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讀通鑒論/卷2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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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錄 讀通鑒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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順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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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伾、王叔文以邪名古今,二韓、劉、柳皆一時之選,韋執誼具有清望,一為所引,不可復列於士類,惡聲一播,史氏極其貶誚,若將與趙高、宇文化及同其兇逆者,平心以考其所為,亦何至此哉!

自其執政以後,罷進奉、宮市、五坊小兒,貶李實,召陸贄、陽城,以範希朝、韓泰奪宦官之兵柄,革德宗末年之亂政,以快人心、清國紀,亦雲善矣。順宗抱篤疾,以不定之國儲嗣立,諸人以意扶持而冀求安定,亦人臣之可為者也。所未審者,不能自量其非社稷之器,而仕宦之情窮耳,初未有移易天位之奸也。於是宦官乘德宗之危病,方議易儲以危社稷,順宗瘖而不理,非有夾輔之者,則順宗危,而憲宗抑且不免。代王言,頒大政,以止一時之邪謀,而行乎不得已,亦權也。憲宗儲位之定,雖出於鄭絪,而亦俱文珍、劉光琦、薛盈珍等諸內豎修奪兵之怨,以為誅逐諸人之地,則韋執誼之驚,王叔文之憂色,雖有自私之情,亦未嘗別有推奉,思搖國本,如謝晦、傅亮之為也。乃史氏指斥其惡,言若不勝,實覈其詞,則不過曰:「采聽謀議,汲汲如狂,互相推獎,僩然自得,屏人竊語,莫測所為」而已。觀其初終,亦何不可測之有哉?所可憎者,器小而易盈,氣浮而不守,事本可共圖,而故出之以密,謀本無他奇,而故居之以險,膠漆以固其類,亢傲以待異己,得誌自矜,身危不悟,以要言之,不可大受而已矣。因是而激盈廷之怨,寡不敵眾,謗毀騰於天下,遂若有包藏禍心為神人所共怒者,要亦何至此哉!

伾、叔文誠小人也,而執誼等不得二人不足以自結於上,伾、叔文不得於牛昭容、李忠言不足以達於篤疾之順宗嗚呼!漢、唐以後,能無內援而致人主之信從者鮮矣。司馬溫公之正,而所資以行誌者太後;楊大洪之剛,而所用以衛主者王安;蓋以處積亂之朝廷,欲有所為,弗獲已而就其可與言者為納約之牗也。叔文、伾之就誅,八司馬之遠竄,事所自發,亦以宦官俱文珍等怨範希朝、韓泰之奪其兵柄,忿懟急泄而大獄疾興。諸人既蒙不赦之罪,神策監軍,復歸內豎,唐安得有斥奸遠佞之法哉?宦官之爭權而疊相勝負耳。杜黃裳、袁滋不任為主也。故執誼等有可黜之罪,而遽謂為千古之敗類,則亦誣矣。

繇此以觀,士之欲有為當世者,可不慎哉!天下之事,昭昭然揭日月而行者,與天下共之。其或幾介危疑,事須密斷者,則緘之於心,而制之以獨。若驟得可為之機,震驚相耀,以光大之舉動為詭秘之聲容,附耳躡足,畫呼夜集,排群言,斂眾怨,自詡為憂國如家,乃不知旁觀側目者且加以不可居之大慝。事既祕,言不能詳,欲置辯而末從,身受天下之惡,自戕而已矣。易曰:「不出戶庭,無咎。」慎之於心也。不出門庭則兇矣。門內之密謀,門外之所疑為叵測者也。流俗之所謂深人,君子之所謂淺夫也。讀柳宗元謫後之書,「匪舌是出」,其愚亦可哀也已!

憲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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禮何為而作也?所以極人情之至而曲盡之也。古禮之佚不傳者多矣,見於三禮者,唯喪禮為略備,達於古今,無不可繇也。然而猶有闕焉,時之所不然,事之所未有,情之所不生,禮之所未及也。於是而後儒折中論定之道,有可參酌以極得其中,則遭亂失其父母,尋求不得,生死莫能知,而為之追服,是已。

禮文之未及此也有故;古者分土建侯,好問不絕,偶為仇敵,而禮之往來不廢,聲問相逮,無有阻也。故諸侯失國而為寓公,大夫去國而有羈祿,即其為行人而見執,臨戰伐而見俘,其生其死,必相聞矣。則生而遙告以吉兇,死而得奔喪、還葬,奚有尋求不得而待追服者哉?

王莽之世,盜賊坌起,永嘉而後,胡、漢分割,於是而貴賤均於俘囚,老弱隨其轉徙,千里無人,音問既絕,轉掠不定,蹤跡莫稽,乃有父子殊天,終相暌隔,母妻漂散,不審存亡者。嗚呼!生不得聚,死不得知,疏衰者,非人子之可用報親者,而猶不克盡三年之哀慕,亦慘矣哉!晉庚蔚之等始建議尋求三年之外,俟中壽八十而服之,此亦以禮定情之極致,周公復起,不能易也。

德宗母沈太後因亂陷賊,不知所在,德宗即位,尋求數十年不得,迨德宗之葬,禮官乃申蔚之之議,以德宗啟殯日,發沈後之喪,因此而祔廟之禮行焉。夫蔚之限尋求以三年,俟發喪於中壽,而德宗終身不廢尋求者,以德宗已正位臨民為宗社主,不容因母而廢大政,即位尋求,兩不相礙也。而士大夫既含重哀、必廢婚宦,盡心力為尋求地,期以三年,則人子之誌伸,而生人之理亦無崩壞之憂矣。晉、宋以來,有因此而永絕婚宦者,其誌可尚,而其道不可常,殆亦賢者之過,蔚之裁之以中,不亦韙與!不宦則祭祀不修,不婚則繼嗣不立,抑非所以廣孝也。且夫尋求不得,而生死固無據焉,銜恤靡至,一以喪禮居之,萬一親幸而存,豈非之生而致之死乎?即位而尋求,臨朝不廢之典,宜於天子;限求以三年,權停婚宦,宜於士夫。酌中壽之年以服喪,生存之望可絕;以啟殯之日而為忌,人子之道以終;變而不失其常,補古禮之未有,合先聖之大經,此其選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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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黃裳之請討劉辟,武元衡之請征李錡,李絳之策王承宗、田興,不待加兵而自服,皆時為之也。知時者,可與謀國矣。

