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/第十六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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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殀逝黃泉路

[幼兒小女之死,得情之正氣,又為痴貪輩一針疚。鳳姐惡跡多端,莫大於此件者:受贓婚以致人命。賈府連日鬧熱非常,寶玉無見無聞,卻是寶玉正文。夾冩秦、智數句,下半回方不突然。

黛玉回,方解寶玉為秦鍾之憂悶,是天然之章法。平兒借香菱荅話,是補菱姐近來着落。趙嫗討情閒文,卻引出通部脈絡。所謂由小及大,譬如登髙必自卑之意。細思大觀園一事,若從如何奉旨起造,又如何分派衆人,從頭細細直冩將來,幾千樣細事,如何能順筆一氣冩清?又將落於死板拮据之鄉,故只用璉鳳夫妻二人一問一荅,上用趙嫗討情作引,下文蓉薔來説事作收,餘者隨筆順筆畧一點染,則耀然洞徹矣。此是避難法。

大觀園用省親事出題,是大關鍵處,方見大手筆行文之立意。

借省親事冩南廵,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。

極熱鬧極忙中,冩秦鍾夭逝,可知除「情」字,俱非寶玉正文。

大鬼小鬼論勢利興衰,罵儘攢炎附勢之輩。]

卻説寶玉見收拾了外書房,約定與秦鍾讀夜書。偏那秦鍾的秉性最弱,因在郊外受了些風霜,又與智能兒偷期綣繾,未免失於調餋,回來時便咳嗽傷風,懶進飲食,大有不勝之態,遂不敢出門,只在家中餋息。[為下文伏線。]寶玉便掃了興頭,只得付於無可奈何,且自靜候大愈時再約。[所謂「好事多魔」也。]

那鳳姐見已是得了雲光的回信,俱已妥協。老尼達知張家,果然那守偹忍氣吞聲的受了前聘之物。誰知那張家父母雖如此愛勢貪財,卻餋了個知義多情的女兒,聞得父母退了親事,他便將一條麻繩悄悄的自縊了。那守偹之子聞得金哥自縊,他也是個極多情的,遂也投河而死。只落得張李兩家沒趣,真是人財兩空。這裡鳳姐卻坐享了三千兩,王夫人等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。自此鳳姐膽識愈壯,以後有了這樣的事,便姿意的作為起來,也不消多記。[一叚收拾過阿鳳心機膽量,真與雨村是一對亂世之奸雄。後文不必細冩其事,則知其平生之作為。囬首時,無怪乎其慘痛之態,使天下痴心人同來一警,或可期共入於恬然自得之鄉矣。脂硯。]

一日正是賈政的生辰,寕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,熱鬧非常。忽有門吏忙忙進來,至席前報說:「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。」唬得賈赦賈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,忙止了戲文,撤去酒席,擺了香案,啓中門跪接。早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乘馬而至,前後左右又有許多內監跟從。那夏守忠也不曾負詔捧敕,至簷前下馬,滿面笑容,走至廳上,面南而立,口內說:「特旨:立刻宣賈政入朝,在臨敬殿陛見。」說畢,也不及吃茶,便乘馬去了。賈政等不知是何兆頭。只得急忙更衣入朝。

賈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,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徃探信。有兩個時辰工夫,忽見賴大等三四個管家喘吁吁跑進儀門報喜,又說「奉老爺命,速請老太太帶領太太等進朝謝恩」等語。那時賈母正心神不定,在大堂廊下佇立,那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尤氏、李紈、鳳姐、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媽等皆在一處,聽如此信至,賈母便喚進賴大來細問端的。賴大稟道:「小的們只在臨敬門外伺候,裡頭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。後來還是夏太監出來道喜,說偺們家大小姐晉封為鳳藻宮尚書,加封賢德妃。後來老爺出來亦如此吩咐小的。如今老爺又徃東宮去了,速請老太太領着太太們去謝恩。」賈母等聽了方心神安定,不免又都洋洋喜氣盈腮。於是都按品級大粧起來。賈母帶領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尤氏,一共四乘大轎入朝。賈赦、賈珍亦換了朝服,帶領賈蓉、賈薔奉侍賈母大轎前徃。於是寕榮兩處上下裡外,莫不欣然踴躍,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,言笑鼎沸不絶。

