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/第六回

維基文庫,自由的圖書館
 前一回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
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
後一回 
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

[寶玉、襲人亦大家常事耳,冩得是已全領警幻意滛之訓。此回借劉嫗,卻是冩阿鳳正傳,並非泛文,且伏「二進」「三進」及巧姐之歸着。此回劉嫗一進榮國府,用周瑞家的,又過下回無痕,是無一筆冩一人文字之筆。]

題曰:朝叩富兒門,富兒猶未足。雖無千金酬,嗟彼勝骨肉。

卻說秦氏因聽見寶玉從夢中喚他的乳名,心中自是納悶,又不好細問。彼時寶玉迷迷惑惑,若有所失。衆人忙端上桂圓湯來,呷了兩口,遂起身整衣。襲人伸手與他系褲帶時,不覺伸手至大腿處,只覺冰涼一片沾濕。唬的忙退出手來,問是怎麼了。寶玉紅漲了臉,把他的手一捻。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,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,近來也漸通人事,今見寶玉如此光景,心中便覺察一半了,不覺也羞的紅漲了臉面,不敢再問。仍舊理好衣裳,隨至賈母處來,胡亂喫畢了晚飯過來這邊。襲人忙趂衆奶娘丫嬛不在傍時,另取出一件中衣來與寶玉換上。寶玉含羞央告道:「好姐姐,千萬別告訴人要緊。」襲人亦含羞笑問道:「你夢見什麼故事了?是那裡流出來的那些髒東西?」寶玉道:「一言難盡。」說着便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了,然後說至警幻所授雲雨之情,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。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姣俏,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。[數句文完一回提綱文字。]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,今便如此,亦不爲越禮,[冩出襲人身份。]遂和寶玉偷試一番,幸得無人撞見。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,[伏下晴雯。]襲人待寶玉更爲盡職。[一叚小兒女之態,可謂追魂攝魄之筆。]暫且別無話說。[一句接住上回「紅樓夢」大篇文字,另起本回正文。]

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,人口雖不多,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,事雖不多,一天也有一二十件,竟如亂麻一般,並沒箇頭緒可作綱領。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箇人冩起方妙,恰好忽從千里之外,芥豆之微,小小一個人家,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,[略有些瓜葛,是數十囬後之正脈也。真千里伏線。]這日正徃榮府中來,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,到還是頭緒。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,又與榮府有甚瓜葛?諸公若嫌瑣碎粗鄙呢,則快擲下此書,另覔好書去醒目;若謂聊可破悶時,待蠢物[妙謙,是石頭口角。]逐細言來。

方纔所說這小小一家,姓王,乃本地人氏,祖上曾作過小小的一個京官,昔年曾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。因貪王家的勢利,便連了宗認作侄子。[與賈雨村遙遙相對。]那時只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[兩呼兩起,不過欲見者自醒。]與王夫人隨在京中的,知有此一門連宗遠族,餘者皆不認識。目今其祖已故,只有一箇兒子,名喚王成,因家業消條,仍搬出城外原鄉中住去了。王成新近亦因病故,只有其子,小名狗兒。亦生一子,小名板兒,嫡妻劉氏,又生一女,名喚青兒。[《石頭記》中公勳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,無所不有,自能各得其妙。]一家四口,仍以務農爲業,因狗兒白日間又作些生計,劉氏又操井臼等事,青板姊弟兩個無人看管,狗兒遂將岳母劉姥姥[音老,出《偕聲字箋》。稱呼畢肖。]接來一處過活。這劉姥姥乃是箇經久世代的老寡婦,膝下又無兒女,只靠兩畝薄田地度日。如今者女婿接來餋活,豈不願意,遂一心一計,幫趂着女兒女婿過活起來。

