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通鑒論/卷2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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懿宗[編輯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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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式之平裘甫,康承訓之平龐勛,史據私家之文,張大其功,詳著其略。嗚呼!是亦吹劍首者之一吷而已矣。但以一時茍且收拾之近效言之,則童貫之勦方臘,且非無可紀之績也;至於朱儁、皇甫嵩之平黃巾,則尤赫然矣。乃皆不旋踵而大亂作,國隨以亡,爝火之溫,不能禦冰雪,久矣!饑寒之民,猝起弄兵,誌不固,力不堅,大舉天下之兵以臨之,其必克者勢也。所難者,盡取而斬艾之,則降不可殺,即盡取而斬艾之,而其潰逃以免者猶眾也。既不得為良民,而抑習於掠奪,則狂心不可卒戢,夫何能使之洗心浣慮以服勤於田畝哉!況有司之暴虐不革,復起而擾之,則乍息之火,得風而燎原,未可以賊首既俘,信煙波之永息也。

靖康之世,京東之賊亦蜂起矣,宗汝霖收之而帖然者,使自效於行伍,而拔用其梟雄,俾仍合其部曲也。汝霖卒,賊且復潰矣,重起而收之者韓、岳也,咸有所歸,而不復雜之耕桑市肆之中,使鞅掌而思浮動,故宋以寧。王式乃於裘甫之既擒,不復問數萬之頑民消歸何處,爪牙乍斂,而睥睨於人閑,則後日之從龐勛以亂徐州,隨王仙芝、黃巢以起曹、濮者,皆脫網之魚,遊沙汀而鼓浪。式曰非吾事也。甫一擒而策勛飲至,可以鳴豫於當時,書功於竹帛矣。

夫亂軍叛民與藩鎮異。藩鎮之反,雖舉軍同逆,而必倚節度使以起伏,渠帥既誅,新帥撫之,三軍仍安其故籍而不失其舊。故裴中立曰:「蔡人亦吾人也,綏之則靖矣。」亂軍叛民者,雖有渠帥,而非其夙奉之君長,人自為亂,渠帥自誅,眾誌自競,非有以統攝之,而必更端以起。當斯時也,非分別其疆弱之異質,或使之歸耕,或使之充伍,又得良將吏以安存之,則愈散而禍愈滋。以式為將,以白敏中之徒為相,居中而禦之,何功之足紀哉!徒以長亂而已矣。又況康承訓之進沙陀以亡唐邪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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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之稱民者曰「民巖」。上與民相依以立,同氣同倫而共此區夏者也,乃畏之如巖也哉?言此者,以責上之善調其情而平其險阻也。唐至懿宗之世,民果巖矣。裘甫方馘,而懷州之民攘袂張拳以逐其刺史,陜州繼起,逐觀察使崔蕘,光州繼起,逐刺史李弱翁,狂起而犯上者,皆即其民也。觀察刺史而見逐於民,其為不消,固無可解者。雖然,貪暴之吏,何代蔑有?一牓違其情,而遽起逐之,上且無如之何,天下惡得而不亡!夫民既如此矣,欲執民而治其逐上之罪,是不矜其窮迫而激之亂也;欲誅觀察刺史以撫民,而民之不道又惡可長哉?小失豪民之意,狺狺而起,脅天子以為之快誌,抑不大亂不已。然則反此而欲靖之也無術,則抑追詰其所繇來,而知畏民之巖者,調制其性情於早,不可唯意以亂法也。

人君所恃以飭吏治、恤民隱者,法而已矣。法者,天子操之,持憲大臣裁之,分理之牧帥奉若而守之。牧帥聽於大臣,大臣聽於天子,綱也;天子咨之大臣,大臣任之牧帥,紀也。天子之職,唯慎選大臣而與之簡擇牧帥。既得其人而任以郡邑之治矣,則刑賞予奪一聽大臣。所訪於牧帥者,實考其淑慝功罪而決行之。於是乎民有受墨吏之荼毒者,昂首以待當守之斧鉞。即其疏脫而怨忿未舒,亦俯首以俟後吏之矜蘇。而大臣牧帥既得其人,天子又推心而任之,則墨吏之能疏脫以使民含怨者,蓋亦鮮矣。

而宣宗之為君也不然。其用大臣也,取其飾貌以求容者而已;其任牧帥也,取其拔擢自我無所推引者而已。至於州縣之長,皆自我用焉,而抑不能周知其人,則微行竊聽,以裏巷之謠諑為朝章。李言、李君奭之得遷,惡知非賄奸民以為之媒介哉?乃決於信,而謂廷臣之公論舉不如塗人之片唾也,於是刑賞予奪之權,一聽之裏巷之民。而大臣牧帥皆屍位於中,無所獻替。民乃曰此裒然而為吾之長吏者,榮辱生死皆操之我,天子而既許我矣。其黠者,得自達於天子,則訐奏而忿以泄,奸亦以讎;其很者,不能自達,則聚眾號呼,逐之而已。曰天子而既許我以予奪長吏矣,孰能禁我哉?不曰天子固愛我,即稱兵犯上而不忍加罰於我;則曰天子固畏我,即稱兵犯上而不敢加刑於我。長是不懲,又何有於天子哉?耰鉏棘矜以攻城掠野,無不可者。民非本碞,上使之碞;既碞,孰能反之蕩平哉?裘甫方平,龐勛旋起,皆自然不可中止之勢也。山崩河決,周道荊榛,豈但如碞哉?宣宗導之橫流,非一朝一夕之故矣。懿宗又以昏頑濟之,禍發遲久而愈不可息。民氣之不可使不靜,非法而無以靜之。非知治道者,且以快一時之人心為美談,是古今之大惑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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龐勛之亂,崔彥曾以軍帑空虛不能發兵留戍而起,蓋至是而唐之所以立國者,根本盡矣。夫財上不在國,下不在民,為有國者之大蠹,而唐養天下之力以固國者,正善於用此。其賦入之富有,自軍府以至於州縣,皆有豐厚之積,存於其帑,而節度、觀察、刺史、縣令、皆得司其出納之權。故一有意外之變,有司得以旋給,而聚人以固其封守。乃至內而朝廷亂作,外而寇盜充斥,則隨所取道因便以輸者,舟車銜尾而相繼。而不但此也,官用所資,不責以妄支之罪,則公私酬贈宴犒、輿服傔從,沛然一取之公帑,軍吏不待削軍餉以致軍懟,守令不致剝農民以召民怨。故唐無孤清之介吏,而抑無婪縱之貪人。官箴不玷,官秩不鐫,則大利存焉。雖貪鄙之夫,亦以久於敭歷為嗜欲之谿壑,而白畫攫金、褫奪不恤之情不起。觀於李萼所稱清河一郡之富,及劉晏、韓滉咄嗟而辦大兵大役之需者可知已。

自德宗以還,代有進奉,而州郡之積始虧。然但佞臣逢欲以邀歡天子,為宮中之侈費;未嘗據以為法,斂積內帑,恃以富國也。宣宗非有奢侈之欲,而操綜核之術,欲盡攬天下之利權以歸於己。白敏中、令狐綯之徒,以斗筲之器,逢君之欲,交贊之曰:業已征之於民,而不歸之於上,非陳朽於四方,則侵漁於下吏,盡輦而輸於天府者,其宜也。於是搜括無余,州郡皆如懸罄,而自詡為得策,曰:吾不加斂於民,而財已充盈於內帑矣。亂乃起而不可遏矣。唯其積之已盈也,故以流艷懿宗之耳目,而長其侈心。一女子子之死,而費軍興數十萬人之資。帛腐於笥,粟陳於廩,錢苔於砌。狡童何知,媚子因而自潤,狂蕩之情,泰然自得,復安知天下之空虛哉?一旦變起,征發繁難,有司據空帑而無可如何,請之於上,而主暗臣奸,固不應也號呼已亟,而或應之,奏報彌旬矣,廷議又彌旬矣,支放轉輸又彌旬矣。兵枵羸而不振,賊乘敝以急攻,輦運未集,孤城已潰,徒遲回道路,為賊掠奪,即捐鉅萬,何當一錢之用哉!

且當官而徒守空橐也,公私之費,未能免也;貪欲之情,未可責中人之能窒也。必將減額以剝其軍,溢額以奪其民。此防一潰,泛濫無涯,田野之雞豚,不給追胥之酒食,寡妻弱子,痛哭郊原,而貪人之谿壑,固未厭也。揭竿而起,且以延旦夕之生命,而以敝襦敗甲、茹草啜之疲卒禦之,有不倒戈而同逆者乎?官貧而民益貧,兵亂而民胥亂。徒聚天下之財於京邸,一朝失守,祗為盜資。綜核之政,攬利權以歸一,敗亡合轍,今古同悲。然後知唐初之積富於軍府州縣者,誠官天府地四海為家之至術也。

故曰「財散則民聚」。散者,非但百姓之各有之也,抑使郡邑之各有之也。「財聚則民散」。聚者,既不使之在民,又不使之給用,積之於一帑,而以有用者為無用也。散則以天下之財供天下之用,聚則廢萬事之用而任天下之危。貪吝之說,一中於君相之心,委生人之大計,為腐草塊石以侈富,傳及子孫,而驕淫奢溢,為天下僇,不亦傷乎!故有家者,惡其察雞豚也;有國者,惡其畜聚斂也。庶人盡力以畜財,囤粟而朽蠹之,則殃必及身;窖金而土壞之,則子孫必絕。以有用為無用,人怨之府,天之所怒也,況有天下者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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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之亡不可救,五代之亂不可止,自康承訓奏使朱邪赤心率沙陀三部落討龐勛始。滅唐者,朱溫也,而非溫之能滅唐也。溫自起為賊,迄於背黃巢而降之日,未嘗有窺天之誌也。僖、昭以為之君,時溥高駢以為之將,張、崔胤為奧援於內,而李克用、李茂貞、王行瑜各挾逐鹿之心,溫乃內動於惡而無所忌。若沙陀者,介吐蕃、回紇之衰,自雄於塞上,固將繼二虜而與中國為敵者也。羽翼未成,而陽受羈縻,與劉淵之在河西也無以異。因其未叛,聊使僦居沙僥,絕其窺覦,目不知中國之廣狹,心不喻唐室之疆弱,則自以為僅可奡立於邊陲,而忘情於中夏。則唐之不振,雖有朱溫輩之梟逆,且將與朱泚同其銷歸。唐即不足以自存,尚可茍延以俟命世之英以代興,而中原之禍不極。承訓乃揖而進之,使馳騁於河、淮、江、海之閑,與中國之兵相參而較勇怯,平賊之功,獨居最焉,禍其有能戢之者乎?

龐勛擁數萬之眾橫行,殫天下之師武臣力,莫能挫抑,而沙陀以千騎馳突其閑,如薙靡草。固將睥睨而笑曰:是區區者而唐且無如之何,吾介馬奔之而遽成齊粉,則唐之為唐可知矣。舉江、淮、沂、泗千里之郊,堅城深池,曾不足以禦藐爾之龐勛,而待命於我,則唐之唯我所為而弗難下也,又可知矣。澤潞、淄青,所稱東西之藩屏也,坐擁旌旄,據千里之疆,統甲兵以自固,坐視逆寇之披猖,曾莫肯以一矢相加,而徒仰待於我,則中國之眾叛孤立、弗為捍衛也,又可知矣。振旅而歸,分茅朔野,吾亦何求而不得哉?國昌老而克用興,目已無唐,固將奮袂而起曰:是可取而代也。沙陀可以主中國,則契丹、女直、蒙古之疆倍於沙陀者,愈無不可也,而禍延於無極矣。乃論者曰:克用父子盡忠於唐,以賜姓而收為宗支。又何陋邪?然則承訓召寇以入,為滅唐之戎首,罪其可逭乎?朱溫甫滅,沙陀旋竊,石敬瑭、劉知遠皆其部落,延至於郭威,而中國始有得主之望,禍亦烈矣哉!

