脂硯齋重評石頭記/第四回
【蒙回前:陰陽交結變無倫,幻境生時即是真。秋月春花誰不見,朝晴暮雨自何因。心肝一點勞牽戀,可意偏長遇喜嗔。我愛世緣隨分定,至誠相感作痴人。】
【請君著眼護官符,把筆悲傷說世途。作者淚痕同我淚,燕山仍舊竇公無。】
題曰:
捐軀報國恩,未報軀猶在。
眼底物多情,君恩或可待。
卻說黛玉同姊妹們至王夫人處,見王夫人與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,又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。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,姊妹們遂出來,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。
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。【甲戌側批:起筆寫薛家事,他偏寫宮裁,是結黛玉,明李紈本末,又在人意料之外。】珠雖夭亡,倖存一子,取名賈蘭,今方五歲,已入學攻書。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,父名李守中,【甲戌側批:妙!蓋雲人能以理自守,安得為情所陷哉!】曾為國子監祭酒,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。【甲戌側批:未出李紈,先伏下李紋、李綺。】至李守中繼承以來,便說「女子無才便有【甲戌側批:「有」字改得好。】德」,故生了李氏時,便不十分令其讀書,只不過將些《女四書》、《列女傳》、《賢媛集》等三四種書,使他認得幾個字,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,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,因取名為李紈,字宮裁。【甲戌側批:一洗小說窠臼俱盡,且命名字,亦不見紅香翠玉惡俗。】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,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,竟如槁木死灰一般,【甲戌側批:此時處此境,最能越理生事,彼竟不然,實罕見者。】一概無見無聞,唯知侍親養子,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。【甲戌側批:一段敘出李紈,不犯熙鳳。】今黛玉雖客寄於斯,日有這般姐妹相伴,除老父外,餘者也都無庸慮及了。【甲戌側批:仍是從黛玉身上寫來,以上了結住黛玉,復找前文。】
如今且說雨村,因補授了應天府,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,乃是兩家爭買一婢,各不相讓,以至毆傷人命。彼時雨村即傳原告之人來審。那原告道: 「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。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,不想是拐子拐來賣的。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,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,再接入門。【甲戌側批:所謂「遲則有變」,往往世人因不經之談誤卻大事。】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薛家,被我們知道了,去找拿賣主,奪取丫頭。無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, 脅仗勢,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。凶身主僕已皆逃走,無影無蹤,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。小人告了一年的狀,竟無人作主。望大老爺拘拿兇犯,剪惡除凶,以救孤寡,死者感戴天地之恩不盡!」
雨村聽了大怒道:「豈有這樣放屁的事!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,再拿不來的?」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,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,一面再動海捕文書。正要發簽時,只見案邊立的一個門子,使眼色兒不令他發簽。雨村心下甚為疑怪,【甲戌側批:原可疑怪,余亦疑怪。】只得停了手。即時退堂,至密室,侍從皆退去,只留門子服侍。這門子忙上來請安,笑問:「老爺一向加官進祿,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?」【甲戌側批:語氣傲慢,怪甚!】雨村道:「卻十分面善得緊,只是一時想不起來。」那門子笑道:「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,把出身之地竟忘了,【甲戌側批:剎心語。自招其禍,亦因誇能恃才也。】不記當年葫蘆廟裡之事?」雨村聽了,如雷震一驚,【甲戌側批:余亦一驚,但不知門子何知,尤為怪甚。】方想起往事。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小沙彌,因被火之後,無處安身,欲投別廟去修行,又耐不得清涼景況,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,【甲戌側批:新鮮字眼。】遂趁年紀蓄了發,充了門子。【甲戌側批:一路奇奇怪怪,調侃世人,總在人意臆之外。】雨村那裡料得是他,便忙攜手笑道:「原來是故人。」【甲戌側批:妙稱!全是假態。】又讓坐了好談。【甲戌側批:假極!】這門子不敢坐。雨村笑道:「貧賤之交不可忘,【甲戌側批:全是姦險小人態度,活現活跳。】你我故人也,二則此系私室,既欲長談,豈有不坐之理?」這門子聽說,方告了座,斜簽著坐了。