因這年秋盡冬初,天氣冷將上來,家中冬事未辦,狗兒未免心中煩慮,喫了幾杯悶酒,在家閒尋氣惱,[病此病人不少,請來看狗兒。]劉氏也不敢頂撞。[自「紅樓夢」一回至此,則珍饈中之虀耳,好看煞!]因此劉姥姥看不過,乃勸道:「姑爺,你別嗔着我多嘴。偺們村莊人,那一箇不是老老誠誠的,守多大碗喫多大的飯。[能兩畝薄田度日,方說的出來。]你皆因年小時,托着你那老的福,[妙稱,何肖之至!]吃喝慣了,如今所以把持不住。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,沒了錢就瞎生氣,成箇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呢![此口氣自何處得來?爲紈褲下針,卻先從此等小處冩來。]如今偺們雖離城住着,終是天子腳下。這長安城中,遍地都是錢,只可惜沒人會去拿去罷了。在家跳蹋會子也不中用。」狗兒聽說,便急道:「你老只會炕頭兒上混說,難道呌我打劫偷去不成?」劉嫽嫽道:「誰呌你偷去呢。也到底想法兒大家裁度,不然那銀子錢自己跑到偺家來不成?」狗兒冷笑道:「有法兒還等到這會子呢。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,[罵死。]作官的朋友,[罵死]有什麼法子可想的?便有,也只怕他們未必來理我們呢!」[脂批:罵死世人,可嘆可悲!]

劉姥姥道:「這到不然。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偺們謀到了,看菩薩的保佑,有些機會,也未可知。我到替你們想出一箇機會來。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[四字便抵一篇世家傳。]連過宗的,二十年前,他們看承你們還好,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,不肯去親近他,故踈遠起來。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。[補前文之未到處。]他們家的二小姐着實響快,會待人,到不拿大。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。聽得說,如今上了年紀,越發憐貧恤老,最愛齋僧敬道,捨米捨錢的。如今王府雖陞了邊任,只怕這二姑太太還認得偺們。你何不去走動走動,或者他念舊,有些好處,也未可知。要是他發一點好心,拔一根寒毛比偺們的腰還粗呢。」劉氏一傍介面道:「你老雖說的是,但只你我這樣個嘴臉,怎樣好到他門上去的。先不先,他們那些門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報。沒的去打嘴現世。」

誰知狗兒名利心甚重,[調侃語。]聽如此一說,心下便有些活動起來。又聽他妻子這畨話,便笑接道:「嫽嫽既如此說,況且當年你又見過這姑太太一次,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,先試試風頭再說。」劉姥姥道:「噯呦呦![口聲如聞。]可是說的,『侯門深似海』,我是箇什麼東西,他家人又不認得我,我去了也是白去的。」狗兒笑道:「不妨,我教你老人家一箇法子:你竟帶了外孫子板兒,先去找陪房周瑞,若見了他,就有些意思了。這周瑞先時曾和我父親交過一椿事,我們極好的。」[欲赴豪門,必先交其僕。冩來一咲。]劉姥姥道:「我也知道他的。只是許多時不走動,知道他如今是怎樣。這也說不得了,你又是箇男人,又這樣個嘴臉,自然去不得,我們姑娘年輕媳婦子,也難賣頭賣腳的,到還是捨着我這付老臉去磞一磞。果然有些好處,大家都有益,便是沒銀子來,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,也不枉我一生。」說畢,大家笑了一回。當晚計議已定。

次日天未明,劉姥姥便起來梳洗了,又將板兒教訓了幾句。那板兒纔五六歲的孩子,一無所知,聽見劉姥姥帶他進城俇去,[音光,去聲。遊也。出《諧聲字箋》。]便喜的無不應承。於是劉嫽嫽帶他進城,找至寕榮街。[街名。本地風光,妙!]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,只見簇簇的轎馬,劉姥姥便不敢過去,且彈了彈衣服,又教了板兒幾句話,然後貞[「(彳貞)」字神理。]到角門前。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,坐在大板凳上,說東談西呢。[不知如何想來,又為侯門三等豪奴冩照。]劉姥姥只得貞上來問:「太爺們納福。」衆人打諒了他一會,便問「那裏來的?」劉姥姥陪笑道:「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,煩那位太爺替我請他老出來。」那些人聽了,都不揪採,半日方說道:「你遠遠的在那墻角下等着,一會子他們家有人就出來的。」內中有一年老的說道:「不要悞他的事,何苦耍他。」因向劉姥姥道:「那周大爺已徃南邊去了。他在後一帶住着,他娘子卻在家。你要找時,從這邊繞到後街上後門上去問就是了。」[有年紀人誠厚,亦是自然之理。]

