艷異編正集/卷二十九
卷二十九
妓女部四
霍小玉傳
大曆中,隴西李生名益,年二十,以進士擢第。其明年,拔萃,俟試於天官。夏六
月,至長安,舍於新昌里,生門族清華,少有才思,麗詞佳句,時謂無雙;先達丈人,翕然推服,
每自矜風調,思得佳偶,博求名妓,久而未諧。
長安有媒鮑十一娘者,故薛駙馬家青衣也。折券從良,十餘年矣。性便辟,巧言語,豪家戚里,
無不經過,追風挾策,推力渠帥。常受生誠托厚賂,意頗德之。經數月,生方閒居舍之南亭。申未
間,忽聞叩門甚急,雲是鮑十一娘至。攝衣從之,迎問曰:「鮑卿今日何故忽然而來?」鮑笑曰:
「蘇姑子作好夢也未?有一仙人,在下界,不邀財貨,但慕風流。如此色目,共十郎相當矣。」生
聞之驚躍,神飛體輕,引鮑手且拜且謝曰:「一生作奴,死亦不憚。」因問其名居。鮑具說曰:「
故霍王小女,字小玉,王甚愛之。母曰淨持。淨持,即王之寵婢也。王之初薨,諸弟兄以其出自賤
庶,不甚收錄。因分與資財,遣居於外,易姓為鄭氏,人亦不知其王女,姿質艷,一生未見,高
情逸態,事事過人,音樂詩書,無不通解。昨遣某求一好兒郎格調相稱者。某具說十郎。他亦知有
李十郎名字,非常歡愜。住在勝業坊古寺曲,甫上車門宅是也。已與她作期約。明日午時,但至曲
頭覓桂子,即得矣。」鮑既去,生便備行計。遂令家童秋鴻,於從兄京兆參軍尚公處假青驪駒黃金
勒。其夕,生浣衣沐浴,修飾容儀,喜躍交並,通夕不寐。遲明,巾幘,引鏡自照,惟恐不諧也。
徘徊之間,至於亭午。遂命駕疾驅,直抵勝業。
至約之所,果見青衣立候,迎問曰:「莫是李十郎否?」即下馬,令牽人屋底,急急鎖門。見
鮑果從內出來,遙笑曰:「何等兒郎,造次入此?」生調誚未畢,引人中門。庭間有四櫻桃樹;西
北懸一鸚鵡籠,見生人來,鳥語曰:「李郎人來,急下簾者!」生本性雅淡,心猶疑懼,忽見鳥語,
愕然不敢進。逡巡,鮑引淨持下階相迎,延人對坐。年可四十餘,綽約多姿,談笑甚媚。因謂生曰:
「素聞十郎才調風流,今又見容儀雅秀,名下固無虛士。某有一女子,雖拙教訓,顏色不至醜陋,
得配君子,頗為相宜。頻見鮑十一娘說意旨,今亦便令永奉箕帚。」生謝曰:「鄙拙庸愚,不意顧
盼,倘垂錄采,生死為榮。」遂命酒饌,即令小玉自堂東閣子中出來。生即拜迎。但覺一室之中,
若瓊林玉樹,互相照耀,轉盼精彩射人。既而延坐母側。母謂曰:「汝嘗愛念『開簾風動竹,疑是
故人來。』即此十郎詩也。爾終日吟想,何如一見。」玉乃低鬟微笑,細語曰:「見面不如聞名。
才子豈能元貌?」生蘧起速拜曰:「小娘子愛才,鄙夫重貌。兩好相映,才貌相兼。」母女相顧而
笑。遂舉酒數巡,生起,請玉歌唱。初不肯,母固強之。發聲清亮,回度精奇。酒闌,及瞑,鮑引
生就西院悉息。閒庭邃宇,簾幕甚華。鮑令侍兒桂子、浣沙與生脫靴解帶。須臾,玉至,言敘溫和,
辭氣婉媚。解羅衣之際,態有餘妍,低幃昵枕,極其歡愛,生自以為巫山洛浦不過也。中宵之夜,
玉忽流涕謂生曰:「妾本娼家,自知非匹。今以色愛,托其仁賢。但慮一旦色衰,恩移情替,使女
蘿無托,秋扇見捐。極歡之際,不覺悲生。」生聞之,不勝感嘆。乃引臂替枕,徐謂玉曰:「平生
志願,今日獲從,粉骨碎身,誓不相舍。夫人何發此言!請以素縑,著之盟約。」玉因收淚,命侍
