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虞初新志/卷0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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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錄 虞初新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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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伶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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──侯方域(朝宗)

馬伶者,金陵梨園部也。金陵為明之留都,社稷百官皆在。而又當太平盛世,人易為樂。其士女之問桃葉渡、遊雨華台者,趾相錯也。梨園以技鳴者,無論數十輩。而其最著者二,曰興化部,曰華林部。

一日,新安賈合兩部為大會。遍征金陵之貴客文人,與夫妖姬靜女,莫不畢集。列興化於東肆,華林於西肆,兩肆皆奏《鳴鳳》,所謂椒山先生者。迨半奏,引商刻羽,抗墜疾徐,並稱善也。當兩相國論河套,而西肆之為嚴嵩相國者曰李伶,東肆則馬伶。坐客乃西顧而歎,或大呼命酒,或移坐更近之,首不復東。未幾更進,則東肆不復能終曲。詢其故,蓋馬伶恥出李伶下,已易衣遁矣。馬伶者,金陵之善歌者也。既去,興化部又不肯輒以易之。乃竟輟其技不奏,而華林部獨著。

去後且三年,而馬伶歸。遍告其故侶,請於新安賈曰:「今日幸為開宴,招前日賓客,願與華林部更奏《鳴鳳》,奉一日歡。」既奏,已而論河套,馬伶復為嚴嵩相國以出。李伶忽失聲,匍匐前稱弟子。興化部是日遂淩出華林部遠甚。

其夜,華林部過馬伶曰:「子,天下之善技也,然無以易李伶。李伶之為嚴相國至矣,子又安從授之而掩其上哉?」馬伶曰:「固然,天下無以易李伶,李伶即又不肯授我。我聞今相國崑山顧秉謙者,嚴相國儔也。我走京師,求為其門卒三年。日侍相國於朝房,察其舉止,聆其語言,久乃得之。——此吾之所為師也!」 「華林部」相與羅拜而去。

馬伶名錦,字雲將,其先西域人,當時猶稱馬回回雲。

侯方域曰:異哉,馬伶之自得師也!夫其以李伶為絕技,無所於求。乃走事崑山,見崑山猶之見分宜也。以分宜教分宜,安得不工哉?嗚呼!恥其技之不若,而去數千里為卒三年。倘三年猶不得,即猶不歸爾。其志如此,技之工又須問耶?

張山來曰:予素不解弈,不解歌,自恨甚拙,因從學於人。雖不能工,然亦自覺有入門處。乃知藝無學而不成者。觀馬伶事益信。

顧玉川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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──曹禾(峨眉)

顧玉川,名大愚,字道民,邑東鄙楊舍人。深目戟髯,類羽人劍客。少遇異人授神行術,三日夜達京師,六日而返。父母怪問之,玉川語之故,袖葡萄、蘋果以獻。由是里中傳以為神。

性任俠,喜施捨,尤好奇服,所至兒童聚觀。常衣紙衣,行則瑟瑟有聲。冠紙冠,方屋而高二尺。或時蓬跣行歌道中。或時幅巾深衣,肩古藤杖,杖懸葫蘆,大於身而高於頂。遇風則與偕覆,徐拄杖而起,行歌自如。渡河未嘗假舟楫,跨葫蘆,以杖導水,上下水麵,望之如遊雲氣中。與人言,多方外駭異不根之說,人亦無從詰之。獨其頃忽間往返數百里,音問不爽。道路行旅,歷歷咸見。此足奇也。

明啟、禎交,玉川子每遊京師,月必一二過。尤厚虞山錢宗伯謙益。宗伯傳臚及第第三人,玉川子以其捷音歸,歸五日而郵報至。郵中諸少年疾馳七日夜,始抵錢氏室。則已泥金煥然,無所獲。宗伯言於諸公卿,聞其風者,以識面為幸。

