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話總龜/前集/卷二十

詠物門上王承之云：太祖一夕玩月，命學士盧多遜曰：「可以作詩。」多遜曰：「請用何韻？」太祖曰：「用兒字韻。」多遜奏詩曰：「太液池邊月上時，好風吹動萬年枝。誰家玉匣開新鑒，露出清光些子兒。」〔《王直方詩話》〕

王文康公，性質重厚，嘗作詩曰：「棗花至小能成實，桑葉雖粗解吐絲。堪笑牡丹如鬥大，不成一事又空枝。」〔《青箱雜記》〕

方幹詠《擊甌》詩曰：「白器敲來曲調成，腕頭勻細自輕清。隨風搖曳有餘韻，測水淺深多泛聲。春漏丁當相次發，寒蟬計會一時鳴。從今已得佳聲出，眾樂無由更擅名。」李貞白，江南人，不仕，號處士，善嘲詠，曲盡其妙。《詠刺蝟》云：「行似針氈動，臥若栗球圓。莫欺如此大，誰敢便行拳！」嘗謁一貴公子，不甚禮，廳有一格子屏風，題其上曰：「道格何曾格，言糊又不糊。渾身總是眼，還解識人無。」《詠狗蚤》云：「與虱都來不較多，Ξ挑筋鬥太嘍。忽然管著一籃子，有甚心情那你何！」《詠月》云：「當塗當塗見，蕪湖蕪湖見。八月十五夜，一似沒柄扇。」建師晦之子得誠罷管沿江水軍，掌禁衛，頗患拘束，方宴客，貞白在坐，食蟹，得誠顧貞白曰：「請詠之。」貞白曰：「蟬眼龜形腳似蛛，未曾正面向人趨。如今上盤筵上，得似江湖亂走無！」眾客皆笑。《詠罌粟子》云：「倒排雙陸子，希插碧牙籌。既似犧牛乳，又如鈴馬兜。鼓槌並瀑箭，直是有來由。」〔《談苑》〕

汝陽溪穆清叔因寒食縱步郊外，會數年少同飲於梨花下，以「香輪莫輾青青破，留與愁人一醉眠」各賦《梨花詩》。清叔得愁字，詩曰：「共飲梨花下，梨花插滿頭。清香來玉樹，白蟻泛金甌。妝靚青娥妒，光凝粉蝶羞。年年寒食夜，吟繞不勝愁。」眾客閣筆。〔《雲齋廣錄》〕

大庾嶺上有佛塔廟，往來題詩多矣。有婦人題云：「妾幼年侍父任英州司寇，既代歸，父以大庚本有梅嶺之名而反無梅，遂植三十株於道之右，因題詩於壁。今隨夫之任端溪，復至此寺，前詩已汙漫矣，因再書之云：『英江今日掌刑回，上得梅山不見梅。輟俸買將三十本，清香留與雪中開。』」好事者因以夾道植梅矣。〔《倦遊錄》〕

劉昭禹《聞蟬》詩云：「一雨一番晴，山林冷落青。莫侵殘日噪，正在異鄉聽。孤館宿漳浦，扁舟離洞庭。年年當此際，那免鬢雕零！」〔《雅言雜載》〕

李建樞詠月云：「昨夜圓非今夜圓，卻疑圓處減嬋娟。一年十二度圓缺，能得幾多時少年！」〔《抒情集》〕

謝邈《謝人惠琴材》云：「風撼桐絲帶月明，羽人乘醉截秋聲。七弦妙制饒仙品，三尺良材稱道情。池小未聞春浪泛，嶽低猶欠暮雲生。何妨乞與元中術，臨化無妨膝上橫。」《謝僧寄拄杖》云：「峭壁猿啼采處深，一枝奇異出孤岑。感師千里寄來意，發我片雲歸去心。窗外冷敲檐凍折，溪邊閑點戲魚沈。他年必借相攜力，蹇步猶能返故林。」劉希夷《聞砧》云：「秋天瑟瑟夜漫漫，月白天清玉露寒。始向松中縈素練，閑來機上制齊紈。」又《落花》云：「洛水城東桃李花，飛來飛去落誰家。洛陽女兒惜顏色，行逢花落長嘆惜。」《題禦柳》云：「花萼樓前初種時，美人樓上逞腰肢。如今拋擲長街裏，露染如啼欲恨誰！」曾庶幾，吉州人。一《猿詩》甚切，云：「孤猿鎖檻歲年深，放出城南百丈林。綠水任從連臂飲，青山不用斷腸吟。」〔《雅言雜載》〕

