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跋郎兆玉刻本《墨子》(傅沅叔先生藏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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跋郎兆玉刻本《墨子》(傅沅叔先生藏)
作者:胡適

  這部《墨子》十五卷,板心有「堂策檻」三字,首行題「溫陵李贄宏甫父選,武林郎兆玉完白父評」。首有郎兆玉自序,大旨謂「子墨子,老氏之變也」。序末有三顆圖章,其一為「癸丑進士」。檢《明進士題名錄》,郎兆玉為萬歷四十一年周延儒榜進士,注「杭州府仁和縣匠籍」。馬夷初先生(敘倫)曾考其人,說他還刻有一部《周禮》。

  是本有凡例五條,其一云:

    是書僅見寸瑜,未睹全璧。購求四方,得江右芝城銅板活字繕本,乃陸北川先生所枕函;復細為校讎,以付殺青。

其二云:

    是集向載《李氏叢書》,但未詳備。茲所獲者,乃先生手錄,批輯精工。篇中刪選,一一遵之。

這兩條敘述不分明;細考之,似第一條說的是江右芝城銅板活字本的《墨子》,第二條說的是李贄的評選。陸北川手錄李氏評點於芝城本之上,故曰銅板活字繕本。李贄有批選《墨子》,但此本所載眉批似不盡是李氏之言,故凡例第三條云:

    批評不用套語,匯擇先輩名公評定者,參以己意。……

  凡例末條云:

    糾訛無舛謬,以便觀覽。間有一二差失,悉照原本仍疑,不敢臆為增汰。

今細校之,此條所言是真的。此書校刻甚精,似真能「悉照原本仍疑,不敢臆為增汰」,故可以考見芝城銅版活字本是個什麼樣子。芝城本《墨子》十五卷,刻於嘉靖壬子(三十一年,1552);有藍印本傳世,見黃丕烈《士禮居藏書題跋記》及森立之《經籍訪古志》;後歸楊氏海源閣,見楊氏《楹書隅錄》。葉德輝《書林清話》八記此書,注云:

    按明唐藩莊王名芝址,弟芝垝,芝【土+瓦】,並好古有令譽。此芝城亦疑唐藩兄弟。

此注誤也。郎本明言江右芝城,芝城是地名;鄱陽有芝山,芝城當是江西一縣的古名。若這是唐王兄弟之名,必無這樣直呼其名之理。海源閣藏書今尚存;若他日能得芝城藍印本與此本相校,我們當能尋出此本有無改動芝城本之處。現在我們只能研究此本與別種本子有何優劣。

  今日傳本《墨子》刻印最早者,皆系明本,無明以前的刻本。明刻現存者有四種,(1)道藏本,(2)嘉靖三十一年(1552)芝城銅板活字(說見上),(3)嘉靖三十一年(1553)南昌唐堯臣刻本(有《四部從刊》影印本),(4)郎兆玉翻芝城本。郎本最晚出,然此本若不曾改動芝城本,其來源甚古,未可以其晚出而輕視之。

  唐本卷十三(頁五,行一)闕「匡」字,注云,「太祖廟諱上字」;郎本同卷(頁四,行二)也闕此字,注六字也相同(畢本所據本同)。此可見這兩本皆是從宋本下來的。今試列舉此卷中《魯問篇》之二本異同比較於下:

      唐本               郎本

  先生何止我攻鄭也(頁二,下七)    無「何」字

  莫若多吾(頁三,下二)        莫若吾多

  此若言之謂也(頁四,上二——三)   若此言之謂也

  者魡之恭(頁五,上六)        「魡」作「釣」

  𧊗鼠以蟲,非愛人也(頁五,上七)   「人」作「之」

  子之謂所義者(頁五,下六。)     子之所謂義者

  籍(頁六,上二)            藉

  籍(頁六,上四)            藉

  即語之兼愛(頁八,上七)        「即」作「則」

  籍(頁九,下二)            藉

  則退其難(頁十,下五)         則其退難

  狎而不親(頁十一,上七)        「狎」上重「狎」字

此可見郎本頗勝唐本。唐本勝處只有第一條之「何」字;然此句脫一字甚明,郎本不增字,可見其不以意增汰,疑其所據本如此。

  我曾經用此本的《經上》以下六篇,與道藏本及唐本比較,知此三本凡與畢刻不同之處,大約皆彼此相同。例如《經上》

  【上知下心】明也(畢作恕明也),三本皆同。

  辯爭攸也(攸,畢作彼),三本皆同。

  知間說親(間,畢改作聞),三本皆同。

  間博親(博,畢作傳),三本皆同。

  且且言然也(畢刪一且字),三本皆同。

  心也察也(上也字,畢改「之」),三本皆同。

  然郎本有一大不同之處:服執誽(音利)巧轉。畢本如此;道藏本與唐本皆同。郎本「誽」作「說」,無「音利」的注。以卷十三的六字小注觀之,此處若有注文,郎本必不刪去。此可見郎所據本無注也。誽字從兒,不應有「利」聲;此必長江流域不分「1」與「n」之人所妄注,而道藏與唐本皆誤沿之。此處經文是「諾不一利用服,執說巧轉,則求其故,大益。」說字最當,作誽者誤也。此可見郎本之善也。

  餘五篇之中,郎本與道藏本唐本不同之處,列舉於下:

  《經下》全同。

  《經說上》

  道藏本,唐本            郎本

  為是之台彼也            台作治

  知其也耳思也            知其思耳也

  捷與狂之同長也           捷作楗

  仳兩有端而後可           有作目

  《經說下》

  四足獸與生鳥            生作立

  故成景於止             止作上

  【尒+、】當俱            【尒+、】作爾

  指是臛也              是作視

  沈荊之貝也             貝作具

  室中說智也             室作窒

  下所請上也             請作謂

  《大取》

  非慾之非慾之也           無「非慾之」三字

  富人非為其也人           也人作人也

  必智是之某也            某作謀

  其類在死也             也作虵

  《小取》

  辭之侔也              辭侔之也

  人船非人木也            人作乘

  此乃是而不殺也           殺作然

  馬或自               自作白

看這些例,可知郎本也有顯然誤處,如「有」作「目」,「室」作「窒」,「某」作「謀」。「辭侔之也」亦誤倒。然其餘諸條則似應以郎本為最善也。

  唐本有吳興陸隱序,言「前年居京師,幸於友人家覓內府本讀之」。似唐本與道藏本同出於所謂「內府本」,而郎本出於芝城本,芝城本刻在唐本前一年,乃另出於一種古本,故最可貴。倘使將來能得海源閣所藏芝城藍本,重校《墨子》全書,所得定更有可觀了。

  

十四,四,八夜

  

(原載1925年11月4日《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週刊》第1卷第4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