一日,遠遊歸。騎白牛,披孔翠裘,戴檞笠如車輪,手棕櫚扇。後隨一橐駝,背置大葫蘆。其旁懸罌缶累累然,種所得奇花草,青蔥鮮潔,如山嶽自行。邑之人初未識橐駝,擁觀以為怪。時學使者方較試,六郡士咸集,群指顧愕眙。忽一人昂然從眾中出,紙衣紙冠皆皂色,與玉川相對鼓掌笑,遂挽橐駝上,抱葫蘆以行,如凶禮中方相然。識者曰:「此梁溪鄒公履也。」玉川之好怪而所與遊多類此。

玉川常乘橐駝往來旁郡縣。至毗陵驛,橐駝墜於野廁,百計挽之不能出。乃毀岸出之,而橐駝死矣。後訪道入華山,不知所終。或謂玉川實病死於家,誡其子孫諱之也。

張山來曰:余讀《水滸傳》,竊慕神行太保戴宗之術,又以為尚不及縮地法。私嘗疑之,謂為文人遊戲筆墨,未必實有其術。今讀此,則是世有其人,惜予不及見耳。

冒姬董小宛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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──張明弼(公亮)

董小宛,名白,一字青蓮,秦淮樂籍中奇女也。七、八歲,母陳氏教以書翰,輒了了。年十一、二,神姿豔發,窈窕嬋娟,無出其右。至針神曲聖、食譜茶經,莫不精曉。顧其性好靜,每至幽林遠壑,多依戀不能去。若夫男女闐集,喧笑並作,則心厭色沮,亟去之。居恆攬鏡,日語其影曰:「吾姿慧如此,即詘首庸人婦,猶當歎彩鳳隨鴉,況作飄花零葉乎?」

時有冒子辟疆者,名襄,如皋人也。父祖皆貴顯。年十四,即與雲間董太傅、陳征君相倡和。弱冠,與餘暨陳則梁四五人,刑牲稱雁序於舊都。其人姿儀天出,神清徹膚。余常以詩贈之,目為「東海秀影」。所居凡女子見之,有不樂為貴人婦,願為夫子妾者無數。辟疆顧高自標置,每遇狹斜,擲心賣眼,皆土苴視之。

己卯,應製來秦淮,吳次尾、方密之、侯朝宗咸向辟疆嘖嘖小宛名。辟疆曰:「未經平子目,未定也。」而姬亦時時從名流宴集間,聞人說冒子。則詢冒子何如人。客曰:「此今之高名才子,負氣節而又風流自喜者也。」則亦胸次貯之。比辟疆同密之屢訪,姬則厭秦淮囂,徙之金閶。比下第,辟疆送其尊人秉憲東粵,遂留吳門。聞姬住半塘,再訪之,多不值。時姬又患囂,非受縻於炎炙,則必逃之鼪鼯之徑。一日,姬方醉睡,聞冒子在門。其母亦慧倩,亟扶出相見於曲欄花下。主賓雙玉有光,若月流於堂戶。已而四目瞪視,不發一言。蓋辟疆心籌,謂此入眼第一,可繫紅絲。而宛君則內語曰:「吾靜觀之,得其神趣。此殆吾委心塌地處也!」但即欲自歸,恐太遽。遂如夢值故歡舊戚,兩意融液,莫可舉似。但連聲顧其母曰:「異人!異人!」

辟疆旋以三吳壇坫爭相屬,淩遽而別。閱屢歲,歲一至吳門,則姬自西湖遠遊於黃山白嶽間者,將三年矣。此三年中,辟疆在吳門,有某姬亦傾蓋輸心,遂訂密約。然以省覲往衡嶽,不果。辛巳夏,獻賊突破襄樊,特調衡永兵備使者監左鎮軍。時辟疆痛尊人身陷兵火,上書萬言,干政府言路。歷陳尊人剛介不阿、逢怒同鄉同年狀,傾動朝堂。至壬午春,復得調。辟疆喜甚,疾過吳門,踐某姬約。至則前此一旬,已為竇霍豪家不惜萬金劫去矣。

