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讀通鑒論/卷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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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錄 讀通鑒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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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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房遺愛狂騃,與婦人謀逆以自斃,而荊王元景、吳王恪駢首就戮,李道宗亦坐流以死。嗚呼!元景之長而有功,恪之至親而賢,道宗之同姓而為元勛,使其存也,武氏尚未能以一婦人而制唐之命也。夫長孫無忌之決於誅殺,固非挾私以爭權,蓋亦衛高宗而使安其位爾。乃衛高宗而不恤唐之宗社,則私於其出,無忌之惡也。原其所自失,其太宗之自貽乎!

承乾廢,魏王絀,太宗既知恪之可以守國也,則如光武之立明帝,自決於衷,而不當與無忌謀。如以高宗為嫡子而分不可紊,則抑自決於衷,而尤不當與無忌謀。疑而未決,則在廷自有可參大議之臣,如德宗之於李泌,宋仁宗之於韓琦,資其識以成其斷。唯無忌者,高宗之元舅也,而可與辨高宗與恪之廢立乎?乃告無忌曰:「雉奴弱,恪英果類我,我欲立之。」事既不果,無忌所早作夜思以疑恪、忌恪、畏恪之怨已而欲勦絕其命者,終不忘矣。唐無夾輔之親賢,而己以先後已謝之威靈,不能敵房帷之親寵,終亦必亡者,皆其所懵焉不顧者矣。太宗一言之失,問非其人,而不保其愛子,不永其宗祧。易曰:「君不密,則失臣。」豈徒君臣,父不密,且失其子矣。無忌怙外戚以為擥固之圖,太宗不察焉,顧謂無忌曰:「公以恪非己之甥邪?」愈發其隱,而無忌之誌愈憯矣。房玄齡、褚遂良之贊立高宗,義之正也;太宗之疑於立恪,道之權也;無忌之固請立高宗,情之私也。挾私而終之以戕殺,無忌之惡稔,而太宗不灼見而早防之,不保其子,不亦宜乎!

或曰:褚公受顧命輔國政,不能止無忌之奸,且道宗之竄,公實與謀,豈亦挾私以翦宗子乎?夫房遺愛已探無忌之意旨,誣恪以求自免,言已出而若有徵,褚公未易任其無患,恪且死,罵無忌而不及公,則謂公之陷道宗者,亦許敬宗之誣,史無與正之與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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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文成公自言「疾惡太甚,不可為相」。相者,賢不肖之所取裁,以操治亂之樞機者也,好善不篤,惡惡不嚴,奚可哉?劉公之言何以雲邪?今繹其語而思之,太甚雲者,非不能姑縱之謂也,謂夫惡之而不如其罪之應得,不待其惡之已著,而擿發之已亟也。形於色,發於言,無所函藏,而早自知其不容,一斥為快,而不慮其僨興以旁出也;如是以贊人主賞罰之權,而君誌未定,必致反激以生大亂。趙高邑為總憲,欲按崔呈秀之貪,而考覈未速,嗔恨先形,乃使投權奄以殺善類,古今之如此者多矣,然後知劉公之自知明而審幾定也。

長孫無忌之惡李義府,正矣;既熟察其兇險之情,則不宜輕示以機而使之自危。乃不待其罪之著見而無可逃,而遽欲謫之於蜀僥;抑不能迅發以決行,而使得展轉以圖僥幸。於是義府之奸,迫以求伸,用王德儉之謀,請立武氏,一旦超擢相位,而無忌不能不坐受其窮。然則為相臣者,不能平情以審法,持法以立斷,徒挾惡惡之心,大聲疾呼,頳顏奮袂,與小人爭邪正,以自禍而禍國也有餘。好惡賞罰,治亂之樞機,持之一念,豈易易哉!

韓魏公之處任守忠也,其氣不迫,而後其斷不疑,函之從容,而決之俄頃,故守忠弗能激出以反噬。申屠嘉一失之鄧通,再失之錯,皆疾惡甚而無持重之斷,以一泄而易窮也。劉公之言,為萬世大臣之心法允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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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弱之主,必有暴怒;至暗之主,必有微明。使弱以暗者,必無偶見之明、無恆之怒,則巨奸猶不測其所終,而未敢淩乘以逞;明乍啟而可蔽,怒忽動而旋移,然後伎倆畢見,可迫駕其上而無所復忌,君子之欲輔之以有為也,難矣。而抑有道焉:茍知其明之不審而怒之易移,則豫防其明與威之不可繼,而因閑抵隙,徐以養之,使積之厚而發之以舒,庶乎其有濟矣。即其不濟,而在我有餘地,以待他日之改圖;在彼無增長之威,以成不可拔之勢。故惟慎重以持權者,能事昏主、宰亂朝,而消其險阻,斯大臣之所以不易得也。

高宗以厭禱故怒武氏而欲廢之,使其廢也,社稷之福也。雖然,廢後大事也,惡有倏然怒之,倏然言之,而即倏然廢之者乎?倏然言之,即可倏然廢之,則其人雖不廢,亦無能害於國兇於家矣。悍狡如武氏,而可以偶然之忿黜之須臾乎?懦夫之懦也,惟其忿怒偶發而悻悻不能俄頃待也,暴雨之盈溝澮,操舟而汎之以指江海,上官儀之不審,愚亦甚矣哉!使於此持重以處而漸導以機,從容謂帝曰:後之不可為天下母,臣等固知之而未敢言也,今幸上知之矣,而固未可輕也,姑寬之以觀其驕,漸疏之以觀其怨,斟酌於心,而正告群臣,悔前此之過,然後正祖宗之家法,與天下共黜之,臣且達上意於公忠體國之大臣,鹹使昌言以昭天下之公論,今未可以一紙詔書快須臾之怒也。如此,則高宗之誌可漸以定,武氏之惡可察而著,忠直之言可牗而納,佞幸之黨可次而解,而懦夫易消之怒,以無所發而蘊於中,武氏之涕泣無所施,而危機自阻。其終廢也,社稷以寧,即不終廢也,亦何至反激其搏噬、劫群臣以使風靡哉?上官儀之不及此也,識不充,守不固,躁率而幸成於一朝,喪身殃國,儀欲辭其咎而不能矣。

雖然,論者曰:「彼昏不知,不可與言,儀之不智以亡身,與京房等,則非也。身為大臣有宗社之責焉,緘口求容,鄙夫而已矣,儀忠而愚者也,未可以苛求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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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公藝以百忍字獻高宗,論者謂其無當於高宗之失,而增其柔懦。亦惡知忍之為道乎!書曰:「必有忍,乃克有濟。」忍者,至剛之用,以自彊而持天下者也。忍可以觀物情之變,忍可以挫奸邪之機,忍可以持刑賞之公,忍可以畜德威之固。夫高宗乍然一怒,聽宦者之辭,而立命上官儀草詔以廢武氏,是惟無激,激之而不揣以憤興,不忍於先,則無恆於後,所以終脅於悍婦者正此也。

夫能忍者,豈桎梏其羞惡是非之心以使不行哉?不任耳而以心殉之而已矣。任耳而以心殉之者,如急水之觸磯、沸膏之蘸水,譖愬甫及而顏頳耳熱,若高天厚地之無以自容,正哲婦奸人所乘之以制其命者也。故王後伉儷之恩,太子賢、太子忠、毛裏之愛,長孫無忌渭陽之情,聞譖即疑,而死亡旋及,一激即不能容,他日悔之而弗能自艾,不忍於耳,即不忍於心,高宗之絕其天良,惡豈在忍哉?