夫承訓之力,即不足以敵龐勛,而河北諸帥,自張仲武、王元逵、何敬弘歸命以來,皆有效順之成勞,無抗衡之異誌。則胡不請移鎮魏、淄青之兵,下兗南,出曹、宋,拊勛之背,承訓從汝、亳以搗其膺,少需日月,遊魚之釜,可坐待其焦也。而承訓貪功亟進,當國大臣又茸鄙無謀以聽之,爝火入積薪之下,沃之以膏,待其燄發而始悔,莫能及也。故唐之滅,非朱溫滅之,沙陀滅之也;非沙陀之能滅之也,唐自滅也。而承訓其禍原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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穆宗、敬宗之無道也,諫之者極言其失,雖不能行,未嘗不以為允而矜全之也。至於懿宗,私路嚴而流陳蟠叟於愛州;同昌公主死,欲族醫官,而貶溫璋為振州司馬,使仰藥以死,且寄恨於劉瞻而再貶之;傳及僖宗,侯昌業、孟昭圖、張道古皆死焉。溫璋臨仰藥而嘆曰:「生不逢時,死何足惜。」嗚呼!生不逢時,而林泉可以養誌,上有耽欲無人理之君,下有黷貨無人心之相,以項領試之,憤不自惜,將弗過乎?故傳春秋者,以泄冶不去而諫死,為不合於默語死生之道。則此數子者,其不免於譏矣。抑考春秋書殺大夫泄冶於前,而記陳平國身弒國亡於後。比事以觀,則聖人以大洩之死,為陳存亡之本,固未嘗以責備賢者之例責冶也。

夫人臣之諫君,有愛君無已而諫者,有自伸其道、自不忍違其心而諫者。君而可諫與?或有所不審而違於圖存之理,或不戒而心佚於道以成乎非僻;為臣者,不忍其誤入於邪,而必檠括之以歸於正。則危言亟進,不避惡怒而必爭。君為重也,而身輕矣。君而不可諫矣,乃吾性之清,不能受物之濁,吾學之正,不能同世之邪,生而為士,仕其義矣,出而事君,忠其節矣,立於人之廷,與鄙夫旅進,視其淫昏而固若汙濊之加於其身,有言不可隱也,有心不可昧也,所學不可忘也。以畏禍為情而有懷不吐,笑當世之迷而全身以去,則七尺之軀,無以答上天,生我之恩,無以酬父母;內顧此心,無可容其洨沕者,憤盈以出而不能緘。等死耳,何必三日不汗之可忍,而此不可忍也?則危言切論之,死而無憾者。心為重也,而身尤輕矣。

韓偓、司空圖處無可救藥之時也,君即唯我之是聽,而我固無如之何也,去之可也。蟠叟諸人,君聽我而亂猶可治也,亡猶可存也,望望然而去之,匪君是愛,固不可以為心矣。

夫泄冶當春秋之世,大夫於諸侯,不純乎為臣,故禮有不用而去之,去猶可也。四海一王,寰宇士大夫共戴一主,不能南走粵、北走胡,而即其宇內之林泉以偷生,而坐視其敗,斯亦不成其丈夫矣。傳春秋者,謂非貴戚之卿則去,亦據侯國之有世臣者言耳。後世同姓之支庶,食祿而不與國政,天子所倚為心膂股肱者,皆草茅之士也,將誰諉而可哉?故諸君子之或竄或死而不去以全身也,不系乎君之可諫與否也。

僖宗[編輯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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君暴而天下尚有生也,君貪而天下尚有財也,有司違詔令以橫征蠲免之稅,而後民乃無可免之死,國家重斂以毒民,而民知毒矣。乃且畏督責,避箠楚,食淡茹草,暑而披裘以負薪,寒而衣葛以履霜,薄昏葬之情,竭耕織之力,以冀免於罪罟,猶可逃也。既頒明詔予之蠲免矣,於是而心乃釋然,謂有僅存之力,可以飽一食而營一衣,而不知有司積累以督責其後者之尤迫也,夫乃無可以應,而伐木撤屋、鬻妻賣子,終不給而死於徽纆之下,是蠲免之令驅民於死之阱也。

僖宗元年,關東旱饑,有司征已蠲之稅倍急,盧攜痛哭陳之,敕已允停重征,而有司之追呼自如,是縱千百暴君貪主於天下,而一邑之長皆天子也,民其能不死,國其能不亂乎?

夫以天子而制有司甚易也,乃一墨敕下,吏敢於上方王命以下賊民而不忌者,何恃而然也?上崇侈而天下相習以奢,郡邑之長,所入凡幾,而食窮水陸,衣盡錦綺,馬飾錢珂,妾被珠翠,食客盈門,外姻麇倚,若一有不備,而憔悴不足以生,上吏經過之饔餼、賓客之贈賄、促之於外,艷妻逆子、驕仆汰妾謫之於內,出門入室,無往非脅之以剽奪,中人以下,且視死易而無以應此之尤難,尚何知有天子之詔?而小民之怨讀勿論已。

懿、僖之世,相習於淫靡,上行之,下師師以效之,率土之有司胥然,誅不勝誅,而無可如何者一也。

盡天下之吏,鹹習於侈以貪矣,前者覆車,後者知戒,抑豈無自艾以奉法而生不忍斯民之心者?乃自令狐綯、路嚴、韋保衡執政以來,唯貨是崇,而假刑殺以立威,莫之敢抗,宰相索之諸道,諸道索之州縣,州縣不索之窮民而誰索哉?執此以塞上官之口,而仰違詔旨,不得不為之護蔽,下虐窮民,不得不為之鉗服,天子孤鳴,徒勞筆舌而已,此其竟不能行者二也。

即以情理而論,出身事主,寓家於千里內外,耕桑之計已輟,仰事俯畜,冠昏喪祭姻亞歲時之酬酢,亦猶夫人也,又加以不時經過之貴顯,晨夕相偕之上官,巵酒簋飧,一縑一箑,無可絕之人理,既不可傲岸自矜,而大遠乎人情,又況學校橋梁舟車廨舍之修建,愈不可置之罔聞,馹遞戍屯轉漕之需,且相迫而固其官守,夫豈能捐家以代用哉?恃朝廷之制,儲有餘以待之耳。乃自宣、懿以來,括羨余以充進奉,銖算尺量,盡輦而歸之內府,需者仍前而給之無策,唯取已蠲之稅以償之,而貪人因求盈以自潤,雖下蠲除之令,竟無處置之方,姑以虛文塞言路之口,而天子固有偷心,終不能禁之懲之,俾民受其實者三也。

懿、僖之世,三者備矣。盧攜雖痛哭流涕以言之,抑孰令聽之哉?天子不為有司坊,而有司無坊;天子不為有司計,而有司自為天子。害之積也,亂之有源也,非一天子暴且貪之故也。是以唐民迫於必死而揭竿以起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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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銷天下之兵而盜起,唐令天下鄉村各置弓刀鼓板而盜益橫,故古王者之訓曰「覿文匿武」。明著其跡曰覿,善藏其用曰匿。其覿之也,非能取五禮之精微大喻於天下也,宣昭其跡,勒為可興而不可廢之典,以徐引之而動其心。其匿之也,非能取五兵之為人用者遽使銷亡也,聽民置之可用不可用之閑以自為之,而知非上之所亟也。夫銷之則無可藏也,無可藏非匿也;令民置之,則覿之矣,雖覿之而固不為我用也。非上能匿,亦非上能覿也,是以其速亂以亡,均也。

秦並天下於一己,而信為無用武之日;唐見裘甫、龐勛、王仙芝之接跡以起,而遽驚為不可戢之亂。庸人無舒徐之識,有所見而暴喜,有所見而暴懼,事異情同,其速以亂亡,均也。秦銷兵而民操耰鉏棘矜以起,後世知鑒之笑之,而效之者鮮。唐令天下鄉村各置刀兵以導人於亂,其為亂政,有著見之禍矣;而後世言禦盜之術,以鄉團保甲為善策,相師於不已,匪徒庸主具臣恃為不得已之計,述古昔、稱先王者,亦津津焉。嗚呼!無識而言政理,盈於古今,亦至是乎!

馴良之民,授之兵而不敢持以向人,使之置兵,徒苦之而已,有司督之,猾胥裏魁督之,小則罰,大則刑,輟衣食之資,棄耕耘之日,以求免於誅責,究則閉目搖手,雖有盜入其室,劫其父,縛其子,而莫敢誰何,鄉鄰又勿問也。其為疆悍勝兵之民與?則藉之以弄兵而爭習技擊,以相尋於私鬥,豪右之長,又為之渠帥以號召,奪樸民,抗官吏,大盜至,則統眾以應之,鄧茂七之首亂於閩者,其明驗已。

受命於天以為之君,弗能綏民使弗盜也;奉命於君以為之長,弗能衛民使盜戢也;資民之食以為將為兵,盜起殃民,弗能捕馘使民安也;乃取廛居井牧之編氓,操兇器以與不逞之徒爭生死,民何利乎有君,君何取於有吏,國何務於有兵哉?君不君,吏不吏,兵不衛民,瓦解競疆,不群起而逐中原之鹿,尚奚待哉?故言鄉團保甲者,皆唐僖宗、韋保衡之徒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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陰符經,術人之書也,然其測物理之幾,以明吉兇之故,使知思患豫防之道,則君子有取焉。其言曰:「火生於木,禍發必克。」謂夫禍發於有本,資之起者,還以自賊而不可復撲也。盈天地之閑皆火也,而必得木以為其所生之本,故發而相害者果也。

古今亡國之禍,唯秦暴殄六國而天下怨,蒙古入主中原而民不從。則草澤之崛起者,足以相代而不必有所資。自非然也,亡漢者黃巾,而黃巾不能有漢;亡隋者群盜,而群盜不能有隋;亡唐者黃巢,而黃巢不能有唐。其為火也,非不烈也,而為雷龍之光、火井之焰,乍爾熺然而固易熸也。唯沙陀則能亡唐而有之者也,禍發之必克也。發而克矣,不可復撲,垂之數傳而余焰猶存。朱邪亡矣,邈佶烈、石敬瑭、劉知遠皆其部落也。垂及於宋太宗之世,而後劉鈞之餘焰熄焉。禍之必克,豈不信夫!