自仆固懷恩以河北委降賊而僭亂不可復制者,安、史之誅,非唐師武臣力制其死命而殪之,賊自敗亡而坐收之也。幽、燕、河、濟,賊所糾合之蕃兵、突騎皆生存,而梟雄之心未艾,田承嗣、薛嵩、朱希彩之流,狼子野心,習於戰鬥,狃於反覆,於斯時也,雖李、郭固無如之何,而下此者尤非其敵也。代宗驕之,德宗挑之,俱取敗辱,雖有黃裳、元衡之能斷,李絳之善謀,我知其未易為籌度也。

至於元和,而天下之勢變矣。向所與安、史同逆矯厲自雄者,死亡盡矣,嗣其僭逆者,皆紈袴驕憨、弋色耽酒之豎子也。其偏裨,則習於叛合、心離誌怠、各圖富貴之庸夫也;其士卒,則坐糜粟帛、飲博遊宕之罷民也。而狎於兩代之縱弛,不量力而輕於言叛;乃至劉辟以白面書生,李錡以貴遊公子,茍得尺寸之土,而妄尋幹戈;此其望風而仆、應手而糜者,可坐策之而必於有功。韋丹、李吉甫且知西川之必下以勸興師,況黃裳、元衡之心社稷而有成謀者乎?故德宗奮而啟禍,憲宗斷而有功,事同而效異也。

夫既知其可以討矣,則亦知其可以不戰而屈之矣。姑試其威於西川而西川定,再試其威於鎮海而鎮海平。河北豢養之子弟,固不測朝廷之重輕,而茍求席安以自保,眾心俱弛,群力不張,於斯時也,唐雖不自信其有必勝之能,而魏博、成德非王武俊、田悅之舊,彼自知之,亦可眾量之矣。吉甫目擊杜、武之成績,欲效之以僥功於河北,是又蹈德宗之覆轍也。李絳之洞若觀火,又豈有絕人之智計哉?故代宗之弛而失禦,憲宗之寬而能安,亦事同而效異也。所以異者無他,惟其時也。

時者,方弱而可以疆,方疆而必有弱者也。見其疆之已極,而先自震驚,遂肭縮以絕進取之望;見其勢之方弱,而遽自踸踔,因興不揣之師;此庸人所以屢趨而屢躓也。焚林之火,達於山椒則將熸,撲之易滅而不敢撲,待之可熄而不能待,亦惡知盈虛之理數以禦時變乎?劉淵、石虎、苻堅、耶律德光、完顏亮,天亡之在眉睫矣,不知乘時者,猶以為莫可如何,而以前日之覆敗為懲。悲夫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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制科取士,唐之得元、白,宋之得二蘇,皆可謂得人之盛矣。稹、居易見知於裴中立,軾、轍見重於司馬君實,皆正人君子所嘉與也。觀其應制之策,與登科以後忼慨陳言,持國是,規君過,述民情,達時變,洋洋乎其為昌言也。而抑引古昔,稱先王,無悖於往聖之旨,則推重於有道之士而為世所矜尚,宜矣。推此誌也,以登三事,任密勿,匡主而庇民,有餘裕焉。乃此數子者,既獲大用,而卞躁譸張,匯引匪人以與君子相持而害中於國,雖裴、馬秉均以臨之,弗能創艾也。然則制科求士,於言將不足采,而可以辯言亂政之責斥之乎?

夫此數子者,非其言之有過,善觀人者,不待其敗德之已章,而早已信其然矣。奚以明其然也?此數子者,類皆酒肉以溺其誌,嬉遊以蕩其情,服飾玩好書畫以喪其守。凡此,非得美官厚利,則不足以厭其所欲。而精魄既搖,廉恥遂泯,方且號於人以為清流之津逕,而輕薄淫泆之士樂依之,以標榜為名士。如此,而能自樹立以為君之心膂、國之楨幹、民之蔭藉者,萬不得一。

文章之用,以顯道義之殊塗,宣生人之情理,簡則難喻,重則增疑。故工文之士,必務推湯宛折,暢快宣通,而後可以上動君聽,下感民悅。於是遊逸其心於四維上下,古今巨細,隨觸而引伸,一如其不容已之藏,乃為當世之所不能舍。則蘇軾所謂「行雲流水、初無定質」者,是也。始則覃其心以達其言,既則即其言以生其心,而淫泆浮曼、矜誇傲辟之氣,日引月趨,以入於酒肉嬉遊服飾玩好書畫之中,而必爭名競利以求快其欲。此數子者,皆以此為尚者也。而抑博覽六籍,詭遇先聖之緒說以濟其辯,則規君過、陳民情、策國事,皆其所可沈酣以入、痛快以出,堂堂乎言之,若伊訓、說命、七月、東山之可與頡頏矣。則正人君子安得不斂衽以汲引為同心,而流傳簡冊,淺學之士能勿奉為師表乎?乃有道者沈潛以推致其隱,則立心之無恆,用情之不正,皆可即其述古昔、稱先王之中察見其詖淫,況其濫於浮屠、侈於遊冶者,尤不待終篇、而知其為羊羶蟻智之妄人哉!

