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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子雜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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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蘇軾

艾子事齊王,一日,朝而有憂色。宣王怪而問之。對曰:「臣不幸,稚子屬疾。欲謁告,念王無與圖事者,今朝,然心實係焉。」王曰:「盍早言乎?寡人有良藥,稚子頓服其愈矣。」遂索以賜。艾子拜受而歸。飲其子,辰服,而巳卒。他日,艾子憂甚戚,王問之故,慽然曰:「卿喪子可傷,賜卿黃金以助葬。」艾子曰:「殤子不足以受君賜,然臣將有所求。」王曰:「何求?」曰:「只求前日小兒得效方。」

艾子行於海上,見一物圓而褊,且多足,問居人曰:「此何物也?」曰:「蝤蛑也。」既,又見一物圓褊多足,問居人曰:「此何物也?」曰:「螃蟹也。」又於後得一物,狀貌皆若前所見,而極小,問居人曰:「此何物也?」曰:「彭越也。」艾子喟然歎曰:「何一蟹不如一蟹也!」

艾子使於魏,見安厘王,王問曰:「齊,大國也,比年息兵,何以為樂?」艾子曰:「敝邑之君好樂,而群臣亦多效伎。」安厘王曰:「何人有伎?」曰:「淳于髡之籠養,孫臏之踢,東郭先生之吹竽,皆足以奉王歡也。」安厘王曰:「好樂不無橫賜,奈侵國用何?」艾子曰:「近日卻告得孟嘗君處,借得馮來,索得幾文冷債,是以饒足也。」

齊地多寒,春深未莩甲。方立春,有村老挈苜蓿一筐,以饋艾子,且曰:「此物初生,未敢嚐,乃先以薦。」艾子喜曰:「煩汝致新。然我享之後,次及何人?」曰:「獻公罷,即刈以餵驢也。」

艾子好飲,少醒日。門生相與謀曰:「此不可以諫止,唯以險事怵之,宜可誡。」一日,大飲而噦。門人密抽彘腸致噦中,持以示曰:「凡人具五髒方能活,今公因飲而出一髒,止四髒矣,何以生耶?」艾子熟視而笑曰:「唐三藏猶可活,況有四耶?」

艾子行,出邯鄲。道上,見二媼相與讓路。一曰:「媼幾歲?」曰:「七十。」問者曰:「我六十九。然則,明年當與爾同歲矣。」

艾子一夕疾呼一人鑽火。久不至,艾子呼促之。門人曰:「夜暗,索鑽具不得。」謂先生曰:「可持燭來,共索之矣。」艾子曰:「非我之門,無是客也。」

艾子見有人徒行,自呂梁托舟人以趨彭門者,持五十錢遺舟師,師曰:「凡無齎而獨載者,人百金,汝尚少半。汝當自此為我挽牽至彭門,可折半直也。」

穰侯與綱壽接境,魏冉將以廣其封也,乃伐綱壽而取之。兵回,而范睢代其相矣。艾子聞而笑曰:「真所謂『外頭趕兔,屋裏失獐』也。」

齊王一日臨朝,顧謂侍臣曰:「吾國介於數強國間,歲苦支備,今欲調丁壯,築大城,自東海起連即墨,經太行,接軒轅,下武關,逶迤四千里,與諸國隔絕,使秦不得窺吾西,楚不得竊吾南,韓、魏不得持吾之左右,豈不大利邪?今,百姓築城,雖有少勞,而異日不複有徵戍侵虞之患,可以永逸矣。聞吾下令,孰不欣躍而來耶?」艾子對曰:「今旦大雪,臣趨朝,見路側有民,裸露僵踣,望天而歌。臣怪之,問其故,答曰:『大雪應候,且喜明年人食賤麥,我即今年凍死矣。』正如今日築城,百姓不知享永逸者在何人也。」

艾子使於秦,還,語宣王:「秦昭王有吞噬之心,且其狀貌又正虎形也。」宣王曰:「何質之?」曰:「眉上五角聳,目光爛然,鼻直口哆,豐頤壯臆;每臨朝,以兩手按膝,望之,宛然鎮宅獅子也。」