如黃巢者,何足為深慮哉?裘甫馘矣,龐勛斬矣,王仙芝死於曾元裕之刃,黃巢亦終懸首於闕下矣。浮動之害,氣已泄而還自燼,奚能必克也!沙陀據雲中、塞之險,名為唐之外臣,薄效爪牙之力,而畜眾繕備,秣馬練士,收余蕃,結韃靼,聚謀臣,糾猛將,以伺中國之閑,為日久矣。介黃巢之亂,聚族而謀,李盡忠、康君立、薛誌勤、程懷信、李存璋所共商擁戴者,與劉宣等之推戴劉淵也若出一轍。於是而奪唐之誌,或伏或興,或挫或揚,或姑為順,或明為逆,三世一心,群力並聚,盤踞雲中,南據太原以為根本,雖欲拔之而必不勝矣。劉淵之在離石、西河也,爾朱榮之在六鎮、秀容也,唐高祖之在晉陽、汾陽也,皆此地也。外有北狄之援,內有士馬之資,而處於中國邊鄙之鄉,當國者置之度外,而不問其疆弱逆順之情勢。歲而積之,月而漸之,狎而親之,進而用之,虛吾藏以實之,偶一為功,而無識之士大夫稱說而震矜之。使之睥睨四顧,熟嘗吾之肯綮,幸一旦之有變,人方競逐於四戰之地,而已徐徐以起,是正所謂「厝火積薪之下」者也。然且合中外之早作夜思,竭四海、疲九州之力,以與無根之寇爭生死而亟求其安,夫惡知拊吾背、乘吾危以起者,火已得風而薪必盡也!木資火以生,而旋以自焚,豈有爽哉?李克用殺段文楚以據大同,唐不知戒,他日寇急,又延之以入,而沙陀之禍,幾百年而始滅,悲夫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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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忘家為國、忘死為君之忠,無敦信及豚魚、執義格鬼神之節,而揮霍踴躍、任慧力以收效於一時者,皆所謂小有才也。小有才者,匹夫之智勇而已。小效著聞,而授之以大任於危亂之日,古今之以此亡其國者不一,而高駢其著也。唐自宣宗以後,委任非人,以啟亂而致亡也亦不一,而任高駢於淮南,兼領鹽鐵轉運,加諸道行營都統,其尤也。

使駢而無才可試,無功可錄,則雖暗主庸相,偶一任之而不堅。而駢在天平,以威名著矣;在嶺南;破安南矣;在西川,拒群蠻矣。計當日受命專征之將相,如曾元裕、王鐸者,聲望皆不能與之相伉,以跡求之,鄭畋且弗若也。而唐之分崩滅裂以趨於灰燼者,實駢為之。

何以明其然也?王仙芝、黃巢雖橫行天下,流寇之雄耳。北自濮、曹,南迄嶺海,屠戮數千里,而無尺地一民為其所據;即至入關犯闕,走天子、僭大號,而自關以東,自邠、岐以西北,自劍閣以南,皆非巢有;將西收秦、隴,而縱酒漁色於孤城,誠所謂遊釜之魚也。使駢收拾江、淮,趨河、雒,扼其東奔之路,巢且困死於駢之掌上,而何藉乎逆蹙懷奸之朱溫,畜誌窺天之李克用乎?唐可不亡矣。即不然,而若劉宏之在荊州;又不然,而若韓滉之在江東;息民訓士,峙芻粟以供匱乏。則溫與克用且仰哺於駢,而可制其生死。二兇亦不敢遽逞其欲,唐亦可不亡矣。而一矢不加於汴、蔡,粒粟不出於河、淮。夫駢固非有溫與克用乘時擅竊之成謀也,貴已極,富已淫,匹夫之情慾已得,情慾得而才亦窮矣。

駢之所統,天下之便勢也。有三吳之財賦,有淮、徐之勁卒,而繇後以觀,若錢鏐、楊行密、王潮者,皆可與共功名者也。駢忠貞不足以動人,淡泊不足以明誌,偃蹇無聊,化為妖幻,閉於閨中,邑邑以死,回視昔之懸軍渡海、深入蠻中者,今安在哉?受制妖人,門無噍類,一旦而為天下嗤笑,繇是觀之,才之不足任也審矣。

但言才,則與誌浮沈,與情張弛,一匹夫而已矣。童貫亦有平方臘之功,而使當女直;熊文燦亦有定海寇之效,而使撫流賊;乃至朱儁、皇甫嵩之蕩除黃巾而束縛於董卓。亂國之朝廷所倚賴,亂世之人心所屬望,皆其不可與有為者也。然後知狄公之能存唐,唯有保全流人、焚毀淫祠之大節;汾陽之靖亂,唯其有聞亂即起、被謗不貳之精忠。大人君子,德牣於中而後才以不窮。富貴不淫,衰老不怯。偶然奮起之小績,遽委以大猷,「鼎折足,覆公,其形渥,」此之謂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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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巨容大破黃巢於荊門,追而殲之也無難;即不能殲,亟躡其後,巢亦不敢輕入兩都。而巨容曰:「國家喜負人,有急則撫存將士,不愛官賞,事寧則棄之。」遂逸賊而任其馳突,使陸梁於江外。此古今武人養寇以脅上之通弊也。國亡而身家亦隕,皆所弗恤,武人之愚,武人之悍,不可瘳已!

乃考唐之於功臣也,未嘗有醢菹之禍,而酬之也厚,列土封王,澤及子孫,汾陽、臨淮、西平赫然於朝右,懿、僖無道,抑未嘗輕加罪於效績之臣,康承訓之貶,固有逗撓之實,非厚誣之也,朱邪赤心、辛讜皆褎然節鉞矣。巨容所雲負人者,奸人之遊辭耳,豈果負之哉?則巨容負國之罪,無可逃於天憲矣。

雖然,抑豈非為之君者弗能持正以正人,有以致之乎?人君操刑賞以禦下,非但其權也,所以昭大義於天下而使奉若天理也。天下莫喻乎義,則上以勸賞刑威、悚動其心,而使行其不容已。故口「上好義,則民莫敢不服一。巨容曰:「有急則撫存將士,不愛官賞。」是以官賞誘將士於未有勛勞之日使喻於利而歆動之。寇賊方起,爵賞先行,君臣之義,上先自替以市下。唯天下有亂,不必有功,而可以僥非分之寵榮,賊一日未平,則可脅一日之富貴,惡望其知有君臣之義,手足頭目之相衛者乎?巨容之情,非以防他日之見薄也,實以要此日之見重也。

如使寇難方興之日,進武臣而責以職分之所當為,假之事權,而不輕進其爵位。大正於上,以正人心,獎之以善,制之以理,而官賞之行,必待有功之日。則義立於上,皎如日星,膏血塗於荒郊,而亦知為義命之不容已。及其策勛拜命,則居之也安而受之也榮。雖桀驁之武人,其敢有越誌哉?宋太祖以河東未平,不行使相之賞,而曹彬不曰國家負人,誠有以服之者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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取亡唐之賊加之李克用,非深文也。克用父子潰敗奔韃靼,語韃靼曰:「黃巢北來,必為中原患,一旦天子赦吾罪,與公輩南向共立大功,誰能老死沙漠。」論者謂以此慰安韃靼而自全者,非也。克用之持天下也固,而知必入其掌中,揣之深、謀之定、而言之決也。故其後所言皆驗,而卒以此陵唐室,終為己有,夫豈姑以此慰韃靼之心哉?

當李琢、李可舉討之之日,國昌已老,克用之力未固,黃巢尚在江、淮之閑,唐室尚寧,合西北之全力以攻新造之一隅,不敵也。克用知所可用者,從未挫於中國之韃靼也,故不難舍兩鎮以去,而北收韃靼以為己資;又遣李友金偽背己以降而為之內謀;其布腹心之黨於忻、代、雲中以結人心者,秘密而周悉。可舉、琢一勝而幸其逃,弗能問也,赫連鐸乃欲賂韃靼以取之,為其所笑而已。及巢已陷京,李友金募雜胡三萬,睥睨偃蹇,陽不聽命,而曰:「若奏天子赦吾兄罪,召以為帥,則代北之人,一麾響應。」既得召命,克用果以韃靼萬人疾驅而入,士卒皆為用命。則內外合謀,玩唐於股掌,卒如其意,豈一朝一夕之能得此哉?外有韃靼,內有友金,雖逃奔,愈於固守以抗爭也多矣。此克用之險狡,人莫能測其藏者也。

嗚呼!使當日者,唐室文武將吏能合困黃巢於長安而殲夷之,則克用之謀奪矣,唐以存,而沙陀之禍息矣。然而克用料之而必中、圖之而必成者,何也?沙陀自隨康承訓立功於徐、泗之日,已目空中國之無人,不能如黃巢何,而必資於己也。奸人持天下之短長,以玩而收之,至克用而極,非劉淵、石勒之能及也。所據者一隅,而睨九州如橐中之果餌,視盈廷之將吏如痿痹之病夫,黃巢、朱溫皆其藉以驅人歸己之鸇獺,是之謂狼子野心,封豕之方伏、長蛇之方蟄者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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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巢之亂,唐中外諸臣戮力以效節者,唯鄭畋一人而已。畋以將佐不聽拒賊,悶絕仆地,刺血書表,誓死以斬賊使,不可謂非忠之至;以文吏率數千人拒尚讓五萬之眾,敗之於龍尾陂,傳檄天下,諸道爭應,貢獻蜀中者不絕,不可謂非勇之甚,抑不可謂非智之尤;然而一向長安,旋即潰敗,鳳翔內亂,孤城不保,諸鎮寒心,賊益鞏固,卒使王鐸假手於反覆橫逆之朱溫、包藏異誌之李克用,交起滅賊,因以亡唐,而畋忠勛之成效亦毀,則唯不明於用兵之略也。

郭汾陽之收西京、李西平之擒朱泚也,奮臂以前,氣可吞賊,而遲回鄭重,合兵四集,旁收其枝蔓,乃進而拔其根本,夫豈怯懦而忘君父之急、虛士民之望乎?賊之初終疆弱,洞然於心目之閑,如果之在枝,待其熟而撲之,易落而有餘甘,斯以定紛亂而措宗社於磐石,所謂用兵之略也。

善制勝者,審之明,持之固,智無所矜,勇無所恃,靜如山而後動如水,不可禦矣。而畋異是。唐弘夫龍尾陂之捷,尚讓恃勝而驕,故弘夫得施其智,惡足恃為常勝哉?賊之據長安也方五月,其獷悍之氣未衰,其剽掠之毒未徧,其荒淫之欲未逞,其睽離之心未生,畋收新集之孤旅,王處存、王重榮之眾方鳩,高駢擁兵而觀望,王鐸遲鈍而不前,乃欲遽入長安,搏爪牙方張之鷙獸,宜其難矣。

且黃巢之易使坐斃也,非祿山、朱泚之比也。祿山植根於幽、燕者已固,將士皆其部曲,結之深、謀之協矣。而自燕徂秦,收地二千餘里,逐在皆布置軍糧以相給,祿山且在東都,為長安之外援,而不自試於羅網。朔方孤起,東北無援,以寡敵眾,以五圍十,猶似乎宜急攻而不宜圍守以待其困。朱泚雖乍起為逆,而朱滔在盧龍以為之外援,李納、王武俊與為唇齒,李希烈又梗汴、蔡以斷東南之策應,泚雖孤守一城,固未困也。則李西平以一旅孤懸,疑持久而生意外之變。若黃巢,則陷廣州旋棄之矣,蹂湖、湘旋棄之矣,渡江、淮旋棄之矣,申、蔡、汴、宋無尺地為其土,無一民為其人,無粒粟為其饋,所倚為爪牙者朱溫、尚讓,皆非素所統禦,同為群盜,偶相推奉爾。而以官軍計之,王鐸擁全師於山南,未嘗挫衄,固可以遏賊之逸突。藉令畋戢其怒張之氣,按兵而逼其西,處存、重榮增兵以壓其北,檄鐸自商、雒扼同、華以絕其歸路,縈之維之,蹙之淩之,思唐之民,守壁塢以絕其芻粟。夫黃巢者,走天子,據宮闕,僭大號,有府庫,褒然南面,而賊之量已盈矣。淫縱之餘,加以震疊,眾叛群離,求為脫鉤之魚,萬不得矣。朱溫即降,而魄落情窮,但祈免死,貸其命而授以散秩,且弭耳而聽命。沙陀後至,知中國之有人,亦得赦前愆、復僥邊鎮之為厚幸,何敢目營四海,竊賜姓以覬代興乎?斯時也,誠唐室存亡之大樞,而畋未能及此也,深可惜也。

