蔡先生傳
蔡先生者,福建泉州府同安縣之浯嶼人也。諱霽,字用明,以字行。更字晦仲,號見南先生。其為同安人,蓋二十餘傳矣。始自唐季徙,多獨行者。曾大父彝舒,為永春縣椽史,佐法平。有法如是,而令牽於他請,欲上下其文者,公度爭之不能得,曰:「豈以我為重去此,效齊虜偽臥養名乎?」徑投筆歸。令感其誠,慰止之:「椽史所持是也,何渠歸?請如椽史旨。」世猶知庶人在官,有能用去就存法者,自公始。大父環碧,以學行為諸生祭酒,應貢不仕,年九十有二終。父秀鍾,事親孝,有子四人,公其次也。
生而端慧,進止如成人。大父授之經,退務剌其大義。十七,母陳卒,慟感親疏。奉兄嫂,撫弟妹,各有情理。而家貧,父仍自食永春椽史,世其德。蓋永春吏舍一席地,人比昔人太學末坐矣。公內自念:「吾父雖安此,然趙景真聞父叱牛聲而泣,豈必其父之不安於耕乎?致身顯親,子職耳。」遂慨然欲以經術自奮,家居常帶經而鋤。
久之,配陳安人來歸。歸有婦德,勸公隨父之永春:「安有子處而父出者?男子四方,父誌也,矧父之所在,其子焉往?」遂從入永春。授童子經,取月奉自給。歲暮,以奉易穀,具舟歸。適大祲,有港禁。父攜公請於令,令試而奇之,曰:「昔何仲默幼為郡守施公所知,以其父長者為亭長故。吾識不及施公,而若有子不減仲默,勿以俗學沒之。」具束修,令學於郡孝廉傅君所。而公內兄陳堯俞者,名能古學,相與居,業益精。
乙亥,出就試,邑令首拔之,補諸生,有聲實。舉己卯鄉試。故事,士舉於鄉者,親朋率望腹焉,以孝廉得請謁有司居間故也。公恥為居間,而其任為親朋所望者,不敢以一身廉儉為解。歲遊學,十九在外,配陳安人以紡木綿佐食。是時伯子復一,年十二矣。依紡車下,伏而誦《史記》,伊吾汩汩從車聲燈影中出。公歸,聞之而喜可知也。
丙戌,上春官不第。念父老且病,思乞一教職為養。夜被酒心動,夢如身在絰者,驚慟馳歸。父果病。病良已,己丑,始得補玉田縣教諭。抵延津,父訃至,一痛幾絕。復除補閩之長泰諭。凡孝廉為此職者,得題其銜曰「署」,明其非守官也,外資其祿而心厭薄之。公曰:「否,有祿即官也,何署為?且署獨不得有所事事乎?」其立教依經行,而以寬栗劑之。每出私錢具食講藝,所拔識多顯者。郡庠有某生,為怨家所中。公素不識,廉其誣,為督學使者白之。某生持進謝,辭遣之。
甲午,聘同考試湖廣,所得士為今光祿少卿朱君光祚、工曹郎馬君天錦、大參張君之厚、戶曹郎楊君世勳、侍御周君師旦〈(先後為名碩)〉、孝廉楊君繼哲、王君德純、史君繼勳,凡八人,進士者五人焉。
乙未,遷蜀之樂至令。樂至在蜀西北萬山中,去閩萬里。是年,伯子舉進士,年始二十。公忽忽不欲往,雅不敢以子貴薄遠官不為。念始者欲用經術自奮,祿不逮養,庶幾要一命於逝者,遂單車之官。而陳安人用紡佐家食,大率如孝廉遊學時,至老死不知吏人婦之榮且潤也。
至則道茀不可行,候不在疆;入署,幾塵厚而突黔薄也。公曰:「令起措大,堪此易耳。邑荒土瘠,令之責也。奈何乎為令?」會有采木之役,木所產在夷僰箐峭中,人獸跡絕。官給鏹募民役,懸格啖之耳。約事竣而給之,所以給之端不可詰。民先出錢,所給多不能讎其直。桀黠者多相規卸免,後先相壓,單樸者始承其末,流官竟不得其要領。公下車,卒出不意,征父老數輩,人給筆劄,令疏注堪應募者姓名,各以所臆疾書,勿移時,勿交語,勿易辭。書已,即收之。為之稽糧冊,以知其賦之高下;證甲牌,以驗其廛之多寡。然後榜示占役者於門。丁弱賦強,則出金助往募者。屨不任者,始得自訴。汰其實者,而扶其誣報及妄求免者。乃更為立補助之條,定番休之規,信給發之約,用大義諭遣之,民始勸往矣。木分三運,以十之六為及格,公以滿十報,人服其幹。采木罷,尋有旱疫之眚,多方勤撫之。然於豪猾無所錯貸,犯科者壹以三尺始終之。有當論訊而扶服請贖者,公笑曰:「若平日奸富厚藏,將用其餘為贖地,故放意為非,吾特與杖,困魚辱馬,顯示平民,使知其神不靈而其身不威者,獨恃此耳。」