誰知近日水月庵的智慧私逃進城,[好筆仗,好機軸。][忽然接水月菴,似大脫洩。及讀至後,方知為緊收。此大叚有如歌急調廹之際,忽聞戛然檀板截斷,真見其大力量處,卻便於冩寶玉之文。]找至秦鍾家下看視秦鍾,不意被秦業知覺,將智能逐出,將秦鍾打了一頓,自己氣的老病發作,三五日的光景鳴呼死了。秦鍾本自怯弱,又帶病未愈,受了笞杖,今見老父氣死,此時悔痛無及,更又添了許多症候。因此寶玉心中悵然如有所失。雖聞得元春晉封之事,亦未解得愁悶。[眼前多少熱鬧文字不冩,卻從外人意外撰出一叚悲傷,是別人不屑冩者,亦別人之不能處。]賈母等如何謝恩,如何回家,親朋如何來慶賀,寕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,衆人如何得意,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,毫不曾介意。因此衆人嘲他越發獃了。[大奇至妙之文,卻用寶玉一人連用五「如何」,隱過多少繁華勢利等文。試思若不如此,必至種種冩到,其死板拮据、瑣碎雜亂,何不勝哉?故只借寶玉一人如此一冩,省卻多少閑文,卻有無限煙波。]

且喜賈璉與黛玉回來,先遣人來報信,明日就可到家,寶玉聽了,方畧有些喜意。[不如此,後文秦鍾死去,將何以慰寶玉?]細問原由,方知賈雨村也進京陛見,皆由王子騰累上保本,此來候補京缺,與賈璉是同宗弟兄,又與黛玉有師從之誼,故同路作伴而來。林如海已葬入祖墳了,諸事停妥,賈璉方進京的。本該出月到家,因聞元春喜信,遂晝夜兼程而進,一路俱各平安。寶玉只聞得黛玉「平安」二字,餘者也就不在意了。[又從天外冩出一叚離合來,縂為掩過寕、榮二處許多瑣細閒筆。處處交代清楚,方好起大觀園也。]

好容易盻至明日午錯,果報:「璉二爺和林姑娘進府了。」見面時彼此悲喜交接,未免又大哭一陣,後又致喜慶之詞。[世界上亦如此,不獨書中瞬息,覌此便可省悟。]寶玉心中品度黛玉,越發出落的超逸了。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,忙着打掃臥室,安插器具,又將些紙筆等物分送寶釵、迎春、寶玉等人。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鶺鴒香串珍重取出來,轉贈黛玉。黛玉説:「什麼臭男人拿過的!我不要他。」遂擲而不取。寶玉只得收回,暫且無話。[畧一點黛玉情性,趕忙收住,正留為後文地步。]

且説賈璉自回家參見過衆人,回至房中。正值鳳姐近日多事之時,無片刻閒暇之工,[補阿鳳二句最不可少。]見賈璉遠路歸來,少不得撥冗接待,房內無外人,便笑道:「國舅老爺大喜!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。[嬌音如聞,俏態如見,少年夫妻常事,的確有之。]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,說今日大駕歸府,畧預偹了一杯水酒撢塵,不知賜光謬領否?」賈璉笑道:「豈敢豈敢,多承多承!」一面平兒與衆丫嬛參拜畢,獻茶。賈璉遂問別後家中的諸事,又謝鳳姐的操持勞碌。鳳姐道:「我那裡管得這些事!見識又淺,口角又夯,心腸又直率,人家給個棒槌,我就認作針。臉又軟,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,心裡就慈悲了。況且又沒經歴過大事,膽子又小,太太畧有些不自在,就嚇的我連覺也睡不着了。我苦辭了幾回,太太又不容辭,到反説我圖受用,不肯習學了。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漢兒呢。一句也不敢多說,一步也不敢多走。[此等文字,作者盡力冩來,是欲諸公認得阿鳳,好看以後之書,勿作等閑看過。]你是知道的,偺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,那一位是好纏的?[獨這一句不假。脂硯。]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,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駡槐的報怨。『坐山觀虎鬥』、『借劎殺人』、『引風吹火』、『跕幹岸兒』、『推到油瓶不扶』,都是全掛子的武藝。況且我年紀輕,頭等不壓衆,怨不得不放我在眼裡。更可笑那府裡忽然蓉兒媳婦死了,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討情,只要請我幫他幾日;我是再四推辭,太太斷不依,只得從命。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番,更不成個體統,至今珍大哥哥還報怨後悔呢。你這一來了,明兒你見了他,好歹描補描補,就說我年紀小,原沒見過世面,誰呌大爺錯委他的。」[阿鳳之弄璉兄如弄小兒,可思之至。]