兒櫻桃褰幄執燭,授生筆硯。玉管弦之暇,雅好詩書,筐箱筆硯,皆王家之舊物,遂取繡羹,出越
姬烏絲闌素段三尺以授生。生素多才思,媛筆成章,引喻山河,指誠日明,句句懇切,聞之動人。
誓畢,命藏於寶篋之內。自爾婉孌相得,若翡翠之在雲路也。如此二歲,日夜相從。
其後年春,生以書判拔萃登科,授鄭縣主簿。至四月,將之官,便拜慶於東洛。長安親戚,多
就筵餞。時春物尚余,夏景初麗,酒闌賓散,離思索懷。玉謂生曰:「以君才地名聲,人多景慕,
願結婚媾者,固亦眾矣。況堂有嚴親,室無冢婦,君之此去,必就佳姻。盟約之育,徒虛語耳。然
妾有短願,欲輒指陳,永委君心,復能聽否?」生驚怪曰:「有何罪過,忽發此辭?試說所言,必
當敬奉。」玉曰:「妾年始十八,君才二十有二,迨君壯室之秋,猶有六歲。一生歡愛,幸畢此期。
然後妙選高門,以求秦晉,亦未為晚。妾便捨棄人事,剪髮披緇,夙昔之願,於此足矣。」生且愧
且感,不覺涕流,因謂玉曰:「皎日之誓,死生以之,與卿偕老,猶恐未愜素志,豈敢輒有二三。
固請不疑,但端居相待。至八月,必當卻到華州,尋使奉迎,相見非遠。」更數日,生遂訣別東去。
到任旬日,求假往東都覲親。至家旬日,大夫人已與商量,表妹盧氏,言約已定。大夫人素嚴
毅,生逡巡不敢辭讓,遂就禮謝,便有近期。盧亦甲族也,嫁女於他門,聘財必以百萬為約,不滿
此數,義在不行。生家素貧,事須求貸,便托假故,遠投親故,歷涉江淮,自秋及夏。生自以孤負
盟約,大愆回期,寂不知聞,欲斷其望。遙托親故,不遣漏言。玉自生逾期,數訪音信。虛詞詭說,
日日不同。博求師巫,遍詢卜筮,懷憂抱恨,周歲有餘,贏臥空閨,遂成沉疾。雖生之書題竟絕,
而玉之想望不移,賂遺親故,使通消息。尋求既切,資用屢空,往往私令侍婢潛賣篋中服玩之物,
多托於西市寄附鋪侯景先家貨賣。曾令侍婢浣沙將紫玉釵一隻,詣景先家貨之夕路逢內作老玉工,
見浣沙所執,前來認之曰:「此釵,吾所作也。昔歲霍王小女將欲上鬟,令我作此,酬以萬錢。我
嘗不忘。汝是何人,從何而得?」浣沙曰:「我小娘子,即霍王女也,家事破散,失身於人。夫婿
昨向東都,更無消息。悒悒成疾,今將二年。令我賣此,賂遺於人,使求音信。」玉工悽然下泣曰:
「貴人男女,失機落節,一至於此。我殘年向盡,見此盛衰,不勝傷感。」遂引至延先公主宅,具
言前事,公主亦為之悲嘆良久,給錢十二萬焉。時生所定盧氏女在長安,生即畢於聘財,還歸鄭縣。
其年臘月,又請假入城就請。潛卜靜居,不令人通。有明經崔允明者,生之重表弟也。性甚長厚,
昔歲常與生同飲於鄭氏之室,杯盤笑語,曾不相問。每得生信,必誠告於玉。玉常以薪芻衣服,資
給於崔。崔頗感之。生既至,崔且以誠告玉。玉恨嘆曰:「天下寧有是事乎!」遍托親朋,多方召
致。生自以愆期負約,又知玉疾候沉綿,慚恥忍割,終不肯往。晨出暮歸,欲以迴避。玉日夜涕泣,
都忘寢食,期一相見,竟無因由。冤憤益深,委頓床枕。自是長安中稍有知者。風流之士,共感玉
之多情;豪俠之倫,皆怒益之薄行。
時已三月,人多春遊。益與同輩五六人詣崇敬寺玩牡丹花,步於西廊,遞吟詩句。有京兆韋夏
卿者,生之密友,時亦同行。謂生曰:「風光甚麗,草木榮華。傷哉鄭君,銜冤空室!足下終能棄
