寶釵哭得人事不知。所有爺們都在外頭。王夫人便說道:「我為他擔了一輩子的驚,剛剛兒的娶了親,中了舉人,又知道媳婦作了胎,我才喜歡些,不想弄到這樣結局!早知這樣,就不該娶親,害了人家的姑娘。」薛姨媽道:「這是自己一定的。咱們這樣人家,還有什麼別的說的嗎?幸喜有了胎,將來生個外孫子,必定是有成立的,後來就有了結果了。你看大奶奶,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,明年成了進士,可不是就做了官了麼?他頭裡的苦也算吃盡的了,如今的甜來,也是他為人的好處。我們姑娘的心腸兒,姐姐是知道的,並不是刻薄輕佻的人,姐姐倒不必耽憂。」

  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,心想:「寶釵小時候,便是廉靜寡慾,極愛素淡的,他所以才有這個事。想人生在世,真有個定數的!看著寶釵雖是痛哭,他那端莊樣兒,一點不走,卻倒來勸我:這是真真難得!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,紅塵中福分,竟沒有一點兒!……」想了一回,也覺解了好些。又想到襲人身上:「若說別的丫頭呢,沒有什麼難處的:大的配了出去,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。獨有襲人,可怎麼處呢?……「此時人多,也不好說,且等晚上和薛姨媽商量。

  那日薛姨媽並未回家,因恐寶釵痛哭,住在寶釵房中勸解。那寶釵卻是極明理,思前想後:「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,夙世前因,自有一定,原無可怨天尤人。」更將大道理的話告訴他母親了。薛姨媽心裡反倒安慰,便到王夫人那裡,先把寶釵的話說了。王夫人點頭嘆道:「若說我無德,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!」說著,更又傷心起來。

  薛姨媽倒又勸了一會子,因又提起襲人來,說:「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,他是一心想著寶哥兒。但是正配呢,理應守的;屋裡人願守也是有的,惟有這襲人,雖說是算個屋裡人,到底他和寶哥兒並沒有過明路兒的。」王夫人道:「我才剛想著,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。若說放他出去,恐怕他不願意,又要尋死覓活的;若要留著他,也罷,又恐老爺不依:所以難處。」薛姨媽道:「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叫守著的。再者:姨老爺並不知道襲人的事,想來不過是個丫頭,那有留的理呢?只要姐姐叫他本家的人來,狠狠的吩咐他,叫他配一門正經親事,再多多的陪送他些東西。那孩子心腸兒也好,年紀兒又輕,也不枉跟了姐姐會子,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。襲人那裡,還得我細細勸他。就是叫他家的人來,也不用告訴他;只等他家裡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兒,我們還打聽打聽,若果然足衣足食,女婿長的像個人兒,然後叫他出去。」

  王夫人聽了,道:「這個主意很是;不然,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,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麼?」薛姨媽聽了,點頭道:「可不是麼?」又說了幾句,便辭了王夫人仍到寶釵房中去了。看見襲人淚痕滿面,薛姨媽便勸解譬喻了一會。襲人本來老實,不是伶牙俐齒的人,薛姨媽說一句,他應一句,回來說道:「我是做下人的人,姨太太瞧得起我,才和我說這些話。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。」薛姨媽聽他的話,「好一個柔順的孩子!」心裡更加喜歡。寶釵又將大義的話說了一遍,大家各自相安。

  過了幾日,賈政回家,眾人迎接。賈政見賈赦、賈珍已都回家,弟兄叔侄相見,大家歷敘別來的景況。然後內眷們見了,不免想起寶玉來,又大家傷了一會子心。賈政喝住道:「這是一定的道理!如今只要我們在外把持家事,你們在內相助,斷不可仍是從前這樣的散漫!別房的事,各有各家料理,也不用承總。我們本房的事,裡頭全歸於你,都要按理而行。」王夫人便將寶釵有孕的話也告訴了,「將來丫頭們都放出去。」賈政聽了,點頭無語。

  次日,賈政進內請示大臣們,說是:「蒙恩感激。但未服闕,應該怎麼謝恩之處,望乞大人們指教。」眾朝臣說是代奏請旨。於是聖恩浩蕩,即命陛見。賈政進內謝了恩。聖上又降了好些旨意,又問起寶玉的事來。賈政據實回奏。聖上稱奇,旨意說:寶玉的文章固是清奇,想他必是過來人,所以如此,若在朝中,可以進用;他既不敢受聖朝的爵位,便賞了一個「文妙真人」的道號。

  賈政又叩頭謝恩而出,回到家中,賈璉、賈珍接著。賈政將朝內的話述了一遍,眾人喜歡。賈珍便回說:「寧國府第,收拾齊全,回明瞭要搬過去。櫳翠庵圈在園內,給四妹妹養靜。」賈政並不言語,隔了半日,卻吩咐了一番仰報天恩的話。