正說着,[又用斷法方妙。蓋此等文斷不可無,亦不可太多。]只聽外間有人説話,鳳姐便問:「是誰?」平兒進來回道:「姨太太打發了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,我已經說了,打發他回去了。」賈璉笑道:「正是呢,方纔我見姨媽去,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,生的好齊整模樣。我疑惑偺家並無此人,説話時因問姨媽,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那小丫頭,名呌香菱的,竟與薛大傻子作了房裏人,開了臉,越發出挑的縹緻了。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。」[垂涎如見,試問兄寕有不玷平兒乎?脂硯。]鳳姐道:「噯!徃蘇杭走了一淌回來,也該見些世面了,[這「世面」二字,單指女色也。]還是這麽眼饞肚飽的。你要愛他,不值什麼,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?[奇談,是阿鳳口中方有此等語句。][用平兒口頭謊言,冩補菱卿一項實事,並無一絲痕跡,而有作者有多少機括。]那薛老大[又一樣稱呼,各得神理。]也是『喫着碗裏望着鍋裏』的,這一年來的光景,他為要香菱不能到手,[補前文之未到,且並將香菱身分冩出。脂硯。]和姨媽打了多少饑荒。也因姨媽看着香菱模樣兒好還是末則,其為人行事,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,溫柔安靜,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,[何曾不是主子姑娘?蓋卿不知來歷也,作者必用阿鳳一讚,方知蓮卿尊重不虛。]故此擺酒請客的廢事,明堂正道的與他作了妾。過了沒半月,也看的馬棚風一般了,我到心裡可惜了的。」[一叚納寵之文,偏於阿風口中補出,亦奸猾幻妙之至!]一語未了,二門上的小廝傳報:「老爺在大書房等二爺呢。」賈璉聽了,忙忙整衣出去。這裡鳳姐乃問平兒:「方纔姨媽有什麼事,巴巴打發了香菱來?」[必有此一問。]平兒笑道:「那裡來的香菱,是我借他暫撒個謊。[卿何嘗謊言?的是補菱姐正文。]奶奶說說,旺兒嫂子越發連個承算也沒了。」說着,又走到鳳姐身邊,悄悄的說道: 「奶奶的那利錢銀子,遲不送來,早不送來,這會子二爺在家,他且送這個來了。[縂是補遺。]幸虧我在堂屋裡撞見,不然時走了來回奶奶,二爺倘或問奶奶是什麼利錢,奶奶自然不肯瞞二爺的,[平姐欺看書人了。]少不得照實告訴二爺。我們二爺那脾氣,油鍋裡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,聽見奶奶有了這個梯已,他還不放心的花了呢。所以我趕着接了過來,呌我説了他兩句,誰知奶奶偏聽見了問,我就撒謊說香菱來了。」[雙行夾批:一叚平兒見識作用,不枉阿鳳平日刮目,又伏下多少後文,補盡前文未到。]鳳姐聽了笑道:「我說呢,姨媽知道你二爺來了,忽喇叭的反打發個房裏人來了?原來是你這蹄子肏鬼。」

