蔣孝廉西征述異記
- 湖南蔣君,名嘉棟,字嘯霞,辛酉舉人。博覽書史,長於歌詩,性謹厚,不妄言。壬戌癸亥間,在京師,與余交甚洽。嗣聞蔣君從戎甘肅,洊保同知直隸州,不見將十年矣。同治壬申六月,忽遇之揚州逆旅,握手甚驩。問無恙外,相與沽酒對酌,譚至夜分不倦。蔣君歷訴近年艱難勞苦之狀,既而各述異聞。蔣君曰:
余向讀稗史,每疑所記非實事,乃以今所親歷證之,始知宇宙之大,無所不有,神鬼之說,非盡荒唐也。余以去年二月催餉至西安,久居無事,每策騎閒遊,遍訪秦漢古陵。但見荒煙蔓草,心竊慨之,作詩憑弔,至數十首。一夕,月明如晝,余酒後乘興步月,獨行數里外。忽有安車八乘,自後而至。華轂蒲輪,珠簾錦幔,璀璨耀目,不類人世所乘者,車中人捲簾玩月。余驟窺之,皆絕代麗人也。車前各有兩侍女掛轅,輿夫在地,傍車疾趨,頗類宦者裝束。其行甚迅,而絕不聞人馬聲。余盡氣追奔,約行十許里,見一大宮殿,八輿倏忽不見,皆已入門矣。余急隨之入,經門戶數重。車中人始皆降輿,服飾似非近世人。入一大殿,共坐笑語。殿上椽燭輝煌,陳設絕麗,亦非生平所見。余欲上殿,覺有人呵止。殿下有一叟,亦宦者裝束,導余坐東廊下。余叩以姓名,此人自言田姓,漢文帝時,為北宮宦者。至武帝時,以正直忤江充,被讒而死。上帝憐之,命在此間,永給使令。余問此何宮殿,曰「未央宮也」。問殿上何人,曰「漢宮后妃」,問何以至今尚在,曰「皆為花神。凡天下名花,百餘種,各有一神司之。其歷代后妃,以至民間淑媛,或生前容德兼美,菁英未散,或抱沉冤以沒,精靈不泯者,皆為花神。前漢后妃為神者,僅九人。今其八人在殿上,其一為花神之主,總領天下花神,俄頃即至矣。」余問諸神在此何事?曰:「今日為品花勝會,諸神各以其花獻於品花之主。如受而玩賞之,則此花在天下,必馥鬱蕃盛,否則須俟五年之後,重為品題。今日良會,子所以得至此者,蓋以子博古多情,襟懷風雅,故特令子一瞻斯會,以示造化之機耳。」因歷指殿上人告予:
其纖腰綽約,顧眄生姿,手執桂花者,戚夫人也;
其長眉豐頰,修短適中,手執海棠者,武帝陳皇后,即長門買賦者也;
其體長而秀,貌妍而逸,手執芍藥者,李夫人也;
其貌略同李夫人,而體更豐整,手執芙蓉者,邢夫人也;
其頭上有雙髻,而儀容婀娜,諸美畢具,不可殫述,手執牡丹者,為王昭君,蓋出塞後早亡,魂依中國,仍返漢宮雲;
其淡妝靚服,顏若朝霞,手執菊花,為班婕妤;
其身小面圓,眉嫵間略有愁容,手執蘭花者,為哀帝傅皇后;
其舉止矜莊,默然端坐,手執梅花者,為平帝王皇后。
八人中以王昭君、陳皇后、李夫人、邢夫人為最麗,戚夫人、班婕妤次之,然亦並世所未見也。傅后、王后,則貌略勝中人而已。
余方凝神熱望,忽空中仙樂嘹亮,有仙輿冉冉而降,諸后妃皆出迓。輿中人降輿入殿,舉步姍姍,如輕雲之出岫。厥服上紺下黃,深領廣袖,珠冠繡帶,鳴佩鏘然。厥體頎碩而俊俏,厥面稍長而兩頤圓滿,如世所謂鵝蛋臉者。廣顙隆準,雲鬢蛾眉,口如含櫻,齒如編貝,嫣然一笑,頰輔有圓暈如指痕。亦莊亦麗,亦澹亦雅。蓋王昭君、陳皇后輩,雖及其姝艷,而重厚或不逮也。余因問叟:「此何人也?」曰:「惠帝張皇后也。」后既入殿,就正位南面坐。諸后妃皆旁坐,各以其花進獻。后獨接蘭梅各一枝,插於坐右瓶內,復與諸后妃笑語久之。余以目注殿上,而默憶《漢書·孝惠張皇后傳》,因問叟曰:「張皇后並未以容德見稱,《漢書》本傳且有貶辭,何以獨為花神之主?」叟曰:「吁,子何見之拘也。自古瓊姿麗質,或埋沒於窮巷之中;淑德佳人,或幽閉深宮之內。當時無所知名,史冊不及紀載者,何可勝道。其或以中人之姿,而遇一勢焰烜赫者,深寵而極愛之,則往往幸獲美名,後人不能辨也。張皇后容德兼美,本為漢代后妃之冠。而史家必貶抑之者,以其見廢也。」余乃詳問張皇后事,叟曰:「后乃魯元公主之長女,惠帝之甥,實以淑美得配惠帝,入宮時年僅十一二。惠帝多寵後宮美人,后幽閒貞靜,絕無妒寵爭妍之事。及惠帝崩,而后無子,呂太后立惠帝后宮之子,名為張皇后所生。是時,后年尚幼,而諸呂擅權,后寂處深宮,絕不與聞外事。然心弗善諸呂所為,隔絕不與相通。及大臣誅諸呂,並除惠帝之后,迎立文帝。獨念惠帝皇后尚在,恐有後患,因相與廢張皇后,幽之北宮;復加以失德之名,誣以黨呂之惡,佈告天下。此皆大臣之陰謀也,文帝從大臣之請,未為昭雪。史家不察,因而害之。其冤不白於後世者,逾二千年。然在人世被抑甚者,則天之償之也獨厚。張后廢在北宮,幽居十有七年,澄心靜攝,得悟大道,此所以為天下花神之主也。」言未已,忽聞傳呼之聲,諸后嬪送張后升輿,紅雲一朵,冉冉向東而去。余問后往何處?叟曰:「先至洛陽,蓋歷代舊都,皆歷代后嬪之所會。今夕品花,太抵周歷六七處雲。」
頃之,諸后嬪亦各登輿而去,殿內闃然。叟催余出門。月斜雞唱,余悵惘慘栗,獨行十餘里,返寓,則東方已曙。明日復往求所謂宮殿者,邈不可得。披榛掃苔,讀一殘碑,乃知為未央宮舊址。余於是連夕攜僮步月,躑躅荒郊,冀再有所見,而終無一遇。今年四月,道出西安,余復為停車數月,嘗夜至其處,仍寂寂無睹也。然余每憶斯事,至今猶在心目中,聊一為子述之如此。
- 青溪居士曰:此事驟聽甚奇,然世間異事,往往無意中遇之。如子所言,登諸稗乘,非特以廣異聞,亦且有裨史學。此考古之士,所樂聞也。因為敘其顛末而書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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