  賈璉也趁便回說:「巧姐親事,父親太太都願意給周家為媳。」賈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,便說:「大老爺大太太作主就是了。莫說村居不好,只要人家清白,孩子肯唸書,能夠上進。朝裡那些官,難道都是城裡的人麼?」賈璉答應了「是」,又說:「父親有了年紀,況且又有痰症的根子,靜養幾年,諸事原仗二老爺為主。」賈政道:「提起村居養靜,甚合我意,只是我受恩深重,尚末酬報耳。」賈政說畢進內,賈璉打發請了劉老老來應了這件事。劉老老見了王夫人等便說些將來怎樣升官,怎樣起家,怎樣子孫昌盛。

  正說著,丫頭回道:「花自芳的女人進來請安。」王夫人問幾句話,花自芳的女人將親戚作媒,說的是城南蔣家的,現在有房有地,又有鋪面。姑爺年紀略大幾歲,並沒有娶過的,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裡挑一的。王夫人聽了願意,說道:「你去應了,隔幾日進來,再接你妹子罷。」王夫人又命人打聽,都說是好。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,仍請了薛姨媽細細的告訴了襲人。

  襲人悲傷不已,又不敢違命的,心裡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家去,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,「如今太太硬作主張,若說我守著,又叫人說我不害臊;若是去了,實不是我的心願!」便哭得哽咽難言。又被薛姨媽、寶釵等苦勸,回過念頭想道:「我若是死在這裡,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,我該死在家裡才是。」於是襲人含悲叩辭了眾人。那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說。

  襲人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,回去見了哥哥嫂子,也是哭泣,但只說不出來。那花自芳悉把蔣家的聘禮送給他看,又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,說:「那是太太賞的,那是置辦的。」襲人此時更難開口。住了兩天,細想起來:「哥哥辦事不錯。若是死在哥哥家裡,豈不又害了哥哥呢?……」千思萬想,左右為難,真是一縷柔腸,幾乎牽斷,只得忍住。

 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,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,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,心裡另想到那裡再作打算。豈知過了門,見那蔣家辦事,極其認真,全都按著正配的規矩。一進了門,丫頭僕婦,都稱「奶奶」。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裡,又恐害了人家,辜負了一番好意。那夜原是哭著,不肯俯就的,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。

  到了第二天開箱,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,方知是寶玉的丫頭。原來當初只知是賈母的侍兒,益想不到是襲人。此時蔣玉函念著寶玉待他的舊情,倒覺滿心惶愧,更加周旋;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。襲人看了,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函,始信姻緣前定。襲人才將心事說出。蔣玉函也深為嘆息敬服,不敢勉強,並越發溫柔體貼,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。

  看官聽說,雖然事有前定,無可奈何;但孽子孤臣,義夫節婦,這「不得已」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。此襲人所以在「又副冊」也。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:「千古艱難惟一死,傷心豈獨息夫人!」

  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。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,審明定罪,今遇大赦,遞籍為民。雨村因叫家眷先行,自己帶了一個小廝,一車行李,來到急流津、覺迷渡口。只見一個道者,從那渡頭草棚裡出來,執手相迎。雨村認得是甄土隱,也連忙打恭。士隱道:「賈老先生,別來無恙?」雨村道:「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!何前次相逢,覿面不認?後知火焚草亭,鄙下深為惶恐。今日幸得相逢,益嘆老仙翁道德高深。奈鄙人下愚不移,致有今日。」甄士隱道:「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,貧道怎敢相認?原因故交,敢贈片言,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!然而富貴窮通,亦非偶然。今日復得相逢,也是一樁奇事!這裡離草菴不遠,暫請膝談,未知可否?」

  雨村欣然領命。兩人攜手而行,小廝驅車隨後。到了一座茅庵。士隱讓進,雨村坐下,小童獻茶上來。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始末。士隱笑道:「一念之間,塵凡頓易。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,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?」雨村道:「怎麼不知?近聞紛紛傳述,說他也遁入空門。下愚當時也曾與他往來過數次,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。」士隱道:「非也!這一段奇緣,我先知之。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,我已會過他一面。」「雨村驚訝道:「京城離貴鄉甚遠,何以能見?」士隱道:「神交久矣。」雨村道:「既然如此,現今寶玉的下落,仙長定能知之?」士隱道:「寶玉,即『寶玉』也。那年榮、寧查抄之前,釵、黛分離之日,此玉早已離世:一為避禍,二為撮合。從此夙緣一了,形質歸一。又復稍示神靈,高魁貴子,方顯得此玉乃天奇地靈鍛鍊之寶,非凡間可比。前經茫茫大士、渺渺真人攜帶下凡,如今塵緣已滿,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:便是寶玉的下落。」

