羣書治要/卷十九
漢書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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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編輯]朱雲,字游,魯人也。成帝時,故丞相安昌侯張禹,以帝師位特進,甚尊,雲上書求見,公卿在前。雲曰:今朝廷大臣,上不能匡主,下無以益民,皆尸位素餐,孔子所謂鄙夫不可與事君,苟患失之,亡所不至者也。臣願賜尚方斬馬劍,斷佞臣一人,以厲其餘,上問誰也。對曰:丞相安昌侯張禹。上大怒曰:小臣居下訕上,廷辱師傅,罪死不赦,御史將雲下,雲攀殿檻,檻折。雲呼曰:臣得下從龍逢,比干游於地下,足矣。未知聖朝何如耳,御史遂將雲去,於是左〈舊無左字,補之〉將軍辛慶忌免冠解印綬。叩頭殿下曰:此臣素著狂直於世,使其言是,不可誅,其言非,固當容之,臣以死爭,慶忌叩頭流血,上意解,然後得已,及後當治殿檻。上曰:勿易,因而輯之,以旌直臣,雲自是之後不復仕。
梅福,字子真,九江人也。成帝委任大將軍王鳳,而京兆尹王章素忠直,譏鳳,為鳳所誅,羣下莫敢正言。故福上書曰:臣聞箕子陽狂於殷,而為周陳洪範,叔孫通遯秦歸漢,製作儀品,夫叔孫先非不忠也。箕子非疏其家而叛親也。不可為言也。昔高祖納善若不及,從諫若轉圜,聽言不求其能,舉功不考其素,陳平起於亡命,而為謀主,韓信拔於行陣,而建上將,故天下之士,雲合歸漢,爭進奇異,智者竭其策,愚者盡其慮,勇士極其節,怯夫勉其死,合天下之智,並天下之威,是以舉秦如鴻毛,取楚若拾遺,此高祖所以無敵於天下也。士者,國之重器,得士則重,失士則輕,詩云,濟濟多士,文王以寧,廟堂之議,非草茅所當言也。臣誠恐身塗野草,屍並卒伍,故數上書求見,輒報罷。
臣聞齊桓之時,有以九九見者,桓公不逆,欲以致大也。今臣所言,非特九九也。陛下拒臣者三矣。此天下士所以不至也。今陛下既不納天下之言,又加戮焉。夫鷇鵲遭害,則仁鳥增逝,愚者蒙戮,則智士深退,間者愚民上疏,多觸不急之法,或下廷尉而死者衆,自陽朔以來,天下以言為諱,朝廷尤甚,羣臣承順上指,莫有執正,何以明其然也。取民所上書,陛下之所善者,試下之廷尉。廷尉必曰:非所宜言,大不敬,以此卜之一矣。故京兆尹王章,資質忠直,敢面引廷爭,孝元皇帝擢之,以厲具臣,而矯曲朝,及至陛下,戮及妻子,惡惡止其身,王章非有反叛之辜,而殃及家,折直士之節,結諫臣之舌,羣臣皆知其非,然不敢爭,天下以言為戒,最國家之大患也。
雋不疑,字曼倩,勃海人也。為京兆尹,吏民敬其威信,始元五年,有一男子,乘黃犢車,建黃旐,衣黃襜褕,著黃冒,詣北闕,自謂為衞太子,詔使公卿將軍雜識視,長安中吏民聚觀者數萬人,右將軍勒兵闕下,以備非常,丞相御史中二千石至者,立莫敢發言,不疑後到,叱從吏使收縛。或曰:是非未可知,且安之。不疑曰:昔蒯聵違命出奔,輒拒而不內,春秋是之,衛太子得罪先帝,亡不即死,今來自詣,此罪人也。遂送詔獄,天子與大將軍霍光,聞而嘉之。曰:公卿大臣,當用經術明於大誼,由是名聲重於朝廷,在位者皆自以不及也。廷尉驗治,竟得奸詐。