置,實是忍人。丈夫之心,不宜如此。足下宜為思之。!」嘆讓之際,忽有一豪士,衣輕黃紅衫,
挾朱彈,風神俊美,衣服輕華,惟見一剪頭胡雛從後,潛行而聽之。俄而前揖益曰:「公非李十郎
者乎?某族本山東,姻連外戚。雖乏文藻,心嘗樂賢。仰公聲華,常思靚止,今日幸會,得睹清揚。
某之敝居,去此不遠,亦有聲樂,足以娛情。妖姬八九人,駿馬十數匹,惟公所欲。但願一過。」
生之儕輩,共聆斯語,更相嘆美。因與豪士策馬同行;疾轉數坊,遂至勝業。生以近鄭之所止,意
不欲過,便託事故,欲回馬首。豪士曰:「敝居咫尺,忍相棄乎?」乃挽挾其馬,牽引而行,遷延
之間,已及鄭曲。生精神恍惚,鞭馬欲回。豪士遽命奴僕數人,抱持而進。疾進推入車門,便令鎖
卻,報云:「李十郎來也!」一家驚喜,聲聞於外。先此一夕,玉夢黃衫丈夫抱生來,至席,使玉
脫鞋。驚寤而告母。因自解曰:「鞋者,諧也。夫婦再合。脫者,解也。既合而解,亦當永訣。由
此征之,必遂相見,相見之後,當死矣。」凌晨,請母妝梳。母以其久病,心意惑亂,不甚信之。
黽勉之間,強為妝梳。妝梳才畢,而生果至。玉沉綿日久,轉側須人。忽聞生來,然自起,更衣而
出,恍若有神。遂與生相見,含怒凝視,不復有言。羸質嬌姿,如不勝致,時復掩袂,返顧李生。
感物傷人,坐皆欷。頃之,有酒餚數十盤,自外而來。一座驚視,遽問其故,悉皆豪士之所致也。
因遂陳設,相就而坐。玉乃側身轉面,睨視生良久,遂舉杯灑於地曰:「我為女子,薄命如斯。君
是丈夫,負心若此。韶顏稚齒,飲恨而終。慈母在堂,不能供養。綺羅弦管,從此永休。銜痛黃泉,
皆君所致。李君,李君,今當永訣!我死之後,必為厲鬼,使君妻妾,終日不安!」乃引左手握生
臂,擲杯於地,長慟號哭數聲而絕。母乃舉屍,置於生懷,令喚之,遂不復蘇矣。生為之縞素,旦
夕哭泣甚哀。將葬之夕,生忽見玉穗帷之中,容貌妍麗,宛若平生。着舊石榴裙,紫襠,紅綠被子,
斜身倚帷,手引繡帶,顧謂生曰:「愧君相送,尚有餘情,幽冥之中,能不感嘆。」言畢,遂不復
見。明日,葬於長安御宿原。生至墓所,盡哀而返。
後月余,就札於盧氏。傷情感物,鬱鬱不樂。夏五月,與盧氏偕行,歸於鄭縣。至縣旬日,生
方與盧氏寢,忽帳外叱叱之聲。生驚視之,則見一男子,年三十餘,姿狀溫美,藏身映幔,連招盧
氏。生遑遽走起,繞幔數匝,倏然不見。生自此心懷疑惡,猜忌萬端,夫妻之間,無聊生矣。或有
親情,曲相勸喻,生意稍解。後旬日,生復自外歸,盧氏方鼓琴於床,忽見自門拋一斑犀細花盒子,
方圓一寸余,里有輕綃作同心結,墜於盧氏懷中。生開視之,見相思子二,叩頭蟲一,發殺觜一,
驢駒媚少許。生當時憤怒叫吼,聲如豺虎,引琴撞擊其妻,潔令實告。盧氏亦終不自明,爾後往往
暴加捶楚,備諸毒虐,竟訟於公庭而遣之。盧氏既出,生或侍婢騰妾之屬,暫同枕席,便加妒忌。
或有因而殺之者。生嘗遊廣陵,得名姬曰營十一娘者,容態潤媚,生甚悅之。每相對坐,嘗謂營曰:
「我嘗於某處得某姬,犯某事,我以某法殺之。」日日陳說,欲令懼己,以肅清閨門;出則以所解
覆營於床,周口封署,歸必詳視,然後乃開。又畜一短劍,甚利,顧謂侍婢曰:「此信州葛溪鐵,
惟斷作罪過頭!」 大凡生所見婦人,輒加猜忌,至於三娶,率皆如初焉。