雨村因問方纔何故有不令發簽之意。這門子道:「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,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『護官符』【甲戌側批:可對「聚寶盆」,一笑。三字從來未見,奇之至!】來不成?」雨村忙問:「何為『護官符』?【甲戌側批:余亦欲問。】我竟不知。」門子道:「這還了得!連這個不知,怎能作得長遠!【甲戌側批:罵得爽快!】如今凡作地方官者,皆有一個私單,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,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,各省皆然,倘若不知,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,不但官爵,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!【甲戌側批:可憐可嘆,可恨可氣,變作一把眼淚也。】所以綽號叫作『護官符』。【甲戌側批:奇甚趣甚,如何想來?】方纔所說的這薛家,老爺如何惹他!他這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,皆因都礙著情分面上,所以如此。」一面說,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『護官符』來,遞與雨村,看時,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。其口碑排寫得明白,下麵所註的皆是自始祖官爵並房次。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,【甲戌側批:忙中閑筆用得好。】今據石上所抄云:
賈不假,白玉為堂金作馬。寧國、榮國二公之後,共二十房分,除寧、榮親派八房在都外,現原籍住者十二房。
阿房宮,三百里,住不下金陵一個史。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,房分共十八。都中現住者十房,原籍現居八房。
豐年好大雪【甲夾批:隱「薛」字。】,珍珠如土金如鐵。紫薇舍人薛公之後,現領內府帑銀行商,共八房分。
東海缺少白玉床,龍王來請金陵王。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,共十二房。都中二房,餘皆在籍。
雨村猶未看完,【甲戌眉批:妙極!若只有此四家,則死板不活,若再有兩家,又覺累贅,故如此斷法。】忽聽傳點,人報:「王老爺來拜。」雨村聽說,忙具衣冠出去迎接。【甲戌側批:橫雲斷嶺法,是板定大章法。】有頓飯工夫,方回來細問。這門子道:「這四家皆連絡有親,一損皆損,一榮皆榮,扶持遮飾,俱有照應的。【甲戌側批:早為下半部伏根。】今告打死人之薛,就系豐年大雪之『雪』也。也不單靠這三家,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,本亦不少。老爺如今拿誰去?」雨村聽如此說,便笑問門子道:「如你這樣說來,卻怎麼了結此案?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?」
門子笑道:「不瞞老爺說,不但這兇犯的方向我知道,一併這拐賣之人【甲戌側批:斯何人也。】我也知道,死鬼買主也深知道。待我細說與老爺聽:這個被打之死鬼,乃是本地一個小鄉紳之子,名喚馮淵,【甲戌側批:真真是冤孽相逢。】自幼父母早亡,又無兄弟,只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過日子。長到十八九歲上,酷愛男風,最厭女子。【甲戌側批:最厭女子,仍為女子喪生,是何等大筆!不是寫馮淵,正是寫英蓮。】這也是前生冤孽,可巧【甲戌側批:善善惡惡,多從可巧而來,可畏可怕。】遇見這拐子賣丫頭,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,立意買來作妾,立誓再不交結男子,【甲戌側批:諺云:「人若改常,非病即亡。」信有之乎?】也不再娶第二個了,【甲戌側批:虛寫一個情種。】所以三日後方過門。誰曉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,他意欲捲了兩家的銀子,再逃往他省。誰知又不曾走脫,兩家拿住,打了個臭死,都不肯收銀,只要領人。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,便喝著手下人一打,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,抬回家去三日死了。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,頭起身兩日前,就偶然遇見這丫頭,意欲買了就進京的,誰知鬧出這事來。既打了馮公子,奪了丫頭,他便沒事人一般,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。他這裡自有兄弟奴僕在此料理,也並非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。【甲戌側批:妙極!人命視為些些小事,總是刻畫阿呆耳。】這且別說,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?」【甲戌側批:問得又怪。】雨村笑道:「我如何得知?」門子冷笑道:「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!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小姐,名喚英蓮的。」【甲戌側批:至此一醒。】雨村罕然道:「原來就是他!聞得養至五歲被人拐去,卻如今才來賣呢?」