說話時賈璉已進來,鳳姐便命擺上酒饌來,夫妻對坐。鳳姐雖善飲,卻不敢任性,[百忙中又點出大家規範,所謂無不週詳,無不貼切。]只陪侍着賈璉。一時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走來,賈璉鳳姐忙讓他一同喫酒,令其上炕去。趙嬤嬤執意不肯。平兒等早於炕沿下設一杌,又有一小腳踏,趙嬤嬤在腳踏上坐了。賈璉向棹上揀兩盤餚饌與他放在杌上自喫。鳳姐又道:「媽媽很嚼不動那箇,到沒的矼了他的牙。」因向平兒道:「早起我說那一碗火腿燉肘子很爛,正好給媽媽喫,你怎麼不拿了去趕着呌他們熱來?」又道:「媽媽,你嚐一嚐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。」嬤嬤道:「我喝呢,奶奶也喝一鐘,怕什麼?只不要過多了就是了。[寶玉之李嬤,此處偏又冩一趙嬤,特犯不犯。先有梨香院一回,今又冩此一回,兩兩遙對,卻無一等相重,一事合掌。]我這會子跑了來,到也不爲飲酒,到有一件正緊事,奶奶好歹記在心裡,疼顧我些罷。我們這爺,只是嘴裡說的好,到了跟前就忘了我們。幸虧我從小兒奶了你這麼大。我也老了,有的是那兩箇兒子,你就另眼照看他們些,別人也不敢呲牙兒的。我還再四的求了幾遍,你荅應的到好,到如今還是燥屎。這如今又從天上跑出這樣一件大喜事來,那裏用不着人?所以到是來和奶奶說是正緊。靠着我們爺,只怕我還餓死了呢。」

鳳姐笑道:「媽媽你放心,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。你從小兒奶的兒子,你還有什麼不知他那脾氣的?拿着皮肉到徃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。可是現放着奶哥哥,那一個不比人強?你疼顧照看他們,誰敢說箇『不』字兒?沒的白便宜了外人。——我這話也說錯了,我們看着是『外人』,你卻是看着『內人』一樣呢。」說的滿屋裏人都笑了。趙嬤嬤也笑個不住,又念佛道:「可是屋子裏跑出青天來了。若說『內人』『外人』這些混賬事,我們爺是沒有,[千真萬真,是沒有。一笑。]不過是臉軟心慈,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。」鳳姐笑道:「可不是呢,有『內人』求的他纔慈軟呢,他在偺們娘兒們跟前剛硬呢!」趙嬤嬤笑道:「奶奶說的太盡情了,我也樂了,再喫一杯好酒。從此我們奶奶做了主,我就沒的愁了。」

賈璉此時沒好意思,只是赸笑吃酒,說「胡說」二字,「快盛飯來,吃碗子還要徃珍大爺那邊去商議事呢。」鳳姐道:「可是別誤了正事。纔剛老爺呌你説什麼?」賈璉道:「就為省親。」[二字醒眼之極,卻只如此冩來。][大觀園用省親事出題,是大關鍵事,方見大手筆行文之立意。畸笏。]鳳姐忙問道:[「忙」字最要緊,特於鳳姐口中出此字,可知事關巨要,非同淺細,是此書中正眼矣。]「省親的事竟準了不成?」[問得珍重,可知是萬人意外之事。脂硯。]賈璉笑道:「雖不十分準,也有八分準了。」[如此故頓一筆,更妙!見得事關重大,非一語可了者,亦是大篇文章,抑揚頓挫之至。]鳳姐笑道:「可見當今的隆恩。歷來聽書看戲,古時從未有的。」[於閨閣中作此語,直與擊壤同聲。脂硯。]趙嬤嬤又接面道:「可是呢,我也老胡塗了。我聽見上上下下吵嚷了這些日子,什麼省親不省親,我也不理論他去;如今又說省親,到底是怎麼個原故?」[補近日之事,啟下回之文。][趙嬤一問是文章家進一步門庭法則。]賈璉道:[大觀園一篇大文,千頭萬緒,從何處冩起,今故用賈璉夫妻問答之間,閑閑敘出,觀者已省大半。後再用蓉、薔二人重一渲染。便省卻多少贅瘤筆墨。此是避難法。]「如今當今貼體萬人之心,世上至大莫如『孝』字,想來父母兒女之性,皆是一理,不是貴賤上分別的。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、皇太后,尚不能畧盡孝意,因見宮裡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,以致拋離父母音容,豈有不思想之理?在兒女思想父母,是分所應當。想父母在家,若只管思念兒女,竟不能見,倘因此成疾致病,甚至死亡,皆由朕躬禁錮,不能使其遂天倫之願,亦大傷天和之事。故啟奏太上皇、皇太后,每月逢二六日期,準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。於是太上皇、皇太后大喜,深讚當今至孝純仁,體天格物。因此二位老聖人又下旨意,說椒房眷屬入宮,未免有國體儀制,母女尚不能愜懷。竟大開方便之恩,特降諭諸椒房貴戚,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,凡有重宇別院之家,可以駐蹕關防之處,不妨啓請內廷鑾輿入其私第,庶可畧盡骨肉私情、天倫中之至性。此旨一下,誰不踴躍感戴?現今周貴人父親已在家裡動了工了,修蓋省親別院呢。又有吳貴妃的父親吳天佑家,也徃城外踏看地方去了。{{~|[又一樣佈置。]}這豈不有八九分了?」