劉嫽嫽聽了謝過,遂攜了板兒,繞到後門上。只見門前歇着些生意擔子,也有賣喫的,也有賣頑耍物件的,鬧烘烘三二十箇小孩子在那裡廝鬧。[如何想來?合眼如見。]劉嫽嫽便拉住一個道:「我問哥兒一聲,有箇周大娘可在家麼?」孩子們道:「那個周大娘?我們這裏周大娘有三個呢,還有兩個周奶奶,不知是那一行當的?」劉姥姥道:「是太太的陪房周瑞。」孩子道:「這箇容易,你跟我來。」說着,跳跳躥躥的引着劉姥姥進了後門,[因女眷,又是後門,故容易引入。]至一院墻邊,指與劉姥姥道:「這就是他家。」又呌道:「周大娘,有個老奶奶來找你呢,我帶了來了。」

周瑞家的在內聽說,忙迎了出來,問:「是那位?」劉嫽嫽忙迎上來問道:「好呀,周嫂子!」周瑞家的認了半日,方笑道:「劉姥姥,你好呀!你說說,能幾年,我就忘了。[如此口角,從何處出來?]請家裏來坐罷。」劉姥姥一壁走着,一壁笑說道:「你老是貴人多忘事,那裡還記得我們呢。」說着,來至房中。周瑞家的命僱的小丫頭到上茶來喫着,周瑞家的又問板兒道:「都長這們大了!」又問些別後閒話。又問劉嫽嫽:「今日還是路過,還是特來的?」[問的有情理。]劉姥姥便說:「原是特來瞧瞧嫂子你,二則也請請姑太太的安。若可以領我見一見更好,若不能,便借重嫂子轉致意罷了。」[劉婆亦善於權變應酬矣。]

周瑞家的聽了,便已猜着幾分意思來。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爭買田地一事,其中多得狗兒之力,今見劉姥姥如此而來,心中難卻其意,[在今世,周瑞夫婦算是個懷情不忘的正人。]二則也要顯弄自己的體面。[「也要顯弄」句爲後文作地步,也陪房本心本意實事。]聽如此說,便笑說道:「姥姥你放心,[自是有寵人聲口。]大遠的誠心誠意的來了,豈有個不教你見箇真佛去的呢?[好口角。]論理,人來客至囬話,卻不與我們相干。我們這裡都是各占一枝兒:[略將榮府中帶一帶。]我們男的只管春秋兩季地租子,閒時只帶着小爺們出門子就完了,我只管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。皆因你原是太太的親戚,又拿我當箇人,投奔了我來,我就竟個例,給你通箇信去。但只一件,嫽嫽有所不知,我們這裏又不比不得五年前了。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了,都是璉二奶奶管家了。你道這璉二奶奶是誰?就是太太的內侄女,當日大舅老爺的女兒,小名鳳哥的。」劉姥姥聽了,罕問道:「原來是他!怪道呢,我當日就說他不錯呢。[我亦說不錯。]這等說來,我今兒還得見他了。」周瑞家的道:「這個自然的。如今太太事多心煩,有客來了,略可推得去的就推過去了,都是這鳳姑娘周旋迎待。今兒寧可不見太太,到要見他一面,纔不枉這裡來一遭。」劉嫽嫽道:「阿彌陀佛!這全仗嫂子方便了。」周瑞家的道:「說那裏話。俗語說的:『與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』不過用我說一句話罷了,害着我什麼。」說着,便喚小丫頭到倒廳上[一絲不亂。]悄悄的打聽打聽,老太太屋裡擺了飯了沒有。小丫頭去了。這裏二人又說些閒話。

