群學肄言/砭愚第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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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下言民所以易為政論而責上無倫者，坐知識微淺之故。且不獨小民為然，士大夫時亦有是。
每歲田功告隙，三五佃傭，銜煙斗，揚酒卮，箕坐山村酒肆間，盛氣髙談。言牛疫盛行，議院毫無補救之術，農頭揎拳抵幾，杯盞鏗然。罵今歲屠牛，利入曾無往時之半，皆當官不恤民依之所致也。更論農商利病，輒雲某事當興，某令當廢，極口無所疑難，氣象大似護商律初罷時，當彼時鄉民皆言，本國稅重，使此令果除，將他國輕稅之貨，源源入市，與本國重賦者競。事如此，有不知其妨民病國者，非妄則愚耳。
聞者曰，無惑乎其如此也。隴畝小民，未嘗學問，謀生不越手口間，胡能慮遠？乃試與觀績學都人士之持論。其言民生也，嘗曰奢侈雖非，然利小民生計，民有告饑饉苦乏絕者乎？效財振之，無餘事矣。夫由前之說，是徒知業可養民，而所產者之利害損益，為漏卮否？有後利否？舉不論矣。由後之說，是徒知財可振貧，而不知此之所贏，彼之所絀，此財未用為振之先，非無所用也。選材鳩工，待斯而辦，貨賴以殖，民賴以蘇。今既裒之以養無業之遊民，則待此而業者，其數必戚。況振者彌多，待振彌眾，振之之力有時而極，待振之困無時而輕。世固有以仁術得至不仁之效者，此類是已。今夫生與食二者之間，理至繁賾，紛紜委曲，殆難猝明。其人言易若此，何怪詖辭謬論，旋辟旋熾者乎！總之，常智論事，知近因而不知遠因，見近果而不見遠果。如是而言國計秉國成，國焉得以不病？
民智愈淺，則希望彌奢，其責上也亦彌重。謂興利除弊，官自不為，果其為之，何莫不舉？日者《太晤士報》，以商船之多沉碰，遂謂國家宜立監督海郵之官，不悟海軍戰艦，一歲沉者兩艘，其三僅免，兼督商船，果遂濟乎？又某報論民間築室，漫無定製，國家應設總營造司，繪式頒圖，俾其循用。不見官營坊表，所造官廨，形制劣惡，見譏行路？或又謂倫敦屋密人稠，氣水渾濁，國家宜設衛生之官，為埽除之隸，庶免積混，以生厲災。不聞郎波拉疫，即由官浚地溝非法所致？或又言鐵路公司，多相排軋，不能得利，宜改官辦，一切整齊。則又不知國家庶政已繁，海部船廠軍政刑獄邦交殖民，百司紛紜，方滋謬戾，報章私著，屢書特書，加以鐵路，詎即稱善。夫議院者，吾英最重之寺署也，而乃謀一疏氣之方，費帑二十萬鎊，名師大匠經營期年，迄無成績，他何論焉！彼責備執政之人，終網聞覺，今日則謂宜備輕息母本，俾民資生，明日又謂宜廣嬰堂，以收民孽。主事者愈不勝任，責事者日以益多，一若官固無所不能也者。法國公主聞人餓死，驚謂左右，救饑最易，何遽令死？聞者曬之，可哂者獨法公主耶？
以下言末學之夫，於尋常物理且以不明，其於群理眛眛，固無足怪。