若其淋漓傾倒,答臨軒之商,陳論劾之章,若將忘辱忘死,觸忌諱,犯眾怨,以為宗社生民計者,固可取為人主之龜鑒,而不得斥之為非。則唯上之所以求之者,以直言敢諫設科,則以應知遇、取名位者在此,慧足以及,膽足以勝,固無難伸眉引吭以言之無怍,而可取者不乏也。

是故明主之求言,大臣之廣益,無擇於人也;言而可聽者,樂取其言,以釋吾回而增吾美也。若其用人也,則不以言也;言而可聽,必考其用心之貞淫,躬行之儉侈,而後授以大任也。書曰:「敷奏以言,」言無不盡。若其黜陟,則必「明試以功」而後定。子曰:「君子不以言舉人,」誠千古片言之居要矣。然則策賢良以問政,明王廣聽大智之道也;設制科以取士,唯其言以登用之,則國是亂、佞人進,治道之大蠹也。制科而得才士如元、白、二蘇而止,元、白、二蘇長於策問奏疏而止,不恣其辨以終為君子傷,節宣之權,人主大臣司之,可弗慎與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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廟謨已審,采諍臣之弼正以決行止,其於治也有失焉,鮮矣。廟謨無據,倚群臣之道謀以相爭辯,其於亂也倖免焉,鮮矣。何也?貿貿然於得失利害之林,一事至而無以自主,天子有耳而無心,大臣辭謗而避罪,新進之士,氣浮而慮短,「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」,茍可言焉則言之,不能言者亦學語而言之,勿論其挾私也,即其無私,而讀古人數策之書,輒欲引據,憑寤寐偶然之慧,見為實然,聽曲士末俗之言,妄為歆動,念生平身受之累,推為利害,瑯瑯然挾持以為口實,理亦近是,情亦近是,以與深謀熟

以憲宗之時事言之,一藩鎮之逆也,言討者,並欲加兵於歸命之魏博,言撫者,遂欲屈誌於窮兇之淮、蔡,彼以為飭法之王章,此以為懷柔之文德,彼以此為養寇而失權,此以彼為生事而釀禍,河漢無涯之口,窮年靡定,究將誰與適從哉?謀之已煩,傳之將遍,一端未建,四海喧騰,幕士遊人,測眾論之歸以揣摩而希附會,奸胥猾吏,探在廷之蹤指以豫為避就,左掣右牽,百無一就,迨其論定,而弊已叢生,況乎多事之秋,夷狄盜賊閑諜伏於輦下,機密播於崇朝,授以倒持之樞,而危亡必矣。

唐制:誥令已下,有不便者,諫官上封事駮正改行。駮之於後以兼聽得中,而不議之於先以喧囂致亂,道斯定矣。元稹甫受拾遺之命,輒欲使諫官各獻其謀,復正牙奏事及庶司巡對,唯欲奪宰相之權,樹己之威福而已。諫官者,諫上之失也,議方未定,天子大臣未有失也,何所諫也?論道者,三公之職;辰告者,卿士之司;糾謬者,諫官之責;各循其分,而上下誌通,大猷允定。稹小人,惡足以知此哉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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樞密之名,自憲宗以任宦官劉光琦始。繹其名,思其義,責以其職,任以其功,軍之生死,國之安危,毫釐千里之差,九地九天之略皆系焉。三代而後,天子與夷狄盜賊爭存亡,非復古者大司馬掌九伐之法,鳴鐘擊鼓馳文告以先之,整步伐以涖之,所能已天下之亂也。則此職之設,有其舉之,不可廢已。所宜致慎而杜旁落之害者,但在得其人耳。惟若憲宗委之宦官,則吐突承璀、王守澄資以擅廢立而血流官禁,乃因此而謂分宰相之權,奪兵部之職,所宜廢也,豈非因噎廢食而不憂其餒乎?五代分中書、樞密為二府,雖狃於戰爭而欹重戎事,然準漢大將軍丞相之分職,固三代以後保國之善術也。

國之大事,在祀與戎。夫祀既宗伯之所司矣,而禮部之外必設大常,蓋以禮部統邦禮,職既繁委,分心力以事神,則恪恭不摯,專責之大常,而郊廟之事乃虔。以此例戎,其可使宰相方總百揆而兼任之乎?抑可使兵部統銓敘功罪,稽核門廕,制卒伍之踐更,清四海之郵傳,覈屯田之租入,督戎器之造作,百端交集,宵旦不遑,乃欲舉三軍生死之命,使乘暇而謀之,其不以國與寇也,不亦難乎?兵部所掌者,兵籍之常也;樞密所領者,戰守之變也。進止奇正,陰陽互用,存亡之大,決於呼吸,經畫之密,審於始終,文字不得而傳,語言不得而泄,上承人主帷帟之謀,遙領主帥死生之命,大矣哉!專其事而恐不勝,乃以委諸守章程而綜眾務者乎?

樞密一官,必舉而不可廢,審矣。時或宇內方寧,兵戈不試,則縣其職以令宰相兼之可耳。而官屬必備,儲才必夙,一旦有疆場之事,則因可任之人,授以固存之位,與天子定謀於尊俎。至其為謀之得失,有宰相以參酌於前,有諫官以持議於後,亦不患其擅國柄而誤封疆矣。漢舉朝政盡委之大將軍,而丞相聽命,五代使樞密察宰相,固欹重而貽權奸之禍。唐、宋之失,在任劉光琦、童貫,蓋所任非人,而非其設官之咎。若周官大司馬總戎政,攝祀事,兼任征伐,則唯封建之天下,無夷狄盜賊之防則可耳,後世固不得而效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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牛僧孺、李宗閔、皇甫湜皆以直言極諫而居顯要,當其極陳時政之得失,無所避忌,致觸李吉甫之怒,上累楊於陵、韋貫之以坐貶,而三人不遷,豈不人擬為屈、賈,代之悲憤,望其大用以濟時艱乎?乃其後竟如之何也!故標直言極諫之名以設科試士,不足以得忠直之效,而登進浮薄,激成朋黨,撓亂國政,皆緣此而興。漢、唐之末造,蔡邕髠鉗,劉蕡絀落,論者深為憤惋,而邕以黨賊亡身,蕡亦無行誼可見,則使登二子於公輔,固不能救漢之亡、起唐之衰,亦概可覩矣。