辟疆正旁皇鬱抑,無所寄託,偶月夜,蕩葉舟,隨所飄泊。至桐橋內,見小樓如畫圖,閑立水涯。無意詢岸邊人,則云:「此秦淮董姬自黃山歸,喪母,抱危病,鐍戶二旬餘矣!」辟疆聞之,驚喜欲狂。堅叩其門,始得入。比登樓,則燈祼無光,藥鐺狼籍。啟帷見之,奄奄一息者,小宛也。姬忽見辟疆,倦眸審視,淚如雨下。述痛母懷君狀,猶乍吐乍含,喘息未定。至午夜,披衣遂起,曰:「吾疾愈矣!」乃正告辟疆曰:「吾有懷久矣。夫物未有孤產而無耦者,如頓牟之草、磁石之鐵,氣有潛感,數亦有冥會。今吾不見子,則神廢;一見子,則神立。二十日來,勺粒不霑,醫藥無效。今君夜半一至,吾遂霍然。君既有當於我,我豈無當於君?願以此刻委終身於君,君萬勿辭!」辟疆沉吟曰:「天下固無是易易事。且君向一醉晤,今一病逢,何從知余?又何從知余閨閣中賢否,乃輕身相委如是耶?且近得大人喜音,明早當遣使襄樊,何敢留此?」請辭去。至次日,姬靚妝鮮衣,束行李,屢趣登舟,誓不復返。姬時有父,多嗜好,又蕩費無度,恃姬負一時冠絕名,遂負逋數千金,咸無如姬何也。

自此渡滸墅,遊惠山,歷毗陵、陽羨、澄江,抵北固,登金焦。姬著西洋布退紅輕衫,薄如蟬紗,潔比雪豔。與辟疆觀競渡於江山最勝處。千萬人爭步擁之,謂江妃攜偶踏波而上征也。凡二十七日,辟疆二十七度辭。姬痛哭,叩其意。辟疆曰:「吾大人雖離虎穴,未定歸期。且秋期逼矣,欲破釜焚舟冀一當,子盍歸待之?」姬乃大喜曰:「余歸,長齋謝客,茗碗爐香,聽子好音。」遂別。自是杜門茹素,雖有竇霍相檄、佻健橫侮,皆假貸賄賂以蟬脫之。短緘細劄,責諾尋盟,無月不數至。迫至八月初,姬復孤身挈一婦,從吳買舟江行。逢盜,折舵入葦中。三日不得食。

抵秦淮,復停舟郭外,候辟疆闈事畢,始見之。一時應製諸名貴咸置酒高宴。中秋夜,觴姬與辟疆於河亭,演懷寧新劇《燕子箋》。時秦淮女郎滿座,皆激揚歎羨,以姬得所歸,為之喜極淚下。榜發,辟疆復中副車,而憲副公不赴新調,請告適歸。且姬索逋者益眾,又未易落籍。辟疆仍力勸之歸,而以黃衫押衙托同盟某刺史。刺史莽,眾嘩。挾姬匿之,幾敗事。虞山錢牧齋先生維時不唯一代龍門,實風流教主也。素期許辟疆甚遠,而又愛姬之俊識。聞之,特至半塘,令柳姬與姬為伴,親為規劃,債家意滿。時又有大帥以千金為姬與辟疆壽,而劉大行復佐之,公三日遂得了一切。集遠近與姬餞別於虎翏,買舟以手書並盈尺之券,送姬至如皋。又移書與門生張祠部,為之落籍。

八月初,姬南征時,聞夫人賢甚。特令其父先至如皋,以至情告夫人,夫人喜諾已久矣。姬入門後,智慧絡繹,上下內外大小,罔不妥悅。與辟疆日坐畫苑書圃中,撫桐瑟,賞茗香,評品人物山水,鑒別金石鼎彝;閉吟得句,與采輯詩史,必捧硯席為書之。意所欲得,與意所未及,必控弦追箭以赴之。即家所素無,人所莫辦,倉猝之間,靡不立就。相得之樂,兩人恆云:「天壤間未之有也!」