門子道:「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,養在一個僻靜之處,到十一二歲,度其容貌,帶至他鄉轉賣。當日這英蓮,我們天天哄他頑耍,雖隔了七八年,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,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,然大概相貌,自是不改,熟人易認。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痣,從胎裡帶來的,【甲戌側批:寶釵之熱,黛玉之怯,悉從胎中帶來。今英蓮有痣,其人可知矣。】所以我卻認得。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,那日拐子不在家,我也曾問他。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,【甲戌側批:可憐!】萬不敢說,只說拐子系他親爹,因無錢償債,故賣他。我又哄之再四,他又哭了,只說:『我不記得小時之事!』這可無疑了。那日馮公子相看了,兌了銀子,拐子醉了,他自嘆道:『我今日罪孽可滿了!』後又聽見馮公子令三日之後過門,他又轉有憂愁之態。我又不忍其形景,等拐子出去,又命內人去解釋他:『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,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。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,家裡頗過得,素習又最厭惡堂客,今竟破價買你,後事不言可知。只耐得三兩日,何必憂悶!』他聽如此說,方纔略解憂悶,自為從此得所。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,【甲戌側批:可憐真可憐!一篇《薄命賦》,特出英蓮。】第二日,他偏又賣與薛家。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,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『呆霸王』,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,而且使錢如土,【甲戌側批:世路難行錢作馬。】遂打了個落花流水,生拖死拽,把個英蓮拖去,如今也不知死活。【甲戌側批:為英蓮留後步。】這馮公子空喜一場,一念未遂,反花了錢,送了命,豈不可嘆!」【甲戌眉批:又一首《薄命嘆》。英、馮二人一段小悲歡幻境從葫蘆僧口中補出,省卻閑文之法也。所謂「美中不足,好事多魔」,先用馮淵作一開路之人。】
雨村聽了,亦嘆道:「這也是他們的 跽遭遇,亦非偶然。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準了這英蓮?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,才得了個頭路,且又是個多情的,若能聚合了,倒是件美事,偏又生出這段事來。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,想其為人,自然姬妾眾多,淫佚無度,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者。這正是夢幻情緣,恰遇一對薄命兒女。【甲戌眉批:使雨村一評,方補足上半回之題目。所謂此書有繁處愈繁,省中愈省;又有不怕繁中繁,只有繁中虛;不畏省中省,只要省中實。此則省中實也。】且不要議論他,只目今這官司,如何剖斷才好?」門子笑道:「老爺當年何其明決,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!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,亦系賈府王府之力,此薛蟠即賈府之親,老爺何不順水行舟,作個整人情,將此案了結,日後也好去見賈府王府。」雨村道:「你說的何嘗不是。【甲戌側批:可發一長嘆。這一句已見姦雄,全是假。】但事關人命,蒙皇上隆恩,起複委用,【甲戌側批:姦雄。】實是重生再造,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,【甲戌側批:姦雄。】豈可因私而廢法?【甲戌側批:姦雄。】是我實不能忍為者。」【甲戌側批:全是假。】門子聽了,冷笑道:「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,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。豈不聞古人有云『大丈夫相時而動』,又曰『趨吉避凶者為君子』。【甲戌側批:近時錯會書意者多多如此。】依老爺這一說,不但不能報效朝廷,亦且自身不保,還要三思為妥。」
雨村低了半日頭,【甲戌側批:姦雄欺人。】方說道:「依你怎麼樣?」門子道:「小人已想了一個極好的主意在此:老爺明日坐堂,只管虛張聲勢,動文書發簽拿人。原凶自然是拿不來的,原告固是定要將薛家族中及奴僕人等拿幾個來拷問。小的在暗中調停,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,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,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,堂上設下乩壇,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。老爺就說:『乩仙批了,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,今狹路既遇,原應了結。薛蟠今已得了無名之症,【甲戌側批:「無名之症」卻是病之名,而反曰「無」,妙極!】被馮魂追索已死。其禍皆因拐子某人而起,拐之人原系某鄉某姓人氏,按法處治,餘不略及』等語。小人暗中囑託拐子,令其實招。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,餘者自然也都不虛了。薛家有的是錢,老爺斷一千也可,五百也可,與馮家作燒埋之費。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,不過為的是錢,見有了這個銀子,想來也就無話了。老爺細想此計如何?」雨村笑道:「不妥,不妥。【甲戌側批:姦雄欺人。】等我再 斟酌斟酌,或可壓服口聲。」二人計議,天色已晚,別無話說。