古今文臣授鉞而墮功者,有通病焉,非怯懦也。怯懦者,固藏身於紳笏,而不在疆場之事矣。其憂國之心切,而憤將士之不效死也,為懷已夙,一旦握符奮起,矜小勝而驚喜逾量,不度彼己而目無勍敵,聽慷慨之言而輕用其人,冒昧以進,一潰而誌氣以頹,外侮方興,內叛將作,士民失望而離心,奸雄乘入而鬥捷,乃以自悼其失圖,而嘆持重者之不可及,則誌氣愈沮而無能為矣。易折者武士之雄心,難降者文人之躁誌。誌節可矜,尚不免於僨敗,況其忠貞果毅之不如畋者乎?用兵之略,存亡之介也,豈易言哉!豈易言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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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溫夜襲李克用,其兇狡固不待論,雖然,克用、溫之曲直,亦奚足論哉!蓋克用溫自決雌雄以逐唐已失之鹿而不兩立,猶之乎袁紹、曹操之爭奪漢,沈攸之、蕭道成之爭奪宋也。故曰其曲直不足論也。

當是時,黃巢雖敗,而僖宗之不能復興,王鐸輩之不能存唐也,已全墮溫與克用心目之中。溫目無唐之君臣,克用之目更無溫,又豈復有唐之君臣乎?使克用不得脫於溫之鋒刃,則溫之篡也必速。然而篡之速,則其敗也可立待也。為賊初降,無功可紀,未得一見天子、受朝廷之命,但仰濡沫於王鐸,一旦而襲殺援己之功臣,早已負不直於天下而為眾所指攻,即逼天子而奪之,亦黃巢之續,不旋踵而亡,唐尚可存也。且沙陀之眾為克用效命也久矣,存勗、嗣源俱年少而有雄才,溫亦奚足以逞哉?藉此以正溫之罪,奮起而誅權藉未成之奸,而唐亡一賊矣;克用死,而唐固亡一賊矣。唯其襲殺之不克也,遲溫之篡以養其奸,挫克用之逆而歸謀自固,是以唐再世而後亡,一亡而不可復。若夫二人之曲直,亦惡足論哉!

無克用而溫之篡也不必成;成溫之篡者,僖宗之昏,昭宗之躁,自延而進之,張、崔胤之徒,又多方以搆成之。抑且指沙陀以為兵端,而唐君臣不愜於沙陀者,假手於溫以成其惡。不然,則溫且不能為董卓,而其乞降之初誌,固望為田承嗣、李寶臣而誌已得矣。

無溫而克用之為劉淵,必也。首發難於大同,其誌不吞唐而不已,從韃靼以來歸,一矢未加於賊,早已矯偽詔,脅帥臣,掠太原,陷忻、代,自立根本。及其歸鎮也,乘孟方立之內亂,奪取潞州,歲出兵爭山東,而三州皆為俘掠,野絕稼穡。使不忌朱溫之險悍,則回戈內向,僖之青衣行酒於其庭,旦暮事也。

溫賊耳,狡詐而無定情,呂布之儔也。克用以小忠小信布私恩,市虛名,而養叵測之威,卒使其部落四姓代興,以異族而主中夏,流毒數世,豈易制哉!豈易制哉!要此二賊之狂奰,皆王鐸無討賊之力,委身而假借之,及其相攻,坐視而不能制,則鐸延寇之罪,又出康承訓之上。使二賊者,視唐為虛懸之器,相競以奪,其曲其直,又孰從而辨之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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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作善,降之百祥;作不善,降之百殃。」善不善之分歧不一矣,而彜倫為其綱。彜倫攸敘,雖有不善者寡矣;彜倫攸斁,其於善也絕矣。君臣者,彜倫之大者也。「君非民,罔與立;民非君,罔克胥匡以生。」名與義相維,利與害相因,情自相依於不容已,而如之何其斁之!君惟縱欲,則忘其民;民惟趨利,則忘其君。欲不可遏,私利之情不自禁,於是乎君忘其民而草芥之,民忘其君而寇讎之,夫乃殃不知其所自生,而若有鬼神焉趨之而使赴於禍。君之身弒國亡、子孫為戮,非必民之戕之也,自有戕之者矣;民之血膏原野、骴暴風日者,非必君之勦絕之也,自有勦絕之者矣。故曰百殃。百雲者,天下皆能戕之、勦絕之,而靡所止也。

唐自宣宗以小察而忘天下之大恤,懿、僖以淫虐繼之,民怨盜起,而亡唐者非叛民也,逆臣也。奔竄幽辱,未酬其怨,而昭宗死於朱全忠之手,十六院之宗子,駢首而受彊臣之刃,高祖、太宗之血食,一旦而斬。君不仁以召百殃,既已酷矣,而豈徒其君之酷哉?李克用自潞州爭山東,而三州之民俘掠殆盡,稼穡絕於南畝;秦宗權寇掠焚殺,北至滑、衛,西及關輔,東盡青、齊,南屆江、淮,極目千里,無復煙火,車載鹽屍以供糧;孫儒攻陷東都,環城寂無雞犬;楊行密攻秦彥、畢師鐸於揚州,人以堇泥為餅充食,掠人殺其肉而賣之,流血滿市;李罕之領河陽節度,以寇鈔為事,懷、孟、晉、絳數百里閑,山無麥禾、邑無煙火者,殆將十年;孫儒引兵去揚州,悉焚廬舍,驅丁壯及婦女渡江,殺老弱以充食;朱溫攻時溥,徐、泗、濠三州之民不得耕獲,死者十六七。若此者凡數十年,殃之及乎百姓者,極乎不忍見、不忍言之慘。夫豈僅君之不善、受罰於天哉?不善在君而殃集於君,殺其身,赤其族,滅其宗祀,足相報也。天豈無道而移禍於民哉?則民之不善自貽以至於此極,而非直君之罪矣。

天子失道以來,民之苦其上者,進奉也,復追蠲稅也,額外科率也,榷鹽稅茶也。民輒疾首以呼、延頸以望,曰:惡得天誅奄至,易吾共主,殺此有司,以舒吾怨也!及乎喪亂已酷,屠割如雞豚,野死如蛙蚓,驚竄如麇鹿,餒瘠如鳩鵠,子視父之剖胸裂肺而不敢哭,夫視妻之彊摟去室而不敢顧,千里無一粟之藏,十年無一薦之寢,使追念昔者稅斂取盈、桁楊乍系之苦,其甘苦何如邪?則將視暗君墨吏之世,如唐、虞、三代而不可復得矣。乃一觸其私利之心,遽以不能畜厚居盈為大怨,詛君上之速亡,競戴賊而為主,舉天下狺狺薨薨而相怨一方,忘乎上之有君也。忘乎先世以來,延吾生以至今者,君也;忘乎偷一日之安,而尚田爾田、廬爾廬者,君也。其天性中之分誼,泯滅無余,而成乎至不仁之習也,久矣!積不善而殃自集之,天理周流,以類應者不測,達人洞若觀火,而怙惡者不能知,一旦沓至,如山之隕,如水之決,欲避而無門,故曰百殃也。

夫民之愚夙矣,移之以使作善者君也,則君固不得辭其咎矣。而匡維世教以救君之失,存人理於天下者,非士大夫之責乎?從君於昏以虐民者,勿論已;翹然自好者,以詆訐為直,以歌謠諷刺為文章之樂事,言出而遞相流傳,蠱斯民之忿懟以詛呪其君父,於是乎乖戾之氣充塞乎兩閑,以幹天和而獎逆叛,曾不知莠言自口而彜倫攸斁,橫屍流血百年而不息,固其所必然乎!古之君子,遇無道之君,去國出奔,不說人以無罪,故三代立國千年,而無屠割赤地之慘。作善之祥,豈徒在一人哉!

孟子曰:「民為貴,社稷次之,君為輕。」因時之論也。當其時,文、武之澤已斬,天下忘周而不以為君,周亦忘天下而不自任為君,則君子雖欲自我君之而不能。若夫六王者,非篡逆之臣,則介在戎狄,無異於酋帥,殺人盈野,以求君天下而建社稷,君非君而社稷亦非社稷矣,故輕也。君與社稷輕,而天所生之人,不可以無與立命,則茍有知貴重其民者,君子不得復以君臣之義責之,而許之以為民主可也。

黃巢既滅之後,僖宗樂禍以逞誌,首挑釁於河東。朱溫,賊也;李克用,狄也;起而交爭。高駢、時溥、陳敬瑄各極用其虐;秦宗權、孫儒、李罕之、畢師鐸、秦彥之流,殺人如將不及。當是時,人各自以為君,而天下無君。民之屠剝橫屍者,動逾千里,馴樸孤弱之民,僅延兩閑之生氣也無幾。而王潮約軍於閩海,秋毫無犯;王建從綦毋諫之說,養士愛民於西蜀;張全義招懷流散於東都,躬勸農桑;楊行密定揚州,輦米賑饑;成汭撫集雕殘於荊南,通商勸農。此數子者,君子酌天地之心,順民物之欲,予之焉可矣。存其美,略其慝,不得以拘致主帥之罪罪王潮,不得以黨賊之罪罪全義,不得以僭號之罪罪王建,不得以爭奪之罪罪行密,不得以逐帥自立之罪罪成汭。而其忘唐之尚有天子,莫之恤而擅地自專者,概可勿論也。

非王潮不能全閩海之一隅,非王建不能保兩川於已亂,非全義不能救孫儒刃下之餘民,非行密不能甦高駢虐用之孑黎。且其各守一方而不妄覬中原,以糜爛其民,與暴人爭衰王。以視朱溫、李克用之竭民肝腦、以自為君而建社稷,仁不仁之相去,豈不遠哉?嗚呼!至是而民為重矣。非倚之以安君而衛社稷之謂也,視其血染溪流、膏塗原草者,雖欲不重之,而有人心者固不忍也。君怙惡以殃民,賊乘時而行其殘忍,民自不靖而旋以自戕,三者皆禍之府也。而民為可矜也。何也?屠刈流離之民,固非盡怨上行私、延首待亂之民也。天且啟數子之心,救十一於千百,而亦可以為民之主矣。

昭宗[編輯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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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國家將亡,必有妖孽。」妖孽者,非但草木禽蟲之怪也,亡國之臣,允當之矣。唐之亂以亡也,宰執大臣,實為禍本。大中以來,白敏中、令狐綯始禍者也,繼之以路嚴、韋保衡之貪叨無厭而已極;然其為人,鄙夫耳,未足以為妖孽也。草木之妖,亦炫其華;禽蟲之孽,亦矜其異;未嘗一出而即害於人。及其後也,草木之妖,還以自萎;禽蟲之孽,還以自斃;無救於己,而徒以亂天下。人而如斯,其中不可測,其得失不可致詰,竭慧盡力,冒險忘身,薨薨熒熒,唯以亡國敗家為見長之地,身為戮,族為夷,皆其所弗慮也,斯則為妖孽而已矣。張、崔昭緯、崔胤、孔緯、李谿是已。而蕭遘、杜讓能心知不可,勉而從之波靡,亦妖風所襲,失其精魄者也。

