選科與擇業(台中農學院座談會上答問)
林一民院長:胡先生今天除了公開講演外,並在國大聯誼會,師範學校講話,已經很累,本來不應該再要求胡先生講話了。只以胡先生是學術界的權威,很難得這個機會,所以還是請胡先生指教。
胡適之先生:我從上月19日回到台北直到今天,差不多天天說話。昨天接到通知,是要我參加談話會,所以沒有準備,我也願意聽聽各位先生的話。或者提出什麼問題來討論,或要我答覆都可以,假使我不能答覆的,錢校長、陳廳長、董教授,也可以幫助我答覆。
林一民院長:前次聽到教育部程部長說,我們有許多人在美國擔任學術工作。詳細情形如何?胡先生一定知道,請胡先生告訴我們。
胡適之先生:在大陸崩潰的時候,所謂左派的學生發起組織科學工作協會。裡面分了好幾部門,如社會科學工作者,自然科學工作者,並分地域。起初許多人不曉得是有作用的,後來才知道。在大陸放棄以後,當然有許多人動搖。有些學專門科學的人,認為應該回國去工作,並認為學物理化學與工農科的,回到大陸沒有問題。後來看到許多學自然科學的人,遭到清算迫害,便打消了回大陸的思想。現在留在外面的科學人才,各自由國家都有,在歐洲、英國、法國較多,整個說起來,美國特別多。他們在外國留下來,有三個原因:
第一,共產黨統治大陸以後,留在大陸上的,不但學社會科學、人文科學的,沒有自由,就是學自然科學、應用科學的,也沒有自由。大家看清楚了共產黨的面目。這是在外國留下來的最大原因。
其次,台灣政治、雖然慢慢的上了軌道,並有很大的進步,但大家都知道台灣的生活很苦,同時入境需要一種手續,還有許多人感覺到做工作需要一種設備。在台灣的高等教育機關,只有一個大學,三個學院,同中央研究院的一部分,很少有比較完備的設備。不積極回台灣,這個原因要占大部分。
第二,大陸不能去,回台灣有上述幾個問題,同時感到留在外國繼續研究比較方便。在外國找一個固定的工作也比較容易。
第三,美國從韓戰發生以後,對於學工程學、物理學、化學、應用科學,以及與國防有關的,尤其是航空工程的人才,禁止回大陸。如西部加里福尼亞州工程大學有一位在航空工程有地位的教授,因家庭關係要回大陸,家眷都上船了,美國政府臨時把他的書籍紀錄資料統統扣留,人也不准出境。(最初禁止的,只限於與軍事有關的人才,最近雖沒有見諸明令,事實已擴大到凡是大學畢業,或獲得高級學位的人,都不准出境。這種措施,是不願意讓訓練好的人才,由香港回到大陸鐵幕里去。)
這是我國科學人才留在外國的三個原因,最重要的還是大家認識到鐵幕里去,不能夠有好的作工的機會。同時這幾年來思想有一個變化,認為反共抗俄是正確的。
今天留在國外的許多人才,如化學、物理學,差不多頭等人才都在美國。最多的是航空工程,醫學少一點。學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的,也有許多在美國。將來如何把這許多人才組織起來,聯合起來,並請他們回國來工作,同時也給他們以合適的設備,合適的生活。這的確是當前的問題,杭先生、陳先生都在考慮這個問題。
今天我到這裡,感到很慚愧。我當初是在美國紐約州康乃爾大學學農的,學了三個學期,請求改行,改到文科。從那時起,東摸西摸,到現在四十年了,不知道改的那一科。林院長說我是學術界的權威。其實我沒有一項專門學問。哲學弄弄,文學弄弄,最近又回到《水經注》,成了學術界的流民。
農學院某教授問:
第一,台灣國民教育發達,升學困難,畢業的學生只能有十分之一升學,至於初中畢業投考高中的,一萬五千人當中只有二千五百人獲取。於是發生兩個問題:一、國民教育發達,如何擴大容納?二、如何使他們就業?