  雨村聽了,雖不能全然明白,卻也十知四五,便點頭嘆道:「原來如此,下愚不知!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,又何以情迷至此,復又豁悟如此?還要請教。」士隱笑道:「此事說來,先生未必盡解。太虛幻境,既是真如福地。兩番閱冊,原始要終之道,歷歷生平,如何不悟?仙草歸真,焉有『通靈』不復原之理呢?」

  雨村聽著,卻不明白,知是仙機,也不便更問。因又說道:「寶玉之事,既得聞命。但敝族閨秀,如是之多,何元妃以下,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?」士隱嘆道:「老先生莫怪拙言!貴族之女,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。大凡古今女子,那『淫』字固不可犯,只這『情』字也是沾染不得的。所以崔鶯、蘇小,無非仙子塵心,宋玉、相如,大是文人口孽。但凡情思纏綿,那結局就不可問了!」

  雨村聽到這裡,不覺拈鬚長嘆。因又問道:「請教仙翁:那榮、寧兩府,尚可如前否?」士隱道:「福善禍淫,古今定理。現今榮、寧兩府,善者修緣,惡者悔禍,將來蘭桂齊芳,家道復初,也是自然的道理。」

  雨村低了半日頭,忽然笑道:「是了,是了!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,已中鄉榜,恰好應著『蘭』宇。適間老仙翁說『蘭桂齊芳』,又道『寶玉高魁貴子』,莫非他有遺腹之子,可以飛黃騰達的麼?」士隱微微笑道:「此係後事,未便預說。」

  雨村還要再問,土隱不答,便命人設具盤飧,邀雨村共食。食畢,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。士隱便道:「老先生草菴暫歇。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,正當今日完結。」雨村驚訝道:「仙長純修若此,不知尚有何俗緣?」士隱道:「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。」雨村聽了,益發驚異:「請問仙長何出此言?」士隱道:「老先生有所不知:小女英蓮,幼遭塵劫,老先生初任之時,曾經判斷。今歸薛姓,產難完劫,遺一子於薛家,以承宗祧。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,只好接引接引。」士隱說著,拂袖而起。雨村心中恍恍惚惚,就在這急流津、覺迷渡口草菴中睡著了。

 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,送到太虛幻境,交那警幻仙子對冊。剛過牌坊,見那一僧一道縹渺而來,士隱接著說道:「大士真人,恭喜!賀喜!情緣完結,都交割清楚了麼?」那僧道說:「情緣尚未全結,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。還得把他送還原所,將他的後事敘明,不枉他下世一回。」士隱聽了,便拱手而別。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,將「寶玉」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,各自雲遊而去。從此後:「天外書傳天外事,兩番人作一番人。」

  這一日,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,見那「補天未用」之石仍在那裡,上面字跡依然如舊,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。見後面偈文後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,便點頭嘆道:「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,原說可以聞世傳奇,所以曾經抄錄,但未見返本還原。不知何時,復有此段佳話?方知石兄下凡一次,磨出光明,修成圓覺,也可謂無復遺憾了!只怕年深日久,字跡模糊,反有舛錯、不如我再抄錄一番,尋個世上清閒無事的人,託他傳遍,知道奇而不奇,俗而不俗,真而不真,假而不假。或者塵夢勞人,聊倩鳥呼歸去,山靈好客,更從石化飛來,亦未可知。」想畢,便又抄了,仍袖至那繁華昌盛地方遍尋了一番。不是建功立業之人,即系餬口謀衣之輩,那有閒情去和石頭饒舌?直尋到急流津、覺迷渡口草菴中,睡著一個人,因想他必是閒人,便要將這抄錄的《石頭記》給他看看。那知那人再叫不醒。空空道人復又使勁拉他,才慢慢的開眼坐起。便接來草草一看,仍舊擲下道:「這事我已親見盡知,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。我只指與你一個人,託他傳去,便可歸結這段新鮮公案了。」

  空空道人忙問何人。那人道:「你須待某年,某月,某日,某時,到一個悼紅軒中,有個曹雪芹先生,只說賈雨村言,託他如此如此。」說畢,仍舊睡下了。

  那空空道人牢牢記著此言,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,果然有個悼紅軒,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裡翻閱歷來的古史。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,方把這《石頭記》示看。那雪芹先生笑道:「果然是『賈雨村言』了!」空空道人便問:「先生何以認得此人,便肯替他傳述?」那雪芹先生笑道:「說你空空原來肚裡果然空空!既是『假語村言』,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,樂得與二三同志,酒餘飯飽,雨夕燈窗,同消寂寞,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。似你這樣尋根究底,便是『刻舟求劍,膠柱鼓瑟』了!」

  那空空道人聽了,仰天大笑,擲下抄本,飄然而去,一面走著,口中說道:「原來是敷衍荒唐!不但作者不知,抄者不知,並閱者也不知。不過遊戲筆墨,陶情適性而已!」後人見了這本傳奇,亦曾題過四句偈語,為作者緣起之言更進一竿云:

  說到辛酸處,荒唐愈可悲。由來同一夢,休笑世人痴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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