公藝之忍而保九世之宗,唯聞言不信而制以心也,威行其中矣。不然,子孫仆妾噂沓背憎以激人於不可忍,日盈於耳,尺布鬥粟,可操戈戟於天倫,而能飭九世以齊壹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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居重馭輕,先內後外,三代之法也。諸侯各君其國,勢且伉乎天子,故縣內之選,優於五服,天子得人以治內,而莫敢不正,端本之道也。郡縣之天下,以四海為家,奚有於遠近哉?

畿輔之內與腹裏尚文之郡邑,去朝廷也近,吏之賢不肖易以上聞,且其人民近天子之光而畏法深,名教興而風俗雅,雖中材涖之,亦足以戢其逸誌,而安其恆度。至於荒遠雜夷之地,其民狃於頑陋獷戾,而詩書禮樂之文,非所喻也,其吏欺其愚而漁獵之,民固不知有天子,而唯知有長吏,則貪暴之吏,唯其所為,而清議不及;乃民夷積怨,一激以興,揭竿冒死,而禍延於天下。如是,則輕邊僥長吏之選,就近補調,使充員數,善不加擢,惡不降罰,俾其貪叨恣日暮塗窮之倒逆,離叛相尋,兵戈不戢,內治雖修,其能遙制之哉?前之定天下者,芟菁棘,夷谿峒,威服而恩撫之,建郡縣以用夏變夷,推行風教,力甚勤、心甚盛也。乃割棄不理,授之卑茸狼戾之有司,以毆之於亂,溥天之下,特有此蟊賊之區宇,是亦可為長太息矣!故與其重內也,不如其重外也。內雖不綦乎重,而必不輕也;外不重,則永輕之矣

唐初桂、廣等府,官之註擬,一聽之都督,而朝廷不問,治之大累也。邊僥之稍習文法者,居其土,知其利,則貪為之,而不羨內遷;中州好名幹進之士,惡其陋,而患其絕望於清華,則鄙夷之而不屑為。儀鳳元年,始遣五品以上同禦史往邊州註擬,庶得之矣,猶未列於吏部之選也,後世統於吏部,以聽廷除,尤為近理。然而縣缺以處劣選,且就地授人,而雖有廉聲,不得與內擢之列,吏偷不警,夷怨不綏,民勞不復,迨其叛亂,乃勤兵以斬刈之,亦慘矣哉!千年之積弊,明君良和弗能革也,可勝悼哉!

八閩、東粵,昔者亦荒陋之區也,重守令之選,而賢才往牧,今已化為文教之邦,何獨邕、桂、滇、黔、階、文、邛、雅之不可使為善地乎?不勤兵而服遠,不勞中國而化夷俗,何所嫌而弗為也?人士厭薄之私心,假重內輕外之說以文之,明主之所弗徇,而尚奚疑焉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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賑饑遣使,民有迎候之勞,如劉思立所言者,未盡然也,所遣得人,則民不勞矣。若其不可者,饑非一邑,而生死之命縣於旦夕,施之不急,則未能速偏,而餒者已死矣;施之急,則甫下車而即發金粟,唯近郭之人得踰分以霑濡,而遠郊不至。且府史裏胥,黨無籍之遊民,未嘗饑而冒受;大臣奉使,尊高不與民親,安能知疾苦之為何人,而以有限之金粟專肉白骨邪?此徒費國而無救於民之大病也。

且不特此也。饑民者,不可聚者也。餌之以升鬥錙銖,而群聚於都邑以待使者,樸拙之民,力羸而恤其婦子,餒死而不願離家以待命;豪捷輕獧之徒,則如跋扈之魚,聞水聲而鼓鬣,棄其采橡梠、捕禽魚,可以得生之計,而希求自至之口實,固未能厭其欲而使有終年之飽也。趨使者於城郭,聚而不散,失業以相尊沓,掠增奪興以成乎大起大落亂,所必然已。

夫亦患無良有司耳。有良有司者,就其地,悉其人,行野而進其紳士與其耆老,周知有無之數,而即以予之,旦給夕歸,仍不廢其桑麻耕種、采山漁澤之本計,則惠皆實而民奠其居,仁民已亂之道,交得而亡虞也。故救荒之道,蠲租稅,止訟獄,禁掠奪,通運,其先務也;開倉廩以賑之,弗獲已之術也。兩欲行之,則莫如命使巡行,察有司之廉能為最亟。守令者,代天子以養民者也,民且流亡,不任之而誰任乎?授慈廉者以便宜之權,而急逐貪昏敖惰之吏,天子不勞而民以蘇,舍是無策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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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世勣之安忍無親也:置父於竇建德之刃下而不恤;強其壻杜懷恭與征高麗,而欲殺之以立法;付諸子於其弟,而使怒則撾殺之。顧於其姊病,為之煮粥燎須,而曰:「姊老勣亦老,雖欲為姊煮粥,其可得乎?」藹然天性之言,讀之者猶堪流涕。繇此言之,則世勣上陷其父於死,而下欲殺其子與壻,非果天理民彜之絕於心也。天下輕率寡謀之士,躁動而忘其天性之安,然其於不容已之慈愛,是惟弗發,發則無所掩遏而可遂其情。唯夫沈鷙果決者,非自拔於功利之陷溺,則得喪一系其心,而期於必得,心方戚而目已怒,淚未收而兵已操,梟獍之雄心不可復戢,彼固自詫為一世之雄也,而豈其然哉?蓋無所不至之鄙夫而已。剛則不恤其君親,柔則盡捐其廉恥,明知之而必忍之,雖聖人亦無如之何也。有時而似忠貞矣,有時而似孝友矣,非徒似也,利之所不在,則抑無所吝而用其情也。世勣之於單雄信,割肉可也,為姊而燎須,何所吝邪?利無可趨,害無可避,亦何為而不直達其惻隱之心,以發為仁者之言哉?