疏廣字仲翁,東海人也。為太子太傅,兄子受為少傅,太子外祖父平恩侯許伯以為太子幼,白使其弟中郞將舜監護太子家,上以問廣。廣對曰:太子國儲副君,師友必於天下英俊,不宜獨親外家,且太子自有太傅,少傅〈舊無少傳二字,補之〉官屬已備,今復使舜護太子家,示陋,非所以廣太子德於天下也。上善其言,以語丞相魏相。相免冠謝曰:此非臣等所能及,廣由是見器重。
於定國,字曼倩,東海人也。其父於公為郡決曹,決獄平,羅文法者,於公所決皆不恨,郡中為之生立祠,名曰於公祠,定國少學法於父,為廷尉,其決疑平法,務在哀鰥寡,罪疑從輕,加審慎之心。朝廷稱之曰:張釋之為廷尉,天下無寃民,於定國為廷尉,民自以為不寃,遷御史大夫,為丞相,始定國父於公,其閭門壞,父老方共治之。於公謂曰:少高大閭門,令容駟馬高蓋車,我治獄,未嘗有所寃,子孫必有興者,至定國為丞相,子永為御史大夫,封侯傳世雲。
薛廣德,字長卿,沛郡人也。為人溫雅,及為三公,直言諫爭,成帝幸甘泉,郊泰畤,禮畢,因留射獵。廣德上書曰:竊見關東困極,民人流離,陛下日撞亡秦之鐘,聽鄭衞之樂,臣誠悼之,今士卒暴露,從官勞倦,願陛下亟反宮,思與百姓同憂樂,天下幸甚,上即日還,其秋,上酎祭宗廟,出便門,欲御樓船,廣德當乘輿車。免冠頓首曰:宜從橋。詔曰:大夫冠。廣德曰:陛下不聽臣,臣自刎以血污車輪,陛下不得入廟矣。上不悅。先驅光祿大夫張猛進曰:臣聞主聖臣直,乘船危,就橋安,聖主不乘危,御史大夫言可聽,乃從橋。
王吉,字子陽,琅邪人也。為諫大夫,是時宣帝頗修武帝故事,宮室車服,盛於昭帝時,外戚許,史,王氏貴寵,而上躬親政事,任用能吏。吉上疏言得失曰:陛下總萬方,帝王圖籍,日陳於前,惟思世務,將興大平,詔書每下,民欣然若更生,臣伏而思之,可謂至恩,未可謂本務也。欲治之主不世出,公卿幸得遭遇其時,言聽諫從,然未有建萬世之長策,舉明主於三代之隆者也。其務在於期會簿書,斷獄聽訟而已,此非太平之基也。
臣聞聖王宣德流化,必自近始,朝廷不備,難以言治,左右不正,難以化遠,民者弱而不可勝,愚而不可欺也。聖主獨行於深宮,得則天下稱誦之,失則天下咸言之,行發於近,必見於遠,謹選左右,審擇所使,左右所以正身也。所使所以宣德也。今俗吏所以牧民者,非有禮義科指,可世世通行者也。獨設刑法以守之,其欲治者,不知所由,以意穿鑿,各取一切,是以百里不同風,千里不同俗,詐僞萌生,刑罰無極,質樸日銷,恩愛寖薄。孔子曰:安上治民,莫善於禮,非空言也。
臣願陛下承天心,發大業,與公卿大臣,延及儒生,述舊禮,明王制,敺一世之人,躋之仁壽之域,則俗何以不若成康,壽何以不若高宗,竊見當世趍務,不合於道者,謹條奏,唯陛下裁擇焉。吉意以為,漢家列侯尚公主,諸侯則國人承翁主,〈娶天子女則曰尚公主,國人娶諸侯女曰承翁主也。〉使男事女,夫詘於婦,逆陰陽之位,故多女亂,古者衣服車馬,貴賤有章,以褒有德,而別尊卑,今上下僭差,人人自製,是故貪財趍利,不畏死亡,周之所以能致治,刑措而不用者,以其禁邪於冥冥,絕惡於未萌也。