劉姥姥因說:「這鳳姑娘今年大還不過二十歲罷了,就這等有本事,當這樣的家,可是難得的。」周瑞家的聽了道:「嗐!我的嫽嫽,告訴不得你呢。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,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。如今出挑的羙人一樣的模樣兒,少說些有一萬箇心眼子。再要賭口齒,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。囬來你見了就信了。就只一件,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。」[略點一句,伏下後文。]說着,只見小丫頭囬來說:「老太太屋裡已擺完了飯了,二奶奶在太太屋裏呢。」周瑞家的聽了,連忙起身,催着劉嫽嫽說:「快走,快走。這一下來他喫飯是個空子,偺們先趕着去。若遲一步,回事的人也多了,難說話。再歇了中覺,越發沒了時候了。」[冩出阿鳳勤勞冗雜,並驕矜珍貴等事來。冩阿鳳勤勞等事,然卻是虛筆,故於後文不犯。]說着一齊下了炕,打掃打掃衣服,又教了板兒幾句話,隨着周瑞家的,逶迤徃賈璉的住處來。

先到了倒廳,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在那裡略等一等。自己先過了影壁,進了院門,知鳳姐未下來,先找着了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,[着眼。這也是書中一要緊人。《紅樓夢》曲內雖未見有名,想亦在副冊內者也。][脂批:觀警幻情榜方知餘言不謬。]名喚平兒的。[名字真極,文雅則假。]周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歷說明,[細!蓋平兒原不知有此一人耳。]又說:「今日大遠的特來請安。當日太太是長會的,今兒不可不見,所以我帶了他進來了。等奶奶下來,我細細囬明,奶奶想也不責偹我莽撞的。」平兒聽了,便作了主意:「呌他們進來,先在這裡坐着就是了。」[暗透平兒身分。]周瑞家的聽了,方出去引他兩個進入院來。上了正房台磯,小丫頭打起猩紅氈簾,[是冬日。]纔入堂屋,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,[是劉姥姥鼻中。]竟不辨是何香味,身子如在雲端裏一般。[是劉姥姥身子。]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,使人頭懸目眩。[是劉姥姥頭目。]劉姥姥此時惟點頭咂嘴念佛而已。[六字盡矣,如何想來。]於是來至東邊這間屋內,乃是賈璉的女兒大姐兒睡覺之所。[記清。]平兒站在炕沿邊,打量了劉姥姥兩眼,[冩豪門侍兒。]只得[字法。]問個好讓坐。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,插金帶銀,花容玉貌的,[從劉姥姥心中目中略一冩,非平兒正傳。]便當是鳳姐兒了。[畢肖。]纔要稱姑奶奶,忽見周瑞家的稱他是平姑娘,又見平兒趕着周瑞家的稱周大嫂,方知不過是個有些體面的丫頭。於是讓劉嫽嫽和板兒上了炕,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,小丫頭子斟了茶來喫茶。

劉姥姥只聽見「咯當」「咯當」的響聲,大有似乎打籮櫃籭麺的一般,[從劉姥姥心中意中幻擬出奇怪文字。]不免東瞧西望的。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着一箇匣子,底下又墜着一箇秤它般一物,卻不住的亂幌。[從劉姥姥心中目中設譬擬想,真是鏡花水月。]劉嫽嫽心中想着:「這是箇什麼愛物兒?有煞用呢?」正獃時,[三字有勁。]陡聽得「噹」的一聲,又若金鐘銅磬一般,不防到唬的一展眼。接着又是一連八九下。[冩得出。細!是巳時。]方欲問時,只見小丫頭子們齊亂跑,說:「奶奶下來了。」平兒與周瑞家的忙起身,命劉姥姥:「只管坐着等着,是時候我們來請你呢。」說着,都迎出去了。