至次日坐堂,勾取一應有名人犯,雨村詳加審問,果見馮家人口稀疏,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,【甲戌側批:因此三四語收住,極妙!此則重重寫來,輕輕抹去也。】薛家仗勢倚情,偏不相讓,故致顛倒未決。雨村便徇情枉法,胡亂判斷了此案。【甲戌側批:實註一筆,更好。不過是如此等事,又何用細寫。可謂此書不敢干涉廊廟者,即此等處也,莫謂寫之不到。蓋作者立意寫閨閣尚不暇,何能又及此等哉!】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,也就無甚話說了。【甲戌眉批:蓋寶釵一家不得不細寫者。若另起頭緒,則文字死板,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,且又帶敘出英蓮一向之行蹤,並以後之歸結,是以故意戲用「葫蘆僧亂判」等字樣,撰成半回,略一解頤,略一嘆世,蓋非有意譏刺仕途,實亦出人之閑文耳。甲戌眉批:又註馮家一筆,更妥。可見馮家正不為人命,實賴此獲利耳。故用「亂判」二字為題,雖曰不涉世事,或亦有微詞耳。但其意實欲出寶釵,不得不做此穿插,故雲此等皆非《石頭記》之正文。】雨村斷了此案,急忙作書信二封,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,【甲戌側批:隨筆帶出王家。】不過說「令甥之事已完,不必過慮」等語。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,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,因此心中大不樂業。【甲戌側批:瞧他寫雨村如此,可知雨村終不是大英雄。】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,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。【甲戌側批:至此了結葫蘆廟文字。又伏下千里伏線。起用「葫蘆」字樣,收用「葫蘆」字樣,蓋雲一部書皆系葫蘆提之意也,此亦系寓意處。】
當下言不著雨村。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,【甲戌側批:本是立意寫此,卻不肯特起頭緒,故意設出「亂判」一段戲文,其中穿插,至此卻淡淡寫來。】亦系金陵人氏,本是書香繼世之家。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,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,未免溺愛縱容,遂至老大無成,且家中有百萬之富,現領著內帑錢糧,採辦雜料。這薛公子學名薛蟠,表字文龍,五歲上就性情奢侈,言語傲慢。雖也上過學,不過略識幾字,【甲戌側批:這句加於老兄,卻是實寫。】終日惟有鬥雞走馬,遊山玩水而已。雖是皇商,一應經濟世事,全然不知,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,戶部掛虛名,支領錢糧,其餘事體,自有伙計老家人等措辦。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,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,是一母所生的姊妹,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,只有薛蟠一子。還有一女,比薛蟠小兩歲,乳名寶釵,生得肌骨瑩潤,舉止嫻雅。【甲戌側批:寫寶釵只如此,更妙!】當日有他父親在日,酷愛此女,令其讀書識字,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。【甲戌側批:又只如此寫來,更妙!】自父親死後,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,他便不以書字為事,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,好為母親分憂解勞。近因今上崇詩尚禮,徵採才能,降不世出之隆恩,除聘選妃嬪外,凡仕宦名家之女,皆親名達部,以備選為公主、郡主入學陪侍,充為才人、贊善之職。【甲戌側批:一段稱功頌德,千古小說中所無。】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後,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,總管、伙計人等,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,便趁時拐騙起來,京都中幾處生意,漸亦消耗。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,正思一游,便趁此機會,一為送妹待選,二為望親,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帳,再計新支,——實則為游覽上國風光之意。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,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,正擇日一定起身,不想偏遇見了拐子重賣英蓮。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,【甲戌側批:阿呆兄亦知不俗,英蓮人品可知矣。】立意買他,又遇馮家來奪人,因恃強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。他便將家中事務一一的囑託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,他便帶了母妹竟自起身長行去了。人命官司一事,他竟視為兒戲,自為花上幾個臭錢,沒有不了的。【甲戌側批:是極!人謂薛蟠為呆,余則謂是大徹悟。】