申酉崩坼,辟疆避難渡江。與舉家遁浙之鹽官,履危九死,姬不以身先,則願以身後:「寧使賊得我則釋君,君其問我於泉府耳。」中間智計百出,保全實多。後辟疆雖不死於兵,而瀕死於病。姬凡侍藥不間寢食者,必百晝夜。事平,始得同歸故里。前後凡九年,年僅二十七歲,以勞瘁病卒。其致病之繇與久病之狀,並隱微難悉,詳辟疆《憶語》《哀詞》中。不唯千古神傷,實堪令奉倩、安仁閣筆也。

琴牧子曰:「姬歿,辟疆哭之曰:『吾不知姬死而吾死也!』予謂父母存,不許人以死,況裀席間物乎?及讀辟疆《哀詞》,始知情至之人,固不妨此語也。夫饑色如饑食焉:饑食者,獲一飽,雖珍羞亦厭之。今辟疆九年而未厭,何也?饑德非饑色也!棲山水者,十年而不出,其朝光夕景,有以日酣其志也,宛君其有日酣冒子者乎?雖然,歷之風波疾厄盜賊之際而不變如宛君者,真奇女,可匹我辟疆奇男子矣。

附:冒辟疆《影梅庵憶語》(選十五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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壬午清和晦日,姬送余至北固山下,堅欲從渡江歸里。余辭之力,益哀切不肯行。舟泊江邊。時西先生畢今梁,寄予夏西洋布一端,薄如蟬紗,潔比雪豔。以退紅為裏,為姬製輕衫,不減張麗華桂宮霓裳也。偕登金山,時四五龍舟衝波激蕩而上。山中遊人數千,尾餘兩人,指為神仙。繞山而行。凡我兩人所止,則龍舟爭赴,回環數匝不去。呼詢之,則駕舟者,皆余去秋浙回官舫長年也。勞以鵝酒,竟日返舟。舟中宣磁大白盂盛櫻珠數升,共啖之,不辨其為櫻為唇也。江山人物之盛,照映一時,至今譚者侈美。

秦淮中秋日,四方同社諸友,感姬為余不辭盜賊風波之險,間關相從,因置酒桃葉水閣。時在坐為眉樓顧夫人、寒秀齋李夫人,皆與姬為至戚。美其屬余,咸來相慶。是日新演《燕子箋》,曲盡情豔。至霍、華離合處,姬泣下,顧、李亦泣下。一時才子佳人、樓台煙水、新聲明月,俱足千古。至今思之,不異遊仙枕上夢幻也。

余數年來,欲裒集四唐詩,購全集,類逸事,集眾評,列人與年為次第,付姬收貯,至編年論人,準之《唐書》。姬終日佐余稽查抄寫,細心商定,永日終夜,相對忘言。閱詩無所不解,而又出慧解以解之。尤好熟讀楚詞、少陵、義山、王建、花蕊夫人、王珪三家宮詞。等身之書,周回座右。午夜衾枕間,猶擁數十家唐詩而臥。今秘閣塵封,余不忍啟。將來此志,誰克與終?付之一歎而已!

乙酉客鹽官,嘗向諸友借書讀之。凡有奇僻,命姬手抄。姬於事涉閨閣者,則另錄一帙。歸來與姬遍搜諸書續成之,名曰《奩豔》。其書之瑰異精密,凡古今女子,自頂至踵,以及服食器具、亭台歌舞、針神才藻,下及禽魚鳥獸,即草木之無情者,稍涉有情,皆歸香麗。今細字紅箋,類分條悉,俱在奩中。客春,顧夫人遠向姬借閱此書,與龔奉常極讚其妙,促繡梓之。余即當忍痛為之校讎鳩工,以終姬志。

姬於吳門曾學畫未成,能作小叢寒樹,筆墨楚楚。時於幾硯上輒自圖寫,故於古今繪事,別有殊好。偶得長卷小軸,與笥中舊珍,時時展玩不置。流離時,寧委奩具,而以書畫捆載自隨。末後盡裁裝潢,獨存紙絹,猶不得免焉。則書畫之厄,而姬之嗜好,真且至矣。

姬能飲。自入吾門,見餘量不勝蕉葉,遂罷飲。每晚侍荊人數杯而已。而嗜茶與余同,性又同嗜片岕。每歲半塘顧子兼擇最精者緘寄,具有片甲蟬翼之異。文火細煙,小鼎長泉,必手自炊滌。余每誦左思《嬌女詩》「吹噓對鼎鳷」之句,姬為解頤。至沸乳看蟹目魚鱗,傳瓷選月魂雲魄,尤為精絕。每花前月下,靜試對嚐,碧沉香泛,真如木蘭霑露,瑤草臨波,備極盧陸之致。東坡云:「分無玉碗捧蛾眉。」餘一生清福,九年占盡,九年折盡矣!