品物理簡，民群理繁。世未有不精於格物，而長於治國者。經一人家，聞主若僕言，圍爐鼓炭，但以鐵杆橫庋爐欞，則炭自熾，火之益烈，杆實為之。又言合席促坐，人數不可十三，犯者其一不利。夫人在淺近易明之端，於因果相及之致，妄誕不根如此，則國群之立，政教之行，微眇奧殫，仟萬於此，冀其能明，真無望爾。發言輕易，責備不倫，亦其所也。又凡人有崇拜鬼神之意者，其於國家政府也，亦以崇拜鬼神之意行之。耶穌教徒，見異邦人禋祀像偶，戚然以為大愚，謂像者人所自造，雕範土木，橫施丹青，幾何能靈？乃從求福，此其愚之是也。獨不悟國家之與像偶，大小相殊，等為人造。蠻夷以一部之貨財力役，造為偶像，信其有無限之威靈；吾人亦出通國之賦稅征繇，建一國家，信其有無窮之能力。君公大夫士，受俸食租，職司典常，以治人為業，篤而論之，與裡社之鳩資選長，有以異乎？且既為一社公立之長矣，故其人亦以一社之智慧為智慧，以一社之權力為權力，使裡社貧而無資，愚而無識，則其長之能事亦窮。此不必甚智之夫而後能喻也。何獨至於論政，則若政府無所不能，初無待賦稅征繇而皆舉。見一事當興，則瞋目語難曰：「奈何不圖是以福我?」及徵調煩苛，官吏冗雜，又蹙頞相告曰：「奈何竟為是以苦我?」彼直以國家為無事於民智與民力也。往者格物道淺，有欲為常動不息之機者，迄以無效；逮奈端、格裡遼諸公出，發明全力常住之理，乃知用力少成功多，為宇內絕無之事。汽機一頃不煤，則歇；人身一日不飯，則饑。今之責望國家者，皆欲造不息機者也。惟然，故謂國群盛衰，盡由法制。恃吾法制，弱民可使為強國，貧民可使為富國，愚民可使為智國，此何異夢食求飽者乎？
以下言雖有格物學人，然亦於物理則密，於群理則疏。中用日中黑子一事，以見其於物情之不苟，以形其於群理之忽疏。
夫格致不明，無以與於治平之理，固矣。然而明格致者，亦未必遂與於治平也。每有格物之家，與論國群之事，及政教風俗所由然，與常智殊不相遠。豈民群之理，果奧博精微不易見歟。抑人心聳於變故之繁，遂熒而不知其一體也？今夫變萬不同，要皆相推以質力。質力二物，又皆常住，常住故不生滅，不生滅故不增減。不生滅、不增減，故不能自無而有，自有而無。是故用力少而成功多者，言乎其權藉也。設無權藉，則屈申相報，不爽毫釐。此不獨天運為然，形氣動植，乃至感情思理，莫不如是，何獨於群而疑之？且群者合眾萬之生以為生，有官知神欲之大物也，故其消息盈虛之致，與一切生理可參伍焉。有一事之效實，必先有一事之儲能，方其效實，儲能以消，而是效實，又為儲能，輾轉相生，不可終究。其中果必承因，品數相倚，斷可識也。格致之家，用此例於他所則無疑，論群則依違之。噫！使質力常住一語，可以依違，非最大公例矣。
達於理之謂學，明於權之謂方，理賾則學彌難，權微則方彌審。群治進，分功密，術業有專家，未有不治其學，不通其方，能然否是非於其際者。忒德者，英數家之眉目也，講方維術，[1]以窮力理之艱深。亨蒙和志者，德格物家之職志也，唱二量空間之說，謂外緣若異，幾何形理有不信時。二者近世理數最深之說也。今使不精象數之人，聞忒、亨二子之言，妄參論議，則疇人笑之。顧與名數專家，論政教繁難之事，彼乃矢口論斷，絕無疑難。意蓋謂天下惟象數之理，乃有艱深，若政教固盡人能喻者。豈知二者難易之分，正與所言相反耶？夫象數之理，縱極幽玄，其所據之今有，[2]必先周知；其用事之物，亦有限域。獨至國群，一事之本原流變，往往迎不見首，從不見尻，其今有既不周知，用事之物又常無限，其曼衍蕃變之情，皆象數所無有。由此言之，孰難孰易？然彼卒易之何也？曰：「惟其不知，故以為易。」