趙嬤嬤道:「阿彌陀佛!原來如此。這樣說,偺們家也要預偹接偺們大小姐了?」賈璉道:「這何用說呢!不然,這會子忙的是什麼?」[一叚閒談中補明多少文章。真是費長房壺中天地也。]鳳姐笑道:「若果如此,我可也見箇大世面了。可恨我小幾歲年紀,若早生二三十年,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。[忽接入此句,不知何意,似屬無謂。]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,比一部書還熱鬧,我偏沒造化趕上。」趙嬤嬤道:「噯喲喲,那可是千載希逢的!那時候我纔記事兒,偺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,修理海塘,只預偹接駕一次,把銀子都花的像倘海水似的!說起來……」鳳姐忙接道:[又截得好。「忙」字妙!上文「說起來」必未完,粗心看去則說疑團,殊不知正傳神處。]「我們王府也預偹過一次。那時候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,凡有的外國人來,都是我們家餋活。[點出阿鳳所有外國奇玩等物。]粵、閩、滇、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。」

趙嬤嬤道:「那是誰不知道的?如今還有個口號兒呢,說『東海少了白玉床,龍王來請江南王』,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。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,[甄家正是大關鍵、大節目,勿作泛泛口頭語看。]噯喲喲,好勢派!獨他家接駕四次,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,告訴誰誰也不信的。別講銀子成了土泥,憑是世上所有的,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,『罪過可惜』四個字竟僱不得了。」鳳姐道:「常聽見我們太爺們也這樣説,豈有不信的。只納罕他家怎麼就這麼富貴呢?」趙嬤嬤道:「告訴奶奶一句話,也不過是拿着皇帝家的銀子徃皇帝身上使罷了![是不忘本之言。]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?」[最要緊語。人苦不自知。能作是語者吾未嘗見。]

正説的熱鬧,王夫人又打發了來瞧鳳姐喫了飯不曾。鳳姐便知有事等他,忙忙的喫了半碗飯,潄口要走,又有二門上小廝們回:「東府里蓉、薔二位哥兒來了。」賈璉纔潄了口,平兒捧着盆盥手,見他二人來了,便問:「什麼話?快說。」鳳姐且止步稍候,聽他二人回些什麼。賈蓉先回說:「我父親打發我來回叔叔:老爺們已經議定了,從東邊一帶,借着東府裡花園起,轉至北邊,一共丈量凖了,三里半大,可以蓋造省親別院了。已經傳人畫圖樣去了,明日就得。叔叔纔回家,未免勞乏,不用過我們那邊去,有話明日一早再請過去面議。」賈璉笑着忙說道:「多謝大爺費心體量,我就從命不過去了。正緊是這個主意纔省事,蓋的也容易;若採置別處地方去,那更費事,且到不成體統。你回去說這樣很好,若老爺們再要改時,全仗大爺諫阻,萬不可另尋地方。明日一早我給大爺請安去,再議細話。」賈蓉忙應幾個「是」。

賈薔又近前回說:「下姑蘇聘請教習,採買女孩子,置辦樂器行頭等事,大爺派了姪兒,帶領着來管家兩箇兒子,還有單聘仁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,一同前徃,所以命我來見叔叔。」賈璉聽了,將賈薔打諒了打諒,笑道:「你能在這一行麼?這個事雖不算甚大,裡頭大有藏掖的。」[射利人微露心跡。]賈薔笑道:「只好學習着辦罷了。」