又言,舜湯不用三公九卿之世,而舉咎繇,伊尹,不仁者遠,今使俗〈舊無俗字,補之〉吏得任子弟,〈漢舊儀〉〈舊無儀字,補之〉〈,子弟以父兄任為郞。〉率多驕傲,不通古今,至於積功治人,無益於民,此伐檀所為作也。宜明選求賢,除任子之令,外家及故人,可厚以財,不宜居位,去角牴,減樂府,省尚方,明視天下以儉,民見儉則歸本,本立而末成,其指如此,上以其言迂闊,不甚寵異也。吉遂謝病歸。
貢禹,字少翁,琅邪人也。元帝初即位,徵為諫大夫,數虛己問以政事,是時年歲不登,郡國多困,禹奏言,古者宮室有制,宮女不過九人,秣馬不過八匹,墻塗而不雕,木摩而不刻,車輿器物,皆不文畫,苑不過數十里,與民共之,任賢使能,什一而稅,無他賦斂繇戍之役,使民歲不過三日,故天下家給人足,頌聲作,至高祖,孝文,孝景,循古節儉,宮女不過十餘人,廄馬百餘匹,孝文皇帝衣綈履革,器無雕文金銀之飾,後世爭為奢,轉轉益甚,臣下亦相放效,衣服亂於主上,甚非宜,然非自知奢僭也。
今大夫僭諸侯,諸侯僭天子,天子過天道,其日久矣。承衰救亂,矯復古化,在於陛下,臣愚以為盡如大古難,宜少放古以自節焉。方今宮室已定,無可奈何矣。其餘盡可減損,故時齊三服官,輸物不過十笥,方今齊三服官,一歲費數巨萬,蜀廣漢主金銀器,歲各用五百萬,三工官,官費五千萬,〈河內懷,蜀郡成都,廣漢,皆有工官,工官,主漆器物。〉東西織室亦然,廄馬食粟,將萬匹,臣禹嘗從之東宮,見賜杯案,盡文畫,金銀飾,非當所以賜食臣下也。東宮之費,亦不可勝計,天下之民,所為大飢餓死者是也。
今民大飢而死,人至相食,而廄馬食粟,苦其大肥,氣盛怒至,乃日步作之,王者受命於天,為民父母,固當若此乎。天不見邪,武帝時,又多取好女,至數千人,以塡後宮,及棄天下,昭帝幼弱,霍光專事,不知禮正,妄多藏金錢財物,鳥獸魚鱉,凡百九十物,盡瘞藏之,又皆取後宮女,置於園陵,大失禮,逆天心,昭帝晏駕,先復行之,至孝宣皇帝時,羣臣亦隨故事,甚可痛也。故使天下承化,及衆庶葬埋,皆虛地上,以實地下,其過自上生,皆在大臣循故事之辠也。
唯陛下深察古道,從其儉者,大減損乘輿服御器物,三分去二,審察後宮,擇其賢者,留二十人,餘悉歸之,諸陵園女無子者,宜皆遺,廄馬可無過數十匹,獨舍長安城南苑地,以為田獵之囿,自城西南至鄠,皆復其田,以與貧民,方今天下飢饉,可無大自損減以救之,稱天意乎。天生聖人,蓋為萬民,非獨使自娛樂而已也。當仁不讓,獨可以聖心參諸天地,揆之往古,不可與臣下議也。臣禹不勝拳拳,不敢不盡愚心,天子納善其忠,乃下詔,令太僕減食榖馬,水衡減食肉獸,省宜春下苑,以與貧民,又罷角牴諸戲及齊三服官,遷禹為光祿大夫。