格物之學，無論天地人物動植身心，遇一回穴之題，疑似之理，必實測以求至確之證，明辨而運至精之思，比及會通，然後標為公例，不妄斷也。此舉一二事，可概其餘。夫天學至今，可謂精審，而疇人聚訟，莫若日中之黑子。蓋知黑子為何物，則日之體質，由此可推，故汲汲若此。論次諸家之說，以韋理森為最先，其說曰：「太陽外輪，為自發光氣，猶地之風輪，再下則為雲輪，以裏日體不發光不透光之凝質，與大地同。日面見黑子者，外輪光氣震盪，如大地颶風，震盪故有襞積，襞積故有綻裂，黑子者，以綻裂而呈內質者也。全露則為深黑，半露則為暗虛，此璿璣遠鏡中所以見柳葉諸相也，是說維廉侯失勒極主之。緣古人嘗持星球世界之說，意日球可住，等諸地球。又測黑子，常有窪陷之形，行至日旁，每呈微缺，故謂韋說可通。維廉之子約翰，紹隆家學，精過其父。駁曰：「韋說雖足以解黑子之形，然據全力常住之理，曜靈光熱二物，必當有所從來，韋說於此無所發明，是為巨謬。」今案太陽全體，乃極熱流質，能自發光，而自元始來光熱二度，不甚減者，由以攝力吸取本天散質，時時射入日體之故。其外輪純為光氣，布濩渙溢，乃諸金散氣所成，用析光陸離圖，[3]可以驗也。是說也，與世界本始為涅菩星氣之說合。然則黑子究何物乎？嗣德人克齊卡佛以析光陸離圖，測太陽本質，所有原行，與地球無異，異者彼流此凝而已。黑子者外輪金氣，摶結成雲，由其質稠，故隔光景，至種種變相，則日輪自轉甚駛致然。合而觀之，似於韋說為進矣。顧黑子變相，實與雲氣不倫，克氏之言，猶未得實。於是法費扆進曰：「太陽外輪，誠能發光，內質則非凝非流，乃極熱氣，而無光彩，[4]外輪震盪綻裂時，內氣沖罅而出，遂見黑子，非他物也，細測黑子，常有自內外沖之相，其言中暗外明，亦有或然之理。則費氏之說，不可盡非。然有不可通者，日面黑子，常現迴旋之狀，又極熱氣，雖不自發光，然不隔光景，使近處見罅，對徑之遠處猶明，理同觀空，不應見黑。漏此二義，其說未圓。最後約翰侯失勒乃折衷群言，斷以己見，論曰：「日體有決無疑義者，全體神熱，非人間一切諸電諸火所可方擬，一也；金氣騰上，化為光輪，苞舉全體，煊赫照耀，二也；日球中衡左右，若地員之赤道溫帶，常有大力斡旋，成羊角颶母之屬，三也；當迴旋處，中心成虛，[5]壓力外拶，質點內吸，以其輕虛，熱度驟減，氣質凝冱，遂能隔光，四也。以此四理，黑子情形，冰融雪解，而一切柳葉窪陷罔兩暗虛諸相，皆有真因可言，黑子之說，庶幾論定。雖然猶有疑者，蓋用約翰之說，凡有黑子，當盡旋形，而實測又不盡爾。豈為旋較，微遠難測耶？抑約翰之言，尚未盡耶？然則日中黑子一物，至今尚有疑義也。其格物之精，審理之嚴，有如是者。始也曆觀物變，繼乃即變為推，融會貫通，著為一說。稍有牴牾，即從棄捐。方其求解，非不先為懸擬，[6]然必廣求實證，有以盡其變異紛紜，其立一公例也，且用且驗，未嘗為固。苟曆試不多，推較未廣，則寧視之為懸詞，不目之為定論，此格物內籀之大略也。至於實測試驗，亦不敢以所接物塵為實，外緣之差，既已謹為增減，內因之異，亦必以之乘除。譬如測天揆景，其儀器測位元地徑蒙氣諸差，此外緣也。此外尚有人差，人差者，揆景紀時，目治手志之交，腦脈之行，所差秒息，遲疾之度，人各不同，[7]寒暑迭異。凡斯之類，皆必謹核。誠哉窮理之道，無所苟也！