姬每與余靜坐香閣,細品名香宮香諸品,淫沉水香。世俗人以沉香著火上,煙撲油膩,頃刻而滅。無論香之性情未出,即著懷袖,皆帶焦腥。沉香有堅致而紋橫者,謂之「橫隔沉」,即四種沉香內革沉香紋者,是也,其香特妙。又有沉水結而未成,如小笠大菌,名「蓬萊香」,余多蓄之。每慢火隔砂,使不見煙。則閣中皆如風過伽楠、露沃薔薇、熱磨琥珀、酒傾犀斝之味。久蒸衾枕間,和以肌香,甜豔非常,夢魂俱適。外此則有真西洋香,方得之內府,迥非肆料。丙戌客海陵,曾與姬手製百丸,誠閨中異品。然甗時亦以不見煙為佳。非姬細心秀致,不能領略到此。

黃熟出諸番,而真臘為上。皮堅者為黃熟桂,氣佳而通黑者,為夾棧黃熟。近南粵東筦茶園村土人種黃熟,如江南之藝茶。樹矮枝繁,其香在根。自吳門解人剔根切白,而香之鬆朽盡削,油尖鐵麵盡出。余與姬客半塘時,知金平叔最精於此,重價數購之。塊者淨潤,長曲者如枝如虯,皆就其根之有結處,隨紋縷出,黃雲紫繡,半雜鷓鴣斑,可拭可玩。寒夜小室,玉幃四垂,毾重疊,燒二尺許絳蠟二三枝,設參差台幾,錯列大小數宣爐,宿火常熱,色如液金粟玉,細撥活灰一寸,灰上隔砂選香蒸之。歷半夜,一香凝然,不焦不竭,鬱勃氤氳,純是糖結熱香,間有梅英、半舒荷、鵝梨、蜜脾之氣靜參鼻觀。憶年來共戀此味此境,恆打曉鍾,尚未著枕。與姬細想:閨怨有斜倚薰籠、撥盡寒爐之苦;我兩人如在蕊珠眾香深處。今人與香氣俱散矣,安得返魂一粒,起於幽房扃室中也!

余家及園亭,凡有隙地皆植梅。春來早夜出入,皆爛熳香雪中。姬於含蕊時,先相枝之橫斜,與几上軍持相受。或隔歲便芟剪得宜,至花放恰采入供。即四時草花竹葉,無不經營絕慧,領略殊清。使冷韻幽香,恆靡微於曲房斗室。至穠豔肥紅,則非其所賞也。

秋來猶耽晚菊。即去秋病中,客貽我剪桃紅,花繁而厚,葉碧如染,濃條婀娜,枝枝具雲罨風斜之態。姬扶病三月,猶半梳洗,見之甚愛,遂留榻右。每晚高燒翠蠟,以白團回六曲圍,三面設小座於花間,位置菊影,極其參橫妙麗,始以身入。人在菊中,菊與人俱在影中。回視屏上,顧余曰:「菊之意態盡矣,其如人瘦何!」至今思之,澹秀如畫。

姬最愛月,每以身隨升沉為去住。夏納涼小苑,與幼兒誦唐人詠月及「流螢紈扇」詩,半榻小几,恆屢移以領月之四面。午夜歸閣,仍推窗延月於枕簟間。月去,復卷幔倚窗而望,語余曰:「吾書謝莊《月賦》,古人厭晨歡,樂宵宴,蓋夜之時逸,月之氣靜,碧海青天,霜縞冰淨,較赤日紅塵,迥隔仙凡。人生攘攘,至夜不休,或有月未出已鼾睡者,桂華露影,無福消受。與子長歷四序,娟秀浣潔,領略幽香,仙路禪關,於此靜得矣!」