禹又言,孝文皇帝時,貴廉潔,賤貪污,賞善罰惡,不阿親戚,罪白者伏其誅,疑者以與民,無贖罪之法,故令行禁止,海內大化,與刑措無異,武帝始臨天下,尊賢用士,闢地廣境數千里,自見功大威行,遂縱嗜欲,用度不足,乃行一切之變,使犯法者贖罪,入榖者補吏,是以天下奢侈,官亂民貧,盜賊並起,亡命者衆,郡國恐伏誅,則擇便巧史書,習於計簿,能欺上府者,以為右職,奸軌不勝,則取勇猛能操切百姓,以苛暴威服下者,使居大位,故無義而有財者顯於世,欺謾而善書者尊於朝,誖逆而勇猛者貴於官。
故俗皆曰:何以孝悌為,財多而光榮,何以禮義為,史書而仕宦,何以謹慎為,勇猛而臨官,故黥劓而髡鉗者,猶復攘臂,為政於世,而行雖犬彘,家富埶足,目指氣使,是為賢耳,謂居官而致富者為雄桀,處奸而得利者為壯士,兄勸其弟,父勉其子,俗之壞敗,乃至於是,察其所以然者,皆以犯法得贖罪,求士不得真賢,相守崇財利,誅不行之所致也。今欲興至治致太平,宜除贖罪之法,相守選舉不以實及有臧者,輒行其誅,無但免官,則爭盡力為善,貴孝悌,賤賈人,進真賢,舉實廉,而天下治矣。
孔子,匹夫之人耳,以樂道正身不懈之故,四海之內,天下之君,微孔子之言,無所折中,況乎以漢地之廣,陛下之德,處南面之尊,因天地之助,其於以變世易俗,調和陰陽,陶冶萬物,化正天下,易於決流抑墜,〈墜、物慾墜落也。〉自成,康以來,幾且千歲,欲為治者甚衆,然而太平不復興者何也。以其舍法度而任私意,奢侈行而仁義廢也。陛下誠深念高祖之苦,醇法太宗之治,正己以先下,選賢以自輔,開進忠正,致誅奸臣,遠放諂佞,放出圍陵之女,罷倡樂,絕鄭聲,去甲乙之帳,退僞薄之物,修節儉之化,驅天下之民,皆歸於農,如此不懈,則三王可侔,五帝可及,唯陛下留意省察,天下幸甚,上雖未盡從,嘉其質直之意,而省其半。
鮑宣,字子都,渤海人也。為諫大夫,以丁傅子弟並進,董賢貴幸。上書諫曰:竊見孝成皇帝時,外親持權,人人牽引所私,以充塞朝廷,妨賢人路,濁亂天下,奢泰無度,窮困百姓,是以日蝕且十,彗星四起,危亡之徵,陞下所親見也。今奈何反覆劇於前乎。朝臣無有大儒骨鯁,白首耆艾,魁壘之士,〈魁壘、壯貌。〉論議通古今,喟然動衆心,憂國如飢渴者,臣未見也。敦外親小童,及幸臣董賢等,在公門省戶下,陛下欲與此共承天地,安海內,甚難,今俗謂不智者為能,謂智者為不能,昔堯放四罪而天下服,今除一吏而衆皆惑,古刑人尚服,今賞人反惑,請寄為奸,羣小日進,國家空虛,用度不足,民流亡,去城郭,盜賊並起,吏為殘賊,歲增於前。
凡民有七亡,陰陽不和,水旱為災,一亡也。縣官重責,更賦租稅,二亡也。貪吏並公,受取不已,三亡也。豪強大姓〈姓下舊有家字,刪之〉蠶食無厭,四亡也。苛吏繇役,失農桑時,五亡也。部落鼓鳴,男女遮列,六亡也。盜賊劫略,取民財物,七亡也。七亡尚可,又有七死,酷吏敺殺,一死也。治獄深刻,二死也。寃陷無辜,三死也。盜賊橫發,四死也。怨讎相殘,五死也。歲惡飢餓,六死也。時氣疾疫,七死也。民有七亡,而無一得,欲望國安誠難,民有七死,而無一生,欲望刑措誠難,此非公卿守相貪殘成化之所致邪,羣臣幸得居尊官,食重祿,豈有肯加惻隱於細民,助陛下流教化者邪,志但在營私家,稱賓客,為奸利而已,以苟容曲從為賢,以拱默尸祿為智,謂如臣宣等為愚,陛下擢臣巖穴,誠冀有益豪毛,豈徒欲使臣美食大官,重高門之地哉。〈高門,殿名。〉