至於謀國議政，則又何如？國家立大政、布大令時，試訊前此格物之家，以此政此令之利弊，則沛然雲如是當利，如彼當弊，絕迴翔審顧之情者，常百人而九十九也。其同此政令，行於他群異族者，變象何如？未嘗一考也。其同此政令，行於本國前朝者，收效何若？未嘗一問也。設立是政，設布是令，與現行之政令果相得否？與一國之情勢，一群之民心，不牴牾否？未能細也。不立是政，不布是令，而任民物之自然，使各趣其所宜，不更善否？又未為計得失也。乃至國之能力，止有此數，甲有所長，乙有所消，今茲稱便，後或為梗，消者見於何許？梗者將為何形？期其鄭重宿留，愈非從政者所能辦矣。吾非謂彼於數者舉聵聵然無所計及也，縱其及之，而未嘗如格物之精審，固可決也。意其所考，將不過一時報抄之中，積年案牘之內，不通不賅，不精不詳，合於其意者據之，異於所云者堙之。其有高識遠睹之彥，為之甄綜史志，要刪國聞，以求其變滅之源委，則累世不一遇。又不幸前史體例，於國事常載其然，而不載其所由然，於帝王將相之舉動，雖小而必書，於國民生計之所關，雖大有不錄。故一群強弱治亂盛衰之故，至為難知。而積廚連軫之書，只以紀淫侈爽德佞幸裹瑣之穢跡，兵家戰伐紛論，焚轟相斫，朝黨祆師，陰謀秘計，佹得佹失，於治理何關焉？則置之無足道也。其尤可異者，向也揆日觀象，必審人差，以不如是則目治者失其實也。雖然人差在測驗庶物者小，至於論世觀人，則所系至巨。蓋人之情感理想，心習躬行，種業不同，居養相異，發言制行，人自為差。而當局者每不自覺，此賢不肖之所同也。故不審人差，則事多失實。顧世人在格致則致嚴，在治平則反忽，可謂倒置者矣。 以下更為兩兩相形，見人群變端，其繁賾難知，真不亞於物理。見難於物，而見易於群者，其知識之大謬可知。
雖在格物之家，其用思號研練有法，然亦觀物審而察群疏。近取數端，較而論之，可共證也。人目視物，若氣若水，皆成中塵，光線入眼，受其波折，物之形位，從以失真。譬若夜觀星象，皆較真位為高，彌近地平，折差彌大。臨水叉魚，若當影下叉，魚不可得，蓋其真位，常距視位尺許，彌深彌遠。此格物者所共喻也。顧乃觀人察事，則不知亦有中塵。論古則盡信古人，談今則偏從時論。風氣之動，固符力理，然使沖旋排蕩，為變已繁，斯難調禦。故至今造室調氣，俾利居人，尚無定術，此又格物者所共喻也。顧乃國民謠俗，風會轉移，所趨何方？為力幾許？則視若弁髦，謂為易禦。莫破質點，雖皆至簡，而二質相遇，愛拒之理，微渺難知，往往訢合成觀，超人慮外。此又格物者所共喻也。顧以人為質點，變化尤多，性品不同，聖狂互有，風潮接構，運會遂成，則目為無奇，不資微驗，物境對待，變化因生，往往人意所思，違真千里。故北球之民，意夏令炎熇，地必近日，冬寒遠之，馮相實測，始訝不然。此又格物者所共喻也。顧乃民群對待，變境尤多，至於眾力相推，敏者莫測所至，而乃人自為說，皆若前知，因然果然，何假實測？物質化例，少常多奇，故二冷相和，或成涫熱，二清相雜，忽呈濁泥，爍金純白，手撓不糜，水入磺強，凝於紅鐵，此又格物者所共喻也。顧乃人心殊致，合為群情，泊然相遭，都無異效。凡此比事為稱，殆難悉數，其用思違反，在不學者何足深訝？訝者以出於格致之家。彼將謂人事為無奇乎？然而人事難測，日有其征，苟為宿留隨地可遇。夫行詢謀僉同之政，其得效非始願之所期，成古未曾有之功，其操術為庸人之所笑。凡斯祈報相反之事，豈必曠覽一群，遠觀一代而後遇哉！夫優遊暇豫之夫，宜其有所為作者也，然而徒有暇人，乃無暇晷，事功所就，轉在日不遑給之人。少年從學久者宜淹通，士人記誦博者宜明察，然而通才多晚學之夫，明智非記醜之士。今試以處置病風狂癇之道，諮之眾人，必曰「內檢既失，外束宜嚴」。然而養風院中，用禁錮之舊法者煩擾，行寬弛之新術者便安。名醫杜克巴特治狂獨優，常言狂人逃思，與禁錮之力為正比例，禁錮盡去，逃思乃亡。古刑名家言，莫不曰禁民為非，須用重典。然吾英自魯密裡修律以還，民之懷刑自重者日多，作奸犯科者日少。此不獨驗之於英已也，馬歌諾支驗之於那弗島，迪克森驗之於西新金山，倭巴米爾驗之於日爾曼，蒙德新奴驗之於西班牙。數公皆言，處治罪人，倘第收其身，期毋害群而止，則化民之術最神，非常智所夢見。嗟夫！使常智可用，何取於群學乎？