籍甲兵戶口上李密而使獻,知高祖之不以為己罪也;太宗問以建成、元吉之事而不答,事未可知,姑為兩試,抑知太宗之不以此為嫌也;年愈老,智愈猾,高宗問以群臣不諫,而曰「所為盡善,無得而諫」,知高宗之不以己為佞也。則以黨義府、敬宗,贊立武氏,人自亡其社稷,己自保其爵祿,惻隱羞惡是非之心,非不炯然內動,而力制之以護其私,安忍者自忍其心,於人何所不忍乎?故一念之仁,不足恃也,正惡其有一念之仁而矯拂之也。夫且曰吾豈不知忠孝哉?至於此而不容不置忠孝於膜外也。為鄙夫,為盜賊,為篡弒之大逆,皆此而已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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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玄同上言欲復周、漢之法,命內自三公省寺,外而府州,各闢召僚屬,而不專任銓除於吏部,其言辯矣,實則不可行也。一代之治,各因其時,建一代之規模以相扶而成治,故三王相襲,小有損益,而大略皆同。未有慕古人一事之當,獨舉一事,雜古於今之中,足以成章者也。王安石惟不知此,故偏舉周禮一節,雜之宋法之中,而天下大亂。

周之所以諸侯大夫各命其臣者,封建相沿,民淳而聽於世族,不可得而驟合並以歸天子也。故孔子之聖,天子不得登庸,求、略之賢,魯、衛之君不能托國,三代之末流亦病矣。漢制:三公州郡各闢掾曹,時舉孝廉以貢於上,辟召一聽之長官,朝廷不置冢宰,蓋去三代未遠,人猶習於其故,而刺史太守行法於所部,刑殺軍旅賦役祀典皆得以專制,則勢不得復為建屬吏以掣之。其治也,刑賞之施於三公州郡者,法嚴明,而誣上行私者不敢逞;適其亂也,三公州郡任非其人,而以愛憎黜陟其屬吏,於是背公死黨之習成,民之利病不得上聞,誅殺橫行,民胥怨激,而盜賊蠭起,則法敞而必更,不可復矣。

漢之掾吏,視其長官猶君也,難而為之死,死而為之服衰,各媚其主,而不知有天子。然則使為公斂處父之據成不墮,祝耼之射王中肩,皆可自命為忠而無忌,大倫不明,倒行逆施,何所不可哉?且其貢於天子者,一唯長吏之市恩,而天子無以知其賢奸,抑無考覈之成憲以衡其愚哲,三公之辟召,則唯採取名譽於州郡,於是虛譽日張,雌黃在口,故處士之權日重,朋黨興而成乎大亂。故曹孟德懲其敝而改之,總其任於吏部,此窮則必變之一大機會也,既變矣,未有可使復窮者矣。

法無有不得者也,亦無有不失者也。先王不恃其法,而恃其知人安民之精意;若法,則因時而參之禮樂刑政,均四海、齊萬民、通百為者,以一成純而互相裁製。舉其百,廢其一,而百者皆病;廢其百,舉其一,而一可行乎?浮慕前人之一得,夾糅之於時政之中,而自矜復古,何其窒也!

魏、晉以下,三公牧守不能操生殺兵農之權,教化不專司於己,而士自以其學業邀天子之知;乃復使之待辟於省寺府州之眾吏,取捨生乎恩怨,奔競盛於私門,於此不讎,自媒於彼,廉恥喪,朋黨立,國不能一日靖矣。唐之亂也,藩鎮各樹私人以為爪牙,或使登朝以為內應,於是敬翔、李振起而亡唐。他如羅隱、杜荀鶴、韋莊、孫光憲之流,皆效命四方,而不為唐用,分崩瓦解,社稷以傾,亦後事之明驗矣。

夫吏部以一人而周知士之賢否,誠所不能如玄同之慮者。然士之得與於選舉也,當其初進,亦既有諸科以試之矣。君子不絕人於早,而士之才能亦以歷事而增長,貪廉仁暴,亦以束於法而磨礪以勸於善。其有壞法亂紀、蠹政虐民者,則固有持憲之臣,操準繩以議其後。若夫偏材之士,有長此短彼之疑,則因事旁求,初不禁大臣之薦舉。然則吏部總括登進之法,固魏、晉以下人心事會之趨,而行之千年不可更易者也。

讀古人之書,以揣當世之務,得其精意,而無法不可用矣。於此而見此之長焉,於彼而見彼之得焉,一事之效,時之宜,一言之傳,偏據之,而曰:三代之隆、兩漢之盛恃此也。以固守而行之者王安石,以假竊而行之者王莽而已。何易繇言哉?知人安民,帝王之大法也,知之求其審也,安之求其適也,所以知、所以安,非一切之法竄亂於時政變遷之中,王不成王,霸不成霸,而可不僨亂者也。庸醫雜表裏、兼溫涼、以飲人,彊者篤,弱者死,不亦傷乎!

中宗偽周武氏附於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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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宗嗣位兩月,失德未著,而武氏與裴炎亟廢而幽之。三葉全盛之天子,如掇虛器於井竈之閑,任其所置,百官屍位,噤無敢言者,武氏何以得此於天下哉?國必有所恃以立,大臣者,所恃也。大臣秉道,而天子以不傾,即其懷奸,而猶依天子以自固,唯其任重而望隆,交深而位定,休戚相倚而情不容不固也。而高宗之世,大異於是。高宗在位三十四年,尚書令仆左右相侍中同平章事皆輔相之任,為國心膂者也,而乍進乍退,屍其位者四十三人,進不知其所自,退不知其所亡,無有一人為高宗所篤信而固任者,大臣之賤,於此極矣。長孫無忌、褚遂良、於誌寧、高季輔、張行成,太宗所任以輔己者也,貶死黜廢,不能以一日安矣,保祿位以令終,唯懷奸之李勣耳。自是而外,若韓瑗、來齊、杜正倫、劉仁軌、上官儀、劉祥道,較無覆之傷,而斥罪旋加,倖免者亦托於守邊以免禍。若其他竊位懷祿之宵小,勿論李義府、許敬宗之為通國所指數;即若宇文節、柳奭、崔敦禮、辛茂將、許圉師、竇德玄、樂彥瑋、孫處約、姜恪、閻立本、陸敦信、楊弘武、戴至德、李安期、張文瓘、趙仁本、郝處俊、來恆、薛元超、高智周、張大安、崔知溫、王德真、郭待舉、岑長倩、魏玄同者,皆節不足以守筦庫,才不足以理下邑,或循次而升,或一言而合,或趨歧徑而詭遇,競相踵以贊天工。至其顧命託孤委畀九鼎者,則裴炎、劉景先、郭正一二三無賴之徒也。嗚呼!惡有任輔弼大臣如此之輕,而國可不亡者乎?