李烈祖為徐溫養子，年九歲，《詠燈》詩云：「主人若也勤挑撥，敢向尊前不盡心！」溫嘆賞，遂不以常兒遇之。〔《詩史》〕

《惜竹詩》，獨陳亞少卿最佳，詩曰：「出檻亦不剪，從教長瘦叢。年年到朱夏，葉葉是清風。」〔《古今詩話》〕

李義山遊長安，投宿旅店，適會客，因召與坐，不知為義山也。酒酣，客賦《木蘭花詩》，眾皆誇示，義山後成詩曰：「洞庭波冷曉侵雲，日日征帆送遠人。幾度木蘭舟上望，不知船是此花身。」坐客大驚，詢之，方知是義山。〔《古今詩話》《零陵總記》載《木蘭花詩》是陸龜蒙所作。〕

錢太初《惜劍詩》曰：「得自袁公手，屠奸血未幹。玉龍乘夜泣，秋水帶霜寒。願對英雄舞，羞教婦女看。太平無處用，撫匣淚ォ瀾。」《盆池》云：「一撮浮萍蓋蛙黽，不知容得臥龍無？」呂文靖公守宦海陵，西溪手植牡丹一本，有詩刻石。後範文正亦官此，題云：「陽和不擇地，海角亦逢春。憶得上林色，相看如故人。」後以二公有詩，題者亦多，而花大為人所愛重。歲久繁茂，覆地數丈。每春花開數百朵，為海陵寄觀。

陳標《詠葵花》詩云：「能共牡丹爭幾許，得人嫌處只緣多。」咸陽郭氏，富室也。有蒼頭曰捧劍，《詠牡丹》云：「一種芳菲出後庭，卻輸桃李得佳名。誰能為向天公說，從此移根近太清。」白樂天初到杭州，令訪牡丹。會開元寺惠澄近自都下得之。時花初開，徐凝自富春來謁公，先題牡丹云：「唯有數包紅襆在，含芳只待舍人來。」裴誠郎中與舉子溫岐為友，好作歌曲。周德華乃劉香女女子，善歌《楊柳詞》，有以溫裴歌詞令德華唱，則音韻所陳，為浮艷之美，德華終不取，二公恨焉。所唱者七八篇乃近日名流之詞。滕邁郎中云：「三條陌上拂金羈，萬里橋邊映酒旗。近日令人腸斷處，不堪將向笛中吹。」賀知章秘監云：「碧玉妝成一樹高，萬條垂下綠絲絳。不知細葉誰裁出，二月春風是剪刀。」楊巨源員外云：「江邊楊柳曲塵絲，立馬憑君剪一枝。惟有春風最應惜，殷勤更向手中吹。」劉禹錫尚書云：「春江一曲梆千條，二十年前舊板橋。曾與美人橋上別，恨無消息至今朝。」韓琮舍人云：「枝鬥纖腰葉鬥眉，春來無處不如絲。灞陵原上多離別，多少長條拂地垂。」又云：「梁苑隋堤事已空，萬條猶舞舊春風。那堪更想千年後，誰見飛花入漢宮！」雲溪子曰：「有《艷歌行》，非為桑間濮上之音也。偕以雪月松竹，雜詠楊柳，作者雖多，鮮見其妙。杜牧之云：『巫娥廟裏低含雨，宋玉門前斜帶風。』滕郎中云：『陶令門前惹接，亞夫營裏拂朱旗。』不言楊柳最佳。」〔《古今詩話》《鑒戒錄》載賀知章事不同，謂韓琮詩乃韓渥詩。〕