天下,乃皇天之天下也。陛下上為皇天子,下為黎庶父母,為天牧養元元,視之當如一,合尸鳩之詩,今貧民菜食不厭,衣又穿空,父子夫婦不能相保,誠可為酸鼻,陛下不救,將安所歸命乎。奈何獨私養外親與幸臣董賢,多賞賜以大萬數,使奴從賓客,漿酒霍肉,〈視酒如漿,視肉如霍也。〉蒼頭廬兒,皆用致富,非天意也。〈漢名奴為蒼頭,諸給殿中者,所居為廬,蒼頭侍從,因呼廬兒。〉及汝昌侯傅商,無功而封,夫官爵,非陛下之官爵,乃天下之官爵也。陛下取非其官,官非其人,而望天悅民服,不亦難乎。治天下者,當用天下之心為心,不得自專快意而已也。上之,皇天見譴,下之,黎庶恨怨,上以宣名儒,優而納之。
宣復上書言,陛下父事天,母事地,子養黎民,即位以來,父虧明,母震動,子訛言相驚恐,今曰蝕於三始,〈正月一日為歲之朝,月之朝,日之朝,始猶朝也。〉誠可畏懼,小民正月朔日,尚恐毀敗器物,何況於日虧乎。
魏相,字弱翁,濟陰人也。為丞相,宣〈舊無宣字,補之〉帝與後將軍趙充國等議,欲因匈奴衰弱,出兵擊其右地,使不敢復擾西域。相上書諫曰:臣聞救亂誅暴,謂之義兵,兵義者王,敵加於己,不得已而起者,謂之應兵,兵應者勝,爭恨小故,不勝憤怒者,謂之忿兵,兵忿者敗,利人土地貨寶者,謂之貪兵,兵貪者破,恃國家之大,矜民人之衆,欲見威於敵者,謂之驕兵,兵驕者滅,此五者,非但人事,乃天道也。
間者匈奴常有善意,所得漢民,輒奉歸之,未有犯於邊境,雖爭屯田車師,不足致意中,今聞諸將軍欲興兵入其地,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。今邊郡困乏,父子共犬羊之裘,食草萊之實,常恐不能自存,難以動兵,軍旅之後,必有凶年,言民以其愁苦之氣,傷陰陽之和也。出兵雖勝,猶有後憂,恐災害之變,因此以生,今郡國守相,多不實選,風俗尤薄,水旱不時,案今年計,子弟殺父兄,妻殺夫者,凡二百二十二人,臣愚以為此非小變也。今左右不憂此,乃欲發兵報纖介之忿於遠夷,殆孔子所謂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,而在蕭墻之內者也。願陛下與有識者,詳議乃可,上從相言而止。
丙吉,字少卿,魯國人也。代魏相為丞相,吉本起獄法小吏,及居相位,尚寬大,好禮讓,嘗出,逢清道羣鬥者,死傷橫道,吉過之不問,掾史獨怪之,吉前行,逢人逐牛,牛喘,吉止駐,使騎吏問,逐牛行幾里矣。掾史謂丞相前後失問,或以譏吉。吉曰:民鬥相殺傷,長安令京兆尹,職所當禁備逐捕,歲竟丞相課其殿最,奏行賞罰而已,宰相不親小事,非所當於道路問也。方春少陽用事,未可以熱,恐牛近行用暑故喘,此時氣失節,恐有所傷害也。三公典調和陰陽,職所當憂,是以問之,掾史乃服,以吉知大體。