劉姥姥屏聲側耳默候。只聽遠遠有人笑聲,[冩得侍僕婦。]約有一二十婦人,衣裙悉窣,漸入堂屋,徃那邊屋內去了。又見兩三個婦人,都捧着大漆捧盒,進這東邊來等候。聽見那邊說了一聲「擺飯」,漸漸的人纔散出,只有伺候端菜的幾個人。半日鴉雀不聞之後,忽見兩個人抬了一張炕桌來,放在這邊炕上,桌上碗盤森列,仍是滿滿的魚肉在內,不過略動了幾樣。板兒一見了,便吵着要肉喫,劉嫽嫽一扒掌打了他去。忽見周瑞家的笑嘻嘻走過來,招手兒呌他。劉姥姥會意,於是攜了板兒下炕,至堂屋中,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會,方彳貞這邊屋裏來。只見門外鏨銅鈎上懸着大紅撒花軟簾,[從門外冩來。]南窻下是炕,炕上大紅氈條,靠東邊板壁立着一個鎻子錦靠背與一個引枕,鋪着金心緑閃緞大坐褥,傍邊有雕漆痰盒。那鳳姐兒家常帶着紫貂貂昭君套,圍着攢珠勒子,穿着桃紅撒花襖,石青刻絲灰鼠披風,大紅洋縐銀鼠皮裙,粉光脂艶,端端正正坐在那裡,[一叚阿鳳房室起居器皿家常正傳,奢侈珍貴好奇貨註腳,冩來真是好看。]手內拿着小銅火炷兒撥手爐內的灰。[至平,實至奇,稗官中未見此筆。這一句是天然地設,非別文杜撰妄擬者。]平兒跕在炕沿邊,捧着一個小小的填漆茶盤,盤內一個小蓋鐘。鳳姐也不接茶,也不抬頭,[神情宛肖。]只管撥手爐內的灰,慢慢的問道:「怎麼還不請進來?」[此等筆墨,真可謂追魂攝魄。]一面說,一面抬身要茶時,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在地下跕着了。這纔忙欲起身,猶未起身,滿面春風的問好,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說。劉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數拜,「問姑奶奶安。」鳳姐忙說:「周姐姐,快攙住不拜罷。請坐。我年輕,不大認得,可也不知是什麼輩數,不敢稱呼。」周瑞家的忙囬道:「這就是我纔回的那個嫽嫽了。」[鳳姐雲「不敢稱呼」,周瑞家的雲「那個姥姥」。凡三四句一氣讀下,方是鳳姐聲口。]鳳姐點頭。劉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,板兒便躲在背後,百般的哄他出來作揖,他死也不肯。

鳳姐笑[二笑。]道:「親戚們不大走動,都踈遠了。知道的呢,說你們棄厭我們,不肯常來,[阿鳳真真可畏可惡。]不知道的那起小人,還只當我們眼裏沒人似的。」劉姥姥忙念佛[如聞。]道:「我們家道艱難,走不起,來了這裡,沒的給姑奶奶打嘴,就是管家爺們看着也不像。」鳳姐笑[三笑。]道:「這話呌人沒的惡心。不過借賴着祖父虛名,作個窮官兒罷了,誰家有什麼,不過是個舊日的空架子。俗語說,『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戚』呢,何況你我。」說着,又問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沒有。[一筆不肯落空,的是阿鳳。]周瑞家的道:「如今等奶奶的示下。」鳳姐道:「你去瞧瞧,要是有人有事就罷,得閒呢就囬,看怎麼說。」周瑞家的答應着去了。