邑故無制科,渫惡民入貲為台司椽史,意有所仗,視邑令猶屬耳。每謁令,令延坐降語,報之長刺。公不為禮。人謂公先世作椽史,能以法振令之弱。公今作令,又以禮抑椽史之強。易地皆然,其理氣不可奪一也。郡司李行部者,厲氣如直指,公故不習為媚。會公所部監司缺,安綿兵備使者來署,望公意氣,用餉為名,檄責「縣額餉金未輸者數歲,庫有無礙金乎?姑取數百來。」公大驚:「歲輸,取庫符歸報,安得數歲?且金何名為無礙乎?必加諸民,令不敢知。」使者氣塞,止不檄。然不能無失望。司李不得志於公,及前諸椽史不見禮者,依倚中之。會公捕盜獄未竟,捕一庫子侵匿者。其人亡走,而公係質其帑。猾二人,醪食盜及所捕庫子,資之冤訟御史臺。御史知樂至令無害,悉杖係訟者,事亦白,而公以病乞休矣。主爵者竟用入賀使者語,徙淮府審理。東下瞿塘,淫預如袱,舟蕩不可止,取石代裝,舟子歎焉。
是歲為庚子,伯子以使事歸,而仲子復心,亦能讀公書。兄弟師友,攜幼而入,相見悲喜。陳安人迎勞公曰:「自今始得稱廉吏妻也。」促伯子還朝。辛丑,伯子再請急歸侍。明年,公與陳安人相繼卒。陳安人者,即堯俞女弟也,幼資父兄,長宜室家,稱善配云。
公仁心至性,不言而躬行。所欲為於父母者,屈於位,然未嘗一念忘孝;所欲為於昆弟者,屈於財,然未嘗一念忘友;所欲為於民者,屈於地、於時,然未嘗一念忘仁。精誠所至,雖父母、昆弟、百姓,皆知其欲為,而有所屈也。伯子郎秩滿,得封如其官矣。公淒然不樂,曰:「此吾一生勉為學,勉為官,不得之親者。」自為孝廉至宦歸,二十餘年,僦屋而居,瘠田十餘畝,義不以貧告人。與人處,廣情而約義,勇於施而怯於取。其移病歸也,方有徵播之役,部署如初政。臨行,猶奏記督學使者,廣試額,跼學行,而恥以吏治見短。所至科條可法,然不為名。將解邑時,有賕無主名者二百金,不以汙歸橐,亦不以聞上,籍置之而已。伯子借得郵符,為公歸途計,匣之不用。平生惇行,雅不欲以文名時,取達意,傳以古法。詩具清骨,有「隱几吾忘我,敲門人話僧。荒城今古道,大塊往來身」、「看花到處常為客,見月何時不憶人」、「春花冬雪傷離盡,楚水越山論舊新」、「階庭自愛吾形影,燈火相親汝弟兄」等句。
伯子少惺二歲,才德命世,年未四十為方伯。其人嚴冷深情,事事有法。交惺十年,愛若兄弟。而惺常不敢以肩事之禮見,內省亦不識其故。生不及登堂拜先生,其言行大略,見伯子,常思而得之。
鍾子曰:所謂伯子者,即惺之友蔡敬夫是也。揆之人情,豈能無以敬夫故傳先生乎哉?然惺為蔡先生傳,亦傳其為蔡先生者而已。史遷之傳馮唐也,曰唐子遂,「亦奇士,與予善。」唐自可傳耳,豈必為遂?然不如此,其言不信。惺之為蔡先生傳也,亦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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