在路不記其日。【甲戌側批:更妙!必雲程限則又有落套,豈暇又記路程單哉?】那日已將入都時,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,奉旨出都查邊。薛蟠心中暗喜道:「我正愁進京去有個嫡親的母舅管轄著,不能任意揮霍揮霍,偏如今又升出去了,可知天從人願。」【甲戌側批:寫盡五陵心意。】因和母親商議道:「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,只是這十來年沒人進京居住,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與人,須得先著幾個人去打掃收拾才好。」他母親道:「何必如此招搖!咱們這一進京,原該先拜望親友,或是在你舅舅家,【甲戌側批:陪筆。】或是你姨爹家。【甲戌側批:正筆。】他兩家的房舍極是便宜的,咱們先能著住下,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,豈不消停些。」薛蟠道:「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,家裡自然忙亂起身。咱們這工夫一窩一拖的奔了去,豈不沒眼色。」他母親道:「你舅舅家雖升了去,還有你姨爹家。況這幾年來,你舅舅、姨娘兩處,每每帶信捎書,接咱們來。如今既來了,你舅舅雖忙著起身,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。咱們且忙忙收拾房屋,豈不使人見怪?【甲戌側批:閑語中補出許多前文,此畫家之雲罩峰尖法也。】你的意思我卻知道,【甲戌側批:知子莫如父。】守著舅舅、姨爹住著,未免拘緊了你,不如你各自住著,好任意施為。【甲戌側批:寡母孤兒一段,寫得畢肖畢真。】你既如此,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。我和你姨娘,姊妹們別了這幾年,卻要廝守幾日,我帶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,【甲戌側批:薛母亦善訓子。】你道好不好?」薛蟠見母親如此說,情知扭不過的,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榮國府來。
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,虧賈雨村維持了結,才放了心。又見哥哥升了邊缺,正愁又少了娘家的親戚來往,【甲戌側批:大家尚義,人情大都是也。】略加寂寞。過了幾日,忽家人傳報:「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,合家進京,正在門外下車。」喜的王夫人忙帶了女媳人等,接出大廳,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。姊妹們暮年相會,自不必說悲喜交集,泣笑敘闊一番。忙又引了拜見賈母,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,合傢俱廝見過,忙又治席接風。
薛蟠已拜見過賈政,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,賈珍等。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:「姨太太已有了春秋,外甥年輕不知世路,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。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【甲戌側批:好香色。】一所十來間房,白空閑著,打掃了,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。」【甲戌眉批:用政老一段,不但王夫人得體,且薛母亦免靠親之嫌。】王夫人未及留,賈母也就遣人來說「請姨太太就在這裡住下,大家親密些」等語。【甲戌側批:老太君口氣得情。偏不寫王夫人留,方不死板。】薛姨媽正要同居一處,方可拘緊些兒子,若另住在外,又恐他縱性惹禍,遂忙道謝應允。又私與王夫人說明:「一應日費供給一概免卻,【甲戌側批:作者題清,猶恐看官誤認今之靠親投友者一例。】方是處常之法。」王夫人知他家不難於此,遂亦從其願。從此後,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。
原來這梨香院即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,小小巧巧,約有十餘間房屋,前廳後舍俱全。另有一門通街,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。西南有一角門,通一夾道,出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邊了。每日或飯後,或晚間,薛姨媽便過來,或與賈母閑談,或與王夫人相敘。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,【甲戌眉批:金玉初見,卻如此寫,虛虛實實,總不相犯。】或看書下棋,或作針黹,倒也十分樂業。【甲戌側批:這一句襯出後文黛玉之不能樂業,細甚妙甚!】只是薛蟠起初之心,原不欲在賈宅居住者,但恐姨父管約拘禁,料必不自在的,無奈母親執意在此,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,只得暫且住下,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己的房屋,再移居過去的。【甲戌側批:交代結構,曲曲折折,筆墨盡矣。】誰知自從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,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,俱已認熟了一半,凡是那些紈絝氣習者,莫不喜與他來往,今日會酒,明日觀花,甚至聚賭嫖娼,漸漸無所不至,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。【甲戌側批:雖說為紈絝設鑒,其意原只罪賈宅,故用此等句法寫來。此等人家豈必欺霸方始成名耶?總因子弟不肖,招接匪人,一朝生事則百計營求,父為子隱,群小迎合,雖暫時不罹禍,而從此放膽,必破家滅族不已,哀哉!】雖然賈政訓子有方,治家有法,【甲戌側批:八字特洗出政老來,又是作者隱意。】一則族大人多,照管不到這些,二則現任族長乃是賈珍,彼乃寧府長孫,又現襲職,凡族中事,自有他掌管,三則公私冗雜,且素性瀟灑,不以俗務為要,每公暇之時,不過看書著棋而已,餘事多不介意。況且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,又有街門另開,任意可以出入,所以這些子弟們竟可以放意暢懷的,因此,薛蟠遂將移居之念,漸漸打滅了。
【夢:正是:】
【漸入鮑魚肆,反惡芝蘭香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