華歆、郗慮之亡漢以建魏也,劉穆之、傅亮之亡晉以建宋也,皆有為為之也。而此數人者,未嘗有夾輔朱溫以篡唐之定計。當張勸州牧以輸糧,孔緯捐病妻而赴闕,不謂有效忠於國之勞而不得;其激昭宗以挑釁於晉、召禍於汴也,抑非有亡唐以成他人篡奪之心。不知其何所挾持,而唯恐兵之不起、亂之不滋、宗社之不危、生民之不死。宗社危,生民死,則身戮族夷,亦其所甘心而快誌者,非妖孽而何為狂迷之如此哉?進而詳核其心,有小慧而欲試耳,有小才而思讎耳,貪一日宰輔之權,使克用、溫之或畏己或親己以聳動天下而已耳。桃李不蕊而乍榮於冬,無擇而遊於市,使天下知己之能為禍福於亂世,則死固不憂。嗚呼!人之如斯,晉而與謀國,國欲不亡,必不可得矣。

僖宗未自蜀歸之日,天下尚可為也。鄭畋即未能定亂,而慷慨忠憤,為天下人望之歸,受將相而不辭,誠有弗容辭者,非技癢熱中而貪高位也,僖、昭之際,豈復得為朝廷哉?河東叛,朱邪攘臂而仍之,岐、邠搆難於肘腋,關以東,朱溫、時溥、孫儒、高駢、李罕之、朱瑾戰壘相望,天子孤守一城,不能當一縣令,即為宰相,如鄙夫之誌欲安富尊榮者,何有於是,稍有知者,非誓以一死報宗廟,則必視為荊棘犴狴而不能一朝居,豈忍效、昭緯、胤、緯、谿之奔騖如狂哉?蕭遘、杜讓能且以端人自命,夫亦念何忠之可效,何功之可成,而營營汲汲於平章之虛號,何為者也?非愚也,狂也,是亦桃李之榮於冬,之遊於市也。妖風方熺,盪之扇之,相逐而流,自好者不免焉,亦可悲矣!

生斯時也,鄭遨尚矣!陳搏托遊仟以自逸,其亦可矣;司空圖、韓偓進不能自靖,而退以免於汙辱,其尚瘥乎!又其下者,梁震、羅隱、孫光憲之寓食於偏方,而不為亂首;更不能然,則周癢、嚴可求、韋莊小效於割據之主,猶知延禍之非,而茍免於天人之怨怒。若張之流,竊衛主之名,貪晨霜之勢,含毒起穢以速君之死亡,而血流於天下。嗚呼!至此極矣!故曰妖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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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巨容能燒藥為黃金,田令孜求方不與而見殺,非巨容之吝於與也,其術甚陋,不可以告人也。術之甚陋者,蓋即今市井小人以汞與銅為贗金銀,欺不識者以讎其奸而已矣。天下豈有能燒藥為金者哉?土之可為甓也,木之可為炭也,米之可釀為酒、鉛之可煉為粉也,天下別無甓、炭、酒、粉,而待人以成之。若夫金,則既有之矣。生於礦中者,自有其質;煉於火、汰於沙者,自有其方;成乎形質者,自有其物。煮桔梗以甘香之味,似參而固非參;煉硝石為輕白之狀,似硇而固非硇。市井小人之術,欲以欺人,則必秘之而不告人以方;告人以方,則奸窮不讎,而有識者且唾其面矣。是以方士秘之,以死護之,繇其秘可以知其奸,可以知其陋矣。

夫其奸以藏陋者,為術甚易,而理固無難辨也。自漢武帝惑於方士,而天下惑之,劉子政以儒者而淫焉。施及後世,天子以服食喪身,匹夫以燒丹破產,畏死而得夭,貪富而得貧,則何如市井小人公然為偽,雖伏罪而不至於死亡哉?

且夫金銀之貴,非固然之貴也。求其實,則與銅、鉛、鐵、錫也無以異;以為器而利用則均,而尤劣也;故古者統謂之五金。後世以其約而易也,遂以與百物為子母,而持以求償,流俗尚之,王者因之,成一時之利用,惡知千百世而下,無代之以流通而夷於塊石者乎?本不足貴,而豈有神異之術化他物以成之者。然則銅、鉛、鐵、錫逮於塊石,抑將有藥術焉可化而成哉?甚矣!貪而愚者之不可瘳也。劉巨容可自致於高位,而能奮勇以破黃巢,然且身死而族滅,蓋為偽金以欺天下,鬼神之所弗赦也。要其術,則市井小人為鍛工者之陋技而已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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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操、袁紹,皆漢賊也;朱溫、李克用,皆唐賊也;其爭欲篡奪之心,兩不相下之勢,一轍也。乃曹操挾天子為名以攻袁紹而勝,張奉天子倚朱溫攻克用而敗。蓋獻帝之在許也,四方無一旅之可指使,一唯操之是聽,故操無所制而得行其意。昭宗猶有河朔三鎮及昭義之軍與韓建之眾,持兩端,忌溫而撓之,且恐昭義為溫所得,爭先輕進,是以溫誌不決而獨受敵以潰。繇此言之,則漢處必不能存之勢,而唐猶可存,謀國非人,以致傾覆,所謂「匪降自天」也。

藉令得賢主良相,懷輯未叛之藩鎮,收拾禁旅,居關中以靜持之,斥汴、晉之奸交,絕其奏訐,聽其自相搏噬,乘其敝而折之,二寇之氣,僨張而必竭,不難制也。而昭宗君臣非其人也,是以速亡。

乃繇溫、克用而言之,溫豈能為曹操乎?操假名義以行,而務植根於深固;溫則賊耳,兇狡以逞,利人之鬥,乘之以竊利,力不足以勝天下,而挑天下以敝,乃以自雄。

其與張合謀而攻克用也,朝廷方倚河朔以搗晉陽之東北,而溫攻魏博以幸其疲而收利。蓋其許昭宗以討克用,有兩利之術焉,不必其亡克用也。克用而敗邪?是張為我滅一巨敵也;克用既亡,己乃服羅弘信於魏博,收張全義於東都,扼唐而困之關中,北無晉陽之難,專力以起亡唐,此一利也。克用而勝邪?克用且負抗拒王師之辜於天下,而己可因之以餌唐而折入於己;且克用勝,唐已殘而不復能振,是克用為我效驅除之力也。

曹操務定天下之亂,而居功於己以收之;溫則務搆天下之亂,而己乘其紛以制之。利天下之亂者,未有能成者也;是以溫能滅唐,僅有中原之一線,而速亡於李存勗之手。藉令溫乘張之謀,舉全力以攻克用,克用平,而河北三鎮固不能與爭,持定難之大功,以挾天子、令諸侯,同、華、西川孰能與競,徐起而收曹操、劉裕之成局,溫之於天下,可八九得也。夫溫於時不臣之惡未著,所負不義之名於天下者,獨悖援己之惠於克用耳。克用於溫有恩,而於唐則固賊也。兇狡不知名義,抑無尺寸定亂之功,霸業終以不成,徒逞梟獍之心以食君父,故曰溫賊也,非曹操所屑與後先者也。

國雖將亡,猶有圖存之道;臣雖甚逆,猶有居勝之術;兩俱不能,而後使沙陀四姓交亂中國者數十年,而契丹乘之,意者其天乎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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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謂智士者,非乘人而鬥其捷以倖勝之謂也。周知於得失成敗之理,而避人之所競,棄人之所取,以立本而徐收安定之功也。李左車欲扼韓信於險,一戰之克耳,非必能全趙也,未足稱智也;而說韓信以不戰而收河北,民以寧,軍以全,保勝而服未平之寇,則真大智之用也,信能聽之以成功,功歸信矣。於西川、淮南得兩智士焉。王先成說王宗侃以招安而下彭州;高勗說楊行密通商鄰道,選守令,課農桑,而保淮南。智矣哉!非只以成王建割據之資,贊行密定霸之業也,而救民於鋒刃之下,以還定而安集之,仁亦溥矣。

蓋所謂智者,非挾機取捷之術,而是是非非之準也。挾機取捷以讎術於亂世,一言而死者積矣,害且伏於利之中矣。是是非非者,所以推行其惻隱之大用,平英雄之氣,順眾庶之欲,功不速、利不小、而益元方者也。此兩者固相妨矣,小智之所爭,大智之所不屑也。天下方紜紜以起,利害生於俄頃,雖有英傑之姿,目眩心熒,貪逐於利害之小數而忘其大。智者立於事外,以統舉而周知之,辨仁暴之大司,悉向背之殊致,見穴中之角逐,皆鶉鬥螘爭之末技,乃以遊於象外,而得其圜中。茍非其人,則且笑以為迂拙之圖,而孰令聽之?王建、楊行密之決從二子也,亦不可謂非智也。何也?智者之言,愚者之所笑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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據地以拒敵,畫疆以自守,閉米粟絲枲布帛鹽茶於境不令外鬻者,自困之術也,而抑有害機伏焉。夫可以出市於人者,必其餘於己者也。此之有餘,則彼固有所不足矣;而彼抑有其有餘,又此之所不足也。天下交相灌輸而後生人之用全,立國之備裕。金錢者,尤百貨之母,國之貧富所司也。物滯於內,則金錢拒於外,國用不贍,而耕桑織紝采山煮海之成勞,委積於無用,民日以貧;民貧而賦稅不給,盜賊內起,雖有有餘者,不適於用,其困也必也。

如其口閉關以扼敵於枵乏,言之似是,而適足為笑耳。凡諸物產之為人所待命以必求其相通者,莫米粟若矣,閉糶則敵可餒,此尤說之可據者,而抑豈其然哉?茍迫於饑饉而金錢可支也,則踰絕險以至者,重利存焉,豈至懷金以坐斃哉?即有餒而道殣者,抑其老弱耳,國固未嘗乏可用之丁壯也。夫差許越糶而越滅之,夫差之驕悖,宰嚭之奸邪,自足以亡國,而豈許糶之故乎?晉惠公背秦施而閉糶,兵敗身俘,國幾以亡。勦絕生人之命以幸災而僥勝,天之所怒,人之所怨,三軍萬姓皆致死於我,而吾國之民,抑以徒朽其耕獲之資,不獲贏余之利,怨亦歸焉。欲不敗亡,不可得已。米粟者,彼己死生之命,勝敗之司也,其閉之也,而害且若此。又況其他余於己而待讎之貨,得以轉易衣被器械養生送死之具者,為立國之資,而金錢去彼即此,尤百為之所必需,以裕國而富民,舉在是乎?

且不徒此也,禁之者,法之可及者也;不可禁者,法之所不可及者也。禁之於關渡之閑,則其讎之也愈利,皇皇求利之民,四出而趨荒險之徑以私相貿,雖日殺人而固不可止。彊豪貴要,於此府利焉,則環吾之封域,無非敵人來往之沖,舉吾之人民,無非敵人結納之黨,闌入已成乎熟徑,奸民外告以腹心,閑諜交午於國中而莫之能禦,夫且曰吾禁之已嚴,可無慮也。不亦愚哉?

夫唯通市以無所隱,而視敵國之民猶吾民也,敵國之財皆吾財也,既得其歡心,抑濟吾之匱乏,金錢內集,民給而賦稅以充,耕者勸耕,織者勸織,山海藪澤之產,皆金粟也,本固邦寧,洞然以虛實示人,而奸宄之徑亦塞。利於國,惠於民,擇術之智,仁亦存焉,善謀國者,何憚而不為也?