京房,字君明,東郡人也。以孝廉為郞,是時中書令石顯專權,顯友人五鹿充宗,為尚書令,與房同經,論議相非,二人用事,房嘗宴見。問上曰:幽,厲之君何以危,所任者何人也。上曰:君不明,而所任巧佞。房曰:知其巧佞而用之耶,將以為賢也。上曰:賢之。房曰:然則今何以知其不賢也。上曰:以其時亂而君危知之。房曰:若是,任賢必治,任不肖必亂,必然之道也。幽、厲何不覺寤而更求賢,曷為卒任不肖,以至於是。上曰:臨亂之君,各賢其臣,令皆覺寤,天下安得危亡之君。房曰:齊桓公,秦二世,亦嘗聞此君而非笑之,然則任竪刁,趙高,政治日亂,盜賊滿山,何不以幽、厲卜之而覺寤乎。上曰:唯有道者,能以往知來耳。房因免冠頓首曰:春秋紀二百四十二年災異,以示萬世之君,今陛下即位以來,日月失明,星辰逆行,山崩泉湧,地震石隕,夏霜冬雷,春凋秋榮,水旱螟蟲,民人飢疫,盜賊不禁,刑人滿市,春秋所記,災異盡備。
陛下視今,為治耶,亂耶。上曰:亦極亂耳,尚何道,〈舊無上曰至何道九字。補之〉房曰:今所任用者誰與。上曰:然幸其愈於彼,又以為不在此人也。房曰:夫前世之君,亦皆然矣。臣恐後之視今,猶今之視前也。上良久乃曰:今為亂者誰哉。房曰:明主宜自知之。上曰:不知也。如知之,何故用之。房曰:上最所信任,與圖事帷幄之中,進退天下之士者是矣。房指謂石顯,上亦知之。謂房曰:已諭,房罷出,後石顯五鹿充宗皆疾房,欲遠之,建言宜試以房為郡守,元帝於是以房為魏郡太守,顯告房與張博通謀,非謗政治,歸惡天子,詿誤諸侯王,房博皆棄市。
葢寬饒,字次公,魏郡人也。為司隸校尉,刺舉無所迴避,公卿貴戚,及郡國吏,繇使至長安,莫敢犯禁,京師為清,為人剛直高節,志在奉公,以言事不當意,而為文法吏所詆挫。大夫鄭昌上書頌寬饒曰:臣聞山有猛獸,藜藿為之不採,國有忠臣,奸邪為之不起,司隸校尉寬饒,居不求安,食不求飽,進有憂國之心,退有死節之義,上無許,史之屬,〈許伯,宣帝后父也。史高,宣帝外家也。〉下無金,張之託,〈金日磾,張安世也。〉職在司察,直道而行,多仇少與,上書陳國事,有司劾以大辟,臣幸得從大夫之後,官以諫為名,不敢不言,上不聽,遂下寬饒吏,寬饒引佩刀,自剄北闕下,衆莫不憐之。
諸葛豐,字少季,琅邪人也。為司隸校尉,刺舉無所避,侍中許章奢淫不奉法度,賓客犯事,與章相連,豐按劾章,欲收之,章迫窘,馳車去,得入宮門自歸,於是收豐節,豐〈舊無豐字。補之〉上書謝曰:臣豐駑怯,文不足以勸善,武不足以執邪,陛下拜為司隸校尉,未有以自效,故常願捐一旦之命,而斷奸臣之首,懸於都市,編書其罪,使四方明知為惡之罰,然後卻就斧鉞之誅,誠臣所甘心也。夫以布衣,尚猶有刎頸之交,今以四海之大,曾無伏節死義之臣,率盡苟合取容,阿黨相為,念私門之利,忘國家之政,邪穢溷濁之氣,上感於天,是以災變數見,百姓困乏,此臣下不忠之效也。臣誠恥之無已,凡人情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,然忠臣直士,不避患害者,誠為君也。臣竊不勝憤懣,願賜清宴,唯陛下裁幸,上不許。
是後所言益不用,豐復上書言,臣聞伯奇孝而棄於親,子胥忠而誅於君,隱公慈而殺於弟,叔武弟而殺於兄,夫以四子之行,屈平之材,然猶不能自顯,而被刑戮,豈不足以觀哉。使臣殺身以安國,蒙誅以顯君,臣誠願之,獨恐未有雲補,而為衆邪所排,令讒夫得遂,正直之路壅塞,忠臣沮心,智士杜口,此愚臣之所懼也。
