繪圖第一奇女/第03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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卻說黎秀才掏出銀包,打開一看,並非銀子,卻是兩塊石頭。原來被那一夥裝打架的遊街賊換去了。幸喜那三十兩小包留在後邊,不曾著手。正是:馬倒鞍子轉,沒興一齊來。三口灰心喪氣,面面相覷。老秀才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。
老秀才手拍胸膛雙跺腳,怒氣沖空叫上蒼:「黎德謙平生未作虧心的事,為什麽雪上又加霜?在家貧寒難度日,奔至京中弟又亡。五百多銀子得了一半,還可以將就發殯度時光。剛才到手忽失去,分明是逼吾早見五閻王。」說著站起往外走,來至那德讓靈前點上香。撫棺大慟呼賢弟:「陰靈不遠聽端詳:我只說風風光光發送你,不枉你萬苦千辛掙一場。又誰知你的哥哥交死運,財散人離兩渺茫。到不如急速把我叫了去,省多少憂愁煩惱與悲傷。我合你黃泉路上重相見,陰曹同侍老爹娘。免的我觸目生悲哀無限,追念前情慾斷腸。再不得苦守寒窗習儒業,弟兄相伴念文章。再不得解衣讓食敬兄嫂,著敝推新自忍涼。再不得輕攜款抱憐侄女,時覓甘甜哄素娘。再不得怕我憂愁常解勸,談今比古話衷腸。再不得憐兄憔悴愁兄病,衣不解帶藥親嘗。再不得兄唱弟和聯妙句,月下花前雁字行。還指望並力操持成家業,手足完聚轉回鄉。誰知你飄然長逝拋了我,閃的我舉目無親成孽障。從今遇有為難事,你叫我向誰言講向誰商?」老秀才越哭越哀如酒醉,陳奶奶低頭無語淚千行.黎素娘忍慟含悲勸父母,門外邊來了仁慈周善良。
外面叩門,素娘說:「爹爹別哭了,周伯父來了。」秀才只得住了悲聲,出去開門。老者抱著德讓遺下的被衣等物,走進房中,一宗一宗付了,這才坐下吃茶敘話。那取銀子的事情,老秀才說了一遍。老者點頭嘆氣說:「罷了,這也是賢弟你的命運使然。但只如今家中停口棺木,甚是不便。常言亡者入土為安,莫如早早打發出,也完了這件大事。剩幾兩銀子挪出幾兩,合在小鋪中作本,每月得些利息度日。侄女弟婦若會針工,待我攬些生活,也得幾錢銀子的手工,就可以糊口了。賢弟以為何如?」秀才說:「小弟此時如在醉夢,承兄厚愛,所教自當從命,還望兄長替弟料理料理。小弟這兩條腿久有疾病,這回一發疼痛,舉步都覺艱難了。」老者點頭應允。
到了次日,周老者請了一位陰陽生,擇了日期。此時秀才兩腿腫痛,躺在床上不能動轉。全虧周老兒一力照管,糊了幾件冥器,雇了一頂棺圍,四個吹手,與德讓棺發引。秀才在床上躺著,大哭了一場。陳氏母女坐兩乘小轎,送出宣化門外義地埋葬。計點所剩之銀,不過十七八兩,拿出十兩交與周老者作本,每月分些利息,買柴糶米,將就度日。又是初至京中,油鹽醬醋都是錢買,這一點來頭那裏接濟得上?不上半年,把那十兩本銀也就用盡。老秀才腿疾時好時犯,看看成了廢人。豈意福無雙至,禍不單行,這也是黎素娘前因造定,遇今世的顛沛循環,那陳氏奶奶忽然患起病來,十分沈重。素娘著忙,求神問卜,請醫服藥,豈知大數該然,百般無效,到了八天上,辭世去了。當此時一無所有,父女二人,計無所出,只落得相對哀哭。悲苦之狀,一言難盡。
正在萬難之際,周老者拿了香紙前來弔奠。行禮舉哀已畢,素娘叩謝了,站在一邊掩面哀哭。老秀才此時又犯了病,在床上歪著,讓坐道:「小弟有賤恙在身,少禮取罪不少。」老者說:「賢弟至交,何出套言?請問弟婦的事,我看這個光景,想來還不曾預備。」秀才流淚道:「兄長,不但衣衾棺槨全無,即目下就是釜底生塵了。向蒙兄長時常周濟,小弟此時難再腆顏。但事出無奈,還是求兄指教。」老者說:「賢弟說那裏話來!