人君之待諫以正,猶人之待食以生也。絕食則死,拒諫則亡,固已。然人之於食也,晨而饔,夕而飧,源源相繼,忘其為食,而安於其所固然;如使衰瘠之夫,求谷與芻豢而驟茹之,實非其所勝受也,則且壅滯於中而益增其病。故明王之求諫也,自師保宰弼百司庶尹下至工瞽庶人,皆可以其見聞心得之語,因事而納誨。以道諫者,不毛舉其事;以事諫者,不淫及於他。漸漬從容,集眾腋以成裘,而受滋培於霢霂。未有驟求之一旦,使傾倒無余,盡海內之事而纖悉言之,概在廷之人而溥遍刺之,馳騖曼延,藻帨文華,取悅天下,而與大臣爭用舍之權者也。非浮薄之士,孰任此為截截之諞言哉?夫唯言是求,無所擇而但獎其競,抑又委取捨於考官,則憸人辨士揣摩主司之好惡以恣其排擊,若將忘禍福以抒忠,實則迎合希求為登科之捷徑,端人正士固恥為之。生僧孺等之允為奸邪,不待覆輈折轂,而有識者信之早矣。

夫李吉甫之為邪佞也,楊於陵、韋貫之身為大臣,不能以去留爭其進退,既與比肩事主,而假手舉人以詆斥之,則其懷諼以持兩端,亦可見矣。於陵、貫之以舉人為搖擠之媒,僧孺、宗閔以考官為奧援之託,則使擊去吉甫,而於陵、貫之之為吉甫可知也。若僧孺、宗閔、湜之並不能為吉甫,則驗之他日,亦既章章矣。何也?上之所以求諫者,不以其道,則下之應之也,言直而心固曲也。無人不可諫,而何待於所舉之人;何諫不可納,何必問之考官之選。以道格君者,匪搏擊之是快;以理正事者,非泛指而無擇。朝而漸摩,夕而涵濡,何患忠言之不日徹於耳;乃市納諫之名,招如簧之口,以侈多士之美哉!

三代之隆無此也,漢、唐之盛無此也。此科設而爭辨興,抑揚疊用以激成朋黨,其究也,鬻直者為枉之魁,徒以氣焰鋒鋩鼓動天下,而成不可撲之勢。僧孺等用,而唐乃大亂,以訖於亡。有識者於其始進決之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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歲豐谷熟而減其價,則者麇集,穀日外出,而無以待荒;歲兇谷乏而減其價,則販者杜足,穀日內竭,而不救其死。乃減價者,小民之所樂聞,而吏可以要民之譽者也,故俗吏樂為之。夫亦念聞減價而讙呼者何民乎?必其逐末遊食、不務稼穡、不知畜聚之民也。若此者,古謂之罷民,罰出夫布而寘之圜土者也。男勤於耕,女勤於織,洿池時修,獲藏必慎者,歲雖兇不致於餒;即為百工負販以自養,而量腹以食,執勞不倦,無飲博歌咢、晝眠晨坐驕佚之習,歲雖兇不致於餒。即甚乏矣,而采蔌於山澤,賃傭於富室,亦亟自計其八口之幹粥,而必不閧然於河濱路隅,望價之減,以號呼動眾。然若彼者,實繁有徒,一唱百和,猝起哀鳴,冀官之減價;乃不念價即減,而既減之金錢,顧其橐而何有也。如是者,徇其狂妄,而以拒商販於千里之外,居盈之豪民,益挾持人之死命以坐收踴貴之利,罷民既自斃,而官又導之以趨於斃。嗚呼!俗吏得美名,而饑民填溝壑,亦慘矣哉!

盧坦為宣、歙觀察使,歲饑,谷價日增,或請抑之,坦持不可,而商販輻輳,民賴以生。知治道者之設施,固俗吏之所疑也。俗吏者,知徇罷民而已。故罷士不可徇之以謀道,罷民不可徇之以謀生。罷士憚登天之難,而欲廢繩墨以可企及,則必陷於愚陋;罷民恤斯須之苦,而欲忘長慮以競目前,則必陷於死亡。君子之弗徇之,屍其怨而不恤,誠有其大不忍者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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憲宗誌平僭亂,李絳請釋王承宗於恆、冀,而困吳少誠於申、蔡,韙已。有攻堅而瑕自破者,有攻瑕而堅漸夷者,存乎其時而已矣。當是時,國家積弱,而藩鎮怙彊,河北其輪囷盤錯以折斧斤者也。攻其瑕而國威伸,瑕者破而逆氣折,故西川、江、淮叛而速平,唯其瑕也。然而堅者自若,則以申、蔡逼近東都,中天下而持南北之吭,河北以窺朝廷之能否,故用兵之所宜先者,莫急於淮、蔡。吳少誠處四戰之地,旁無應援,李師道殫力以為之謀,為盜而已,弗能出一卒以助其逆,彼瑕易脃,而國威可伸。申、蔡平而河北震驚,不於此而攻瑕,將安攻乎?

若當時之最宜緩而不可急攻者,莫恆、冀若矣。王武俊首聽李抱真之約,發憤討逆,功固可念也。而南有魏博以為之障,北有幽、燕以為之援,東有淄青以為率然之首尾,吐突承璀不揣而加兵,徒以資慮從史之逆,自取之也。自申、蔡而外,所可申討者,唯淄青耳。淄青者,南接淮、海,而西與燕、魏相縣千里,勢不足以相救。故劉裕之滅慕容超也,一入大峴,而直搗其郛,窮海必亡之勢也。李納無尺寸之功,有邱山之惡,而師道繼之,以鼠竊之小醜,力不足以大逞,但恃穿窬之徒,以脅宰相,駭中外,焚帑藏,犯陵廟,宵起晝伏,倖免於天誅,堂堂正正以九伐之法臨之,如山壓卵,莫之能禦矣。舍此不圖,而遽求多於難拔之恆、冀,不亦愚乎?