第二,高等教育,應該從質方面找途徑呢?抑從量方面找途徑?
第三,胡先生研究考證學,是獨到的心得,還是有師傅?
此外,胡先生的《哲學大綱》,中編、下編幾時出版?希望先讀為快。
陳雪屏廳長:關於升學比例,不大符合,我作一個說明。台灣教育,最嚴重的問題,不錯,一個是升學,一個是就業。在升學方面,歷年來的預算,平均百分之三十,就是國民學校畢業接受中等學校教育的是百分之三十。國民學校畢業的學生,每年有增加,譬如去年十二萬,今年增到十五萬,明年可能增到十八萬。而升學的數字,也是按年增加的。今天升學感到困難的,是台北、台中、台南、高雄幾個大的都市。其他鄉縣升學的不到百分之十五,而台北市則達百分之六十。明年升學的預算,還是百分之三十。
胡適之先生:我很慚愧,《中國哲學史大綱》上編系民國八年二月出版,後兩個月我的大兒子才出世,於今我的大兒子已三十三歲了,上編出版了三十三年,中下編尚無下文,許多朋友都問起我。我現擬以「中國中古思想史」及「中國近世思想史」作為《中國哲學史大綱》的中編下編。「中國中古思想史」差不多可完稿,整理後即出版,「中國近世思想史」,還有幾個大的問題未曾獲得解決,打算在一兩年內完成它;趁頭髮不太白,體力不太衰時償還三十三年前——寫《中國哲學史大綱》上編時所許下的願。
關於考證學的方法,我在台大的三次講學中曾經提過。所謂考證學也可以說是治文史的方法,並沒有什麼秘訣,更不是三更半夜得過師傅的真傳,只是在暗中摸索出來的;也就是我講「治學方法」的結論「勤謹和緩」四字。——養成不拆爛污、不躲懶、不苟且、不武斷、虛心、找證據、不急於發表的好習慣。
目前教育的偏枯,雪屏先生已解答了一部分;這個毛病世界各國都有,經濟能力強的如美國,在一二十年前大學不過六百餘所,最近增到一千餘所,因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,美國政府頒布的「軍人權利」中,訂定退伍青年免費進大學肆業,故大學和專門學院大有增加,有許多還是利用活動房屋作教室和宿舍。
台灣大學在日據時代,學生不過二百至一千人,現在則有四千多人,在數年間,容納學生的數額增加了四倍。剛才我所看到的台中師範學生的洋洋大觀,也是很難得的,在困難的環境中教育能夠做到這樣的地步,已經是不容易了。
民國十一年我國改訂新學制,我是起草人之一。將小學七年制改為六年,中學四年制改為六年制(三三制),而把大學預科取消,大學本科仍為四年,畢業後再進研究院。當時預定的中等教育分為普通教育與職業教育兩條路(師範教育包括在職業教育內),中等教育的普通教育提倡多設初中,高中每省只限一所,後來因為政治上的大變動,和設立職業學校需有設備,需要較多的經費的關係,致未能收到「注重」的效果,且已設立的職業學校,因不能維持而日益減少,幾等於零了。兼以當時的社會仍未脫離科舉的思想,以進小學、中學、大學,比為中秀才、舉人、進士,考普通中學的人多,設普通中學的也多;政府無嚴格限制的辦法,復未予以嚴格監督,於是凡中學幾皆設高中,把中學水準都降低了,這是起草教育新制時所始料不及的。
台灣國民學校的基礎廣大,超過大陸,職業學校和普通中學設備的規模也比大陸高明得多;台大和三個省立學院的教授,尤屬人才濟濟。在我看來,目前的教育與五十年前我們受教育的時代比起來,已經是不可以道里計了。
陳雪屏廳長:投考的人數與錄取的名額,相差很遠,其最大的原因,是一個學生投考幾個學校。假如把整個投考的人數與錄取的作一個比例,相差並不太遠。譬如今年高中畢業的學生六千四百多人,加上去年沒有升學的,以及已經就業,或已就讀於別的專科學校如行政專科學校,又以高中文憑來投考的,一共九千多人,不到一萬。而錄取的兩千多人,加上軍事學校一千九百人,還有國防醫學院招考了一些人,一共約四千人,以過去大陸來比較,台灣學生今天升學的機會好得多了。
