耆舊續聞/卷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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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辰州子逸,左丞農師之孫,太傅公之元孫也。晚以疾廢,卜築於秀野,越之佳山水也。公放傲其間,不復有榮念。客到,終日清談不倦,尤好語及前輩事,纚纚傾人聽。余嘗登門,出近作《贈別》長短句以示公,其末句云:「莫待柳吹綿,柳綿時杜鵑。」公賞誦久之。是後,從遊頗密。公嘗謂余曰:「曾看東坡《賀新郎》詞否?」余對以世所共歌者。公云:「東坡此詞,人皆知其為佳,但後攧用榴花事,人少知其意。某嘗於晁以道家見東坡真跡,晁氏曰:東坡有妾名朝雲、榴花。朝雲死於嶺外,東坡嘗作《西江月》一闋,寓意於梅,所謂『高情已逐曉雲空』是也。惟榴花獨存,故其詞多及之。觀『浮花浪蕊都盡,伴君幽獨』,可見其意矣。又《南歌子》詞云:『紫陌尋春去,紅塵拂面來。無人不道看花回,惟見石榴新蕊一枝開。冰簟堆雲髻,金樽灩玉醅。綠陰青子莫相催。留取紅巾千點照池臺。』意有所屬也。」或雲贈王晉卿侍兒,未知其然否也?
余謂後輩作詞,無非前人已道底句,特善能轉換爾。《三山老人語錄》云:「從來九日用落帽事,東坡獨雲『破帽多情卻戀頭』,尤為奇特。」不知東坡用杜子美詩「羞將短髮還吹帽,笑倩旁人為整冠」。近日陳子高作《謁金門》云:「春滿院,飛去飛來雙燕。紅雨入簾寒不捲,小屏山六扇。」乃《花間集》和凝詞:「拂水雙飛來去燕,曲檻小屏山六扇。」趙德莊詞云:「波底夕陽紅濕。」「紅濕」二字以為新奇,不知蓋用李後主「細雨濕流光」,與《花間集》「一簾疏雨濕春愁」之「濕」。辛幼安詞:「是他春帶愁來,春歸何處?卻不解帶將愁去。」人皆以為佳。不知趙德莊《鵲橋仙》詞云:「春愁元自逐春來,卻不肯隨春歸去。」蓋德莊又體李漢老《楊花》詞「驀地便和春,帶將歸去」。大抵後之作者,往往難追前人。蓋唐詞多艷句,後人好為謔語;唐詞多冷曲,後人增為大拍。又況屋下架屋,陳腐冗長,所以全篇難得好語也。公之詞傳於曲編,獨《瑞鶴仙》「臉霞紅印枕」之句。有和李漢老「叫雲吹斷橫玉」,詞語高妙,惜其不傳於世。其詞云:「黃橙紫蟹映金壺,瀲灩新醅浮綠。共賞西樓今夜月,極目雲無一粟。揮麈高談,倚欄長嘯,下視鱗鱗屋。轟然何處,瑞龍聲噴蘄竹。何況露白風清,銀河澈漢,仿佛如懸瀑。此景古今如有價,豈惜明珠千斛。灝氣盈襟,泠風入袖,只欲騎鴻鵠。廣寒宮殿,看人顏似冰玉。」觀公之詞,亦可以知其風流醞藉矣。
黃魯直跋東坡道人黃州所作《卜算子》詞云:「語意高妙,似非吃火煙食人語。」此真知東坡者也。蓋「揀盡寒枝不肯棲」,取興鳥擇木之意,所以謂之高妙。而《苕溪漁隱詩話》乃雲「鴻雁未嘗棲宿樹枝,惟在田野葦叢間,此亦語病」,當為東坡稱屈可也。又古詞:「水竹舊院落,櫻筍新蔬果。」蓋唐制,四月十四日,堂廚、百司廚通謂之櫻筍廚。此乃夏初,詞正用此事。而《叢話》乃雲「鶯引新雛過」,而以櫻筍為非。豈知古詞首句多是屬對,而櫻筍事尤切時耶。