幽薊數州，自石晉賂戎後，懷中華不已。有使北者，見燕京傳舍畫墨鴉甚精，旁題詩曰：「星稀月明夜，皆欲向南飛。」僧居寧，毗陵人，妙工畫草蟲。嘗見水墨草蟲有長四五寸者，題云：「居寧醉筆。」雖大失真，然筆力遒勁可愛。梅聖俞詩云：「草蟲有纖意，醉筆得正熟。」張文懿家有《春江釣叟圖》，上有李煜《漁父詞》二首，其一曰：「浪花有意千里雪，桃花無言一隊春。一壺酒，一竿鱗。世上如儂有幾人！」其二曰：「一棹春風一葉舟，一輪繭縷一輕鉤。花滿渚，酒滿甌。萬頃波中得自由。」相國於兢善畫牡丹，幼年從學，見牡丹盛開，乃落筆仿之，不浹旬奪真。有人贈詩曰：「看時人出澀，展處蝶爭來。」有全本《折枝圖》傳於世。

白樂天以詩名與元微之同，時號元白。詩詞多比圖畫，如《重屏圖》，自唐迄今傳焉，乃樂天《醉眠詩》也。詩曰：「放杯書案上，枕臂火爐前。老愛尋思睡，慵便取次眠。妻教卸烏帽，婢與展青氈。便是屏風樣，何勞畫古賢！」且詩之所以能盡人情物態者，非筆端有口，未易到也。詩家以畫為無聲詩，誠哉是言！

德宗西幸，有二馬，一號神智驄，一號如意騮，進退緩急，皆如其意，因謂之功臣。乘幸諸苑，馭者進瑞鞭，因語近臣曰：「昔者西幸，有二驄，謂之二絕；今得此鞭，可謂三絕。」因吟韓翊詩曰：「鴛鴦赭白齒新齊，晚日花開放碧蹄。玉勒乍回初噴沫，金鞭欲下不成嘶。」〔並《古今詩話》〕

狄渙字子炎，唐相國梁公之後，寄於南嶽，以林泉自適。《題柳》云：「天南與天北，此處影婆娑。翠色折不盡，離情生更多。雨余籠灞岸，煙暝夾隋河。自有佳名在，秦松繼得麽？」〔《雅言系述》〕

崔魯慕杜牧之為詩，尤能詠物。如《梅花》云：「強半瘦因前夜雪，數枝愁向晚來天。」又曰：「初開已入雕梁畫，未落先愁玉笛吹。」《山鵲》曰：「一番春雨吹巢冷，半朵山花咽觜香。」又曰：「雲生柱礎降龍地，露洗林巒放鶴天。」《蓮花》曰：「何人解把無塵袖，盛取殘香盡日憐。」此頗形跡。〔《摭言》〕

蘇子瞻、李伯時為李仲遠作《松石圖》。仲遠取杜子美「松根胡僧憩寂寞，龐眉皓首無住著，偏袒右肩露雙腳，葉裏松子僧前落」之語，復求伯時畫此四句，目為《憩寂圖》。子由題云：「東坡自作蒼蒼石，留取長松待伯時。只有兩人嫌未足，兼收前世杜陵詩。」〔《百斛明珠》〕

子瞻歸自道場何山，遇大風雨，因憩耘老溪亭，命官奴秉燭捧硯，寫風雨竹一枝，題詩云：「更將掀舞勢，把燭書風筱。美人為破顏，恰似腰肢裊。」劉仲幾餞飲東坡，中觴，聞笙簫聲杳杳在雲霄間，抑揚往返，粗中音節。徐而察之，則出於雙瓶，水火相搏，自然吟嘯，食頃乃已。坐客驚嘆，請作《瓶笙詩》以記云：「孤松吟風細泠泠，獨繭長繅女媧笙。陋哉石鼎逢彌明，蚯蚓竅作蒼蠅聲。瓶中宮商自相賡，昭文無虧亦無成。東坡醉熟呼不醒，但雲作勞吾耳鳴。」並同前湖口人李正臣蓄異石九峰，玲瓏宛轉若窗欞然。予欲以百金置之，與仇池石為偶，方南遷未暇也。名之曰壺中九華，以詩識云：「我家岷蜀最高峰一作「清溪電轉失雲峰」，夢裏猶驚翠掃空。五嶺莫愁千嶂外，九華今在一壺中。天池水落層層見一作「石泉影落涓涓滴」，玉女窗明處處通。念我仇池太孤絕，百金歸買小玲瓏。」〔《玉局文》〕