高勗勸楊行密悉我所有、鄰道所無者,相與貿易以給軍用,選守令,課農桑,數年之閑,倉廩自實。行密從之,垂至於李氏有國,而江、淮之民,富庶甲天下,文教興焉。田頵稱之曰:「賢者之言其利溥。」不洵然與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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藩鎮交橫於外,則任親軍以制之,乃李茂貞以親軍跋扈尤甚於藩鎮,昭宗凝目四註,無可任之人,乃出曹誠等於外,而令諸王統兵以宿衛,蓋不得已之極思耳,然亦未嘗非計也。南陽諸劉,卒滅王莽矣;瑯邪渡江,晉以延矣;康王南避,宋以支矣;劉焉、劉表不救漢亡,而高帝之祀後曹氏而斬者,猶豫州也。故詩曰:「宗子維城。」豈虛也哉?

乃昭宗聚群宗子使領親兵而任之,卒以陷之死地,至於哭呼宅家而莫之能救,宗子盡而身隨以弒,國隨以亡,豈天厭李氏而不足以動天下之心乎?朱邪、存勗以異類,徐知誥以不知誰氏之子孫,冒宗支而號召以興;然則李氏之裔僅有存者,人心未盡忘唐也。而駢死兇刃,至於卒斬,則昭宗實使之然,而非宗子之不可任也。任之已晚,而抑非其地也。

樹宗子於四方,各有所據以立基,而即用其人,人皆為用也,則成敗不可知,抑此仆而彼起。劉虞死於燕,劉琮降於楚,而先主可興於蜀;南陽王敗死於隴右,而元帝可興於吳。昭宗不早圖此,而待分崩孤立之日,合聚諸王於孤城,擁烏合之罷民,號令不出於國門,以與封豕長蛇爭生死,一敗而殲焉,李氏安得有餘燼哉?蓋至是而欲眾建之方隅,以與王室相維系也,難矣。

僖宗之自蜀返也,天下雖已割裂,而山南、劍南、河西、嶺南猶王土也;西川雖為逆奄之黨,而車駕甫旋,人猶知有天子。於斯時也,擇諸王之賢者分領節鎮,收士民、練甲兵、以為屏翰,尚莫之能禦也。至於昭宗之世,王建據西川矣,王潮據劍南矣,劉隱據嶺南矣,成汭、周嶽、鄧處訥先後分有荊南及湖南矣,河西為邠、岐所阻,不能達矣。即欲散置諸王為牧守,以留李氏子孫不絕之系,不可得矣。不予之以兵,則落拓民閑而降於編氓;予之以兵,則召禍不敵而闔室芟夷。時非可為,地無足恃,其不如賜姓之夷族、冒宗之庶姓,猶堪以虛號詫天潢而自帝自王也,必矣。讀史者所為覽存勗、知誥之稱唐,而重為李氏悲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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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國相距,而介其閑者輸敵情以相告,唯智者為能拒之;闇於計者,倚之為耳目,則大害伏於左側而不知。夫於我無大德,於彼無大讎,而蹈危機以與人勝敗安危之大故,不慮其泄而禍必及已也,此則何心,不待再計,知其動於利而已矣。利者,無往而不得者也。奸人窺之而知其微,因而持之而得其妙,利在此,則輸彼之情以與此,利在彼,則輸此之情以與彼,反掌之閑而已。而不但然也,方其輸彼情於我,即可得我情而輸於彼。必其輸我之情於彼,而後得彼之情以輸於我。操之縱之,陽之陰之,可以立小信,可以詫先幾,浮弋而獲以僥功,誇大其辭、容易其談以誘引,微示以利,而導敵以實其言,於彼無怨,於此無罪,悠然於兇危之地而無所忌畏。如是者,得利於我,而即得利於彼。一挑一引,迷亂人之大計,以迄於危敗。乃其利則已兩得之矣。此不待再計而知者也。

言兵者曰「知彼知己」。恃吾之知而已。其大勢如此,其要歸如此耳,惡用此囁嚅耳語、乍驚乍喜者哉?是以智者堅拒之,而不使亂我之耳目。自非懷忠感德、得當而為內應者,與夫猝至不期問而答者,勿容聽也。此兩敵相距、勿貳爾心之樞要也。而中國之用夷也,為尤甚焉。與為難者一夷也,介於其側、伏而未動者又一夷也,則且兩持其命而蠱我以效順之忱。實欲傾我而姑與我通以市利於彼,閑輸彼浮薄之情以堅吾之信。我進則老之,我守則誘之,我大敗而不能責彼之相誤。至愚者詫為秘密之機而自矜外助,卒之小以殘我邊疆,大則害及宗社。古今之庸主闇臣、墮其阱中者,敗亡相積,而傾覆之後,徒增追論之痛哭。使能早卻其遊詞而絕之,豈至是哉?

於是而王建之識,不可及矣。黎、雅三部淺蠻歲賜繒帛,使覘南詔蠻,反取賂南詔,詗我虛實,建絕其賜而斬部將之與蠻交通者,自此群蠻戢服,而終五代以迄宋,南詔不入寇擾,皆建之善謀善斷以窒亂源也。

嗚呼!豈徒守邊禦夷、阻關拒敵者之宜然哉?君有不聽令之臣,父有不若訓之子,上有交相搆之友,順則綏之,逆則折之,存乎情與理而已。宵小居中,乘吾惡怒以居閑,而發其隱慝以相告者,皆樂人之禍以取利者也。旦此暮彼,遞相詗扇,固無恆也。以此而賊恩釀禍,如陳侯溺之於公子招、隋文帝之於楊素,身死其手,而猶以為忠者,古今相積,不可勝道。則拒塞遊說以一軍心,豈徒將兵者之宜然?而瑱纊以塞耳目,又豈徒為君父者之當慎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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挾天子以令諸侯而威服天下,自桓、文始。曹操襲其跡,因以篡漢,二袁、呂布、劉表不能與之爭,此奸雄已試之成效,後起者所必襲也。乃克用連兵入寇,朱溫方搆難徐、鄆而不問;王行瑜、韓建、李茂貞劫逐天子,朱溫坐視而不恤;李克用既討平之,乃聽蓋寓之言,不入見而還鎮;李茂貞犯順,昭宗如華州,困於韓建,全忠在汴,扣關以奔駕也甚易,而方南與楊行密爭,不一問也;及劉季述以無援之宦豎廢天子幽之,崔胤召溫以入,而尚遲回不進,讓復辟之功於孫德昭;克用則方治城自保,而念不及此。何此二兇者,置天子於三數叛人之手,不居之以為奇貨;而善謀如蓋寓,亦不能師荀彧之智,以成其主之篡奪;豈其智之未逮而力之不能也與?

天下之理,順逆而已。順者,理之經也;逆者雖逆,而亦有逆之理焉。泝危灘而上者,楫折牽絕而可濟,以其所沿之流,猶是順流之津也。夫桓、文之津,豈溫與克用之所可問哉?桓、文定王嗣,反王駕,北討戎,南服楚,通諸侯之貢於周京,故召王受錫而諸侯斂衽,誠有以服天下之心,固非溫、克用之所可企及已。

即若曹操,奮起以討董卓,幾捐生於滎陽,袁紹、韓馥欲帝劉虞,而堅於西向,退居許下,未嘗敢以一言忤天子也。獻帝為李、郭諸賊所逼,露處曹陽,然一夫耳,漢室群臣救死不遑,而奚問天子?董承、楊奉微弱,而徒然驕蹇,操以禮奉迎,使即一日之安;雖心懷逆節,而所循之跡,固臣主之名義,是逆而依理之順以行,以其初未有逆也。

李克用以異類而懷野心,父子承恩,分受節鉞,忽動劉淵之逆誌,起而據雲中以反。既敗而走,結韃靼以窺中國,幸黃巢之亂以闌入,寸效未展,先掠河東,黃巢困蹙已極,薄收收復之績,結王重榮以拊長安之背,流矢及於禦座,公為國賊而莫之忌。其偶勝岐、邠斬行瑜也,天下固知其非為國討賊而只以自雄也。乃欲襲義以奉天子、制雄藩,立敗之術耳。蓋寓知而止之,克用亦自知其非曹操矣。

朱溫則盜耳,王鐸無識,而假之以權,掠擊自擅,無絲發之功於唐室。若令遽起乘危,握天子於股掌,天下群起而攻之,曾王行瑜、韓建之不若也。故溫自知其不可,而李振、敬翔亦不以此為之謀。假義者,必有在己之義可托;身為叛賊之魁,負大不義於海內,而奚托哉?故唯坐待人之亡唐而後奪之,其誌決也。

以勢言之,溫與克用所亟爭者,河北也。河北歸汴,則扼晉之吭;河北歸晉,則壓汴之脊。劉仁恭、王鎔、羅弘信、李罕之、朱瑄、朱瑾、橫互於其閑,溫屢敗矣,克用則危矣。藉令竭全力以入關中而空其巢穴,溫入長安,則克用會河東以牽河北,渡河以搗汴,而溫坐斃。克用入長安,則溫率雒、蔡、山南以扣關,而燕、趙、魏、潞搗太原以拔其本根,而克用立亡。義不可假,名無可屍,而抑失形勢以自傾,故皆知其不可。且畜力以求功於河北,置孤危之天子於狡豎奄人之手,使促之以亡而後收之。是以劉季述之逆,溫且遲回不進,朱溫之篡弒,李克用不興縞素之師。溫利克用之逆,克用亦利溫之弒,其情皆穿窬也。豈徒不能托跡桓、文哉?曹操之所為,抑其不能以身任之者也。故崔胤已為內主,李振諫使人討,溫尚聊遣蔣玄暉因胤以謀,而自引兵向河中,置長安於緩圖,如此其不遽也。然且篡唐而僅得天下八九之一,不十年而遽亡。不能如曹操,則固不能如其雄峙三分而傳之數世也。

至仁大義者起,則假仁假義者不足以動天下,商、奄之所以速滅也。無至仁大義之主,則假仁義者猶足以鉗制天下,袁紹之所以不能勝曹氏也。至於欲假仁義而必不得,然後允為賊而不足與於雄傑之數,視其所自起與其所已為者而已。以曹操擬桓、文,杜蘅之於細辛也;以朱溫李克用擬曹操,瓦礫之於碔砆也;此其不可強而同者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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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克用按兵自保,大治晉陽城塹,劉延業諫其不當損威望而啟寇心,克用賞以金帛,而修城之役不為之輟。夫自處於不亡之勢,以待天下之變,克用之處心擇術,以此為謀久矣。其明年,朱溫果陷澤、沁、潞、遼,直抵晉陽城下,攻不能克而返。克用知溫之誌,固思滅己而後篡唐,抑知溫之所急者在篡唐,固不能持久以敝我也,城堅不可拔,而溫且折矣。

李茂貞之劫駕,溫篡之資也;溫挾主以東而篡之,克用之資也。幸之以為資,而克用之為謀也尤固。身既數為叛逆,不能假存唐之名以利於篡;威望未張,又不能屍篡唐之名以召天下之兵;遲回斂翼,置天下於不問,以聽其陸沈,而可謝咎以持溫之短長,克用之狡也。然至是而克用為稍循於理矣。修守備、休士卒以自彊,而納李襲吉之言,訓兵勸農,以立開國建家之本,則不但李茂貞、韓建輩之所弗逮,朱溫亦遠出其下矣。訓兵務農者,圖王之資也;修城治塹者,保國之本也;劉延業惡足以知之?而曰「宜揚兵以嚴四境」。枵於內而張於外,亡而已矣。

然而克用之賞延業者,何也?其自保以觀變之心,不可令部曲知之;知之則眾誌偷矣。延業能為誇大之言,以作將士之氣,故賞之以勸厲士心,此克用之所以狡也。己不然,而怒之;己所然,而喜之;則庸人之所以危亡也。

一〇[編輯]

王摶之為相也,以明達有度量見稱於時,觀其進言於昭宗者,亦正大明愷而有條理,似有陸敬輿之風焉。嗚呼!唐於是時,敬輿在,亦必不欲居密勿以任安危,不能也,故不欲也,而況於搏乎?