李娃傳 國夫人李娃,長安之娼女也。節行瑰奇,有足稱者,故監察御史白行簡為傳述。 天寶中,有常州刺史榮陽公者,畧其名氏,不書。時望甚崇,家道甚殷。知命之年,有一子, 始弱冠矣,雋朗有詞藻,迥然不群,深為時輩推服。其父愛而器之,曰:「此吾家千里駒也。」應 鄉試秀才舉,將行,乃盛其服玩車馬之飾,計其京師薪儲之費,謂之曰:「吾觀爾之才,當一戰而 霸。今備二載之用,且豐爾之給,將為其志也。」生亦自負,視一第如指掌。 自毗陵發,月余抵長安,居於布政里。嘗遊東市還,自平康東門入,將訪友於西南。至鳴珂曲, 見一宅,門庭不甚廣,而室字嚴邃,闔一扉,有娃方憑一雙鬟青衣而立,妖姿嬌妙,絕代未有,生 忽見之,不覺停驂久之,徘徊不能去。乃詐墜鞭於地,候其從者,敕取之。累眄於娃,娃回眸凝睇, 情甚相慕。竟不敢措辭而去。 生自爾意若有失,乃密征其友遊長安之熟者,以訊之。友曰:「此狎邪女李氏宅也。」曰:「 娃可求乎?」對曰:「李氏頗贍。前與之通者,多貴戚豪族,所得甚廣。非累百萬,不能動其志也 。」生曰:「苟患其不諧,雖百萬,何惜!」 他日,乃潔其衣服,盛賓從而往。叩其門,俄有侍兒啟扃。生曰:「此誰之第耶?」侍兒不答, 馳走大呼曰:「前時遺策郎也!」娃大悅曰:「爾姑止之。吾當整妝易服而出。」生聞之私喜。乃 引至蕭牆間,見一姥垂白上僂,即娃母也。生跪拜前致詞曰:「聞茲地有隙院,願稅以居,信乎? 」姥曰:「懼其淺陋湫隘,不足以辱長者所處,安敢言值耶?」延生於遲賓之館,館字甚麗。與生 偶坐,因曰:「某有女嬌小,技藝薄劣,欣見賓客,願將見之。」乃命娃出。明眸皓腕,舉步艷異。 生這驚起,莫敢仰視。與之拜迎,敘寒懊,觸類妍媚,目所未睹。復坐,烹茶斟酒。器用甚潔。久 之,日暮,鼓聲四動。姥訪其居遠近。鼓已發矣。生給之曰:「在延平門外數里。」冀其遠而見留 也。姥曰:「當速歸,無犯禁。」生曰:「幸接歡笑,不知日之雲夕。道里遼闊,城內又元親戚, 將若之何?」娃曰:「不見責僻陋,方將居之,宿何害焉。」生數目姥。姥曰:「唯唯。」生乃召 其家童,持雙縑,請以備一宵之饌。娃笑而止之曰:「賓主之儀,且不然也。今夕之費,願以貧簍 之家,隨其粗糲以進之。其餘以俟他辰。」固辭,終不許。俄徙坐於西堂,帷簾榻,煥然奪目;妝 奩衾枕,亦皆侈麗。乃張燭進饌,品味甚盛。徹饌,姥起。生娃談話方切,而詼諧調笑,無所不至。 生曰:「前偶過卿門,遇卿適在屏間。厥後心常勤念,雖寢與食,未嘗或舍。」娃曰:「我心亦如 之。」生曰:「今之來,非直求居而已,願償平生之志。但未知命也若何?」言未終,姥至,訪其 故,具以告。姥笑曰:「男女之際,大欲存焉。情苟相得,雖父母之命,不能止也。女子固陋,易 足以薦君子之枕席?」生遽下階,拜而謝焉,曰:「願以己為廝養。」姥遂目之為郎,飲酣而散。 及旦,盡徒其囊橐,因家於李之第。自是生屏跡戢身,不復與親知相聞。日會其娼優儕類,嬉戲遊 宴,囊中盡空,乃鬻駿乘,及其家童。歲余,資財仆馬蕩盡。邇來姥意漸怠,娃情彌篤。 他日,娃謂生曰:「與郎相知一年,尚無孕嗣。常聞竹林神者,報應如響,將致薦酹求之,可 乎?」生不之悟,大喜。乃質衣於肆,以備牢醴,與娃同謁祠字而禱祝焉,信宿而返。策驢而後, 至里北門,娃謂生曰:「此東轉小曲中,某之姨宅也。