器之喜談禪而倦遊山，山中筍出，戲語器之同去參玉版和尚去來，乃作此句云：「叢林真百丈，法嗣有橫枝。不怕石頭路，來參玉版師。聊憑柏樹子，與問籜龍兒。瓦礫猶能說，此君那不知。同前西南地溫少雪，余及壯年，只一二年見之。自退居天國溪堂，山深氣嚴，陰嶺叢薄，無冬而不雪。每一賞玩，必命諸子賦詩為樂，既而蹈襲剽掠，不免涉前人余意，因戲取聲色氣味富貴勢力數字，離為八，章止四句，以代一日之謔，且知余之好不在於世俗所爭而在於雪也。仍仿歐陽公體，不以鹽玉鶴鷺為比，不使皓白潔素等字，《聲》：「石泉凍合竹無風，夜色沈沈萬境空。試向靜中閑側耳，隔窗撩亂撲春蟲。」《色》：「閑來披氅學王恭，姑射群仙邂逅逢。只為肌膚酷相似，繞庭無處覓行蹤。」《氣》：「半夜欺淩範叔袍，更兼風力助威豪。地爐火暖猶無奈，怪得山村酒價高。」《味》：「兒童龜手握輕明，漸碾槍旗入鼎烹。擬欲為人修水記，惠山泉冷釀泉清。」《富》：「天公呈瑞足人心，平地俄聞一尺深。此為豐年報消息，滿田何止萬黃金！」《貴》：「海風吹浪去無邊，倏忽凝為萬頃田。五月京塵渴人肺，不知價值幾多錢。」《勢》：「高下斜橫薄又濃，破窗疏戶若相攻。莫言造物渾無意，好醜都來失舊容。」《力》：「萬石千鈞積累成，未應忽此一毫輕。寒松瘦竹本清勁，昨夜分明聞折聲。」〔《玉局文》〕

歐陽文忠守潁日，因小雪，會飲聚星堂，賦詩，約不得用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等事，歐公篇略云：「脫遺前言笑塵雜，搜索萬象窺溟溟。」自後四十餘年，莫有繼音。元祐六年，東坡在潁，因禱雪於張龍公獲應，遂復舉前令。篇末云：「汝南先賢有故事，醉翁詩話誰能說？當時號令君聽取，白戰不許持寸鐵。」〔《王直方詩話》〕

山谷有「蕨芽已作小兒拳」之句。張閣云：「此忍人也。」時閣方為河內推官，而通判葛繁最喜蔬食誦經，故閣亦斷葷而有此語。同前荊公作相，苑中有石榴一叢，枝葉甚茂，止發一花，題詩云：「濃綠萬枝紅一點，動人春色不須多。」荊公過東坡，見案上有石研，甚愛賞，因曰：「當集句賦之。」唱曰：「巧匠斫山骨。」沈吟久之，不能成，因命駕去。

臘梅，山谷初見之，作二絕。一云：「金蓓銷春寒，惱人香未展。須無桃李紅，風味極不淺。」一云：「體熏山麝臍，色染薔薇露。披拂不盈懷，時有暗香度。」緣此，臘梅盛於京師。然交遊間亦有不甚喜之者。余嘗作《解嘲》云：「紛紛紅紫雖無韻，映帶園林卻要渠要或作見。誰遺一枝香最勝，故應有客謂何如！」高致虛云：「東坡言過溫泉壁上見詩云：『直待眾生總無垢，我方清冷混常流。』問人云，可遵作。因作一絕云：『石龍有口口無根，自在流泉誰吐吞。若信眾生本無垢，此泉何處覓寒溫？』可遵緣此知名。後來京師，每有賓客，必出數十篇，讀者無不絕倒。」並同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