德宗多猜而信讒矣,然遇事能思,不至如昭宗之輕躁以無恆也。德宗之廷,奸佞充斥矣,然心存固寵如盧杞、裴延齡耳,不至如張、崔昭緯、崔胤之外結彊藩以鬻國也。德宗之側,宦豎持權矣,然惡正導欲如霍仙鳴、竇文場耳,不至如劉季述、韓全誨之握人主死生於其掌也。德宗之叛臣,交起縱橫矣,然蹶起無根如朱泚、李希烈耳,不至如朱溫、李克用之植根深固必於篡奪也。而德宗抑有李晟、渾瑊、馬燧之赤心為用,故李懷光雖叛,不敢逼上而屏跡於河中;而昭宗則無人不起而劫之,曾無一旅之可依也。夫時異而勢殊,既如此矣。然則敬輿而處昭宗之世,君篤信之,且不能救唐之亡,況搏之於敬輿,其賢愚之相去,本非等倫,不可以言之近似而許之也乎!

敬輿之為學士筦中制也,一言出,一策行,中外翕然以聽,盧杞之奸,莫之掣曳,豈徒其言之得哉?有以大服其心者在也。搏之筮仕不知幾何時,而一旦躋公輔之列,天下初不知有其人,則素所樹立者可知;德不如也,則威不如矣。敬輿於扶危定傾之計,規畫萬全,上自君心,下達民隱,錢穀兵刑、用人行法、皆委悉其條理,取德宗之天下巨細表裏,一一分析而經理之。而搏則唯一計之得耳,其曰「宜俟多難漸平,以道消息」,是已。顧問多難何恃以漸平,則道亦窮矣;才不如也,則權不如矣。敬輿之得君也至矣,然逐盧杞、吳通玄而敬輿仍守學士之職,匪直讓鄴侯於首揆已也,並竇參、董晉而不欲躐居其上。搏德威不立,才望不著,一旦而立於百僚之上,於時天子雖弱,而宰相猶持天下之權,逆臣且仰其進止,固有恩怨交加、安危系命之鉅責焉;不揣而遽任之,與頑鄙無藉之李谿、朱樸旅進而不慚,是亦冒昧榮名、不恤死辱者耳。以視敬輿之棲遲內制、不易爰立者何如?節不如也。節不如,而以任扶危定傾之大計,「負且乘,致寇至,盜思奪之,」兇,其可免乎?

人臣當危亂之日,欲捐軀以報主,援亡國而存之,抑必謹其進退之節,不茍於名位。而後其得也,可以厭服奸邪之心;即其不然,身死國亡,而皎然暴其誌行於天下。今置身其列,凝目而視之,居此位者,非崔胤之逆,則朱樸輩之蠅營狗茍者,而屑與之並立於臺座哉?且即其言而論之,以止昭宗之躁率,置宦寺於緩圖,昭宗弗聽,惑於崔胤以召禍,搏乃伸其先見之明耳。然令如搏之言,養宦官之奸,姑任其惡,又將何所底止邪?激李克用之反者,田令孜也;成韓建之惡、肆囚主之兇者,劉季述也;通李茂貞以劫駕者,韓全誨也。至此時,而宦官與外鎮逆臣合而相尋於禍亂,唐不亡,宦官不自趨於殺盡而不止,安得有外難平而以道消息之日乎?其言似也,而又驗。雖然,抑豈有可采之實哉?

一一[編輯]

唐之將亡,無一以身殉國之士,其韓偓乎!

偓之貶也,昭宗垂涕而遣之,偓對曰:「臣得貶死為幸,不忍見篡弒之辱。」斯聞者酸心、見者裂肝之日也。而偓不仰藥絕吭以死於君側,則偓疑不得為捐生取義之忠矣。然而未可以責偓也,君尚在,國尚未亡,無死之地;而時方貶竄,於此而死焉,則是以貶故死也,匹夫匹婦之婞婞者矣。

偓去國而君弒,未幾而國亡,偓之存亡無所考見,而不聞絕粒赴淵以與國俱逝,此則可以死矣,建文諸臣,所以爭光日月也,而偓不逮。乃以義審之,偓抑可以無死也。偽命不及,非龔勝不食之時,而謝枋得賣卜之日也。湮沒鬱抑以終身,則較家鉉翁之談經河上為尤遂誌耳。紂亡而箕子且存,是亦一道也。

人臣當危亡之日,介生死之交,有死之道焉,有死之機焉。蹈死之道而死者,正也;蹈死之道而或不死者,時之不偶也;蹈死之機而死者,下愚而已矣。

昭宗反辟,劉季述伏誅之謀,偓與贊焉,蹈死之道一也。工摶請勿聽崔胤之謀,殺宦官以賈禍,胤怒而誣殺之;偓為昭宗謀,亦雲「帝王之道,當以重厚鎮之,此曹不可盡誅以起禍」,其忤胤也與摶同,蹈死之道二也。韋貽範求宦官與李茂貞,起復入相,命偓草制,偓堅持不草,中使曰:「學士勿以死為戲。」茂貞曰:「學士不肯草制,與反何異?」蹈死之道三也。從昭宗於播遷幽辱之中,白刃之不加頸者一線耳,而守正不撓,季述不能殺,崔胤不能殺,茂貞不能殺,非偓可取必於兇人之見免也,偶然而得之也。乃偓之終不蹈死之機,則愛其生以愛其死,固有超然於禍福之表者也。

姚洎之將入相也,謀於偓,而偓告以不就,為人謀者如是,則自為之堅貞可知矣。蘇撿欲引為相,而怒曰:「君柰何以此相汙!」昭宗欲相之,則薦趙崇、王贊以自代。其時之宰相,皆汴、晉、邠、岐之私人,樹以為內主者也。權雖倒持於逆藩,而唐室一即一離之機猶操於宰相,屍其位,則已入其彀中,而奸貪之小人趨入於阱中,猶見榮焉,此所謂死之機也。偓惟堅持必不為相之節,抑知雖相而無救唐亡、祗以自危之理;且知雖不為相而可以盡忠,唯不為相而後可盡忠於主之勢。故晉人不疑其黨汴,汴人不疑其黨岐,宦官不疑其附崔胤,胤不疑其附宦官。立於四虛無倚之地,以衛孤弱之天子而盡其所可為,疑忌淺,怨毒不生,雖茂貞且媿曰:「我實不知書生禮數。」而惡亦息矣。此其可生、可死、可抗群兇而終不蹈死之機者也。

無死之機,是以不死;履死之道,是以不辱。若偓者,其以處危亡之世,誠可以自靖焉矣。其告昭宗曰:「萬國皆屬耳目,不可以機數欺之,推誠直致,日計不足,歲計有餘。」其奉以立身也,亦此道也夫!

一二[編輯]

宰相數易,則人皆可相,人皆可相,則人皆可為天子之漸也。宰相之於天子,廉陛相躡者也,下廉夷而上陛亦陵。唐高宗用此術也,以輕於命相,故一婦人談笑而滅其宗祀,替其冢嗣,裴炎、傳遊藝夷之,武三思、承嗣因而陵之,相因之勢也。高宗承全盛之宇,戴太宗之澤而不保其子,況昭宗當僖宗喪敗之餘,疆臣逆奄交起相乘之世乎?

自龍紀元年至唐亡天祐三年,凡十九歲,而張、孔緯、劉崇望、崔昭緯、徐彥若、鄭延昌、杜讓能、韋昭度、崔胤、鄭綮、李谿、陸希聲、王搏、孫偓、陸扆、朱樸、崔遠、裴贄、王薄、裴樞、盧光啟、韋貽範、蘇撿、獨孤損、柳璨、張文蔚、楊涉,或起或廢者二十七人,疆臣脅之,奄人制之,而朝廷不能操黜陟之權,固矣;抑昭宗輕率無恆,任情以為喜怒,聞一言之得,而肝膽旋傾,幸一事之成,而營魂不定,乃至登進可驚可愕之人,為天下所姍笑,猶自矜特達之知,覆無余,而猶不知悔,其識闇而自用,以一往之情為愛憎,自取滅亡,固千古必然之僨軌也。

抑就諸人言之,人之樂居尊位者,上之以行其道,次之以成其名,其下則榮利之足耳。當高宗之世,天下方寧,而宰相尊。名之所歸,利之所擅,貿貿然群起而相淩奪以覬得,鄙夫之情類然,無足怪者。自僖宗以來,天子屢披荊榛,兩都鞠為茂草,國門之外,號令不行,雖有三臺之號,曾無一席之安,計其恫喝塗人而招納賄賂者,曾不足當李林甫、令狐綯之傔從,不安而危,不富而貧,其尊也,藩鎮視之如衙官,其榮也,奄宦得加以呵詈,一旦有變,則天子以其頸血而謝人,或殺或族,或斥遠方而斃於道路。此諸人者,稍有識焉,何樂以身試沸膏之鼎而思霑其滴瀝乎?故蘇撿欲經營韓偓入相,而偓怒曰「以此相汙」,誠哉!其汙也。而一時風會所淫,如飲莨菪之酒,奔馳恐後,而莫之能止,前者殊死,後者彈冠,人之無良,亦至是哉!

嗚呼!士貴有以自立耳。無以自立,而寄身於炎寒之世局,當塾教之始,則以利名為鵠矣;當賓興之日,則以仕宦為津矣;一涉仕宦之塗,進而不知所終,退而無以自處,則紫閣黃扉,火城堂食,人擬為生人之止境;而自此以外,前有往古,後有來今,上有高天,下有厚地,仰有君父,俯有黎民,明有名教,幽有鬼神,凡民有口,妻子有顏,平旦雞鳴,有不可自昧之惻隱羞惡,皆學所不及,心所不辨,耳聞之而但為聲響,目見之而但為文章,漠不相關,若海外三山之不我即也。嗚呼!士若此,而猶不以宰相為人生不易得之境,鼎烹且俟之崇朝,鼎食且僥於此日,其能戒心戢誌如韓偓者,凡幾人也?世亂君昏,正其逞誌之日,又何怪焉?世教衰,民不興行,天下如狂,而國以亡、君以屠、生民以殄。是以先王敦廉恥、尚忠孝、後利先義,以養士於難進易退之中,誠慮周而道定也。

一三[編輯]

昭宗為朱溫所劫遷,流離道左,發閑使求救於李克用、王建、楊行密,是垂死之哀鳴,不擇而發,惟足悲悼而已。夫三鎮者,其可以抗朱溫遏其篡弒之惡而責以君臣之大義者乎?使三鎮猶然唐之臣子,而兵力足以勝溫也,則溫亦不敢遽圖兇逆;王行瑜、李茂貞、韓建之無成,溫稔知之,故遲回而待之今日,則熟審彼己之形勢,目中已無三鎮,知唯予誌而莫違矣。

克用而可抗溫邪,豈一日忘溫者?昭宗嘗和解之而不聽,而況有言之可執,卷甲疾趨,豈待閑詔之求援乎?克用於時方修城塹,保太原、澤、潞、邢、洺之不遑恤,其必不能踰太行以向汴、雒,明矣。王建北倚劍閣,東扼瞿唐,乘人之所不爭,據險以自存,身未習百戰之勞,而所用者兩川之土著,不能出穴以鬥者,如之何其能與疆暴之朱溫爭生死也?楊行密雖嘗挫溫矣,而舟楫之利,失水則困,故僅可以保江、淮,而不能與騎步爭逐於平野;新得朱瑾兗、鄆之餘眾,騎兵稍振,而瑾又溫所魚肉之殘耳;且使出汝、毫而西討,錢鏐乘其東陲,馬殷乘其南界,田頵之徒又從中而訌,進不利而退失守,為溫之擒而已。是三鎮之力不足以進取為昭宗而興師也,明矣。

抑以君臣之義責望三鎮,夫三鎮又何足以言哉?克用之思奪唐,其與朱溫先後之閑耳,委唐之亡於溫,以嫁不道之辜,而己徐起以收之,克用之懷挾久矣;浸令其力可任,假密詔以興師,勝溫而挾天子,亦溫之於茂貞也,況乎其處心積慮之固不然也。王建得蜀,而早有公孫述、劉備、李特之全局在其意中,羈縻於唐,不敢先發以招天下之彈射耳;其逼顧彥暉逐韋昭度而走之,逆節已著,昔固嘗托勤王之名而陽出兵以掠地,非李茂貞阻之,則乘長安之虛而收洮、鞏,臨秦、鳳以稱西帝,豈復於唐有源本之思,以效桓、文之勣乎?

