論大地各國變法皆由民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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論大地各國變法皆由民起
作者:歐榘甲
本文原載光緒二十三年十二月十一日(1898年1月3日)《知新報》第50冊。


大哉民之生乎,與天地相終始矣。易曰:「吉凶與民同患」。書曰:「天聰明自我民聰明,天明畏,自我民明威」。古之有天下者,以天視民,以民視己,惴惴然無敢攫其心,而必同其患,不敢逞一已之智,而稟其民之聰明;不敢專一人之權,而奉其民之明威;貶威損重,若後世所謂建空名於萬姓之上者然,而後其人奉為古先哲後,是何也?孟子曰:「與民偕樂故能樂」,又曰:「鼓樂田獵,與民同樂,文王之囿,與民同之,好勇好貨好色,與民同之」。

今夫世爵故家,蓄音樂狗馬田宅倡優巧匠之屬,以娛其退食之暇,其意亦無惡於天下,而富有四境,御有兆姓,當世所稱萬乘之君,所謂予一人者,即離宮別館,煥若列星,珍怪鳥獸,萬端鱗崪,以此自娛,誰言其不可者?而一妃匹之合,必使民無怨曠,一府庫之儲,必使民有倉糧。下至麋鹿魚鱉之微,園囿池台之奉,必俟民之歡樂喜色而後得,任民之芻蕘雉兔而無禁,瑣瑣者如是,則失大政大禮,大兵大刑,又何如也?

而孟子又曰:「左右諸大夫皆曰賢未可,國人皆曰賢,然後用;左右諸大夫皆曰不可,勿聽,國人皆不可,然後去;左右諸大夫皆曰可殺,勿聽,國人皆可殺,然後殺」。夫人主尊於天下者,以能操賞罰之柄,莫敢誰何耳,皆聽命於國人,則是議政之權,操之自下也。不寧惟是,梁惠圖雪恥,而以施仁於民告;齊宣欲專霸,而以保民而王告;滕文間為國,而以民事不可緩告;吾不知孟子何為重民而輕國如是。又不知仁民果能雪恥,保民果能王,急民果能為國,而書之重,辭之復,絕不為國君別籌外交之方,強兵之術,而於此貧弱小民,所奴隸指使,夙昔視之如犬馬土芥,無如我何者,而為之謀養生送死無憾,為之謀五畝之宅,牆下樹桑,狗彘雞豚,其時勿失,設學校以教之,明人倫以導之,如是而後可謂之君,而後可謂之新國也。思之思之,鬼神來告之,乃懼然曰:國之強,其在重民乎?國之亡,其在棄民乎?

今夫合質點而成體,合族類而成國,合眾民而成君。君也者,民之積也,君與民一體也,故能群民謂之君,民所歸往謂之王。然聖人立之君王之號,猶慮其尊卑隔絕,重門嚨狺,視民如路人也。愛又親之以父母之稱,父母者,子之飢也食之,子之寒也衣之,子之愚也教之,不能衣食與教,無為父母矣,如是者其家必毀。君者民之所好好之,民之所惡惡之,拂其好惡,而自安於樂怠敖,民何仰矣,如是者其國必亡。語曰:國所與立,惟民是依,故夫不重其民,是自戕其嗣,自斨其體,自破其家,自伐其國也。嗚呼,以數百兆人,而戴一人為帝天,為父母,而至於今日,種類將殘,教宗將墜,可不想耶?抑猶高談性命,忘君父之大仇,而坐以待斃耶?

且夫不重民,惡乎起?曰起於有天下者之私用老氏之術,愚其以使之易治,密網以束之,壘例以繩之,纖利以纏綿之,虛榮以顛倒之,積其歲月以枯暴之,禁言時事以錮蔽之,於是𧿇𧿩覂駕之倫,咸屏息潛伏,不敢輕議國事,以觸文法,而志無所泄,乃自放於曼聲冶色,考據詞章,以銷精盪華,頹然而已矣。薄海承流,如魚戢戢,則隴畝之上,無有俯仰扼腕,輟耕太息者,遂若太平矣。抑或不戢稱天戈以芟荑殄滅之,便無遺孽,其民之氣既散,益塊然乾槁,厭緘老洫,安於醉生夢死,不可復陽矣。