蓋民心入群之用，微眇難知，為治者恃其勢力，武斷主張，萬無一當之理。前舉數端，期於人人能喻，其因果之不測已若彼矣。此猶是言其同種並世者也，乃至異種殊世之人群，其因果尤未易測也。今但就吾人所知者以為揣，孰能知異邦種人，有為媚神之事，穿臂懸爐，抽矢臿肉，或割股冀以療親，或委身泥塗，輾轉匍匐數十百里，號進香以還願求福者乎？又本吾人之政俗以為推，孰能知東方之民，有代人斷頭，而得財與妻子者乎？則更觀上古，往者英國神甫，創為洗業天閽必待懺悔之說，乃卒使英國土地之半，盡歸教會。國家立永業不售之律，乃使都鄙之民，皆舍其田為墳墓。凡斯事效，夫豈造教立法者所前知哉？歐洲前古，王侯將相，大抵盜魁，橫恣睢盱，殆無人理，而孰知如是之夫，其身與子孫，持兵徒步萬里，不辭戰伐苦辛，求複耶穌之墓？且耶穌生時立教，言求天國尊榮，不主人間權力，詎知教行之後，有教皇者，號彼得宗徒，為數百年歐洲之共主。夫十字架，行暴之器也，凶埒炮烙，乃後世以為地基形制，必如是始建神堂。是知人心之行，發為群業，其因果之間，必有不可思議者矣。故吾得約舉之曰：「群之為物，無論觀於何種，察於何時，大抵一政之為用，一教之所祈，原始要終，其所求之效，不必得，或暫得而輒廢，而浸淫日久，恆遇其所不期者。」此亦一公例也。
以下表群理之繁，先從形質，次及思想言行，三以生計之一事為喻。
群理難明，何待曠觀而後喻？察近知遠，即一人之身已可見矣。夫一飯之所陳列，𪌈䴻成於俄羅斯之麥，羹脯資於蘇格蘭之牛，薯蕷種於愛爾蘭之田，白餳制以摩理哈斯之蔗，胡椒致之雅墨加，蓉莉運諸身毒，酒醪釀於法蘭西，幹葡萄產於希臘，橘柚長於西班牙，鱗集麇萃，不可枚舉。乃至清水一杯，吾茲所飲，可謂至常無奇，若窮其所自，由瓨而川，由川而源，派交流別，千里為遙，更溯為雲為雨之時，則一口清涼，乃函蓋百千由旬海宇之物。苟於所飲所食，物物思所由來，將吾茲藐焉，乃無數原行，初遍大地，因緣際會，萃成是身。嗚呼，豈不繁哉？
有形有神，前言形之事也，乃至於神。凡吾人之知識性情，所齏成其如是者，其繁賾殆過之而無不及。晨起飲茶而腹疾，可以推支那人之好欺；夜分歠酒而瞑眩，又以見德意志人之售偽。以吾國領事與阿泊沁尼亞王違言啟釁，致算緡有加，而汝之家用以乏；以北美富民不願蠲複黑奴，議院喧豗，而汝與親知，中成決絕。此遠言之者也。更言本國，支那君臣，夜半受朝聽政，南洋島夷，日中閉關而寢，子夜乃起為市，吾英商賈交易，每日不逾八小時，誰為約束，而行之若素？三餐時刻，於吾病體不宜，顧人既為然，則吾不得不爾。交際酬酢，所以合歡也，而束縛虛拘，反成苦趣。凡汝之意識議論，若政若教，皆國俗所已具，而汝受之，雖心所深疑，不敢叛也。野鳥乳則汝出，野鳥蟄則汝入，倫敦議院開闔，為汝執業作輟之程。汝雲自由，幾何其能自由也？此近言之者也。更言既往，問歐民來複息業所由起，必上溯數千載而後知。且來複息業，摩西之舊約也，舍業而嬉，非摩西之舊禁也。然法、德、奧、義則循以為俗，英倫蘇格蘭則斥以為非。苟考所異之由，必論世觀風，遠至數十百傳而始見。義大利、希臘之村莊鎮集，多處山巔，至今汲水負薪，民有撅撅登高之苦，叩其所以，乃古世之寇奪虔劉致然。支那嫁娶，男女無一面之謀；親喪三年，凡掛名仕版者，即日罷去，如獲罪然；考選貴近之臣，以能書為取捨之的；席地之舊俗雖去，而九拜投地之禮仍存。凡此皆沈縛牢固，雖極憎甚苦，莫可誰何。一俗之成，民違其性，咎始作俑，而作俑者不獨任其咎也。多因成果，不其然乎？