釀飴為露,和以鹽梅。凡有色香花蕊,皆於初放時采漬之。經年香味顏色不變,紅鮮如摘。而花汁融液露中,入口噴鼻,奇香異豔,非復恆有。最嬌者為秋海棠露。海棠無香,此獨露凝香發。又俗名斷腸草,以為不食,而味美獨冠諸花。次則梅英、野薔薇、玫瑰、丹桂、甘菊之屬,至橙黃橘紅、佛手香櫞,去白縷絲,色味更勝。酒後出數十種,五色浮動白瓷中,解酲消渴,金莖仙掌,難與爭衡也。

冬春水鹽諸菜,能使黃者如蠟,碧者如苔。蒲藕、筍蕨、鮮花、野菜,枸蒿、蓉菊之類,無不採入食品,芳旨盈席。

火肉久者無油,有松柏之味。風魚久者如火肉,有麂鹿之味。醉蛤如桃花。醉鱘骨如白玉。油篸如鱘魚。蝦鬆如龍須。烘兔酥雉如餅餌,可以籠食。菌脯如雞枿。腐湯如牛乳。姬細考之食譜,四方郇廚中,一種偶異,即加訪求,而又以慧巧變化為之,莫不異妙。

取五月桃汁、西瓜汁,一瓤一絲漉盡,以文火煎至七八分,始攪糖細煉,桃膏如大紅琥珀,瓜膏可比金絲內糖。每酷暑,姬必手取其汁示潔,坐爐邊靜看火候成膏,不使焦枯,分濃淡為數種,此尤異色異味也。

張山來曰:予雉皋別業與辟疆相鄰,辟疆常為予言宛君事甚悉,復以《憶語》見示。予深羨辟疆奇福如許。癸亥秋,又以家公亮傳來,諄屬入選。快讀一過,乃知慧業文人固應有此。因自嗟命薄,不能一締如此奇緣,能無浩歎?

賣酒者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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──魏禧(冰叔)

萬安縣有賣酒者,以善釀致富。平生不欺人。或遣童婢沽,必問:「汝能飲酒否?」量酌之,曰:「毋盜瓶中酒,受主翁笞也。」或傾跌破瓶缶,輒家取瓶,更注酒,使持以歸。由是遠近稱長者。

里有事醵飲者,必會其肆。里中有數聚飲,平事不得決者,相對諮嗟,多墨色。賣酒者問曰:「諸君何為數聚飲,平事不得決,相諮嗟也?」聚飲者曰: 「吾儕保甲貸乙金,甲逾期不肯償。將訟,訟則破家。事連吾儕,數姓人不得休矣!」賣酒者曰:「幾何數?」曰:「子母四百金。」賣酒者曰:「何憂為?」立出四百金償之,不責券。乙得金欣然,以為甲終不負己也。四年,甲乃僅償賣酒者四百金。

客有橐重資於途,甚雪,不能行。聞賣酒者長者,趨寄宿。雪連日,賣酒者日呼客同博,以贏錢買酒肉相飲啖。客多負,私怏怏曰:「賣酒者乃不長者耶?然吾已負,且大飲啖,酬吾金也。」雪霽,客償博所負行。賣酒者笑曰:「主人乃取客錢買酒肉耶?天寒甚,不名博,客將不肯大飲啖。」盡取所償負還之。

術者談五行,立決人死,疏先後宜死者六人矣。賣酒者將及期,置酒,召所買田舍主畢至,曰:「吾往買若田宅,若中心願之乎?價毋虧乎?」欲贖者視券;價不足者,追償以金。又召諸子貸者曰:「汝貸金若干,子母若干矣。」能償者損其息,貧者立券還之,曰:「毋使我子孫患苦汝也!」及期,賣酒者大會戚友,沐棺更衣待死。賣酒者顏色陽陽如平時,戚友相候視,至夜分,乃散去。其後第八人以下各如期死,賣酒者活更七年。

魏子曰:「吾聞賣酒者好博,無事則與其三子終日博,喧爭無家人禮。或問之,曰:『兒輩嬉,否則博他人家,敗吾產矣。』嗟乎!賣酒者匪唯長者,抑亦智士哉!賣酒者姓郭名節,他善事頗眾。予聞之歐陽介庵雲。」

張山來曰:自古異人,多隱於屠沽中;賣酒者時值太平,故以長者名耳。叔子謂「匪唯長者,抑亦智士」,誠具眼也!