艾子為莒守,一日,聞秦將以白起為將伐莒,莒之民悉欲逃避。艾子呼父老而慰安之曰:「汝且弗逃,白起易與耳,且其性仁——前且伐趙,兵不血刃也。」

艾子曰:「田巴居於稷下,是三皇而非五帝,一日屈千人,其辨無能窮之者。弟子禽滑厘出,逢嬖媼,揖而問曰:『子非田巴之徒乎?宜得巴之辨也。媼有大疑,願質於子。』 滑厘曰:『媼姑言之,可能折其理。』媼曰:『馬鬃生向上而短,馬尾生向下而長,其故何也?」滑厘笑曰:『此殆易曉事,馬鬃上搶,勢逆而強,故天使之短;馬尾下垂,勢順而遜,故天以之長。』媼曰:『然則人之發上搶,逆也,何以長?須下垂,順也,何以短?』滑厘茫然自失,乃曰:『吾學未足以臻此,當歸諮師,媼幸專留此,以須我還,其有以奉酬,』即入見田巴曰:『適出,嬖媼問以鬃尾長短,弟子以逆順之理答之,如何?』曰:『甚善。』滑厘曰:『然則媼申之以須順為短,發逆而長,則弟子無以對,願先生折之。媼方坐門以俟,期以餘教詔之。』巴俛首久之,乃以行呼滑厘曰:『禽大禽大,幸自無事也,省可出入。』」

艾子曰:「堯治天下久而耄勤,呼許由以禪焉。由入見之,所居土階三尺,茅茨不剪,采掾不斫,雖逆旅之居,無以過其陋。命許由食,則飯土鉶,啜土器,食粗糲,羹藜藿,雖廝監之養,無以過其約。食畢,顧而言曰:『吾都天下之富,享天下之貴,久而厭矣,今將舉以授汝,汝其享吾之奉也。』許由顧而笑曰:『似此富貴,我未甚愛也。』」

秦破趙於長平,坑眾四十萬,遂以兵圍邯鄲。諸侯救兵列壁,而不敢前,邯鄲垂亡。平原君無以為策,家居愁坐,顧府吏而問曰:「相府有何未了公事?」吏未對,辛垣衍在坐,應聲曰:「唯城外一夥竊盜未獲耳。」

公孫龍見趙文王,將以誇事眩之。因為王陳「大鵬九萬里」、「釣連鼇」之說。文王曰:「南海之鼇,吾所未見也,徒以吾趙地所有之事報子。寡人之鎮陽,有二小兒,曰東裏,曰左伯,共戲於渤海之上。須臾,有所謂鵬者,群翔於水上,東裏遽入海以捕之,一攫而得。渤海之深,才及東裏之脛。顧何以貯也?於是挽左伯之巾以囊焉。左伯怒,相與鬥之,久不已。東裏之母,乃拽東裏回。左伯舉太行山擲之,誤入東裏之母,一目昧焉。母以爪剔出,向西北彈之,故太行中斷;而所彈之石,今為恆山也。子亦見之乎?」公孫龍逡巡喪氣,揖而退。弟子曰:「嘻,先生持大說以誇眩人,宜其困也。」

營丘士,性不通慧。每多事,好折難而不中理。一日,造艾子問曰:「凡大車之下,與橐駞之項,多綴鈴鐸,其故何也?」艾子曰:「車、駞之為物,甚大且多。夜行,忽狹路相逢,則難於迴避。以藉鳴聲相聞,使預得迴避耳。」營丘士曰:「佛塔之上,亦設鈴鐸,豈謂塔亦夜行,而使相避邪?」艾子曰:「君不通事理,乃至如此。凡鳥鵲多托高以巢,糞穢狼藉。故塔之有鈴,所警鳥鵲也,豈以車駝比耶?」營丘士曰:「鷹鷂之尾,亦設小鈴,安有鳥鵲巢於鷹鷂之尾乎?」艾子大笑曰:「怪哉,君之不通也!夫鷹隼擊物,或入林中,而絆足縚線,偶為木之所綰,則振羽之際,鈴聲可尋而索也,豈謂防鳥鵲之巢乎?」營丘士曰:「吾嚐見挽郎秉鐸而歌,雖不究其理,今乃知恐為木枝所綰,而便於尋索也。抑不知挽郎之足者,用皮乎?用線乎?」艾子慍而答曰:「挽郎乃死者之導也,為死人生前好詰難,故鼓鐸以樂其屍耳。」

趙以馬服君之威名,擢其子括為將,以拒秦,而適當武安君白起,一戰軍破,掠趙括,坑其眾四十萬,邯鄲幾敗。艾子聞之曰:「昔有人將獵而不識鶻,買一鳧而去。原上兔起,擲之使擊。鳧不能飛,投於地;再擲,又投於地,至三四,鳧忽蹣跚而人語曰:『我鴨也,殺而食之,乃其分,奈何加我以抵擲之苦乎?』其人曰:『我謂爾為鶻,可以獵兔耳,乃鴨耶?』鳧舉掌而示,笑以言曰:『看我這腳手,可以搦得他兔否?』」