劉輔,河間人也。為諫大夫,會成帝欲立趙倢伃為皇后。輔上封事曰:今迺觸情縱欲,傾於卑賤之女,欲以母天下,不畏乎天,不媿於人,惑莫大焉。里語曰:腐木不可以為柱,卑人不可以為主,天人之所不與,必有禍而無福,市道皆共知之,朝臣莫肯一言,臣竊傷心,自念得以同姓拔擢,尸祿不忠,污辱諫爭之官,不敢不盡死,唯陛下察焉。書奏,上使侍御史收縛輔,繫掖庭秘獄,羣臣莫知其故。
於是左將軍辛慶忌,右將軍廉褒,光祿勛師丹。太中大夫谷永俱上書曰:臣聞明主垂寬容之聽,崇諫爭之官,廣開忠直之路,不罪狂狷之言,然後百僚在位,竭忠盡謀,不懼後患,朝廷無諂諛之士,元首無失道之愆,竊見諫大夫劉輔,前以縣令求見,擢為諫大夫,此其言必有卓詭切至當聖心者,故得拔至於此,旬日之間,收下秘獄,臣等愚以為,輔幸得托公族之親,在諫臣之列,新從下土來,未知朝廷體,獨觸忌諱,不足深過,小罪宜隱忍而已,如有大惡,宜暴治理官,與衆共之,今天心未豫,〈豫,悅豫也。〉災異屢降,水旱迭臻,方當隆寬廣問,褒直盡下之時也。而行慘急之誅於諫爭之臣,震驚羣下,失忠直心,假令輔不坐直言,所坐不著,天下不可戶曉,同姓近臣,本以言顯,其於治親養忠之義,誠不宜幽囚於掖庭獄,公卿以下,見陛下進用輔亟,而折傷之暴,人有懼心,莫敢盡節正言,非所以昭有虞之聽,廣德美之風也。臣等竊深傷之,唯陛下留神省察,上迺減死罪。
〈荀悅紀論曰:夫臣下之所以難言者何也。言出乎口,則咎悔及之矣。故舉過揚非,則刺上之譏,言而當,則恥其勝己也。言而不當,則賤其愚也。先己而同,則惡其奪己之明也。後己而同,則以為順從也。違下從上,則以為諂諛也。違上從下,則以為雷同也。與衆言,則以為順負也。違衆獨言,則以為專美也。言而淺露,則簡而薄之,深妙弘遠,則不知而非之,特見獨知,則衆其蓋之,雖是而不見稱,與衆同智,則以為附隨也。雖得之,不以為功,據事盡理,則以為專,必謙讓不爭,則以為易窮,言而不盡,則以為懷隱進說,竭情,則謂之不知量,言而不效,則受其怨責,言而事效,則以為固當也。或利於上,不利於下,或便於右,不便於左,或合於前,而忤於後,夫能應事當理,決疑定功,發情起意,值所欲聞,不害上下,無妨於時,言立而策成,始無咎悔,若此之比,百不一遇,又智之所見,萬不一及也。且犯顔冒死,下之所難言也。拂旨忤情,上之所難聞也。以難言之臣,忤難聞之主,以萬不一及之智,求百不一遇之時,此下情所以常不通也。非唯君臣而已,凡言亦皆如之,是乃仲尼所以發憤嗟嘆,稱予〈予原作吾〉,欲無言者也。〉
鄭崇,字子游,本高密人也。哀帝擢為尚書僕射,數求見諫爭,上初納用之,每見曳革履。上笑曰:我識鄭尚書履聲,久之,上欲封祖母傅太后從弟商。崇諫曰:孝成皇帝封親舅五侯,天為赤黃晝昏,日中有黑氣,今祖母從昆弟二人已侯,孔鄉侯,皇后父,高武侯以三公封,尚有因緣,今無故欲復封商,壞亂制度,逆天人心,非傅氏之福也。臣願以身命當咎,崇因持詔書案起,〈持當受詔書案起去。〉傅太后大怒曰:何有為天子,乃反為一臣所專制邪,上遂下詔封商為汝昌侯,崇又以董賢貴寵過度,數諫,由是重得罪,數以職事見責,發疾頸癰,欲乞骸骨,不敢,尚書令趙昌佞諂,素害崇,知其見疏,因奏崇與宗族通,疑有奸,請治。上責崇曰:君門如市,何以欲禁切主上。崇對曰:臣門如市,臣心如水,願得考覆,上怒,下崇獄,窮治,死獄中。