一瓢子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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──嚴首升(平子)

一瓢道人,不知其姓名。性嗜酒,善畫龍。敝衣蓬跣,擔筇竹杖,掛一瓢,遊鄂渚間。行歌漫罵,學百鳥語,弄群兒聚詬以為樂。顧其神明映徹,怪準奇顏,髯疏疏起,吐語作洪鍾聲。有時衣新絳衣,從人假騶馬,擁大蓋,往來市中,觀者如堵。

隆慶丁卯,居澧陽,年可七十。澧人異之,或具酒,蓄墨汁,乞一瓢子畫,不能得。一日飲龔孝廉園中,頹然以醉,直視,沉吟久之。座中顧曰:「此一瓢子畫勢也。」一瓢子骨相既奇,如蛟人龍子,更卸衣衫,裸而起舞,顧謂座客:「為我高歌《入塞》《出塞》之曲。」又令小兒跳呼,四面交攻。已,信手塗潑,煙霧迷空,座中凜凜生寒氣,飛潛見伏,隨勢而成。署其尾曰:「牛舜耕」。問其故,笑而不答。有飲一瓢子酒,年餘不能得其畫者;久之,畫一人科頭赤腳,踞地而遺,節骨隱起,作努力狀,以贈之。其善謔如此!信口輒成詩,間有異語,多奇中。澧人漸敬之,競饋問,皆受而棄之。

華陽莊靖王請改館,一瓢子不可。所居無定處。一日宿文昌祠中,禮文昌像,作梵咒。像落壓其腦,乃遺書莊靖,請速營棺具,吾將老焉。王如言為治木。木具,一瓢子坐其中,不覆,令人舁而過市,拱手大呼,與人言別。周遍街巷,遷效外普賢庵,命眾曰:「可覆我?」眾不敢覆。視之,已去矣。遂覆而埋之,舉之甚輕,如空棺然。澧人為題石於澧水橋頭,署「畫龍道人一瓢子之墓」,蓋隆慶辛未七月也。

或曰:一瓢子,少讀書不得志,棄去。走海上,從軍征倭寇有功,至裨將。後失律,匿於群盜,出沒吳楚間。乃以資市妓十餘人,賣酒淮揚,所得市門資悉以自奉。諸妓更代之。日擁歌舞,具飲食以自豪。凡十餘年,始亡去。乞食湖湘間,終於澧。

附:遊一瓢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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──陳周(二遊)

啟、禎之時,楚湖之南澧州,有遊食道人,衣結履穿,臭穢不可邇。求乞市中,每日得酒一瓢。風雨中輒醉臥道上,其言在可解不可解之間,或驗或不必驗。無甚異於人,人亦不之異。以其遊食,謂之「遊道人」;以其喜酒一瓢,又謂之「遊一瓢」也。嘗醉中大言曰:「我善畫龍。」人或以紙試之,磨墨滿瓢,狂噀著紙,又以破袖漬塵濃塗,張紙空中。俟墨乾時,煙雲吞吐,鱗甲生動,有飛騰破壁之勢,得者至今寶之。

偶華陽王過市,前驅嗬斥不起。王曰:「得全於酒者得全於天也。天全之人,自非凡品。」輿致宮中,供養致敬。一日,忽舉手謝王曰:「吾祿食已盡,後事累王矣!」奄然長逝。王以兩石缸函其屍,葬之。半載後,有自都門來者,見遊在都。附書於王,果一瓢手跡。王異之,發其缸,空如也。因歎神仙之遊戲人間,而人不之識也。