群理至繁，物變難測，此豈徒謀國者所宜兢兢者耶？即在尋常一生計間，其難亦見。今試設一織廠主人，欲趁一時市價，增屯棉花，此誠世間所恆有事。顧使主人以折閱為憂，欲所為之有利，則其持籌握算，不可苟已。略言其事，厥有數端：
一、須計本國諸廠成布，屯者若干？發者幾許？二、須計依當時市價，零售各肆，是否爭相積布？三、須計各國布市，為盈為虛？四、須計此時外國織廠造貨，緩耶急耶？是四者計銷路也。銷路既得，五、須計同業收棉，用意何若？互相觀望，冀價跌乎？抑策其必騰，已爭購乎？六、須計積布名區，所屯多寡，其已議買而未入屯者幾何？七、須計天下各埠，見貨多少，布價騰趺。八、須計出棉處所，如南美、身毒、埃及，花年衰旺。夫使以上八端，皆所計及，此其為慮，可為周矣。然則可操必贏之券乎？曰否否，未盡也。蓋棉價視其銷路，而棉之銷路，視布之銷路，布之銷路，又視雜采縑繒之銷路也。往者南北美哄，棉不出口，而布大昂，人用絨枲，布價鬥跌。當是時屯棉者皆大折閱。然則所不容不慮及者，此又其九也。聞者曰，止止，至矣盡矣，蔑以加矣，曰未已也。尚有大者二焉，倘主人於此而不審，其虧折之數又什八九也。一曰商情。從來貿易之家，計市價也，縱有碩才魁能，只能得其近似，而拙者常有徑庭之差。商情起伏如波瀾，時而過實，時而不及實，如是日而有之，若夫軒然大波，峰起穀落，則年月間事，不數遇也。故其見於商情也，忽無端而爭趨，忽無端而卻步，如群羊然，其始也，瞻眺躑躅，各懷狐疑，一勇先登，諸懦競進，往往而過，則虧折傹僕隨之。是以善計之家，既審貨物之真形，複睹商情之差率，不苟然逐物為轉，此所以能為眾勝之先，而又居眾敗之後也。其次曰泉市。[8]必將統一國之商利而核之，而後知泉市之舒促。蓋廢居居邑之業，必以版克，[9]為之挹注，泉市而促，無買期帖息之交易，商業殆將廢矣，尚何利之可圖乎？是故前九後二，廠主人必統十一事而迭籌之，語精慮詳，乃克操必贏之券。夫都市貨物，朝暮騰跌，在分毫累黍之間，昧昧者目為無奇，而孰知成是之因，其繁若此。
且此不過一物價之騰跌而已。夫物價者朝成暮更，幻若雲煙，不留形跡者也。其坌集駢羅，已若是爾，則由是而推，事有常留人間，而悠久蕃變者，其往因來果又當何如？蓋天演無在而不然，而物競天擇之用，政教實等諸動植，方其既立，皆能吸攝質點以為滋長，收羅養己者以為自存。故或孳乳而浸多，或滋大而墳植，其究也，強者兼弱，舊者蛻新，輪囷離奇，不可複識，非立政施教者之所慮及者矣。如西班牙之羅若拉，創為葉舒伊會，本以保教，後乃樹黨擅利，權傾國家，而終於屏逐。如英國印度公司，本為商業，乃不數百年，舉全印而有之。禍福皆有基胎，變化難以逆睹，略舉一二端，學者可觸物而悟矣。
以下言人於群理，其疏如此，病在喜事，不肯安於無為，一也；不知民質誠卑，雖為無益，二也；以治群為無事學，雖學亦不能如他科之精審，三也。