夫高宗柔懦之主也,柔者易以合,然而難以離也,乃合之易而離之亦易者,何也?惟其疑而已矣。疑者,己心之所自迷,人情之所自解者也。剛而責物已甚也,則疑;柔而自信無據也,則疑;兩者異趣同歸,以召敗亡一也。剛不以決邪正,而以行猜忮;柔不以安善類,而以聽讒諛;猜忮生於心,讒諛興於外,於是乎人皆可相,人皆不可相也,人皆可斥而可誅也。為大臣者,視黃閣為傳舍,悠悠於來去,而陌路其君親,不亦宜乎!孟子曰:「王無親臣矣。」無親臣,則不可以為父母,裴炎片語之失意,而廢中宗如捫蝨於褌中,復奚恤哉?夫相代天工,天之所畀、人之所歸也;天下不能知其姓字,逆臣不屑奉為蓍龜,艷妻宵小,怙長存之勢,以役驟淮驟退之鄙夫,談笑而移宗社,一多疑之所必致也。審察亂源,可以知所繇來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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伸天下之大義,而執言者非其人,適以墮義,而義遂不可復伸。齊桓公不責楚之僭王,自反其不足以伸大義,寧闕焉而若有所俟,雖無可俟,楚終惴惴然疑且有責之者,天下亦顒顒然幾有責之者,故曹、檜之大夫,猶敢秉公論以謳吟,而楚終不敢滅宗周、遷九鼎,義以不褻而未遽墮也。夫齊桓,方伯也,固執言伸義之人也,奚為不可?然而不可者,內省其情,求以雄長諸侯而霸之,非果恤宗周、欲以復宗周之緒也。非其情則非其人矣,自問而知之,天下皆知之,亂賊亦具知之。其情不至,其人不足畏,乃徒號於天下曰:「吾以伸大義也。」天下弗與,亂賊弗憚,孤起無援,終以喪敗,則亂賊之燄益炎,而天下之勢一撲而不可復張。義之不可襲取,而必本於夫人之心,亦嚴矣哉!

李敬業起兵討武氏,所與共事者,駱賓王、杜求仁、魏思溫,皆失職怨望,而非果以中宗之廢為動眾之忱也。敬業以功臣之裔,世載其奸,窺覦閑隙,朝權不屬,懷忿以起,觀其取潤州、向金陵,以定霸基而應王氣,不軌之情,天地鬼神昭鑒而不可欺,徒建鼓以號於天下曰:「吾為霍子孟、桓君山之歌哭也。」內挾代唐之私,外假存唐之跡,義可取也,則宵人之巧譎,但能淋漓慷慨為忠憤之言,而即佑於天、助於人,天其夢夢、人其胥有耳而無心乎?於是兵敗身死,而嗣是以後,四海兆人之眾,無有一夫焉為唐悲宗社之淪沒,皆曰「義不可伸,賊不可討」。天移唐祚,抑將如之何哉!

大義之墮,墮於敬業之一檄也,無情之文,巧言破義,貞人之淚,為奸人之誹笑,而日月昏霾,妖狐書嘯,復誰與禁之哉?故敬業之敗,武氏之資也;敬業之起,賓王之檄,必敗之符也。忠臣孝子以無私之誌伸不容已之義,雖敗雖殲,不患無繼我以興者,唯孤情之在兩閑,群蒿絪縕,百衄百折,流血成川,積骸如莽,而不能奪也。群不逞之徒,托義以求盈,而後義絕於人心,悲夫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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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霍光行非常之事,而司馬懿、桓溫、謝晦、傅亮、徐羨之託以讎基私,裴炎贊武氏廢中宗立豫王,亦其故智也。不然,惡有嗣位兩月,失德未彰,片言之妄,而為之臣者遽更置之如仆隸之任使乎?炎之不自揣也,不知其權與奸出武氏之下倍蓰而無算,且謂豫王立而己居震世之功,其欲僅如霍氏之乘權與懿、溫之圖纂也,皆不可知;然時可為,則進而窺天位,時未可,抑足以壓天下而永其富貴;豈意一為武氏用,而豫王浮寄宮中,承嗣、三思先己而為捷足也哉?其請反政豫王也,懿、溫之心,天下後世有目有心者知之,而豈武氏之不覺邪?家無甔石之儲,似清;請反政於豫王,似忠;從子仙先忘死以訟冤,似義;以此而挾滔天之膽,解天子之璽紱以更授一人,則其似是而非者,視王莽之恭儉誠無以過。而武氏非元後,己非武氏之姻族,妄生非分之想,則白晝攫金,見金而不見人,其愚亦甚矣。

自炎奸不讎而授首於都市,而後權奸之詐窮,後世佐命之奸,無有敢藉口伊、霍以狂逞者,劉季述、苗傅、劉正彥以內豎武夫驟試之而旋就誅夷,不足以動天下矣。炎之誅死,天其假手武氏以正綱常於萬世與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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將各有其軍而國疆,將各有其軍而國亂,唐之季世,外夷之禍淺,國屢破、君屢奔、而不亡,然天下分裂,以終於五代,皆此縣也。

將各有其軍,於是監軍設焉。中人監軍,唐之大蠹也,其始以禦史監之,較中人為愈矣,然即以禦史監軍,而軍不敗者亦鮮矣。既命將以將兵,而必使禦史監之者,亦勢之不容已也。將各有其軍,而驕悖以僭叛者勿論已;即其不然,朝廷之意指不行於疆場,而養寇以席權,恧縮以失機,遷延以糜,情事之所必有,而為國之大患。天子大臣不能坐受其困,則委之監軍以決行上意,故曰不容已也。然而其軍必敗,未有爽焉者矣。

監軍者而與將合,則何取於監軍?而資將以口實,曰:夫監軍者,目擊心知而信以為必然矣。監軍者而與將異,於是將不能自審其進止,以聽之與兵不習、於敵不審之人。傳有之曰:「將得其人,而使剛愎不仁者參焉,則敗。」監軍者,非必剛愎不仁也,而禦史者,以風裁無憚於大吏,持文法以責功效者也。責功效者必勇於進,則剛;持文法而無所憚,則愎;居朝端、習清晏、而不與士卒之甘苦相喻,則不仁。業任之以剛愎不仁之任,雖柔和之士,亦變其素尚而勉為決裂。且柔和之士,固不樂受監軍之任;其樂任者,必其喜功好競以嘗試為能者也。

且夫朝廷之使監軍,其必有所屬意矣。天子有欲速之心,宰相有分功之誌,計臣恤饋之難,近寇之薦紳冀驅逐之速;將雖無養寇畏敵之情,而在廷固疑其前卻;操此為慮,則自非少年輕銳、挾智自矜、以傲忽元戎者,固莫之使也。無敢死之心,無必勝之謀,無矜全三軍之生死以固邦本之情,抑無軍覆受誅之法以隨其後,如是而不撓將以取敗也,必不得矣。乃其設之之繇,則惟將各有其軍,而天子大臣不能固信之也。