將憩而覲之,可乎?」生如其言,前行不逾 百步,果見一車門,窺其際,甚弘做,其青衣自車後止之曰:「至矣。」生下,適有一人出訪曰: 「誰也?」曰:「李娃也。」乃人告,俄有一嫗至,年可四十餘,與之將迎,曰:「吾甥來否?」 娃下車,嫗逆訪之,曰:「何久疏絕?」相視而笑。娃引生拜之。既見,遂偕入西戟門偏院,中有 山亭,竹樹蔥青,池榭幽絕。生謂娃曰:「此姨之私第耶?」笑而不答,以他語對。俄獻茶果,甚 珍奇。食頃,有一人控大宛,汗流馳至,曰:「姥遇暴疾頗甚,殆不識人。宜速歸。」娃謂姨曰: 「方寸亂矣。某騎而前去,當令返乘,便與郎偕來。」生擬隨之。其姨與侍兒偶語,以手揮之,令 生止於戶外,曰:「姥且歿矣。當與某議喪事,以濟其急。奈何遽相隨而去?」乃止,共計其凶儀 齋祭之用。日晚,乘不至。姨言曰:「無復命,何也?郎驟往覘之,某當繼至。」生遽往,至舊宅, 門扃鑰甚密,以泥緘之、生大駭,詰其鄰人。鄰人曰:「李本稅此而居,約已周矣,第主自收。姥 徙居,而且再宿矣。」征:「徙何處?」曰:「不詳其所。」生將馳赴宣陽,以潔其姨,日已晚矣, 計程不能達。乃弛其裝服,質撰而食,賃榻而寢。生意怒方甚,自昏達旦,目不交睫。質明,乃策 賽而去。既至,連叩其扉,食頃無人應。生大呼數四,有宦者徐出。生遽訪之曰:「姨氏在乎?」 曰:「無之。」生曰:「昨暮在此,何故匿之?」訪其誰氏之第。曰:「此崔尚書宅。昨有一人稅 此院,雲遲中表之遠至者。未暮去矣。」生惶惑發狂,罔知所措,因返訪布政舊邸。 邸主哀而進膳。生怨懣,絕食三日,遘疾甚篤,旬余愈甚。邸主懼其不起,徙之於凶肆中。綿 綴移時,合肆之人共傷嘆而互飼之。後稍愈,杖而能起。由是凶肆多日假之,令執帷,獲其直以自 給。累月,漸復壯,每聽其哀歌,自嘆不及逝者,輒嗚咽流涕,不能自止。歸則效之。生,聰敏者 也。元何,曲盡其妙,雖長安元有倫比。初,二肆之兇器者,互爭勝負。其東肆,車輿皆奇麗,殆 不敵,惟哀輓劣焉。其東肆長知生絕妙,乃醵錢二萬索顧焉。其黨耆舊,共較其所能者,陰教生新 聲,而相贊和。累旬,人莫知之。其二肆長相謂曰:「我欲各閱所之器於天門街,以較優劣。其不 勝者罰值五萬,以備酒饌之用,可乎?」二肆許諾。乃要立符契,署以保證,然後閱之。士女大和 會,聚至數萬。於是里肯告於賊曹,賊曹聞於京尹。四方之士,盡赴趨焉,巷無居人。自旦閱之, 乃亭午,歷抵輿輦威儀之具,西肆皆不勝,師有慚色。乃置層榻於南隅,有長髯者擁鐸而進,翊衛 數人。於是奮髯揚眉,振腕頓顙而登,乃歌《白馬》之詞。恃其夙勝,顧盼左右,旁若無人。齊聲 讚揚之,自以為獨步一時,不可得而屈也。有頃,東肆長於北隅上設連榻,有烏中少年,左右五六 人,秉而至,即生也。整其衣服,俯仰甚徐,申喉發調,容若不勝。乃歌《薤露》之章,舉聲清越, 響振林木,曲度未終,聞者欷掩泣。西肆長為眾所消,益慚恥。密置所輸之直於前,乃潛遁焉。 四座愕眙,莫之測也。 先是,天子方下詔,俾外方之牧,歲一至閉下,謂之人計,時也適遇生之父在京師,與同列者 易服章竊往觀焉。有老豎,即生乳母婿也,見生之舉措辭氣,將認之而未敢,乃該然流涕。生父驚 而詰之。因告曰:「歌者之貌,酷似郎之亡子。」父曰:「吾予以多財為盜所害。奚至是耶?」