這裏鳳姐呌人抓些果子與板兒喫,剛問些閒話時,就有家下許多媳婦管事的來囬話。[不落空家務事,卻不實冩。妙極!妙極!]平兒回了,鳳姐道:「我這裡陪客呢,晚上再來回。若有很要緊的,你就帶進來現辦。」平兒出去了,一會進來說:「我都問了,沒什麼緊事,我就呌他們散了。」鳳姐點頭。只見周瑞家的囬來,向鳳姐道:「太太說了,今日不得閒,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樣。多謝費心想着。白來俇俇呢便罷,若有甚說的,只管告訴二奶奶,都是一樣。」劉姥姥道:「也沒甚說的,不過是來瞧瞧姑太太,姑奶奶,也是親戚們的情分。」周瑞家的道:「沒甚說的便罷,若有話,只管囬二奶奶,是和太太一樣的。」[周婦係真心為老嫗也,可謂得方便。]一面說,一面遞眼色與劉姥姥。[何如?余批不謬。]劉姥姥會意,未語先飛紅的臉,欲待不說,今日又所為何來?只得忍恥[老嫗有忍恥之心,故後有招大姐之事。作者並非泛冩,且為求親靠友下一棒喝。]說道:「論理今兒初次見姑奶奶,卻不該說的,只是大遠的奔了你老這裏來,也少不的說了。」剛說到這裡,只聽二門上小廝們囬說:「東府裡的小大爺進來了。」鳳姐忙止劉姥姥:「不必說了。」一面便問:「你蓉大爺在那裏呢?」[慣用此等橫雲斷山法。]只聽一路靴子腳響,進來了一箇十七八歲的少年,面目清秀,身材夭嬌,輕裘寶帶,羙服華冠。[如紈褲冩照。]劉姥姥此時坐不是,立不是,藏沒處藏。鳳姐笑道:「你只管坐着,這是我侄兒。」劉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。

賈蓉笑道:「我父親打發我來求嬸子,說上囬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,明日請一個要緊的客,借了略擺一擺就送過來的。」[夾冩鳳姐好獎譽。]鳳姐道:「說遲了一日,昨兒已經給了人了。」賈蓉聽說,嘻嘻的笑着,在炕沿上半跪道:「嬸子若不借,又說我不會說話了,又挨一頓好打呢。嬸子只當可憐姪兒罷。」鳳姐笑[又一笑,凡五。]道:「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?一般你們那裡放着那些東西,只是看不見我的纔罷。」賈蓉笑道:「那裏有這個好呢!只求開恩罷。」鳳姐道:「若磞一點兒,你可仔細你的皮!」因命平兒拿了樓門的鑰匙,傳幾箇妥當人抬去。賈蓉喜的眉開眼笑,忙說:「我親自帶了人拿去,別由他們亂碰。」說着便起身出去了。這裏鳳姐忽又想起一事來,便向窻外呌:「蓉哥回來。」外面幾箇人接聲說:「蓉大爺快回來。」賈蓉忙復身轉來,垂手侍立,聽何指示。[傳神之筆,冩阿鳳躍躍紙上。]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喫茶,出了半日的神,又笑道:「罷了,你且去罷。晚飯後你來再說罷。這會子有人,我也沒精神了。」賈蓉應了一聲,方慢慢的退去。[妙!卻是從劉姥姥身邊目中冩來。度至下回。]