唐初府兵方建,軍政一統於天子,授鉞而軍非其軍,振旅而眾非其眾,故雖武氏之猜疑,而任將以為矣。非武氏之能將勿貳,李孝逸、程務挺以分閫立效之元戎,殺之流之而不敢拒命,則亦無所用監軍為矣。非武氏之能將將也,府兵定、軍政一、而指臂之形勢成也。然其始府兵初建於用武之餘、而兵固競,則將可無兵,而唯上之使。一再傳而府兵之死者死、老者老矣,按籍求兵而弱不堪用矣,勢必改為召募,不得不授將以軍矣;故監軍復設而中人任之,庸主忮臣所不容已之亂政也。夫任將以軍,而精於擇將,慎於持權,天子之明威行於萬里,而不假新進喜功之徒、撓長子之權,夫乃謂之將將;唯西漢為能然,豈武氏所可逮哉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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涉大難,圖大功,因時以濟,存社稷於已亡而無決裂之傷,論者曰「非委曲以用機權者不克」,而非然也,亦唯持大正以自處於不撓而已矣。以機權制物者,物亦以機權應之,君子固不如奸人之險詐,而君子先傾;以正自處,立於不可撓之地,而天時人事自與之相應。故所謂社稷臣者無他,唯正而已矣。孔融之不能折曹操以全漢者,忼慨英多而蕩軼於準繩者不少,操有以倒持之也。周顗、戴淵密謀匡主而死於王敦,幾以亡晉,夫亦自有咎焉。憤而或激,智而或詭,兩者病均,而智之流於詭者,其敗尤甚。雖有奇奸巨憝殺人如莽之氣焰,而至於山喬嶽峙守塞不變之前,則氣為之斂,而情為之折。嗚呼!斯狄梁公之所以不可及也。

或曰:「公之所以得武氏之心而唯言是聽,樹虎臣於左右而武氏不疑,此必有巽人之深機,以得當於武氏,而後使為己用。」考公之生平,豈其然乎?當高宗時,方為大理丞,高宗欲殺盜伐昭陵柏者,公持法以抗爭,上怒洊加而終不移;及酷吏橫行之際,為寧州刺史,以寬仁獲百姓之心;再刺豫州,按越王貞之獄,密奏保全坐斬者六七百家,當籍沒者五千餘口免之;此豈嘗有姑尚委隨而與世推移以求曲濟之心乎?其尤赫然與日月爭光者,莫若安撫江南而焚淫祠一千七百餘所。是舉也,疑夫輕率任氣者亦能為之,而固不能也。鬼神者,即人心而在者也,一往而悍然以興,氣雖盛,心之惴惴者若或掣之,昧昧之士民,競起而撓之,非心服於道而天下共服其心者,未有不踟躇而前卻者也,故曰赫然與日月爭光者也。繇此思之,唯以道為心,以心為守,坦然無所疑慮,其視妖淫兇狠之武氏,猶夫人也,不見可憂,不見可懼。請復廬陵,而樹張柬之等於津要,武氏灼見其情而自不能違,豈有他哉?無不正之言,無不正之行,無不正之誌而已矣。

或曰:「公茍特立自正,無所用其機權,則胡不潔身不仕,卓然而無能浼辱;乃姑事之而後圖之,則抑權也,而非正也。一曰:武氏無終篡之理,唐無可亡之勢,天下憒憒弗之察耳。三思、承嗣以無賴小人淫昏醉夢而結市井椎埋之黨,逐聲狂吠,庸人視之,如推車於太行之險,大人君子視之,一葦可杭之淺者也,秉正治之而有餘,何為棄可為之時,任其爚亂,以待南陽再起,始梟王莽於漸臺,而貽中原之流血乎?天下無正人而後有妖亂,叢狐山足以惑人之視聽,武氏亦猶是而已。範我馳驅,無求不獲,公亦坦然行之,而何機權之足雲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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夷狄之蹂中國,非夷狄之有餘力,亦非必有固獲之心也,中國致之耳。致之者有二,貪其利、貪其功也。貪其貨賄而以來享來王為美名,於是開關以延之,使玩中國而羨吾饒富,以啟竊掠之心。故周公拒越裳之貢,而曰:「德不及焉,不享其貢。」謂德能及者,分吾利以賚之,使受吾豢養,而父老子弟樂效役使以不忍叛也。不然,貪其利而彼且以利為餌,惑吾臣民之誌,則猝起而天下且利賴之以不與爭;且其垂涎吾錦綺珍華而不得遂者,畜毒已深,發而不可遏也。契丹、女直皆始以貢來,而終相侵滅,其必然者一也。貪不毛之土,而以闢土服遠為功名,於是度越絕險,踰沙磧、梯崇山、芟幽箐、以僥奇捷;不幸而敗,則尾之以入,幸而勝,而饋相尋,舟車相接,拔木夷險,梁水淩冰,使為坦道。賈曰:「我能往,寇亦能往。」推此言之,我能往,寇固能來,審矣。故光武閉關,而河、湟鞏固。天地設險以限華夷,人力不通,數百里而如隔世,目阻心灰,戎心之所自戢也。中國之形勢,東有巨海,西有崇山,山之險,不敵海之十一也。然胡元泛舟以征倭,委數萬生靈於海島,而示以巨浪之可淩,然後倭即乘仍以犯中國,垂至於嘉靖,而東南之害為曠古所未有。巨海且然,況山之蹠實以行、相以進者乎?鏟夷天險以啟匪類之橫行,其必然者又一也。二者害同,而出於貪君佞臣不知厭足之心,一而已矣。

吐蕃之為唐患,禍止於臨洮,則專力以捍之也猶易。武氏欲發梁、鳳、巴、蜑,自雅州開道以擊之陳子昂曰:「亂邊羌,開隘道,使收奔亡之眾為鄉導以攻蜀,是藉寇兵而為賊除道,舉全蜀以遺之也。」其言偉矣!事雖暫止,而此議既出,邊臣潛用之以僥功,嚴武、韋臯雖小勝而終貽大害。明而熟於計者,見終始之全局,洞禍福之先幾,可為永鑒。然而後世君臣猶不悟焉,天維傾,地極坼,有自來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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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子昂以詩名於唐,非但文士之選也,使得明君以盡其才,駕馬周而頡頏姚崇,以為大臣可矣。其論開閑道擊吐蕃,既經國之遠猷;且當武氏戕殺諸王、兇威方烈之日,請撫慰宗室,各使自安,攖其虓怒而不畏,抑陳酷吏濫殺之惡,求為伸理,言天下之不敢言,而賊臣兇黨弗能加害,固有以服其心而奪其魄者,豈冒昧無擇而以身試虎吻哉?故曰以為大臣任社稷而可也。

載觀武氏之世,人不保其首領宗族者,蔑不岌岌也,而子昂與蘇安恆、朱敬則、韋安石皆犯群兇、持正論而不撓;李昭德、魏元忠、李日知雖貶竄,而終不與傅遊藝、王慶之、侯思止、來俊臣等同受顯戮。繇是言之,則武氏雖懷滔天之惡,抑何嘗不可秉正以抑其妄哉?而高宗方沒、中宗初立之際,舉國之臣,縮項容頭,以樂推武氏,廢奪其君,無異議者。鄉令有子昂等林立於廷,裴炎、傅遊藝其能讎奸慝以移九鼎乎?