趙右史家有顧禧景蕃《補註東坡長短句》真跡,云:「按唐人詞,舊本作『試教彈作忽雷聲』,蓋《樂府雜錄》云:『康昆侖嘗見一女郎彈琵琶,發聲如雷。而文宗內庫,有二琵琶,號大忽雷、小忽雷,鄭中丞嘗彈之。』今本作『輥雷』,而傅幹註亦以『輥雷』為證,考之傳記無有。」又云:「余頃於鄭公實處,見東坡親跡書《卜算子》斷句雲『寂寞沙洲冷』,今本作『楓落吳江冷』,詞意全不相屬也。又《南歌子》雲『遊人都上十三樓,不羨竹西歌吹古揚州』,十三間樓在錢塘西湖北山,此詞在錢塘作。舊註雲汴京舊有十三樓,非也。」
曩見陸辰州,語余以《賀新郎》詞用榴花事,乃妾名也。退而書其語,今十年矣,亦未嘗深考。近觀顧景蕃續註,因悟東坡詞中用「白團扇」、「瑤臺曲」,皆侍妾故事。按晉中書令王瑉好執白團扇,婢作《白團扇歌》以贈瑉。又《唐逸史》:「許澶暴卒復寤,作詩云:『曉入瑤臺露氣清,坐中惟見許飛瓊。塵心未盡俗緣重,十里下山空月明。』復寢,驚起,改第二句,云:『昨日夢到瑤池,飛瓊令改之,雲不欲世間知有我也。』」按《漢武帝內傳》所載,董雙成、許飛瓊皆西王母侍兒,東坡用此事,乃知陸辰州得榴花之事於晁氏為不妄也。《本事詞》載榴花之事極鄙俚,誠為妄誕。
徐師川云:「東坡《橄欖》詩云『紛紛青子落紅鹽』,蓋北人相傳,以為橄欖樹高難取,南人用鹽擦,則其子自落。今南人取橄欖雖不然,然猶有此語也,東坡遂用其事。正如南海子魚,出於莆田通應王祠前者味最勝,詩人遂雲『通印子魚猶帶骨』,又雲『子魚俎上通三印』,蓋亦傳者之訛也。世只疑『紅鹽』二字,以為別有故事,不知此只《本草》論鹽有數種,北海青,南海赤。橄欖生於南海,故用紅鹽也。又《太平廣記》云:『交河之間,平磧中掘數尺,有戎鹽紅紫,色味頗甘。』本朝建炎間亦有貢紅鹽者。『紅鹽』字雅,宜用之。」
韓退之文,渾大廣遠難窺測;柳子厚文,分明見規模次第。學者當先學柳文,後熟讀韓文,則工夫自見。
韓退之《答李翺書》,老蘇《上歐陽公書》,最見為文養氣妙處。
西漢自王褒以下,文字專事詞藻,不復簡古。而谷永等書雜引經傳,無復己見,而古學遠矣。此學者所宜深戒。
學文須熟看韓、柳、歐、蘇,先見文字體式,然後更考古人用意下句處。
學詩須熟看老杜、蘇、黃,亦先見體式,然後遍考他詩,自然工夫度越過人。
學者須做有用文字,不可盡力虛言。有用文字,議論文字也。議論文字,須以董仲舒、劉向為主。《周禮》及《新序》、《說苑》之類,皆當貫串熟考,則做一日便有一日工夫。
後生學問,且須理會《曲禮》、《少儀》等,學灑掃應對進退之事,及先理會《爾雅》、《訓詁》等文字,然後可以語上,下學而上達。
學者當以質直為本。孔子曰「質直而好義」,孟子曰「不直則道不見,我且直之」,放勛曰「匡之直之」,孟子曰「以直養而無害」,《楞嚴經》亦言「三世諸佛,皆以直心成等正覺。因地不直,果招迂曲」,《維摩經》言「直心是菩薩凈土」。歷觀古人為學,只是一個「直」字,學者不可忘也。
學問當以《孝經》、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、《中庸》、《大學》為主,此數書既深曉,然後專治一經,以為一生受用。說受用已是不是,只要成自己之性而已。
大凡為學,須以見賢為主。孟子言:「友一鄉之善士,至友天下之善士。」孔子言:「事其大夫之賢者,友其士之仁者。」所謂賢者,大須取捨分明,不可二三,《易》所謂「定其交而後求」者是也。既能見賢,須尊賢,若但見而不能尊,則與獸畜無異。今人於有勢者則能屈,而於賢者不能尊,是未之熟思。韓退之作《師說》,曲中今世人之病。大抵古人以為榮,今人以為恥,於不能尊賢之類是也。