范睢一見秦昭王,而怵之以近禍,昭王遂幽太後,逐穰侯,廢高陵華陽君。於是,秦之公族與群臣側目而憚睢,然以其寵,而未敢害之。一旦,王稽及鄭安平叛,而睢當緣坐,秦王念未有以代之者,尚緩其罪,因下令:「敢有言鄭安平叛者死。」然睢固已畏攝而不敢寧矣。艾子因使人告之曰:「《佛經》有雲:『若被惡人逐,墮落金剛山,念彼觀音力,如日虛空住。』空中非可久住之地,此一撲終在,但遲速之間耳。」睢聞,薦蔡澤自代。

艾子一日觀人誦《佛經》者,有曰:「咒咀諸毒藥,所欲害身者,念彼觀音力,還著於本人。」艾子喟然歎曰:「佛,仁也,豈有免一人之難,而害一人之命乎?是亦去彼及此,與夫不愛者何異也?」因謂其人曰:「今為汝體佛之意而改正之,可者乎?曰:『咒咀諸毒藥,所欲害身者,念彼觀音力,兩家都沒事。』」

有人獻木履於齊宣王者,無刻斫之跡,王曰:「此履豈非生乎?」艾子曰:「鞋楦乃其核也。」

齊宣王問艾子曰:「吾聞古有獬豸,何物也?」艾子對曰:「堯之時,有神獸曰獬豸,處廷中,辨群臣之邪僻者,觸而食之。」艾子對已,複進曰:「使今有此獸,料不乞食矣。」

艾子浮於海,夜泊島峙。中夜聞水下有人哭聲,複若人言,遂聽之。其言曰:「昨日龍王有令:『應水族有尾者斬。』吾鼉也,故懼誅而哭;汝蛤蟆無尾,何哭?」複聞有言曰:「吾今幸無尾,但恐更理會蝌蚪時事也。」

艾子使於燕,燕王曰:「吾小國也,日為強秦所侵,徵求無已,吾國貧,無以供之,欲革兵一戰,又力弱,不足以拒敵,如之何則可?先生其為謀之。」艾子曰:「亦有分也。」王曰:「其有說乎?」艾子曰:「昔有龍王,逢一蛙於海濱,相問訊後,蛙問龍王曰:『王之居處何如?』王曰:『珠宮貝闕,翬飛璿題。』龍複問:『汝之居處何若?』蛙曰:『綠苔碧草,清泉白石。』複問曰:『王之喜怒如何?』龍曰:『吾喜,則時降膏澤,使五穀豐稔;怒,則先之以暴風,次之以震霆,繼之以飛電,使千里之內,寸草不留。』龍問蛙曰:『汝之喜怒何如?』曰:『吾之喜,則清風明月,一部鼓吹;怒,則先之以努眼,次之以腹脹,然後至於脹過而休。』」於是,燕王有慚色。

齊王於女,凡選婿必擇美少年,顏長而白晰,雖中無所有,而外狀稍優者必取之。齊國之法,民為王婿,則禁與士人往還,唯奉朝請外,享美服珍味,與優伶為伍,但能奉其王女,則為效矣。一日,諸婿退朝,相敘而行,傲然自得。艾子顧謂人曰:「齊國之安危重輕,豈不盡在此數公乎!」

齊有富人,家累千金,其二子甚愚。其父又不教之。一日,艾子謂其父曰:「君之子雖美,而不通世務。他日曷能克其家?」父怒曰:「吾之子,敏而且恃多能,豈有不通世務耶?」艾子曰:「不須試之他,但問君之子,所食者米,從何來?若知之,吾當妄言之罪。」父遂呼其子問之。其子嘻然笑曰:「吾豈不知此也,每以布囊取來。」其父愀然改容曰:「子之愚甚也!彼米不是田中來?」艾子曰:「非其父不生其子。」

鄒忌子說齊王,齊王說之,遂命為相。居數月,無善譽。艾子見淳于髡,問曰:「鄒子為相之久,無譽何也?」髡曰:「吾聞齊國有一毛手鬼,凡為相,必以手摑之,其人遂忘平生忠直,默默而已。豈其是歟?」艾子曰:「君之過矣,彼毛手隻擇有血性者摑之。」