言 訖,亦位。及歸,豎間馳往,訪於同黨曰:「向歌者誰?若斯之妙欽歟?」皆曰:「某氏之子。」 征其名,且易之矣。豎懍然大驚;徐往,迫而察之。生見豎色動,迴翔將匿於眾中。豎遂持其袂曰: 「豈非某乎?」相持而位,遂載以歸。至其室,父責曰:「志行若此,污辱吾門。何施面目復相見 也?」乃徒行出,至曲江西杏園東,去其衣服,以馬捶鞭之數百。生不勝其苦而斃。父棄之而去。 其師命相狎昵者陰隨之,歸告同黨,共加傷嘆。令二人齎葦席瘞焉。至,則心下微溫。舉之,良久, 氣稍通。因共荷而歸,以葦筒灌勺飲,經宿乃活。月余,手足不能自舉。其楚撻之處皆潰爛,穢甚。 同輩患之。一夕,棄於道周。行者咸傷之,往往投其餘食,得以充腸。十旬,方杖策而起。被布裘, 裘有百結,襤縷如懸鶉。持一破甌,巡於閭里,以乞食為事。自秋徂冬,夜人於糞壤窟室,晝則周 遊廛肆。 一旦大雪,生為凍餒所驅,冒雪而出,乞食之聲甚苦。聞見者莫不悽惻。時雪方甚,人家外戶 多不發。至安邑東門,循里垣北轉第七八,有一門獨啟左扉,即娃之第也。生不知之,遂連聲疾呼: 「飢凍之甚。」音響淒切,所不忍聽。娃自閣中聞之,謂侍兒曰:「此必生也,我辨其音矣。」連 步而出。見生枯瘠疥癘,殆非人狀。娃意感焉。乃謂曰:「豈非某郎也?」生憤懣絕倒,口不能言, 頷頤而已。娃前抱其頸,以繡襦擁而歸於西廂。失聲長慟曰:「令子一朝及此,我之罪也!」絕而 復蘇。姥大駭,奔至,曰:「何也?」娃曰:「某郎。」姥遲曰:「當逐之。奈何容至此?」娃斂 容卻涕曰:「不然。此良家子也。當昔驅高車,持金裝,至某之室,不逾期而蕩盡。且互設詭計, 舍而逐之,殆非人行。令其失志,不得齒於人倫。父子之道,天性也。使其情絕,殺而棄之,又困 躓若此,天下之人盡知為某也。生親戚滿朝,一旦當權者熟察其本末,禍將及矣。況欺天負人,鬼 神不,徒自遺其殃耳。某為姥子,迨今有二十歲矣。計其資,不啻值千金。今姥年六十餘,願計 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贖身,當與此子別置所詣。所詣非遙,晨昏得以溫清。某願足矣。」姥度其志不 可奪也,因許之。給姥之餘,有百金。離北隅四五家稅一隙院,乃與生沐浴,易其衣服;為湯粥, 通其腸;次以酥乳潤其髒。旬余,方薦水陸之饌。頭巾履襪,皆取珍異者衣之。未數月,肌膚稍腴; 卒歲,平愈如初。 異時,娃謂生曰:「體已康矣,志已壯矣。淵思寂慮,默想曩昔之藝業,可溫習乎?」生思之, 曰:「十得二三耳。」娃命車出遊,生騎而從。至旗亭南偏門鬻墳典之肆,令生揀而市之,計費百 金,盡載以歸。因令生斥棄百慮以志學,俾夜作晝,孜孜。娃常偶坐,宵分乃寐。伺其疲倦,即諭 之綴詩賦。二歲而業大就,海內文籍,莫不該覽。生謂娃曰:「可策名試藝矣。」娃曰:「未也, 且令精熟,以俟百戰。」更一年,曰:「可行矣。」於是遂一上登甲科,聲振禮闌。雖前輩見其文, 罔不斂衽喜躍,願友之而不得。娃曰:「未也。今秀士苟得一科招一第,則自謂可以取中朝之顯職, 擅天下之美名。子行穢跡鄙,不佯於他士。當礱淬利器,以求再捷。方可以連衡多士,爭霸群英。 」生由是益自勤苦,聲價彌甚。其年,遇大比,詔征四方之雋,生應直言極諫策科,名第一,授成 都府參軍,三事以降,皆其友也。 