詩不雲乎「池之竭矣,不雲自頻」。池者,無源之水也,故頻竭而中隨之。藩鎮之逆,池水之溢耳。元和之世,溢者將涸,竭其頻而池自無余。憲宗持疑不決,廟議亂於中涓,故歷年久而後平,賊雖平而國亦憊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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揣摩情勢、遊移捭闔之士,其術得讎,而天下之亂不可止。戰國之分爭,垂數百年而不定,暴骨連野,人之死者十九,皆此等心機所動,持天下而徇己說者成之也。至於唐之季世,而遊士之口復騰。河北兵連,宇內騷擾,一言偶中,狂夫捐久長之利害,而一意徇之,險矣哉!若譚忠之為田季安、劉濟謀者是已。

於斯時也,為季安謀萬全者,豈有他哉?陳王承宗之逆而必敗,淮蔡、淄青之自速其亡,使二鎮合兵。蹙承宗使就縛歸命,改鎮修職,則季安、濟長保其富貴;而承宗既禽,淮蔡不敢窮兵以抗命,淄青不敢仗盜以黨奸,天下亦蒙其安平之福矣。其後田弘正一逼鄆州,而李師道旋授首於劉悟,其明效矣。而譚忠持兩端之策,揣朝廷之舉動,姑順天子之命,實保承宗之奸,以上免朝廷之怒,下結叛逆之心,自謂謀之已工,而昧於久長之計者,驚其揣度之中,無定之衷,固不勝其如簧之舌,於是取堂邑以市交,收饒陽、束鹿以謝咎,二鎮固可處堂而嬉也。而天下之禍,乃以此而深。使微忠也,則二鎮順而歸命,一言而決耳;逆而助賊,亦一言而決耳;癰已潰,收之而固無難也。故曰忠之為謀險矣哉!

故上之傾危而禍及天下者,莫甚於善揣中外之情形而持之不失,李巨川之亡唐,張元、吳昊之亂宋,皆此也。杜荀鶴、韋莊之流,始於容身,終於倖利,然技止於雕蟲,猶不屍為戎首。而兀術欲走,一書生揣嶽、秦之釁,言如持券,以終陷東京而不復。當國者之禦此曹也難矣,獎之則群起而撓國是,抑之則反面而事寇讎。惟當禍亂繁興之日,庠序仍修,貢舉不輟,使有坦道之可遵,而旁蹊庶其可塞乎!將帥不得薦幕士,督府不得用參謀,亦拔本塞源之一道也。

一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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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吉甫之專恣,憲宗覺之,而拜李絳同平章事以相參酌,自謂得馭之之道矣。乃使交相持以啟朋黨之爭,則上失綱而下生亂,其必然也。絳貞而吉甫邪,弗待辨也。雖然,謂絳為得大臣之道,又豈能勝其任哉?秦誓曰:「唯截截善諞言。」言者,小人之所長也,非君子之所可競也。小人者,不畏咎於人,不懷慚於已,君以為是,滔滔日進而益騁,君以為非,詆訶面承而更端以進,無媿咎之容。若君子,則言既不聽,恥於申說,奚瑣瑣尚口之窮乎?君子而以言與小人角長短,未有貞勝者也。易曰:「鹹其輔頰舌。」應非不以正也,然相激而愈支,於以感上下之心,難矣。

夫大臣者,衷之以心,裁之以道,持之以權,邦之榮懷與其杌隉系焉者也。不得已而有言,言出而小人無所施其唇舌,乃可定眾論之歸,而扶危定傾於未兆。若其一再言之,君已見庸而眾囂莫止者,必君誌之未定,而終且受詘,則所謂「不可則止」者矣。夫吉甫豈安於受挫不思變計者乎?言出而絳必折之,憲宗且伸絳而抑之矣。然而屢進不已,蹻蹻爭鳴者,何也?彼誠有所恃也。恃憲宗之好諛在心,乍咈而終俞;絳之相尚以口,言多而必躓也。如是而可以辯論之長與爭消長哉?「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,」各得其朋以相牴啎,而黨禍成矣。此大臣之道,所不欲以身任天下之紛紜者也。

絳而知此,則當命相之日,審吉甫之植根深固、不可卒拔,辭平章不受,使人主知貞邪之不可並立,而反求其故,吉甫可逐也。即受之而姑舍他務,專力昌言,斥吉甫之奸,必不與同謀國事,聽則留,否則去,不但無自辱之憾,且正邪區分,可俟小人之僨輈折軸,而徐伸其正論,於國亦非小補也。不此之務,屈身以與同居論道之席,一盈一虛,待下風者隨之而草偃,朋黨交持,禍延宗社,絳能辭遇雨之濡哉?

嗚呼!言固未有方也,論固未有定也,失其大正,則正邪之遷流未有據也。吉甫、絳君子小人之辨分矣,他日德裕欲揜父之惡以修怨,而牛僧孺、李宗閔、李逢吉、元稹之徒,愈趨以與德裕爭勝,則君子之名實又歸於李氏。一波而萬波隨,不知所屆,要皆口舌文字之爭勝負於天下,而國之安危,俗之貞淫,淌滉而無據,言之得失,可為善惡之衡乎?盡臣道者不可不知,正君道者尤不可不知也。

一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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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博田季安死,其子擅立,李吉甫請討之,而李絳請俟其變。籌之堂上而遙制千里,度之未事而驗之果然,不兩月而田興果請命奉貢,效其忠貞,一如絳言,不差毫髮。古今謀臣策士,征驗疾速,未有如此之不爽者也。

河朔自薛嵩、田承嗣以來,世怙其逆,非但其帥之稔惡相仍也,下而偏裨,又下而士卒,皆利於負固阻兵,甘心以攜貳於天子。故帥死兵亂,殺奪其子,擁戴偏裨者不一,而終無有恃朝廷為奧援者。絳即知田懷諫之必見奪於人,亦惡知其不若朱希彩、吳少陽之相踵以抗王命哉?而堅持坐待之說,不畏事機之變,咎將歸己,無所顧畏者,豈果有前知不爽之神智,抑僥天幸而適如其謀邪?言而允中,固有繇來,絳秘不言,而無從致詰耳。