另一方面看看錄取學生的成績。前年工學院錄取的學生平均二十六分。這樣的成績來學工科,是不是很好的現象?所以應該提高程度,決定提高到平均四十分。今年台灣大學,就是以這個標準來錄取。
又從今年招生考試的情形來看,有一個很可慮的現象。也是今後高等教育很可慮的一個現象。就是國文、英文、歷史程度好的,不是投考文學院的學生,而是投考工學院理學院的學生。文理學院還有幾系,只有幾十個人投考,程度很差,沒有法子錄取。又台大農學院投考的學生,如照工學院的標準,只能錄取八人,從寬才錄取二十六人。台灣需要學農學的人,而且學農的人出國的機會很多,可是只能勉強錄取二十六人,這種現象,不知道要用什麼方法,才能糾正得過來。
胡適之先生:我在北大二十年,前後參加辦理學生入學考試,由出題閱卷至放榜,不下十三四次之多,對學生投考情形,頗為了解。大概考理學院的平均四人取一,考文學院的八人取一,考法學院的十二人取一。頂好的考理工科,因為須數學程度好,次一點的考文學院,這些人多從家庭或教師中得到良好的國英文基礎教育,考法學院的人最多,認為考政治經濟法律,人人可以嘗試。外國的情形也是如此,程度頂好的學生選工科,現在工科里最時髦的是航空工程,其次是物理,物理中最時髦的是原子能。這種現象,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糾正?我個人覺得只有希望教育的領導人多方面向青年們開導,使他們明了選擇專門學科與將來的職業是一件事,選科與將來的職業有兩個標準:一個是社會的需要,一個是我配幹什麼?這兩個標準中,第二個標準比第一個更重要,因為社會的需要是跟着時代變遷的,過去社會的職業普通多說三百六十行,現在的社會職業恐怕三千六百行、三萬六千行都不止了,需要航空工程,需要原子能,也需要詩人、戲劇家、哲學家;做馬桶、開水溝的衛生工程,也不可少。而個人興之所近,力之所能的只有一行,天才高的最多不過二三行,怎能樣樣都能適合社會的需要呢?如果為了迎合社會需要,放棄個人興之所近,成功的往往很少,故「社會需要」的標準應在其次,個人興之所近,力之所能最重要。青年學生在選擇學科時,切不要太遷就社會需要。
近年來中國的大學教育有一個缺點,便是必修科太多,選修科太少。大學裡應該提倡選修科,使青年學生們可以自由挑選。
歷史上有很多明顯的例子,如西洋新科學的老祖宗伽利略,他的父親是個數學家,因當時數學不得用,不喜歡伽利略學數學,要他學醫。可是伽利略對於醫學並不感興趣,許多朋友見他的繪畫很好,認為他有美術素養,多勸他學美術。當他正要改系的時候,某日偶在校內專為公爵們補習幾何學的補習班裡,偷聽了一兩個鐘頭的幾何學,覺得大有興趣,於是不學醫不學畫而專學他父親不要他學的數學。結果,伽利略成了新天文學新物理學的老祖宗。選修科就有這樣的好處!
選修科等於探險,在座的董作賓先生是世界有名的考古學家,假使你在探險中偶然聽了董先生的課,而對考古學發生了興趣,你就可能成了董作賓先生的一個好徒弟。
所以,教育的領導人應該教青年學生明了選擇學科要注意兩個標準:社會的需要和你能幹什麼?尤其要減少必修科,使青年學生可以有餘力去作各種的試探,這樣也許可以挽救偏枯的趨勢。
(本文為1952年12月11日胡適在台中農學院座談會上的答問,收入《胡適言論集》乙編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