由此觀之，喜事少年，動謂使我當權，則天下事不足治者，其言過矣。未嘗肆力於學，故不自知其不足也，於是議者曰：「民生在群，日有應行之事，在朝則有當官行政之責，在野則有選舉議事之權，諸務紛乘，皆取當機立決，若悉俟學優而後從政，則政之不舉者，亦已多矣。」雖然，此似是實非之言也。彼所云日有應行之責者，未必果有此責也，意蓋謂不可以無事事而已。不可以無事事，故不能自安於無為，為且令身與群交受其害。夫人生如此國，為如此民，見其中有弊政稗俗，心乎群者，莫不願有以祛此政、變此俗也，此其意甚可尚，惟不學無術，鹵莽滅裂，以圖其功，則於群豈惟無益而已。譬如庸奴老婢，見小兒趨而僕地，必急捽之，不知既僕矣，臥地無傷，而急捽者乃生害也。又如村嫗，見鄰里疾痛，必言某藥有驗，可以試服，就令未瘥，當亦無損。嘗至一友家，見其僕取主人剩藥，向口傾盡，怪而問之，則雲此藥既利主人，當亦益我，捐棄餘瀝，為可惜也。故惟民智進，醫學精，而後知有病不服藥為中醫之至言。藥之治病者少，而轉生他恙者恆十七八也。昔者之醫，其臨診也，必雲如是病者，針乎灸乎汗乎？吐若下乎？用鉛汞乎？而今世之醫不然，既審病情，使其證可不用藥，則但調理服食起居，節適水土氣候，以期自愈。其操術彌精，其用方乃彌不易。嗚呼！醫國之事，豈異此哉？
大抵纓冠被發，用違其宜，而視天下事數著可了者，皆審事甚膚者也。知之益審，則措施益難，一政之敝，一俗之隳，由近因而及遠因，由正果而推旁果，至三四層，其繁已不勝計。且衰世雖有更張，弊泯於此者，必發於彼，害消於甲者，將長於乙，合通群而核之，弊政害端，常自若也。是故民質不良，禍害可以易端，而無由禁絕。昔者奧國嘗患過庶，而小民嫁娶之不審也，則制男女之年格產業，神甫始為牉合，嫁娶固如律矣，而野合之子滿街，雖設育嬰之園，而棄兒益夥。吾英覽屋宇之鹽惡，制為法式，頒諸國中，且以法為之，使造小屋者不能得，民不更造小屋矣。而下戶舉家老少，混於一室之中，俗益弊而癘疾興。乃又制室居之人數，人數有限，貧者乃夜宿坊下，或臥牛矢馬勃之中，以資冬暖。此皆已事，老人所親見也。且極上之能事，使除一弊，而其弊果除，且不更見於他所，此可謂武健愉快者矣。乃自明者察之，不過化聚為散，轉有形者為無形，何以言之？蓋欲弊之絕，其詗察必嚴，其吏捕必眾，此無他，廣費之所為也。費之所出，仍取諸民，關榷必繁，盻盻之生，日以狹隘。曩法國官吏大小至六十萬人，不耕而食，農工商賈，出重賦而後給，執事之男，已疲而不休，相功之婦，育子有未暇，稚子恆饑，而租吏益惡，舉國愁歎，戚戚無悰，革命之厄運，乃不可挽矣。凡此嚴詗察而眾吏捕之所為也，弊竇盡塞，亂萌愈生，其於國也，究何補乎？吾故曰：「民質未進，禍患可以易端，而無由禁絕。」何則？勢有不能，理有不可也。當此之時，雖有聖者為之，亦不過視所易之何端，等害相權，擇其可忍，彼曰數著了者，安在其能了也？
難者複曰，果如此則政烏乎行？向之為政也，亦僅就吾識力之所及，為相時而制宜焉，至於深追遠溯窮流討源，固未暇也。且治平之功，異乎格致，國群之大，不同名物，彼之實測易為功，此之求是難為力也。壽命易歇，民生多艱，萬幾當前，何暇問學？亦竭智殫謀，與時會相將迎而已。責之已甚，不其苛歟？是言也，察其微旨，無亦謂群雖有學，必不能如格物之精審，而內外籀因果相求諸術，無所於施，群之變化至蕃，即加討論，未易得實。總之以謂群非科學雲耳。然耶否耶？則試於第二篇明之。
附註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