賈蓉在身傍燈影下悄拉鳳姐的衣襟,鳳姐會意,因笑道:「你也太操心了,難道你父親比你還不會用人?」「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。誰都是在行的?孩子們已長的這麼大了,『沒喫過豬肉,也看見過豬跑』。大爺派他去,原不過是個坐纛旗兒,難道認真的呌他講價錢會經紀去呢!依我說就很好。」賈璉道:「自然是這樣。並不是我駁回,少不得替他籌算籌算。」因問:「這一項銀子動那一處的?賈薔道:」纔也議到這裏。賴爺爺[此等稱呼,令人酸鼻。]說,不用從京裡帶下去,江南甄家還收着我們五萬銀子。明日冩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,先支三萬,下剩二萬存着,等置辦花燭綵燈並各色簾櫳帳幔的使費!賈璉點頭道: 「這個主意好。」

鳳姐忙向賈薔道:[再不畧讓一步,正是阿鳳一生短處。脂硯。]「既這樣,我有兩箇在行妥當人,你就帶他們去辦,這箇便宜了你呢。」賈薔忙陪笑說:「正要和嬸嬸討兩箇人呢,[冩賈薔乖處。脂硯。]這可巧了。」因問名字。鳳姐便問趙嬤嬤。彼時趙嬤嬤已聽獃了話,平兒忙笑推他,他纔醒悟過來,忙說:「一個呌趙天梁,一個呌趙天棟。」鳳姐道:「可別忘了,我可幹我的去了。」說着便出去了。賈蓉忙趕出來,又悄悄的向鳳姐道:「嬸子要什麼東西,吩咐我開個賬給薔兄弟帶了去,呌他按賬置辦了來。」鳳姐笑道:「別放你娘的屁!我的東西還沒處撂呢,希罕你們鬼鬼崇崇的?」說着一逕去了。[阿鳳欺人處如此。忽又冩到利弊,真令人一嘆。脂硯。][從頭至尾細看阿鳳之待蓉、薔,可為一體一黨,然尚作如此語欺蓉,其待他人可知矣。]

這裡賈薔也悄問賈璉:「要什麼東西?順便織來孝敬叔叔。」賈璉笑道:「你別興頭。才學着辦事,到先學會了這把戲。我短了什麼,少不得冩信來告訴你,且不要論到這裡。」說畢,打發他二人去了。接着回事的人來,不止三四次,賈璉害乏,便傳與二門上,一應不許傳報,俱等明日料理。鳳姐至三更時分方下來安歇,一宿無話。

次日早賈璉起來,見過賈赦賈政,便徃寕府中來,合同老管事的人等,並幾位世交門下清客相公,審察兩府地方,繕畫省親殿宇,一面參度辦理人丁。自此後,各行匠役齊集,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,搬運移送不歇。先令匠人拆寕府會芳園墻垣樓閣,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。榮府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盡已拆去。當日寕榮二宅,雖有一小巷界斷不通,[補明,使觀者如身臨足到。]然這小巷亦係私地,並非官道,故可以連屬。會芳園夲是從北拐角墻下引來一股活水,今亦無煩再引。[園中諸景,最要緊是水,亦必冩明方妙。余最鄙近之修造園亭者,徒以頑石土堆為佳,不知引泉一道。甚至丹青,推知亂作山石樹木,不知畫泉之法,亦是恨事。脂硯齋。]其山石樹木雖不敷用,賈赦住的乃是榮府舊園,其中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杆等物,皆可挪就前來。如此兩處又甚近,湊來一處,省得許多財力,縱亦不敷,所添亦有限。全虧一個老明公號山子野[妙號,隨事生名。]者,一一籌畫起造。

賈政不慣於俗務,只憑賈赦、賈珍、賈璉、賴大、來昇、林之孝、吳新登、詹光、程日興等幾人安插擺佈。凡堆山鑿池,起樓竪閣,種竹裁花,一應點景等事,又有山子野制度。下朝閒暇,不過各處看望看望,最要緊處和賈赦等商議商議便罷了。賈赦只在家髙臥,有芥豆之事,賈珍等或自去回明,或冩畧節;或有話說,便傳呼賈璉、賴大等來領命。賈蓉單管打造金銀器皿。賈薔已起身徃姑蘇去了。賈珍、賴大等又點人丁,開冊籍,監工等事,一筆不能冩到,不過一時喧闐熱鬧非常而已。暫且無話。