田興之得軍心,為季安所忌久矣。與季安不兩立,而特詘於季安,待其死以蹶起,奄有魏博,謀之夙矣。欲定交於聆鎮,以成其竊據,乃四顧而無有可托之疆援,念唯歸命朝廷為足以自固。乃欲自達於天子,而盈廷道謀,將機泄而禍且至。知唯李絳之可因效悃也,信使密通以俟時相應,舉國不知,而絳之要言已定,非一日矣。絳言諸將怨怒,必有所歸,而不斥言興者,為興秘之耳。逐懷諫而有魏博,絳與有謀焉;請命修貢,皆絳之成謀也。絳自策之,自言之,何憂乎事之不然哉?能致之者,絳之忠也;能持之者,絳之斷也;能密之者,絳之深也;要非以智揣度、幸獲如神之驗也。

故大臣之以身任國事也,必熟識天下之情形,接納邊臣之心腹,與四方有肺腑之交,密計潛輸,盡獲其肝膽,乃可以招攜服遠,或撫或勦而罔不如意。夫以一人之憂為憂,以天下之安危為安危者,豈孤立廷端,讀已往之書,聽築室之謀,恃其忠智而無僨事之虞哉?

大臣之謀國也,既如此矣;則天子命相,倚之以決大疑、定大事,亦必有道矣。殿閣之文臣,既清孤遠物,而與天下素不相接;部寺之能臣,錢谷刑名雜宂,而於機事有所未遑;危疑無定之衷,竭智以謀,愈詳而愈左。故人主之命相,必使入參坐議,出接四方,如陸贄、李絳之任學士也,早有以延攬方鎮而得其要領;天下亦知主眷之歸,物望之集,可與為因依,而聽其頤指;無患乎事機之多變,而周章以失據矣。不能知人而厚防之,嚴宰執招權之罰,禁邊臣近侍之交,以漠不相知之介士,馭萬里之情形,日削日離,待盡而已矣。

一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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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置神策軍於京西京北,雖以備禦吐蕃,然曾倚此軍削平叛寇,則資以建國威、捍非常,實天子之爪牙也。德、憲以來,權歸中涓與西北節鎮,虜至莫能奔命,李絳所為欲據所在之地,割隸本鎮,使聽號召以擊虜之猝至,不致待請中尉,遲延莫救也。憲宗聞絳之言,欣然欲從,而終於不果,識者固知其必不果也。

唐於是時,吐蕃之禍緩矣,所甚患者,內地諸節度分擁疆兵,畫地自怙,而天子無一爪牙之士;於此而欲奪之中涓之手,授之節鎮,中涓激天子以孤危,辭直而天子信之,又將何以折之邪?是軍也;昔嘗以授之白誌貞矣,朱泚之亂,瓦解而散,外臣之無功而不足倚,有明驗也,故付之於宦官,亦無可委任,而姑使其聽命宮廷耳。如復分割隸於節鎮,則徒為藩鎮益兵,而天子仍無一卒之可使。有若朱泚者,猝起於肘腋,勿論其能相抗制也,即欲出奔,而踉蹌道路,將一車匹馬而行乎?絳不慮此,欲削中涓之兵柄,而強人主以孤立,操必不可行之策,徒令增疑,何其疏也

絳誠慮之深,策之審,則當抗言中涓攬兵之非宜,取神策一軍隸之兵部,簡選而練習之,猝有邊警,馳遣文武大臣將之以策應,外有寇則疾應外,內有亂則疾應內,與節鎮相為呼應,而功罪均之。如此,則天子有軍,應援有責,而中涓之權亦奪矣。柰之何舍內廷之憂而顧外鎮之患乎?如曰待邊將之奏報而後遣救,無以防虜寇之馳突。則偵探不密,奏報不夙,邊鎮之罪也,非神策之需遲而不及事也。唐室之患,不在吐蕃而在藩鎮,已昭然矣,如之何其弗思?

一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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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臣以社稷為己任,而引賢才以共事,不避親戚,不避知舊,不避門生故吏,唯其才而薦,身任疑謗而不恤,忠臣之之效也。周公遭二叔之流言,既出居東,而所汲引在位者,皆摧殘不安於位,公身之不恤,而為之哀吟曰:「既取我子,勿毀我室。」小人動搖君子,取其為國所樹之人,指之以朋黨,毀之以私親;誠可為盡然傷心者矣。雖然,公以叔父受託孤之任,撫新造之國,收初定之人心,以衛社稷,故必近取休戚相倚者以自輔,固未可概為人臣法也。

立賢而先親知,非無說以處此矣。狎習已夙,則其性情易見而賢否易知,非遙采聲聞者之比也。且吾權藉既尊,風尚既正,屬在肺腑者,茍非甚不肖,若李虞、李仲言之於李紳,亦將習見正人,習聞正論,順風而偃,樂出於清忠之塗;則就親知而拔用之,非無得也。然而有大患者,茍其端亮忠直、憂國如家也,則其議論風旨恆毅然外見,而人得測其喜怒從違之所向。於是所與親知者,熟嘗其肯綮以相迎合,亦習為亢爽之容、高深之說、以自旌而求讎。如牛僧孺、元稹、李宗閔、劉棲楚之流,危言碎首,亦何遽出賈誼、朱雲之下;杜欽、谷永,徒觀其表見,且可以欺後世而有餘;蘇舜欽、石延年、黃庭堅、秦觀遊大人之門,固宜受特達之知遇,杜祁公、司馬溫公所不能卻也。而後竟如之何也?未遇則飾貌以相依,已讎則操戈以入室,兇終之禍,成乎比匪,不亦傷乎!