我當年賴有祖遺薄產業,家內常存幾貫銅。只因生性多愚蠢,竟把資財看得輕。大凡那人逢患難都幫助,無論親疏友共朋。最愛出頭管閑事,與人合事我出來。費力花錢全不惜,諸凡只願兩公平。張家有事求我辦,李家來煩我也應。這家來了那家去,跑的我無暇吃飯腿生疼。這幾年中偏有故,大事連出十數宗。發送先兄與先嫂,侄女侄男把婚成。銀錢花費無其數,只落得少入多出後手空。有些田產都折變,只剩這饅頭鋪內小經營。賢弟你這事若在前幾載,還可以有個商議與調停。逼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,非我為人無始終。我方才萬想千思還半晌,今到有一線挪移你可從。」秀才聽至這句話,口內長籲喚長兄。
「兄長,小弟此時方寸已亂,兄有高見,就請指教,那有不從之理?」老者說:「我如今想起一個人來,先去求具棺木,殮了弟婦再說。」秀才說:「此系何人?住在何處?」老者見問,叫聲賢弟:
「說起此人天下曉,這位爺原籍燕地在漁陽。姓高官名諱廷贊,轟轟烈烈在朝堂。廣積陰功行方便,憐貧濟苦憫孤孀。施捨蘆席與棺木,不能嫁娶助成雙。總是武將心慈善,官高不傲性溫良。這京中多少貧人沾恩惠,那個不知鎮國王。所行的好事言不盡,受恩人無由答報只焚香。祝求他桂子蘭孫百世茂,夫妻福共海天長。待我去央煩他府中傅總管,轉達老王爺求助幫。把你這苦惱情節細細表,我管保不獨棺木還要贈錢糧。愚兄雖然想至此,素知你秉性孤高最好強。還恐你多心空計較,因此與你慢商量。可行可止拿主意,小鋪無人我事忙。」秀才還未回言語,轉過佳人黎素娘。
素娘含淚上前說:「伯父指教的這條明路,正所謂昏夜得燈。母親現今未殮,求口棺木,也免得露暴屍骸。我父豈有不願之理?」秀才說:「雖則如此說,只是又要重勞你伯父,使我實實不安。」素娘說:「孩兒看他老人家也未必是施恩望報之人,爹爹到不如從直為妙。」老者連連點頭說:「好位聰明姑娘,出言敏捷,將來一定有些福分,不知可曾許了人家麽?」老秀才長嘆一聲,說:「若提起他來,又引起小弟一塊心病。德薄無子,膝下只有他姐妹二人,長女嫁在本鄉,我只說帶他至京擇一才郎招在家中,以娛晚景。不料變中生變,耽延至今,年已二九,尚然待字。這件事少不得將來還是求吾兄操心。」老者點頭應允。
當下周老者急至松竹巷鎮國府,見了傅總管,就把黎秀才求棺的苦楚代表了一番。傅總管原來與周老兒相識,遂讓進房中,吃了茶,同至黎家看了虛實,方才回見老爺。原來鎮國府舍棺木蘆席有個舊規,卻是高公吩咐過的:大凡有求者必須親察確實,方許給與,不然恐為匪人所騙。當下傅成回府,進內稟事,正遇高公書房看書。傅成向前打千回話:「稟千歲:今有山東秀才姓黎,住在水月庵旁,家貧妻喪,求助棺木一口,請爺示下。」高公問:「你可察看明白?」答:「是小人親自去來。」遂把黎秀才的景況細說了一遍。高公聽畢,說道:「既是這般寒苦,死者雖然得了棺木,活者何以為生?為人須為到底,你可到庫房支取二十四兩銀子,用四兩買口棺木與他,那二十兩叫他做個小小經營,還可將就度日。吩咐他不可浪費。」傅成答應,到了庫上支了銀子,同周老買了棺木,叫幾個閑人擡至黎家,將那二十兩銀子親手交付秀才。將高公所囑之言說了一遍。老秀才這一番感激,一言難盡,向總管千恩萬謝,托他在千歲面前致意代表。總管立飲杯茶,告辭而去。
老秀才得了銀子,真是絕處逢生,買了一件青絹棉衣、一條素裙,布衾布褥,煩過周奶奶來幫著素娘,把陳氏裝殮已畢。請陰陽擇了吉日,雇兩乘小轎,周奶奶陪著素娘,老頭兒步行送出宣化門外,埋在德讓左邊。掩土已畢,大家回來,打發擡工人散了。素娘整了一桌酒菜,把周老夫妻讓在上面,把盞道乏。老夫妻領了幾杯,告知而去。自此之後,父女二人形影相弔,孤孤淒淒,是十分慘切。
此時正遇殘秋候,冷露金風天氣涼。素娘針指床前坐,秀士觀書歪在床。階前落葉紛紛墮,籬下菊花點點黃。四壁蛩吟聲斷續,天高雁叫動人傷。他父女,愁度時光無令節,薄粥淡萊過重陽。流光快,日月速,看看又到仲冬初。酒淡寒深不耐冷,心悲意懶夢糊塗。雪散瓊花陋室滿,梅開玉蕊暗香浮。度殘冬全憑針指幫薪水,又到了冬至陽生氣候舒。處節至,慶新春,火樹星橋爆竹鳴。東鄰歌唱西鄰醉,南巷繁華北巷豐。惟有孤單雙父女,垂頭落淚在房中。菜羹米飯過新歲,爐香盞水敬神明。九九盡,春又來,碧水東流桃杏開。清明祭掃無車馬,也只好望空焚紙盡哀懷。又誰知秀才腳氣逢春犯,這一回十分利害起不來。連著那飲食湯水都不進,這不就嚇殺黎氏女裙釵。佳人怕,暗悲傷,又慮天倫又想娘。芳懷委婉愁千縷,杏臉常濕淚千行。金錢刺處心隨痛,素線牽時恨共長。為愁薪水勤針指,強理殘絨倚綠窗。見天倫伏頭不起懨懨睡,氣短神虛面色黃。這佳人提心吊膽身旁坐,只見他慢慢睜睛喚聲素娘。
老秀才沈睡多時,忽醒轉來,眼望素娘,叫聲:「我兒。」素娘連忙答應,問道:「爹爹有何話講?」不知秀才說些什麽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