威儀辭令,最是古人所謹。春秋時人,以此定吉凶興衰。曾子臨死,以此等事戒孟敬子。此等事最宜留意,最是君子養成處。
作文不可強為,要須遇事乃作。須是發於既溢之餘,流於已足之後,方是極頭。所謂「既溢」、「已足」者,必從學問該博中來也。
後生為學必須嚴立課程,必須數年勞苦,雖道途疾病,莫可少渝也;若是未能深曉,且須廣以文字淹漬,久久之間,自然成熟。
古來語文章之妙,廣備眾體,出奇無窮者,惟東坡一人;極風雅之變,盡比興之體,包括眾作,本以新意者,惟豫章一人。此二者,當永以為法。
老蘇作文,真所謂意盡而言止也,學者亦當細觀。
老杜歌行,並長韻律詩,切宜留意。
外弟趙承國至誠樂善,同輩殆未見其比。蓋其性質甚良,不可以他人語也。若少加雕琢,少下勤苦,便當不愧古人。政和三年四月,相遇於楚州寶應,求余論為學之道甚勤,因錄余之聞於先生長者本末告之,隨其所問,信筆便書,不復銓次,當更求充之老人印證也。
古人年長而為學者多矣,但看用功多與寡耳。近時司馬子立,年逾二十,不甚知書,人多以為懦弱。後更激勵苦學,不舍晝夜,從伊川、張思叔諸人講求大義,數年之間,洛中人士翕然稱之,向之笑者,皆出其下,此學之不可以已也。承國既以余言為然,便當有力行之實。「臨川羨魚,不如退而結網」,此真要語也。
東萊此帖,今藏承國之家。承國乃侍講滎陽公之外孫也。
慈聖光獻大漸,上純孝,欲肆赦。後曰:「不須赦天下凶惡,但放了蘇軾足矣。」時子瞻對吏也。後又言:「昔仁宗策賢良歸,喜甚,曰:『吾今日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。』蓋軾、轍也,而殺之可乎!」上悟,即有黃州之貶,故蘇有《聞太皇太后服藥諸詩》及挽詞甚哀。
王嵎升之,少從東坡學,甚俊敏。東坡既除西掖,乃以古槐簡贈嵎,曰:「此笏曾奉制策入三等,曾召對議事不合而逐,曾對御史詔獄,曾不試除正字,毋輕吾笏。」
宣和間,重華葆真宮曹王南宮也燒燈盛於都下。癸卯上元,館職約集,而蔡老攜家以來,珠翠闐溢,僮僕雜行,諸名士幾遭排斥。已而步過池北,遊人縱觀,時少蓬韓駒子蒼詠小詩曰:「玉作芙蓉院院明,博山香度小崢嶸。誰言水北無人到,亦有槃跚勃窣行。」
陳無己少有譽,曾子固過徐,徐守孫莘老薦無己往見,投贄甚富。子固無一語,無己甚慚,訴於莘老。子固云:「且讀《史記》數年。」子固自明守亳,無己走泗州間,攜文謁之,甚歡,曰:「讀《史記》有味乎?」故無己於文以子固為師。元祐初,東坡率莘老、李公擇薦之,得徐州教授,徙潁州。東坡出守,無己但呼二丈,而謂子固南豐先生也。《過六一堂》詩略云:「向來一瓣香,敬為曾南豐。世雖識孫行,名在惡子中。斯人日已遠,千歲幸一逢。吾老不可待,露草泣寒蛩。」蓋不以東坡比歐陽公也。至論詩,即以魯直為師,謂豫章先生。無己晚得正字,貧且病,魯直《荊州》十詩曰:「閉門覓句陳無己,對客揮毫秦少遊。正字不知溫飽未,春風吹淚古藤州。」無己殊不樂,以「閉門覓句」為歉,又與死者相對為惡。未幾,果卒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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