憲宗誌宰相「當為朕惜官,勿用之私親」。此必有先入之言,誣絳以受私者。絳曰:「非親非故,不諳其才。」言之誠是,憲宗弗能奪也。而李吉甫因之指斥善類為朋黨,以利攻擊者,即在於此。非盡吉甫之誣也,使牛僧孺,李宗閔、元稹、劉棲楚之徒,早為絳之親故,而備聞其忼慨之論,絳能勿引與同升乎?而傾危爚亂之禍始,將誰歸邪?自非周公以至聖有知人之哲,以叔父居攝政之尊,則未可亟引親知,開小人姻亞膴仕之端;況乎人主方疑,同官方忌,為嫌疑之引避者乎?進以樹特立之操,退以養和平之福,大臣之常度也。絳雖忠,未講於此,上不能靖國,而下以危身,抑有以致之矣。

一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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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元濟一狂騃豎子耳,中立於淮、泗之閑,僅擁三州不協之眾,延晨露之命,所恃者王承宗,既不能出一步以躡官軍之後,李師道獨以狗盜之奸,刺宰相,焚陵邑,脅朝廷以招撫,而莫救元濟之危,非能如向者河北連衡之不易撲也。而唐舉十六道之兵,四面攻之,四年而後克,何其憊邪?論者責分兵如連則勢益孤,而覆敗尤雞,參差不齊,以致師老而無功,似矣;然使專任一將,四鄰諸道,旁觀坐聽其成敗,則勢益孤,而覆敗無速,則專任固不如分任審矣。

乃詳取其始末而究之,元濟豈有滔天之逆誌如安、史哉?待赦而得有其旌節耳。王承宗、李師道亦猶是也。兵力不足以抗衡,唯恃要結閑貳以求得其欲,師道遺三數匹夫入京邸,殺宰相,毀陵寢,焚屯聚,挾火懷刃,而大索不獲者,為之淵藪者誰也?非大臣受三寇之金錢以相阿庇,而詎能爾邪?則其行賂諸鎮,觀望不前,示難攻以脅天子之受降,概可知已。外則韓弘之阻李光顏,內則韋貫之、錢徽、蕭俛、李逢吉等之阻裴度,皆醉飽於三寇之苞苴,而為之唇舌者也。故蔡州一空城,元濟獨夫,李愬一夕而縛之如雞鶩,其易也如此,而環攻四年,其難也如彼,唐安得有將相哉?皆元濟豢飼之鷹犬而已。僅裴、武兩相立於百僚之上,為疑謗之招,弗能勝也。其遲久而後克,不亦宜乎?

故國家當寇難相臨之日,才臣有不足任之才,勇將有不可鼓之勇,夷狄盜賊所以蠱天下者,皆豆區之惠,而人為之風靡。非有清貞之大臣,前不屑千金,後不恤猛虎,則天子終無可寄之心膂。諸葛公曰:「唯淡泊可以明誌。」人君尚知所託國哉!

一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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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宗令廷臣相過從者,金吾伺察以聞,愚矣哉!夫茍納賄營私,則公庭可以密語,暮夜可以叩戶,姻族遊客可以居閑,乃至黃冠緇流、優俳仆隸、一言片紙而可通,奚必過從哉?裴晉公同平章事,以平寇須參眾議,請罷其禁,於私第見客,憲宗許之。則豈徒收集思之益,以周知閫外之情形;而洞開重門,陰慝無所容其詭秘,杜私門、絕倖竇之善術,莫尚於此也。

然而處此也亦難矣。懲猜防之失,則以延訪為公;戒築室之謀,則又以慎交為正:兩者因其時而已。李太初群言雜陳,而漠然不應,寧蒙天下之譏怨,自以不用遊談之士為報國。蓋截截諞言,非執中有權者,未易使之日進於前也。嘗覽元、白諸人之詩,莫不依附晉公以自矜善類;乃至歸休綠野,猶假風韻以相激揚。然則當日私第之所接納,其能益於公以益於國者,蓋亦尟矣。

以要言之,人君不可禁大臣之交遊,而大臣固當自重其頻笑。論辨也,文章也,韻度也,下至於琴尊書畫山川玩好鑒賞之長也,皆勞視聽、玩時日、以妨遠略,而僉人可托以求讎者也。若夫一邑一鄉之利害,此長彼短之策略,危言之而欲亟行之,祗以病國殃民,而開無窮之害。延訪者,可務好士樂善之虛名,為宵人讎利達乎?周公下士至矣,而七月、東山惟與農夫戍卒詠室家田廬之憂樂,何有於指天畫地之韜鈐,月露風雲之情態哉?故延訪之公,必以慎聽之、正持之,勿徒矜虛名而損實事也。

一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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憲宗之用裴公也深,而信之也淺,所倚以謀社稷之大計,協心合德而不貳者,獨淮蔡一役而已。然當其時,已與李逢吉、王涯旅進而無別。及乎淮蔡既平,公居首輔,而宦官承寵為館驛使,賜六軍辟仗使印,公不能以一言規正;皇甫鎛、程異以聚斂與公分論道之席,公力爭,而以朋黨見疑;浚龍首池,起承暉殿,張奉國、李文悅白公諫止,而二人坐貶。凡此數者,有一焉即宜拂衣以去;乃層累相違,公終棲遲於朝右,夫豈貪榮寵以茍容哉?蓋亦有其故矣。

公開閣以延士,而一時抱負之士,皆依公以利見,公去則不足以留,必群起而為公謀曰:公不可去也,委任重而受知深,誌雖不伸,自可因事納忠,以大造於家國,公姑隱忍以鎮朝廷,使吾黨得竭股肱之力,以持危而爭勝。此言日進,公且不能違,而偃仰以息其浩然之誌,所必然矣。故公俛仰中外,歷事暗主,狎邇宵人,乍屈乍伸,終留不去,皆附公之末光者相從臾以羈遲也。公之浮沈前卻,不謂無補於昏亂,則從臾者之言亦未為無當矣。及通數代之治亂而計之,則所補者小,所傷者大,起水火之爭,釀國家之禍,公未及謀也。為公謀者,其誌、其量、其識、皆不足以及此,而公大臣之道以詘矣。