蕭望之,字長倩,東海人也。為諫大夫,出為平原太守。上疏曰:陛下哀湣百姓,恐德化之不究,悉出諫官,以補郡吏,所謂憂其末而忘其本者也。朝無爭臣,則不知過,國無達士,則不聞善,願陛下選明經術,溫故知新,通於幾微謀慮之士,以為內臣,與參政事,諸侯聞之,則知國家納諫憂政,無有闕遺,若此不怠,成康之道,其庶幾矣。外郡不治,豈足憂哉。書聞,徵入守少府,為御史大夫。
五鳳中,匈奴大亂。議者多曰:匈奴為害日久,可因其壞亂,舉兵滅之,詔問望之。對曰:春秋晉士丐帥師侵齊,聞齊侯卒而還,君子大其不伐喪,以為恩足以服孝子,誼足以動諸侯,前單于慕化鄉善,遣使請求和親,海內欣然,夷狄莫不聞,不幸為賊臣所殺,今而伐之,是乘亂而幸災也。彼必奔走遠遯,不以義動兵,恐勞而無功,宜遣使者吊問,輔其微弱,救其災患,四夷聞之,咸貴中國之仁義,必稱臣服從,此德之盛也。上從其議,宣帝寢疾,選大臣可屬者,引外屬侍中史高,太子太傅望之、少傅周堪,至禁中,拜高為車騎將軍,望之為前將軍,堪為光祿大夫,皆受遺詔輔政,孝元皇帝即位,望之,堪本以師傅見尊重,數宴見,言治亂,陳王事,望之選白宗室明經達學劉更生與金敞,並拾遺左右,四人同心謀議,多所匡正。
中書令弘恭,石顯久典樞機,與車騎將軍高為表裏,論議常〈舊無常字,補之〉持故事,不從望之等,望之以為中書政本,宜以賢明之選,自武帝游宴後庭,故用宦者,非國舊制,又違古不近刑人之義,白欲更置士人,由是大與高,恭,顯忤,恭,顯令鄭朋,華龍二人告望之等謀欲罷車騎將軍,疏退許,史狀,侯望之出休日,令朋,龍上之,事下弘恭,恭,顯奏望之,堪,更生朋黨相稱舉,數譖大臣,毀離親戚,欲以專擅權埶,為臣不忠,誣上不道,請召致廷尉,時上初即位,不省召致廷尉為下獄也。可其奏,後上召堪,更生。曰:繫獄,上大驚,責恭,顯,皆叩頭謝。上曰:令出視事,恭,顯因使高言,上新即位,而先驗師傅,即下獄,宜因決免,於是望之,堪,更生皆免為庶人。
後數月,賜望之爵關內侯,給事中,恭,顯等知望之素高節,不詘辱。曰:望之前輔政,欲專權擅朝,幸得不坐,復賜爵邑,與聞政事,不悔過服罪,深懷怨望,自以托師傅,懷終不坐,非頗詘望之於牢獄,塞其怏怏心,則聖朝無以施恩厚。上曰:蕭太傅素剛,安肯就吏。顯等曰:人命至重,望之所坐,語言薄罪,必無所憂,上乃可其奏,顯等封以付謁者,因急發車騎,馳圍其第,使者至,召望之,望之〈舊無望之二字。補之〉望之仰天嘆曰:吾嘗備位將相,年逾六十矣。老入牢獄,苟求生活,不亦鄙乎。竟自殺,天子聞之驚。拊手曰:果殺吾賢傅,是時太官方上晝食,上乃卻食,為之涕泣,哀慟左右,顯等免冠謝,良久然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