子孫既世而王,則天潢之胄,世祿之家,狃於世奴其民,以為分之當然,而彼為民者,亦謂有生已來,固已如此,何須想望天日,教化陵夷,紀綱廢隳,群盲同室,大啟戎心,而外患猝至,乃如摧枯拉朽,莫能御矣。蓋初有天下者之權,能馴其民以遂其私,初不慮乎有鄰之國,躡吾之後,及吾之土地,逼處於吾孫子,而吾民已愚,鄰國益智。以愚敵智,猶以聾敵聰,以盲敵明,以啞敵敏,有不敗績失據者乎?山河忽異,鍾箴震驚,腹心將盡,慮及元首,甚乃躪於教主降生之地,侮其神明製法之區,民其己矣,國亦何補,至此亦毋寧稍變矣乎?而有天下者之心,與夫天潢之胄,世祿之家,或仍狃於世奴其民,不欲其智,一昔民智大開,有不便於天下之故,若印度舊教之夷其下,英法巨室之梗於初,日本將軍之拂處士,雖為鄰國欺給亦降心樂從焉,彼乃䀨人以保護,要人之利權,掣人之經督,貫人以天氣,泄人之普律天,是何異養一指而失肩背,進狶狶苓以引年也,庸有幸乎?

且鄰之尚有畏者,以民憤耳,如其無也,則匹夫侮我久矣,豈遲遲而至今日哉?滕文事齊事楚,孟子告與民守,五洲之內,反其道以屋其社者,何可勝道哉?然而子也坐視其家之毀,不思經營堂構,以奉其父母,則子謂何矣。民也坐視其國之亡,不思扶持顛覆,以安其君上,則民謂何矣。且同族而任剖於他族,則不仁;聖教而見愚於異教,則不智;不仁不智,國亡而家亦隨之,覆巢無完卵,膠船盪中流,必然之理也,然則如之何?曰變之在民,民無權,何能變?曰請言大地各國之民。

夫歐米今日文學之盛,政治之美,工藝之巧,製造之精,商業之橫溢,農產之郁豐,器械之新利,人物之雄強,國勢之宏壯,寰球所震駭,書契所未紀者也。游其國都,交於其士大夫,著書以撮所自所耳所臭,電線如絲,鐵路若織,宮室高平方圓,夾山絕腰馳道,藏書之樓,數十萬卷,著書之多,歲萬餘種,識字之眾,每百有九十八人,蒙塾之多,七千三百餘所,有議院以聽民之公論,有公囿以任民之游觀,鰥寡孤獨,各有所養,歸而述之,群愕貽而然疑作也。

及游於通商之口岸,輪舶鱗萃,奔車雷轟,壞貨山積,溝渠鏡清,街衢洞達,塵伏不興,扶床之子,細腰之婦,血肉瑩瑩,架車而嬉,和樂且平,喟然曰:彼民之生其間者幸哉?斯其君若臣之善經營哉?時而觀夫吾之舟車不接,道路漫漫,民俗頑礦,厥風蠻蠻,黧形瘠骨,種類夭辱,黃塵撲目,垢霧薰顏,耕無樂歲之農,商無行郡之賈,肆無利器之工,學無新理之士,哀鴻遍地,莽莽塵塵,如坐脊井,如居土室,則又咨嗟於在上者之莫我肯顧,使我至於此極也。

歐榘甲曰:中國之不變,非在上者之咎也,吾民之過也。歐米之致治,亦非其上者之能也,其民為之也。人徒觀其今日之樂耳,孰知其百年前之民之困苦乎?夫其百年前之情形,豈有異於我今日哉?然且巴士的獄,幽鐍百年,偶語腹誹,囹圄卒歲,以視我民何如矣?妒床納稅,晝夜驅蛙,世族驕橫,憑陵在庶,以視我民何如矣?非色野之連兵,曼拙忒之喋血,豪傑奮志,動遭駢首,以視我民何如矣?群雄角立,晨夕干戈,生長於兵,半罹烽刃,以視我民又何如矣?教禍纓絡,紅軍十起,強食弱肉,朝不保夕,以視我民又何如矣?夫吾在上者之於民也,未嘗禁之使不得變也,而時又非不能變也,而竟柔脆枯藁,甘滋他族,焦詬無恥,以待奴隸,無人焉振興文學,撢求政治,崇工藝之宏規,發農商之大業,以御外侮,以圖自存者,何也?曰:未能通知大地變法,皆民為之之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