且說寶玉近因家中有這等大事,賈政不來問他的書,心中是件暢事;無奈秦鍾之病日重一日,也着實懸心,不能樂業。[「天下本無事,庸人自擾之」,世上人各各如此,又非此情鍾意切。][偏於大熱鬧處冩出大不得意之文,卻無絲毫牽強,且有許多令人笑不了、哭不了、嘆不了、悔不了,唯以大白酬我作者。壬午季春。畸笏。]這日一早起來纔梳洗畢,意欲回了賈母去望候秦鍾,忽見茗煙在二門照壁前探頭縮腦,寶玉忙出來問他:「作什麼?」茗煙道:「秦相公不中用了!」[從茗煙口中冩出,省卻多少閑文。]寶玉聽說,嚇了一跳,忙問道:「我昨兒纔瞧了他來,還明明白白,怎麼就不中用了?」茗煙道:「我也不知道,纔剛是他家的老頭子來特告訴我的。」寶玉聽了,忙轉身囬明賈母。賈母吩咐:「好生派妥當人跟去,到那裏盡一盡同窻之情就囬來,不許多耽擱了。」寶玉聽了,忙忙的更衣出來,車猶未偹,[頓一筆方不板。]急的滿廳亂轉。一時催促的車到,忙上了車,李貴、茗煙等跟隨。來至秦鍾門首,悄無一人,[目睹蕭條景況。]遂蜂擁至內室,唬的秦鍾的兩個遠房嬸母並幾箇弟兄都藏之不迭。[妙!這嬸母兄弟是特來等分絶戶家私的,不表可知。]

此時秦鍾已發過兩三次昏了,移床易簀多時矣。[余亦欲哭。]寶玉一見,便不禁失聲。李貴忙勸道:「不可不可,秦相公是弱症,未免炕上挺扛的骨頭不受用, 所以暫且挪下來鬆散些。哥兒如此,豈不反添了他的病。」寶玉聽了,方忍住近前,見秦鍾面如白臘,合目呼吸於枕上。寶玉忙呌道:「鯨兄!寶玉來了。」連呌兩三聲,秦鍾不採。寶玉又道:「寶玉來了。」那秦鍾早已魂魄離身,只剩得一口悠悠餘氣在胸,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。[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,再看至後面數語,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談愚論設譬,喝醒天下迷人,翻成千古未見之奇文奇筆。]那秦鍾魂魄那裡肯就去,又記念着家中無人掌管家務,[扯淡之極,令人發一大咲。余謂諸公莫咲,且請再思。]又記掛着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,[更屬可咲,更可痛哭。]又記掛着智能尚無下落,[忽從死人心中補出活人原由,更奇更奇。]因此百般求告鬼判。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,反叱吒秦鍾道:「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,豈不知俗語說的:『閆王呌你三更死,誰敢留人到五更。』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,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,有許多的關礙處。」正鬧着,那秦鍾的魂魄忽聽見「寶玉來了」四字,便忙又央求道:「列位神差,畧發慈悲,讓我囬去,和這一箇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。」衆鬼道:「又是什麼好朋友?」秦鍾道:「不瞞列位,就是榮國公的孫子,小名寶玉。」都判官聽了,先就唬慌起來,忙喝罵鬼使道:「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,你們斷不依我的話,如今只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纔罷。」[如聞其聲,試問誰曾見都判來,覌此則又見一都判跳出來。調侃世情固深,然逰戲筆墨一至於此,真可壓倒古今小說。這才算是小說。]衆鬼見都判如此,也都忙了手腳,一面又報怨道:「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,原來見不得『寶玉』二字。[調侃「寶玉」二字,極妙!脂硯。][世人見「寶玉」而不動心者為誰?]依我們愚見,他是陽,我們是陰,怕他們也無益於我們。」[神鬼也講有益無益。]都判道:「放屁!俗語說的好,『天下官管天下事』,自古人鬼之道卻是一般,陰陽本無二理。別管他陰也罷,陽也罷,還是把他放回沒有錯了的。」衆鬼聽說,只得將秦魂放回,哼了一聲,微開雙目,見寶玉在側,乃免強嘆道:「怎麼不肯早來? 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。」寶玉忙攜手垂淚道:「有什麼話留下兩句。」秦鍾道:「並無別話。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髙過世人,我今日纔知自誤了。以後還該立志功名,以榮耀顯達為是。」說畢,便長嘆一聲,蕭然長逝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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