艾子一夕夢一丈夫,衣冠甚偉,謂艾子曰:「吾東海龍王也,凡龍之產兒女,各與江海為婚姻,然龍性又暴,又以其類同,少相下者。吾有小女,甚愛之,又其性尤戾,若吾女更與龍為匹,必無安諧,欲求耐事而易製者,不可得,子多智,故來請問,姑為我謀之。」艾子曰:「王雖龍,亦水族也,求婿,亦須水族。」王曰:「然。」艾子曰:「若取魚,彼多貪餌,為釣者獲之,又無手足;若取黿鼉,其狀醜惡;唯蝦可也。」王曰:「無乃太卑乎?」艾子曰:「蝦有三德:一無肚腸,二割之無血,三頭上帶得不潔,是所以為王婿也。」王曰:「善。」

艾子行水塗,見一廟,矮小而裝飾甚嚴。前有一小溝,有人行至,水不可涉。顧廟中,而輒取大王像橫於溝上,履之而去。複有一人至,見之,再三歎之曰:「神像直有如此褻慢!」乃自扶起,以衣拂飾,捧至座上,再拜而去。須臾,艾子聞廟中小鬼曰:「大王居此以為神,享裏人祭杞,反為愚民之辱,何不施禍以譴之?」王曰:「然則禍當行於後來者。」小鬼又曰:「前人以履大王,辱莫甚焉,而不行禍;後來之人,敬大王者,反禍之,何也?」王曰:「前人已不信矣,又安禍之!」艾子曰:「真是鬼怕惡人也!」

艾子有從禽之僻,畜一獵犬,甚能搏兔。艾子每出,必牽犬以自隨。凡獲兔,必出其心肝以與之食,莫不飫足。故凡獲一兔,犬必播尾以視艾子,自喜而待其飼也。一日出獵,偶兔少,而犬饑已甚,望草中二兔躍出,鷹翔而擊之,兔狡,翻複之際,而犬已至,乃誤中其鷹,斃焉,而兔已走矣。艾子匆遽將死鷹在手,歎恨之次,犬亦如前搖尾而自喜,顧艾子以待食。艾子乃顧犬而罵曰:「這神狗猶自道我是裏。」

艾子出遊,見一嫗,白髮而衣衰粗之服,哭甚哀。艾子謂曰:「嫗何哭而若此之哀也?」嫗曰:「吾哭夫也。」艾子曰:「嫗自高年,而始哭夫,不識夫誰也?」曰:「彭祖也。」艾子曰:「彭祖壽八百而死,固不為短,可以無恨。」嫗曰:「吾夫壽八百,誠無恨;然又有壽九百而不死者,豈不恨邪?」

艾子之鄰,皆齊之鄙人也。聞一人相謂曰:「吾與齊之公卿,皆人而稟三才之靈者,何彼有智,而我無智?」一曰:「彼日食肉,所以有智;我平日食粗糲,故少智也。」其問者曰:「吾適有糶粟錢數千,姑與汝日食肉試之。」數日,複又聞彼二人相謂曰:「吾自食肉後,心識明達,觸事有智,不徒有智,又能窮理。」其一曰:「吾觀人腳麵,前出甚便。若後出,豈不為繼來者所踐?」其一曰:「吾亦見人鼻竅,向下甚利。若向上,豈不為天雨注之乎?」二人相稱其智。艾子歎曰:「肉食者,其智若此。」

艾子病熱,稍昏,夢中神遊陰府,見閻羅王升殿治事,有數鬼抬一人至,一吏前白之曰:「此人在世,唯務持人陰事,恐取財物,雖無過者,一巧造端,以誘陷之,然後摘使準法,合以五百億萬斤柴於鑊湯中煮訖放。」王可之,令付獄。有一牛頭捽執之而去,其人私謂牛頭曰:「君何人也?」曰:「吾鑊湯獄主也,獄之事皆可主之。」其人又曰:「既為獄主,固首主也,而豹皮裩若此之弊!」其鬼曰:「冥中無此皮,若陽人焚化方得,而吾名不顯於人間,故無焚貺者。」其人又曰:「某之外氏,獵徒也,家常有此皮,若蒙獄主見憫,少減柴數,得還,則焚化十皮,為獄主作裩。」其鬼喜曰:「為汝去億萬二字,以欺其徒,則汝得速還,兼免沸煮之苦三之二也。」於是叉入鑊煮之,其牛頭者,時來相問,小鬼見如此,必欲庇之,亦不敢令火熾,遂報柴足。既出鑊,束帶將行,牛頭曰:「勿忘皮也。」其人乃回顧曰:「有詩一首奉贈雲:『牛頭獄主要知聞,權在閻王不在君;減刻官柴猶自可,更求枉法豹皮裩。』」牛頭大怒,叉入鑊湯,益薪煮之。艾子既寤,語於徒曰:「須信口是禍之門也。」