夫人才之盈虛,視上之好惡。無以作之,其氣必萎;無以檠之,其體必戾。乃武氏以嗜殺之淫嫗,而得人之盛如此;高宗承貞觀之餘澤,有永徽之初治,而流俗風靡,不能得一骨鯁之士,何也?善善而不用,惡惡而不去,目塞而闇,耳塞而聾,其足以挫生人之氣,更甚於誅殺也。人之有心,獎之而勸,故盛世之廷多正士;激之而亦起,故大亂之世有忠臣;廢鍼石以養癰,而後成一痿痹之風俗,則高宗之柔闇,以壞人心、毒天下,劇於武氏之淫虐,不亦宜乎!滅唐者,文宗也;滅宋者,理宗也。唐之復興於開元,尚太宗未斬之澤與!不然,何以堪高宗三十餘年曀曀之陰邪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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策貢士於殿廷,自武氏始。既試之南宮,又試之殿廷,任大臣以選士,不推誠以信,而以臨軒易其甲乙,終未見殿廷之得士優於南宮,徒以市恩遇於士,而離大臣之心。故至於宋而富鄭公欲請罷之,其說是已。雖然,勿謂貢士之策異於漢武之策問賢良也。貢士之取捨,人才進退之大辨,輕於其始,則不得復重之於後。天子以天之職求天之才而登進之,使委之有司,弗躬親以涖之,則玩人而以褻天,其弊也,士愈輕而貢舉愈濫,又奚可哉?有道於此,付試事於南宮,而所拔者緘其文以獻之上,上與大臣公閱而定其甲乙,庶乎不疑不褻得進賢之中道,惜乎富公之言不及此也。

士之應科而來者,賢愚雜而人數冗,故授之所司,以汰其不經不達之冒昧;而天子親定其甲乙,則以崇文重爵,敬天秩,獎人才,而示不敢輕。此亦易知易行之道,而自武氏以來,迄千餘年,議選舉者,言滿公車,而計不及此者,後世人主之心,無以大異於武氏也。夫武氏以婦人而竊天下,唯恐士心之不戴己,而奪有司之權,鬻私惠於士,使感己而忘君父,固懷奸負慝者之固然也。後世人主,承天命,纘先猷,作君作師,無待私恩以固結,而與大臣爭延攬以籠絡天下,顧使心膂猜疑,互相委卸,不亦誖乎!天子而欲收貢士為私人,何怪乎舉主門生懷私以相市也。此朋黨之所以興,而以人事主之誼所繇替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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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莽之後,合天下士民頌功德勸成篡奪者,再見於武氏,傅遊藝一授顯秩,而上表請改唐為周者六萬人,功若漢、唐,德若湯、武未聞有此也。孟子曰:「得乎邱民為天子。」其三代之餘,風教尚存,人心猶樸,而直道不枉之世乎!若後世教衰行薄,私利乘權,無不可爵餌之士,無不可利囮之民,邱民亦惡足恃哉?盜賊可君,君之矣;婦人可君,君之矣;夷狄可君,君之矣。孔子曰:「天下有道,則庶人不議。」後世庶人之議,大亂之歸也。旦與之食,而旦謳歌之;夕奪之衣,而夕詛咒之;恩不必深,怨不在大,激之則以興,盡迷其故。利在目睫而禍在信宿,則見利而忘禍;陽制其欲,而陰圖其安,則奔欲而棄安。贅壻得妻,而謂他人為父母;猾民受賄,而訟廉吏之貪汙。上無與懲之,益進而聽之,不肖者利其易惑而蟲之,邱民之違天常、拂至性也,無所不至,而可雲得之為天子哉?

以賢治不肖,以貴治賤,上天下澤而民誌定。澤者,下流之委也,天固無待於其推崇也,斯則萬世不易之大經也。

一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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逸民之名,君子所甚珍也。商、周歷年千歲,而魯論授以其名者七人,則固與湯、武頡頏,為不世出之英,流風善世,立清和之極,非其人豈勝任哉?辭祿歸老,保身家,要美名,席田園之樂,遂許之為逸民,則莽可為周公,操可為文王,朱泚、黃巢逐無道之君可為湯、武矣。

武攸緒者,武氏之族,依逆後而起,無功可錄,竊將軍之號,冒安平王茅土之封,與攸暨等乘武氏之篡,擁袞冕而南面稱孤,凡六年矣。唐之子孫殺者囚者殆無遺類,而攸緒兄弟以皇族自居,不知此六年之內,何面目以屍居於百僚之上,而猶自矜曰恬淡寡慾,將誰欺乎?官扈衛而位侯王,雖極天下之多欲者亦厭足矣,猶曰寡慾,將必為天子而後為多欲邪?蓋至是而武氏之勢已浸衰矣,三思、承嗣淫昏而非懿、操之才,武氏知天下之必歸於唐,而意已革,踰年而中宗召返東都矣。攸緒畏禍之且及,引身以避禍,席安榮尊富於嵩山之下,兔脫祿、產之誅,福則與諸武共之,禍則全身以違眾,就小人而論之,三思、承嗣之愚猶可哀矜,而攸緒之狡尤甚矣哉!使三思、承嗣而為曹丕、司馬炎也,攸緒儼然以懿親保其社稷,其肯就峰陰溪側冬茅椒而夏石室乎?予之以隱逸之名,名何賤也?以法論之,免其殊死可爾,流放之刑,不可曲為貸也。

一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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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人之哲,其難久矣。狄公之知張柬之、敬暉,付以唐之宗社,何以知其勝任哉?夫人所就之業,視其器之所堪;器之所堪,視其量之所函;量之所函,視其誌之所持。誌不能持者,雖誌於善而易以動,誌易動,則纖芥之得失可否一觸其情,而氣以勃興,識以之而不及遠,才以之而不及大,茍有可見其功名,即規以為量,事溢於量,則張皇而畏縮,若此者,授之以大,而枵然不給,所必然矣。

夫以宗社之淪亡,而女主宣淫,奸邪窺伺,嗣君幽暗,刑殺橫流,天下延頸企踵以望光復,此亦最易動之情矣。則欲立拔起之功,以反陰霾之日月,似非銳於進取者不能。狄公公門多士,而欲得此義奮歘興之人,夫豈難哉?然前此者,李敬業、駱賓王以此致敗,徒以增逆燄而沮壯夫之氣,其成敗已可睹矣,故雖有慷慨英多捐生效節之情,公弗與也。張柬之為蜀州刺史,奏罷姚州之戍,瀘南諸鎮一切廢省,禁南夷之往來;敬暉為衛州刺史,突厥起兵,欲取河北,諸州發民修城,暉不欲舍收獲而事城郭,罷使歸田;公於此乃有以得二公之器量,而知其可以大任焉。

持之不發者,藏之已固也;居之以重者,發之不輕也;斂之以密者,出之不測也;不為無益之功名者,不避難成之險阻也。故武氏任之而不疑,群奸疑之而不敢動,臣民胥信其舉事之必克,而樂附以有成,善觀人而任之者,於此求之而失者鮮矣。

一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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讀文王世子之篇,而知古者天子諸侯之元子日侍於寢門,而損益衣食皆親執其事,無異於庶人之父子;天性之恩,既不以尊位而隔,孝養之禮,抑且以居高而倡,乃當大位危疑奸邪窺伺之日,受顧命、傳大寶,亦相與面授於衽席之側,德不偷而道立,道不失而禍亦消,皇哉弗可及已!