克用狄也,王建奄宦之私人也,不足援名教以望之,所固然矣。然昭宗妄億而號呼,猶有說也。沙陀承恩三世,李國昌起騎將而分節鉞,克用逋逃朔漠,赦其族誅之辜,而賜以國姓;王建隨駕奔蜀,負璽以從,艱難與共之君臣,親若父子;則克用、建自逆,而唐固篤恩義以為之君,當危急之秋,迫而呼之,非過望也。

若夫楊行密者,於昭宗何有哉?高駢據千里之腴壤,一矢不加於賊,而坐擁富貴,土芥其人民,使無所控告,畢師鐸、秦彥、孫儒競起爭奪,血流盈壑,彌望蒿萊,唐弗能問也。行密足未嘗履王都,目未嘗見宮闕,起於卒伍,無尺寸之詔可銜,削平之而撫僅存之生齒,是草澤崛起,無異於陳勝、項梁之於秦也。霸局已成,唐不能禁,授以爵命而姑為維系,其君臣之義,蓋已淺矣。天下已非唐有,而人民必有恃以存,力捍兇鋒,保江、淮之片土,抗誌崛立,獨能不附逆賊,甘奉正朔,如王師範、羅紹威、韓建之所為,亦可謂之丈夫矣。唐一日未亡,行密一日不稱王,而帝制賞罰之事,聽命於朝,循分自揣,安於其位,而特不屑臣服於逆賊之廷,亦可謂之不妄矣。唐何德以及行密,而望其為郭子儀、李晟之精忠,以抵觸兇人爭一線之存亡哉?

如曰溥天率土,義不可逃也,湯、武且有慚德矣。項羽不弒懷王,漢高豈終北面?行密保境息民以待時變,唐可再興,則為竇融;唐不可興,則為尉佗;而但不為梟獍之爪牙,斯已足矣。既不可以君臣之義苛求其效死,而昭宗又奚望其援己哉?

故三鎮者,無一可倚者也。昭宗先無自固之道,禍至而周章,「謂他人昆,亦莫我聞,」勢之所必然者也。屠門之悲號,不如其瘖矣。

昭宣帝[編輯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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嬴政坑儒,未坑儒也,所坑者皆非儒也;朱溫殺清流,沈之河,未殺清流也,所殺者非清流也。信為儒,則嬴政固不能坑之矣;信為清流,則朱溫固不能殺之矣。

溫誠誅鋤善類不遺餘力,而士大夫無可逃之彀中邪?乃於韓偓弗能殺也,於司空圖弗能殺也,於鄭綮亦弗能殺也;又下而為梁震、羅隱之流,且弗能殺也。凡此見殺者,豈以身殉國而與唐偕亡者乎?抑求生於暴人之手而不得其術者耳。天下不知其誰氏之士,天子不知有幾日之生;情逆而恣傑者,腥臊之臭味逼人;無賴而充班行者,醉夢之眉目疑鬼;猶且施施然我冠子佩,旦聯綴以充庭,夕從容而退食。若此之流,謂之清也,則誰復為濁流邪?

朱溫為之主,李振為之輔,必殺矣;明天子在上,賢執法在列,亦未可貰而弗誅也。遊於濁而自炫其清,斯所謂「靜言庸違」者,四裔之投,其可宥乎?而歐陽永叔謂裴樞等惜一太當卿不與伶人,使其不死,必不以國與人,過矣。

晉、宋、齊、梁之護門第,唐人之護流品,其席榮據要之習氣耳。門第流品橫亙其肺腸,而怙眾以喧呶,仰不知有君父,俯不知有廉隅,皆此念為之也。王謐解璽紱以授桓玄,不欲自失其華族耳。樞等不死,勸進朱溫者,豈待張文蔚、楊涉哉?但使不失其清流之品序,則人人可奉之為天子矣。忠孝之存去,名位之重輕,則清濁之大界也,非永叔之所知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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彊國非安天下之道,而取天下之疆摧殘之、芟夷之、以使之弱,則天下之亂益無已。故養天下之力於不試,不見其疆而自不可弱者,王道也;國方弱而張之,相獎以武健而制之以其方,使聽命者,霸功也;因其疆而疆之,莫之能戢而啟其驕,亂之所自生也;畏其民之疆而摧之夷之,乃至殄滅之以使弱,則既以自弱而還以召亂,無疆無弱,人皆可亂,則天下瓦解而蜂起以相殘,禍之最烈者也。

戰國之疆也,天下以亂。嬴政惡其疆而思弱之,既弱六國之眾,並弱其關內之民,銷其兵刃,疲以力役,彊者虔劉殆盡,而耰鉏棘矜之徒以起,椎埋黥配之夫,屍王號而長吏民,天下一無可畏而皆可畏矣,民乃爭趨於死而莫之救矣。

唐之亂,藩鎮之疆為之也。藩鎮之疆,始於河北,而魏博為尤,魏博者,天下疆悍之區也。自光武用河北之兵以平寇亂,逐屯兵黎陽,定為永制,而東漢以疆。故其民習於疆而以弱為恥,天下資之以備患。垂及於唐,上未加以訓練,而驍桀之習,未嘗替也。然亦何嘗為天下患哉?安、史之平,代宗不能撫有,田承嗣起而收之以自雄,為藩鎮之戎首。幽、燕、滄、冀、兗、鄆、淄、青之不逞,皆恃魏博之彊,扼大河以互塞河南而障蔽之,田興一受命,而河北瓦解,其為天下重久矣。廣明以後,黃巢橫行天下,而不敢側目河朔,恃此也;汴、晉交呑以窺唐室,而王鎔、劉仁恭既不敢南向以爭天下,抑不至屈於汴、晉而為其仆隸,恃此也。羅紹威以狂騃豎子聽朱溫之蟲,一夕而坑殺牙兵八千家,於是而魏博為天下弱,天下蔑不弱也。

嗚呼!豈徒紹威之自貽幽辱危亡也哉?天下之一治一亂也,其亂則上激下之怒而下以驕,驕氣僨張,無問彊弱也,疆者力足以逞而怨憤淺,弱者怨毒深,藻聚萍散,不慮死亡,以姑嘗試其譸張,而蜂起以不可遏。詩雲:「無拳無勇,職為亂階。」唯無拳勇者之亂,亂不可弭也。有疆者以制其左右,則猶有憚焉。天下胥弱,而驕固不可戢也。無藉以興,旋滅而旋起,既無所憚,何人不可踔躍以為難哉?

故自魏博牙兵之殲也,而朱溫之計得。於是一時割據之雄,相獎以為得計,日取天下智計勇猛之將吏軍卒而殺之,唯恐疆者之不盡也。故迨乎溫、存勗交爭之世,而天下皆弱。蹶然而起者,猝然而仆,不能一朝自固也。胥天下而皆弱矣,勿待疆者之驕,而弱者無不驕也。於是而割天下而裂之,茍有十姓百家可持白梃、張空拳者,皆棄耒耜以諠呼。高季興、孟知祥、王延政、董昌、劉龑、鐘傳、馬希萼、雷滿、張文表、危全諷之瑣瑣者,翦婦人之衣繡以為韎韐,伐空山之曲木以為戈矛,或以自帝,或以自王,或以自霸。而石敬瑭羸病之懦夫,劉知遠單寒之孤雛,且然宅土中以稱元後。嗚呼!勿論其不足以君也,抑勿論其不足以霸也,即與群盜齒,曾不足與張角、齊萬年、方臘爭雄長,皆無憚而自詫為劉、項、孫、曹也。風淫草靡,乃進契丹而為君父,弱天下者之召亂於無已,固如是夫!

「赳赳武夫,公侯幹城。」文王之仁也,且求武夫於中林中逵之下,曾是撫有果毅疆禦之眾,而可屠割俾盡,以啟不量力者之驕悖乎?紹威之愚,朱溫之慘,不足誅也。天有大亂之數,疆者先殲焉,匪寇匪讎,殺之若將不及,亦衰氣之使然與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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昭宗雖暗不足以圖存,而無淫虐之慝足以亡國。朱溫起於群盜,兇狡如蛇虺,無尺寸之功於唐,而奪其三百年磐石之社稷。乃盈天下世胄之子,薦紳之士,建牙分閫之帥,無有一人感愴悲憤、不忍戴賊以為君者,而獨得之丁會。會之帥澤潞也,溫脅昭宗授之旌節,則固溫之私人,而於昭宗無恩禮之孚、倚為腹心者也。帥昭義者六年,溫拔潞州而授之,乃聞昭宗兇問,帥將吏縞素流涕,幸李嗣昭之來攻,而降河東,曰:「雖受梁王舉拔之恩,誠不忍見其所為。」蓋漢、宋之亡,忠節不勝書,而唐之亡也,唯此一士耳。

或曰:克用亦唐賊也,去溫而即克用,奚愈焉?

曰:會於此時無可歸矣。以獨力而思討賊,昭宣帝刀俎之餘肉,無能輔矣。保境以自固,汴、晉夾焉,而必不可以終日,則兵民且殲於兇人之刃。乃在溫篡弒未成之日,則克用之去溫也無幾,在溫弒主之後,則克用猶未有此滔天之逆,而相依以自全焉可矣。不北面以推戴弒君之賊、為佐命之勛臣,而身亦可以無辱矣。項羽殺韓王,而張良歸漢。韓王不死於項羽,漢抑豈能分天下以王韓者?歸其為我報君父之讎者,則雖不能存我故國,而誌亦可以伸。況乎篡弒之賊,覆載不容之大憝,雖有其心,未有其事,君子可許其改而弗亟絕之,則克用可歸,會亦舍此而奚歸乎?知有君而為之哀,知其賊而不為之臣,天下無君,而聊以謝黨逆之罪,誌士忠臣之處此,亦如是而已。唐之亡,盈天下而唯一土也,會奚讓焉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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