艾子好為詩。一日,行齊魏間,宿逆旅,夜聞鄰房人言曰:「一首也。」少間曰:「又一首也。」比曉六七首。艾子意其必詩人,清夜吟詠,兼愛其敏思,淩晨,冠帶候謁。少頃,一人出,乃商賈也,危羸若有疾者。艾子深感之,豈有是人而能詩乎?仰又不可臆度。遂問曰:「聞足下篇甚多,敢乞一覽。」其人曰:「某負販也,安知詩為何物?」再三拒之。艾子曰:「昨夜聞君房中自鳴曰一首也,須臾又曰一首也,豈非詩乎?」其人笑言:「君誤矣,昨日,每腹疾暴下,夜黑尋紙不及,因汙其手,疾勢不止,殆六七汙手,其言曰非詩也。」艾子有慚色。門人因戲之曰:「先生求騷雅,乃是大儒。」

艾子一日晨出,見齊之相府門前有數十人,皆貧窶之甚,人相聚而立,因問之曰:「汝何者而集於此?」其人曰:「吾皆齊之貧民,以少業自營,亦終歲不乏,今有至冤,欲訴於丞相辨之。」艾子曰:「相府非辨訟之所,當詣士師也。」其人曰:「事由丞相,非士師可辨。」艾子曰:「然則何事也?」其人曰:「吾所業乃印雨龍與指日蠻也,今丞相為政數年,率春及夏旱,仆印賣求雨龍;才秋至冬,多雨潦,即賣指日蠻。吾獲利以足衣食,皆前半年,取逋債印造,及期無不售者。卻去年冬係大雪,接春又陰晦,或雨泥濘牛馬皮,下令人家求晴。吾數家但習常年先印下求雨龍,唯一人有秋時剩下指日蠻,遂專其利,豈不為至冤乎?」艾子曰:「汝印耆龍,當秋卻售也。此乃丞相恐人道燮理手段,年年一般,且要倒過耳。」

秦既並滅六國,專有天下,罷侯置守。艾子當是時,與秦之相有舊,喜以趣之,欲求一佳郡守。秦相見艾子,甚篤故情,日延飲食,皆玉醴珍饌。數日,以情白之。相欣然謂曰:「細事,可,必副所欲。」又數日,乃曰:「欲以一寸原。」艾子曰:「吾見丞相望之,然又日享甘旨,必謂甚有籌畫,原來隻有生得耀州知白。」

齊之士子相尚,裹烏紗帽,長其頂,短其簷,直其勢,以其紗相粘,為之虛粘奇帽,設肆相接。其一家自榜其門曰當鋪,每頂隻賣八百文。以其廉,人日擁門,以是多愆期。一日,艾子方坐其肆,見一士子與其肆主語:「吾先數日約要帽,反失期五七日,尚未得,必是為他人皆賣九百文,爾獨卑於價以欺吾也。」呶呶久之。艾子因曰:「秀才但勿喧,隻管將八百文錢與他,須要九百底帽子。」

齊有二老臣,皆累朝宿儒大老,社稷倚重。一曰塚相,凡國之重事,乃關預焉。一日,齊王下令遷都。有一寶鍾,重五千斤,計人力須五百人可扛。時齊無人,有司計無所出,乃白亞相。久亦無語,徐曰:「嘻,此事亞相何不能了也?」於是令有司曰:「一鍾之重,五百人可扛。人忽均鑿作五百段,用一人五百日扛之。」有司欣然承命。艾子適見之,乃曰:「塚宰奇畫,人固不及。隻是搬到彼,莫卻費錮鏴也無?」

齊宣王時,人有死而生,能言陰府間言。乃雲:「方在陰府之見閻羅王詰責一貴人,曰:『汝何得罪之多也?』因問曰:『何人也?』『魯正卿季氏也。』 其貴人再三不服,曰:『無罪。』閻王曰,『某年齊人侵境,汝隻遣萬人往應之,皆曰:多寡不敵,必無功,豈徒無功,必枉害人之命。汝複而不從,是以齊兵眾,萬人皆死。又某年某日饑,汝蔽君之聰明而不言,遂不發廩,因此死數萬人。又汝為人相,職在燮理陰陽,汝為政乖戾,多致水旱,歲之民被其害,此皆汝之罪也。』其貴人叩頭乃服。王曰:『可付阿鼻獄。』乃有牛頭人數輩執之而去。」艾子聞之,太息不已。門人問曰:「先生與季氏有舊邪?何歎也?」艾子曰:「我非歎季氏也,蓋歎閻羅王也。」門人曰:「何謂也?」曰:「自此安得獄空邪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