國家之患,莫大乎君子以若進若退之身與小人疊為衰王,而祗以堅小人之惡。何也?君子之道,不可則去耳。小人乃不以君子為憂,而聚族以謀攻擊,則忌媢之惡,所逞者即自起於其朋儔,而同歸於消滅。鄴侯一歸衡山,而張良娣、李輔國之首交隕於白刃。唯君子終留於位,附君子者,猶森森嶽嶽持清議於廷閑,且動暗主之心,而有所匡正,小人乃自危,而益固其黨以爭死命,抑且結宮禁、挾外援以制人主,而其勢乃成乎不可拔。泰之拔茅以匯也,否亦拔茅以匯也,而君子之匯,終詘於群策群力之險毒。故劉向不去,而王氏益張;李膺再起,而宦官益肆司馬溫公入相,而熙豐之黨益猖。

大臣之道,不可則止,非徒以保身為哲也,實以靜制天下之動,而使小人之自敝也。彼附末光者,躍冶爭鳴,恃為宗主,以立一切之功名,而足聽哉?是晉公之不去,公之褻也,唐之病也,朋黨之禍,所以迄於唐亡而後止也。惟淡泊可以明誌,惟愛身乃以體國,惟獨立不受人之推戴,乃可為眾正之依歸。惜乎公之未曙於此也。而後知鄴侯之不可及矣。

一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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韓愈之諫佛骨,古今以為辟異端之昌言,豈其然哉?衛道者,衛道而止。衛道而止者,道之所在,言之所及,道之所否,一言之所慎也。道之所在,義而已矣;道之所否,利而已矣。是非者,義之衡也;禍福者,利之歸也。君子之衛道,莫大乎衛其不謀禍福以明義之貞也。今夫佛氏之說,浩漫無涯,纖微曲盡,而惑焉者非能盡其說也;精於其說者,歸於適意自逸,所謂「大自在」者是也。則固偷窳而樂放其心者之自以為福者也。其愚者,或僥壽祿子孫於弋獲,或覬富貴利樂於他生,唯挾貪求倖免之心,淫泆坌起以望不然之得。夫若是者,豈可復以禍福之說與之爭衡,而思以易天下哉?

愈之言曰:「漢明以後,亂亡相繼,運祚不長,梁武捨身,逼賊餓死。」若以推究人心貞邪之致,世教隆替之源,固未嘗非無父無君之教,流禍所及。然前有暴秦之速滅,哀、平之早折,則盡舉而歸罪於浮屠,又何以服曉曉之口哉?愚者方沈酣於禍福,而又以禍福之說鼓動以啟爭,一彼一此,莫非貪生畏死、違害就利之精,競相求勝。是惡人之焚林而使之縱火於室也,適以自焚而已矣。

夫君子之道,所以合天德、順人心、而非異端之所可與者,森森鼎鼎,卓立於禍福之外。比幹之死,不信文王之壽考;陳、蔡之厄,不慕甥館之牛羊;故曰「無求生以害仁」。於是帝王奉之以敷教於天下,合智愚賢不肖納之於軌物,唯曰義所當然,不得不然也。饑寒可矣,勞役可矣,褫放可矣,囚系可矣,刀鋸可矣。而食仁義之澤,以奠國裕民於樂利者,一俟其自然而無所期必。若愚者之不悟,亦君子之無可如何。而道立於已,感通自神,俟之從容,不憂暗主庸臣、曲士罷民之不潛消其妄。

愈奚足以知此哉?所奉者義也,所誌者利也,所言者不出其貪生求福之心量,口辨筆鋒,順此以遷流,使瑯瑯足動庸人之欣賞,愈之技止此耳,惡足以衛道哉?若曰深言之而憲宗不察,且姑以此怖之,是譎也、欺也,謂吾君之不能也,為賊而已矣。

一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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憲宗之崩,見弒已明,而史氏以疑傳之,莫能申畫一之法,謂內侍陳弘誌為戎首者,非無據矣。而流觀終始,則弘誌特推刃之賊,而汙瀦之首辟,不僅在弘誌也。

繇前事而觀之,郭氏受冊先皇,為廣陵王妃,伉儷已定;憲宗立,群臣屢請正位中宮,而憲宗不從;已而與吐突承璀謀廢穆宗,立澧王惲,事雖未行,而郭妃母子亦岌岌矣。穆宗憂而謀於郭釗,釗曰俟之,則「今將」之誌,藏之久矣。

繇後事而觀之,陳弘誌者,非能執中外之權,如吐突承璀、王守澄之殺生在握也。憲宗雖服藥躁怒,而固為英主,不至如敬宗之狂蕩昏虐也。承璀倚憲宗以執大命,而誌在灃王,弘誌以麽乍起而行弒,正承璀執言討賊擁立澧王一機會,而柰何聽其兇逆,莫為防制?如謂承璀力所不逮,則王守澄當因之以誅弘誌,而分罪於承璀,以夷滅之,其辭尤順。今皆不然,在宮在官,相率以隱,俯首結舌,任弘誌之優遊,則豈弘誌之能得此於盈廷乎?

帝弒未幾,而郭氏皇太後之命行矣。穆宗非能孝者,而奉之極其尊養。郭氏雖飾賢聲以自暴,而侈靡遊佚,固一不軌之婦人,其去武、韋無幾也。憲宗未殯,承璀殺矣,灃王亦相繼而含冤以死矣。穆宗母子擁帝後之尊,恬然而不復問;舉朝卿士,默塞而不敢言;裴度雖出鎮河東,固屍元老之望,韓愈、柳公權、崔群皆有清直之譽,而談笑以視先君之受刃。區區一埽除之弘誌,安能得此於天下,則上下保奸之情形,又不可揜矣。

考諸稗官之傳記,宣宗既立,追憲宗之讎,郭氏迫欲墜樓。弒逆之跡,暴露於論定之後,則憲宗之賊,非郭氏、穆宗而誰哉?釁之所自生,則惟承璀惑主以易儲,故激而生變,郭釗所雲俟之者,正俟此一日也。穆宗以適長嗣統,逆出秘密,故大臣不敢言,史臣不敢述,而茍且塗飾;不唯郭氏逭韋後之誅,穆宗逃劉劭之戮,陳弘誌抑以逸罰為千秋之疑案。鳴呼!唐至是,猶謂國之有人乎?而裴度、張弘靖、柳公權,韓愈之為人臣,亦可知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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