後世子道之衰,豈盡其子之不仁哉?君父先有以致之也。宮嬪多,嬖寵盛,年已逾邁,而少艾盈前,於是不肖者以猜妒懷疑,即其賢者亦以嫌疑為禮。太子出別宮,而朝見有度、侍立有時、問安有節,或經旬累月而不得至君父之前,離析毛裏之恩,虛擁尊嚴之制,戕性斁倫,莫之能改。故其為害也,父子不親而讒閑起,嬖寵怙權而宦寺張。秦政之於扶蘇,晉惠之於太子遹,隋高之於太子勇,坐困於奸賊,召之不為召,誣之不能白,殺之不能知,而禍亂極矣。

道二:仁與不仁而已矣。絕父之慈,禁子之孝,尚安足與問禍福乎?無已,則如崔神慶之請於武氏,太子非朔望朝參,應別召者,降手敕玉契,以防奸慝,此三代以下仁衰恩薄必不可廢之典也。神慶之言此者,慮諸武之假旨以召太子而害之也。其人雖不肖,其言之為功亦偉矣。不然,夜半一人傳呼,而太子蹈白刃以瘖死,何從而知其真偽哉?後世人君處疏暌疑貳之勢,防奸杜禍,建為永制可也。

一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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罪者,因其惡而為之等也,而惡與罪亦有異焉。故先王之制刑,惡與罪有不相值者,其惡甚而不可以當辜,其未甚而不可以曲宥,酌之理,參之分,垂諸萬世而可守,非悁悁疾惡、遂可置大法以快人情也。

武氏之惡,浮於韋氏多矣,鬼神之所不容,臣民之所共怨,萬世聞其腥聞,而無不思按劍以起,韋氏之惡,未如是之甚也。然以罪言,則不可以韋氏之罪加之武氏。法者,非以快人之怒、平人之憤、釋人之怨、遂人惡惡之情者也;所以敘彜倫、正名分、定民誌、息禍亂,為萬世法者也。故唯弒父與君之賊,自其子之外,人皆得而殺之;茍其為梟獍矣,則雖他惡無聞,人無余怨,而必不可貸。

玄宗起而斬韋氏於宮中,允矣。凡唐室之臣民,嘗以母後事韋氏者,無不可手刃以誅之。若武氏,則雖毒流天下,殲戮唐宗,惡已極,神人之怨已盈,而唐室之臣曾改面奉之為君者,不可操刃以相向,況中宗其子而張柬之其相乎?無已,則錮中宗於房州、廢豫王為皇嗣之日,猶可誅也。中宗歸而受皇太子之封矣,柬之奉太子以誅幸臣,非可殺武氏之日矣;遷之別宮,俟其自斃,行法如是焉可耳。許柬之以殺武氏,旦北面而夕操戈,奉其子以殺其母,而曰「法所宜伸也」,亂臣賊子,因緣以起,何患無言之可執,而更孰與致詰乎?

惡武氏者,責柬之之不行誅,求快惡惡之心,而不恤法之伸詘,又何取焉。唯加以則天皇帝之稱,而使三思等仍竊祿位,則失刑矣。文姜非躬弒而但與聞,哀姜與弒而所弒者其子,春秋不奪夫人之稱,許齊桓之討哀姜,而不使魯人伸法,則中宗君臣不得加刃於武氏明矣。以上皆武氏時事。

一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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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氏遷於上陽宮,姚元之涕泗嗚咽,以是出為亳州刺史,張柬之、敬暉惡足以察元之之智術哉?武氏廢,二張誅,而諸武安於磐石;中宗淫昏,得之性成,疢疾而不悟;其不能長此清晏也,眾人不知,而智者先見之矣。元之之智,垂死而可以制張說,方在圖功濟險之日,百憂千慮,周覽微察,早知五王之命縣於諸武之手,固不欲以身試其戈矛,以一涕謝諸武而遠引以出,故其後五王駢戮而元之安。或持正以居功,或用智以祈免,忠直之士不屑智士之為,而通識之士不尚婞直之節,其不相為謀也久矣。

或曰:蔡邕一嘆而受刑,元之弗慮,智亦疏矣。曰:邕不與誅卓之謀,而元之贊興復之計,五王雖怒,不得以邕之罪罪元之,元之何惴焉。邕受董卓之辟於鉗之中,而王允不因卓而顯,元之雖見庸於武氏,柬之固武氏之相也,元之無憚而稱武氏曰舊君,武氏豈但元之之舊君乎?不得執以為辭,苛責以蔡邕之罪,元之所熟審而無嫌者也。夫其詭於自全,而貞概不立,誠不足為忠矣。而五王際國步之傾危,誅二豎子,廢一老嫗,謀定祟朝,事成指顧,非有補天浴日之艱難,乃得意以居,環列相位,裂土稱王,鳴豫以翺翔,心忘憯怛,則以視大臣孫膚引咎之忱,陰雨苞桑之計,道亦褊矣。廢其母,立其子,奸人未翦,宗社飄搖,不可涕也,亦未可笑也;又惡知元之之涕,非以悲五王之終窮而唐社之未有寧日也與?

一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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狄公之與張柬之,皆有古大臣之貞焉,故誌相輸、信相孚也。中宗初復,薛季昶曰:「產、祿猶在,草根復生。」而柬之不誅諸武,欲使上自誅之,以張天子之威。以斯言體斯心,念深禮謹,薄一已之功名,正一王之綱紀,端人正士所繇異於功名之士遠矣。

中宗之不可與有為而不知揣,非闇也。趙汝愚曰:「社稷有靈,當無此患。」人臣為其所可為,而謹守臣節,不與天子爭威福之柄,知此而已。其不濟與!社稷之不幸也,榮辱生死又何恤焉?且使中宗之淫昏不如是之甚乎?春秋已富,曾正位於受終之日矣,乃既斬二張,復誅諸武;王鈇在手,唯己所為,無所待命,懷貞事主者,自怵惕而不敢寧,固非薛季昶以利害居心者所能知也。

劉幽求曰:「三思尚在,公等終無葬地。」成何等事,而早以葬地系其心乎?絳侯之盡誅諸呂,文帝尚在藩服,而國無君,非中宗不違咫尺之比也,然絳侯且不免對吏之辱,而幾不保。中宗而果有為也,柬之不待天子之命,廣行誅戮,又足以保其勛名乎?乃其淫昏如彼矣,其後三思伏誅,且割太子首以獻宗廟,宗楚客復起而亂唐,相王幾不免焉,則諸武雖誅,未見五王得免於走狗之烹也。均之不免,而秉臣節以蒙大難,不尤無疚於心與?