這裡劉姥姥心神方定,纔又說道:「今日我帶了你姪兒來,也不為別的,只因為他老子娘在家裏,連喫的都沒有。如今天又冷了,越想沒個派頭兒,只得帶了你姪兒奔了你老來。」說着又推板兒道:「你那爹在家怎麼教你來?打發偺們作煞事來?只顧喫果子咧。」鳳姐早已明白了,聽他不會說話,因笑止道:[又一笑,凡六。自劉姥姥來凡笑五次,冩得阿鳳乖滑伶俐,合眼如立在前。若會說話之人便聽他說了,阿鳳厲害處正在此。問看官常有將挪移借貸已說明白了,彼仍推聾裝啞,這人爲阿鳳若何?呵呵,一咲!]「不必說了,我知道了。」因問周瑞家的道:「這姥姥不知可用過早飯沒有?」劉姥姥忙說道:「一早就徃這裡趕咧,那裡還有喫飯的工夫咧。」鳳姐聽說,忙命快傳飯來。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饌來,擺在東邊屋內,過來帶了劉嫽嫽和板兒過去吃飯。鳳姐說道:「周姐姐,好生讓着些兒,我不能陪了。」於是過東邊房裡來。又呌過周瑞家的去,問他纔囬了太太,說了些什麼?周瑞家的道:「太太說,他們家原不是一家子,不過因出一姓,當年又與太老爺在一處做官,偶然連了宗的。這幾年來也不大走動。當時他們來一遭,卻也沒空了他們。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,是他的好意思,[窮親戚來看是「好意思」,余又自《石頭記》中見了,嘆嘆!]也不可簡慢了他。便是有什麼說的,呌奶奶裁度着就是了。」[王夫人數語令余幾哭出。]鳳姐聽了說道:「我說呢,既是一家子,我如何連影兒也不知道。」

說話時,劉姥姥已喫畢了飯,拉了板兒過來,舔唇抹嘴的道謝。鳳姐笑道:「且請坐下,聽我告訴你老人家。方纔的意思,我已知道了。若論親戚之間,原該不等上門來就該有照應纔是。但如今家裡雜事太煩,太太漸上了年紀,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。[點「不待上門就該有照應」數語,此亦於《石頭記》再見話頭。]況是我近來接着管些事,都不大知道這些箇親戚們。二則外頭看着雖是烈烈轟轟的,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,說與人也未必信罷了。今兒你既老遠的來了,又是頭一次見我張口,怎好呌你空囬去呢。[也是《石頭記》再見了,嘆嘆!]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,我還沒動呢,你們若不嫌少,就暫且先拿了去罷。」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難,只當是沒有,心裏便突突的,[可憐可嘆!]後來聽見給他二十兩,喜的又渾身發癢起來,[可憐可嘆!]說道:「噯,我也是知道艱難的。但俗語說的,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』,憑他怎樣,你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!」周瑞家的見他說的粗鄙,只管使眼色止他。鳳姐看見,笑而不採,只命平兒把昨兒那包銀子拿來,再拿一吊錢來,[這樣常例亦再見。]都送至劉姥姥的跟前。鳳姐乃道:「這是二十兩銀子,暫且給這孩子做件冬衣罷。若不拿着,就真是怪我了。這串錢僱車子坐罷。改日無事,只管來俇俇,方是親戚間的意思。天也晚了,也不虛留你們了,到家裡該問好的問個好兒罷。」一面說,一面就跕了起來。

劉姥姥只管千恩萬謝,拿了銀錢,隨了周瑞家的來至外面。周瑞家的方道:「我的娘啊!你見了他怎麼到不會說話了?開口就是『你姪兒』。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,便是親姪兒,也要說和軟些。那蓉大爺纔是他的正經姪兒呢,他怎麼又跑出這麼箇姪兒來了。」[與前「眼色」真對,可見文章中無一個閑字。爲財勢一哭。]劉姥姥笑道:「我的嫂子,[赧顏如見。]我見了他,心眼兒裏愛還愛不過來,那裡還說的上話來呢。」二人說着,又至周瑞家坐了片時。劉姥姥便要甾下一塊銀子與周瑞家的孩子們買果子喫,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裏,執意不肯。劉姥姥感謝不盡,仍從後門去了。正是:

得意濃時易接濟,受恩深處勝親朋。

[一進榮府一囬,曲折頓挫,筆如遊龍,且將豪華舉止令觀者已得大概,想作者應是心花欲開之候。借劉嫗入阿鳳正文,「送宮花」冩「金玉初聚」爲引,作者真筆似逰龍,變幻難測,非細究至再三再四不記數,那能領會也?嘆嘆!]

  ↑返回頂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