將之官,娃謂生曰:「今之復子本軀,妾亦不相負也。願以殘年,歸養老姥。君當結媛鼎族, 以奉蒸嘗;中外婚媾,無自黷也,勉恩自愛。某從此去矣。」生泣曰:「子若棄我,當自剄以就死 。」娃固辭不從,生勤請彌懇。娃曰:「送子涉江,至於劍門,當令我回。」生許諾。 月余,至劍門。未及發而除書至,生父由常州詔人,拜成都尹,兼劍甫採訪使。泱辰,父到。 生因投刺,謁於郵亭,父不敢認,見其祖父官諱,方大驚,令登階,撫背慟哭移時,曰:「吾與爾 父子如初。」因詰其由,具陳其本末。大奇之,詰娃安在。曰:「送某至此,當令復還。」父曰: 「不可。」翌日,命駕與生先之成都,留娃於劍門,築別館以處之。明日,命媒氏通二姓之好,備 六札以迎之」遂如秦晉之偶。 娃既備禮,歲時伏臘,婦道甚修,治家嚴整,極為親所眷尚。後數歲,生父母偕歿,與娃持孝 甚至。有靈芝產於倚廬,一穗三秀,本道上聞。又有白燕數十,巢其屋薨。天子異之,寵錫加等。 終制,累遷清顯之任。十年間,至數郡。娃封沂國夫人。有四子,皆為大官,其卑者猶為太原尹。 弟兄姻熔皆甲門, 內外隆盛,莫之與京。 嗟乎,娼蕩之姬,節行如是,雖古先烈女,不能逾也,焉得不為之嘆息哉! 叛臣辱婦,每出於名門世族。而伶工賤女,乃有潔白堅貞之行。豈非秉彝之良,有不問耶。觀 夫項王悲歌虞姬刎,石崇赤族綠珠墜,建封卒官盼盼死,祿山作逆雷清慟,昭宗被賊宮姬蔽,:少 遊滴死楚伎經。若是者,誠出天性之所安,固非激以干名也。至於娃之守志不亂,卒相其夫,以底 於榮美,則尤人 所難。鳴呼,娼也猶然,士乎可以知所勉矣。 楊娼傳 楊娼者,長安里中之殊色也。態度甚都,復以冶容自喜。王公矩人豪客竟邀致席上, 雖不飲者,必為之引滿盡歡。長安諸兒一造其室,殆至亡生破產而不悔。由是娼之名冠諸籍中,大 售於時矣。嶺南帥甲,貴遊子也。妻本戚里女,遇帥甚悍。先約:沒有異志者,當取死白刃下。帥 幼貴,喜淫,內苦其妻,莫之措意。乃陰出重賂,削去娼之籍,而挈之南海,館之他舍。公餘而同, 夕隱而歸。娼雅有慧性,事帥尤謹。平居以女職自守,非其理不妄發,復厚帥之左右,咸能得其歡 心,故帥益嬖之,而無歇。間歲,帥得病,且不起。思一見娼,而憚其妻。帥素與監軍使厚,密遣 道意,使為方畧。監軍乃給其妻曰:「將軍病甚,思得善侍奉煎調者視之,瘳當速矣。某有善婢, 久給事貴室,動得人意。請夫人聽以婢安將軍四體,如何?」妻曰:「中貴人言仁也。果然,於吾 無苦耳,可促召婢來。」監軍即命娼冒為婢以見帥。計未行而事泄。帥之妻乃擁健婢數十,列白挺, 熾膏鑊於庭而伺之矣。須其至,當投之沸鬲。帥聞而大恐,促命止之。娼且至,帥曰:「此自我意, 幾累於渠。今幸吾之未死也,必使脫其虎喙。不然,且無及矣。」乃大遺其奇寶,命家童榜輕舫, 衛娼北歸。自是帥之憤益振,不逾旬而物故。而娼之行適及洪矣。聞至,娼乃盡返帥之賂,設位而 哭曰:「將軍由妾而卒,將軍且死,妾安用生為?妾豈孤將軍者耶!」即撤奠而死之。夫娼,以色 事人者也,非其利則不合矣。而楊能報帥以死,義也;卻帥之賂,廉也。雖為娼,差足多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