獨拙和尚,澧州人。目擊其異,並識其詩四絕。一曰:「磨快鋤頭挖苦參,不知山下白雲深。多年寂寞無煙火,細嚼梅花當點心。」二曰:「遊食多年不害羞,也來城市看妝樓。東風不管人貧賤,一樣飛花到白頭。」三曰:「破寺無僧好掛瓢,閑時歌舞醉吹簫。黃昏月落秋江裏,沒個人來問寂寥。」四曰:「門外何人喚老遊?老遊無事聽溪流。而今世事多荊棘,黃葉飛來怕打頭。」

張山來曰:予於《文瀫》中見嚴作,選後而瀨江陳子二遊,復以是作見寄。所紀事大同小異,因並錄之,以彰瑜、亮雲。

宋連璧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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──李煥章(象先)

宋連璧者,字玉梧,吾乘北郭人也。巨族。諸家率淳謹,璧獨以俠行驚里中。性至孝,父鴻臚丞,晚得異疾,日臍出綠汁數合,醫不治。有道士衣破絮,至其家。謂璧曰:「是非臠乳熊,莫能療也。顧山左何從得?君其聽之而已。」璧叱曰:「是豈天上物耶?」乃徒步入秦中,深山遇虎,幾咥璧。會獵人大至,虎逸去。璧日伺幽箐伏莽,灌木叢祠,蹤跡熊穴。窺熊出,潛刃其乳二,懷之出。熊至,璧倉皇驚墮崖谷下,傷兩趾,病不能步,而持乳熊如故也。夜宿廢廟中,疑戶外有拖屐聲至,璧曰:「援遠人命!援遠人命!」屐聲入,取袖中草捏之,即爇。璧察之,乃曩所遇道人也。璧大駭:「師何至是?」道士曰:「待爾久矣!」乃以藥傅璧足,輒能立。道士授一書,皆符咒,曰:「爾善用,後四十年,與爾會鳩茲之市。」璧遂至家,父吞乳熊肉,瘥。

後數年,父以他病歿。璧愈厭棄世俗,欲為五嶽遊。乃稍稍理前道人所遺書,能隱形,驅風雷雨,又剪紙為人馬甲盾器械。客侍御遊公幕府。崔魏忌侍御,禍家又以侍御匿妖妄報。緹騎至,縛侍御與璧。檻車至河西務,璧曰:「煩諸公致詞中貴,我野人不習豪家,欲他往。」諸緹騎急視之,檻屋寂無人矣。璧與侍御亡之淮上,璧曰:「君可歸楚中。」取一符付侍御:「急則焚之。」是時璧變姓名為張思任,於是朝廷捕亡者張思任,而璧之家人不知也。

璧乃潛某宗伯家,遇之厚。時權要與宗伯隙。璧曰:「國賊也!」乃走長安上書劾權要險狠傾善類,為逆閹復仇,宜下司寇請室。上大怒,執之,就斬西市。桎梏忽脫地,寂無人矣。是時,璧又變姓名為李抱真,於是朝廷捕亡者李抱真,而璧之家人不知也。

璧輒憶前道人約,至鳩茲市,僦居候道人,且三載。一日,人大呼牆外曰:「此中匿亡者三人,曰宋連璧、張思任、李抱真,可速出!」璧大駭無措,其人已排闥入,則昔所與別道人也。責之曰:「以爾夙有道契,故授之書,爾奈何與黨錮事,為天下逋逃客耶?吾以此遲三年始至。」璧頓首謝,願自此與師永絕世緣,不復戀妻孥矣。道人曰:「不可!爾還里,當再與家人見。」

璧遂攜藥囊抵家。其妻已喪久,兒夢瑞,璧去方周歲,見不復認。則棲一廟中,曰:「我張思任,後改李抱真,與茲村有緣,故來。」璧同母弟珠,當捕張、李時,亦疑其為兄,終未敢以告人也。至是心動,趣之,急啟扉,兄弟各相識,因撫其子,具告所以,留數日去。

張山來曰:宋連璧雖不當誤道人所期,然排解黨錮處,亦足見其豪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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