論者惜季昶、幽求之言不用,而嗤柬之之愚,其愚不可及也。豫謀禍福者,不足以見貞士之心,久矣。唐多能臣而鮮端士,於柬之有取焉,所以與狄公有芥珀之投也。

一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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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日知、魏元忠、唐休璟、韋安石當武氏之世,折酷吏之威,斥宣淫之魂,制兇豎之頑,懷興復之誌,張撻伐之功,皆自命為偉人,而為天下所屬望者也。及其暮年,潦倒於韋氏淫昏之世,與宵小旅進旅退,屍三事之位,濡需於豢養,殆無異於鄙夫。嗚呼!士之欲保名義於桑榆,誠如是之不易乎?義者,無往而不與人並立者也,旦取之,而義立於旦矣;夕取之,而義立於夕矣;天下服之,而己亦樂以自見。夫然,則可辱、可窮、可死而無所息,故曰「怯夫慕義,無不勉焉」。若夫立乎險阻之餘,回念疇昔,而復自嘆其昔之危也,則百煉之剛,必有繞指之柔,相為終始者矣。

武氏之殺人亟矣,殺愈慘而人愈激,激以為義,非必出於偽,而義終不固。迨乎武氏已老,殺心已滅,韋氏繼起,柔奸不酷,激之也不甚,而義之不固者潛消暗餒,以即於亡。於是後起之英,已笑其衰頹,顧夷然曰「此吾少壯之所嘗為,而今不爾者也」,則一苶然以退而不可復興矣。故君子養之以靜,持之以堅,審於大小輕重之宜,而參終始於一念,無激也,斯無隨也,知柔知剛,百夫之望,夫乃謂之精義以利用而誌不渝也。

一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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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自顯慶迄乎景龍,五十有五年,朝廷之亂極矣,艷妻接跡,昏主死亡而不悟,嬖倖之宣淫,酷吏之恣殺,古今所未有也。取唐之懿、僖宋之徽、欽而絜之,十不敵焉,然而彼速亡而此猶安者,其故何也?人之邪正不兩立,政之善惡不並行,純則治,雜則亂,所固然矣。雖然,尤惡其相激相反而交為已甚也。已甚者,小人之忮毒也,進而陷君子以反其類,於是而國為之空;國既空矣,乃取君子之政,無論宗社生民存亡死生之所系,抑非必其心之所不欲,而概反之,以泄其忿怒,推以及於言語文字之不合者,皆架以為罪,而坐之死亡;天下乃箝口絕筆,以成乎同惡相扇之勢,此唐、宋之所以亡,與漢末黨錮之禍若出一轍也。

武、韋之世,自長孫無忌、褚遂良以忠蒙誅夷之禍亦憯矣,然殺是人則禍盡於其人,為其所汲引與所同事者安處無驚也;則茍不力觸奸邪之奰怒,而猶綽乎其有以自居。若夫貞觀、永徽之善政,雖不能釐定而修明之,初不聽奸邪之變易。武、韋所自為異議以亂典常、蠱眾誌者,喪祭之虛文,選舉之冒濫而已;邊疆之守,賦役之制,猶是太宗之遺教也。殺君子而不蔓引其類,故斬艾雖憯,而陳子昂、蘇安恆、李邕、宋務光、蘇良嗣之流,猶得抒悃昌言而無所詘;乃至守正不阿、效忠不貳如狄仁傑、宋璟、李日知、徐有功、李昭德,皆列上位而時伸其誌。其宣力中外者,則劉仁軌、裴行儉、王方翼、吉頊、唐休璟、郭元振、姚元之、張仁願悉無所掣曳以立功名;乃至楊元琰、張說、劉幽求諸人同事俱起,而被害者不相及。奸邪雖執大權,終不礙賢臣登進之路,驅天下以一於淫慘,則亂自亂也,亡自可不亡也,或摧之,或扶之,兩不相揜,而天下猶席以安也。

夫小人之毒不可撲者,莫甚於與君子爭名;君子之自貽以慼者,莫甚於與小人競氣。武、韋、太平淫虐方逞之日,小人利得其欲,而自安於小人,君子自靖其誠,而不待抑小人求伸其君子,故小人之毒淺,而君子之誌平,水火不爭,其毒不烈,所固然矣。夫名者,君子之實也,氣者,小人之恃以淩物者也。君子惜名已甚,而氣乘之,小人於是恥榮名之去己,而亦飾說以幹譽;然後公忠正直之號,皆小人之所弋獲,一旦得誌以逞,則盡取君子題以奸黨而誅殛之,空其祿位,招致私人,而朝廷倏易其故。及其敗露,直道乍伸,義激氣矜者,抑用其術以鏟絕敗類。數十年之中,起伏相互,風靜而波猶不息,君無適信,吏無適守,民無適從,乃至取邊疆安危之機,小民膏血之資,旦此夕彼以各快其施,如痎瘧之炎抱火而寒履冰也。嗚呼!鍛鐵者屢反其鉗椎,療病者疾易其梔附,其不折以亡也,豈可幸哉?甚矣使氣而矜名者之害烈也!

宋仁宗,賢主也,呂夷簡、夏竦,非大奸也,相激以爭,而石介以詩受所棺之僇。流波所蕩,百年不息。無罪可加,而蘇軾以文詞取禍;有罪可討,而蔡確亦以歌詠論刑。免役非殃民之稗政,而司馬公必速改於一朝;維州非宗社之急圖,而李文饒堅持其偏見。雖君子之乍升,亦且以斂怨而妨國家之大計;況小人之驟進,唯人是苛、唯政是亂者,又遑恤傾危之在旦夕乎?唐武、宣宋神、哲之可與有為也,顧不如高宗之柔闇、中宗之狂惑,觀其朝右之人與邦國之政而可知矣。國無黨禍而不亡,為人君者弭之於其幾,奚待禍發而無以救藥乎?

一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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臨淄王之誅韋氏,不啟相王,豪傑之識,有闇合於君子之道者,此類是也。臣受命於君,子受命於父,勿敢專焉,正也。信諸心者非逆於理,成乎事者不疚於心,則君父雖加以尤而不避。唯豪傑以心為師,而斷之於事,夫君子之靖乃心以制義者,亦如此而已矣。推而至於聖人,舜之不告而娶,亦如此而已矣。理者,生於人之心者也,心有不合於理,而理無不協於心。故豪傑而不可為聖賢者有矣,未有無豪傑之識而可為聖賢者也。

臨淄王曰:「事不成,以身死,不以累王。」亦未有以信其必然也。然以相王之溫厚柔巽,全身於刑殺橫行之日,則亦可冀其或然耳。且微臨淄之舉事,王亦岌岌矣。宗楚客、葉靜能日謀殺王奉韋氏以奪唐祀,韋氏不誅,王固不能再全於兇嫗之手,臨淄不忍言耳。實則謂事不成而王危,不舉事而王亦危,以必危之勢,求全王而使嗣大統,勢不兩立,徒畏王之優柔而撓成算,告則兵不得起,寧無告也。以安社稷,以討亂賊,以救王於顛危,在此舉矣。崔日用業以宗楚客害王之謀告,而猶需遲不決乎?故臨淄之不告,孝子之道也。即一事一念而言之,大舜之不告而娶,奚必遠哉?是以知臨淄之可與大有為也。生於薉亂之世,馳逐於聲色狗馬之中,而所與遊者王琚之流,故終於濁亂而虧其天彜,亦不幸而不奉教於君子乎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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