跳至內容

青瑣高議/別集卷之一

維基文庫,自由的圖書館
目錄 青瑣高議
◀上一卷 別集卷之一 下一卷▶

青瑣高議別集卷之一

[編輯]

西池春遊侯生春遊遇狐怪

[編輯]

侯誠叔,潭州人,久寓都下,惟以筆耕自給。□古年有都官與生有世契,誠叔得庇身百司,復從巨位出鎮,獲補□武,乃授臨江軍市□。是時年二十八歲,尚未婚,雖媒妁通好,猶未諧。

一日,友人約游西池。於時小雨初霽,清無纖塵,水面翠光,花梢紅粉,望外樓台,疑中簫管,春意和煦,思生其間。誠叔與友肩摩迤步長橋,遠□一婦人從小青衣獨游池西,舉蒙首望焉。其容甚冶,誠叔亦不致念。翌日,又同友人游焉。步至橋中,前婦人復於故處。誠叔默念:池西遊人多不往,彼婦人獨步而望,固可疑。將往從之,逼友人弗克如意。日西傾,將出池門,小青衣呼誠叔云:「主婦遺子書。」誠叔急懷之以歸。視之,乃詩一首也。詩云:

人間春色多三月,池上風光直萬金。
幸有桃源歸去路,如何才子不相尋?

復云:「後日相見於舊地。」誠叔愛其詩,但字體柔弱,若五七歲小童所書。

又如期而往,遇於池畔。誠叔偷視,乃西子之艷麗,飛燕之腰肢,笑語輕巧,顧視□誠叔□□□□池上復游西岸,誠叔問其姓,則云:「妾姓獨孤,家居都北,異日欲邀君子相過。」迤又還池西□步,復以書一封投誠。書云:「今日有中表親姻約於池上,不得款邀,其餘更俟他日。」誠叔歸視其書,亦詩也。詩曰:

幾回獨步碧波西,自是尋君去路迷。
妾已有情君有意,相攜同步入桃溪。

後日復□相遇,乃去。

翌日大風雨稍霽,誠叔□騎去,去泥濘尤甚,池門闔關無人。誠叔意思索寞,將回,有人呼生,回顧,乃向青衣。女曰:「今日泥雨,道遠不通車騎,有詩與君。」觀之,即詩也:

春光入水到底碧,野色隨人是處同。
不得殷勤頻問妾,吾家只住杏園東。

青衣尋去,不復有異日之約。生戀戀。

他日復游,杳不可見,雲平天晚,生意愈不足,乃回。將出池門,向青衣復遺誠叔書云:「妾住桃溪杏圃之間,花時爛漫,無足可愛。或風月佳夕,弟妹燕集,未始不傾夙結相思。與郎遇,逼父母兄弟鄰里,莫得如意,異日君出都門,當遂披對。弛皆一侍者通道委曲。」青衣曰:「君某日出酸棗門,西北去,有名園景物異處,乃我家也。我至日以俟君於柳陰之下。」

生如期往焉。出都門數里,果見青衣。同行十餘里,青衣指一處,花木茂甚。青衣邀生入於其中,乃酒肆,青衣與生共飲。青衣曰:「君且待之。娘子以父母兄弟,又與朱官家比鄰,晝不可至,君宜待夜。」生與青衣徐徐飲以俟夜。

已而頹陽西下,居人合戶,青衣乃引誠叔往焉。高門大第,迴廊四合,若王公家。生入一曲室,杯皿交輝,寶蠟並燃,簾垂珠線,幕卷輕紅。生情意恍惚,與姬對飲。姬云:「郊野幽窟,不意君子惠然見臨。妾居侍下,兄弟眾多,□西善鄰,未諧良聚。今日父母遠遊,經月方回;兄弟赴親吉席。今日之會,乃天賜之也。」命小僮舞以侑酒。

少選,青衣報云:「王夫人來矣。」笑迎夫人曰:「雖處鄰里,不相見久矣。」夫人曰:「知子今日花燭,我乃助喜耳。」生起揖之,夫人亦躬斂謝生。三人共集,水陸併集。夜將半,王夫人云:「日月易得,會聚尤難,玉漏催曉,金雞司晨,笑語從容,更俟他日。」王夫人乃辭去。

生乃與姬就枕,燈火如晝,錦屏雙接,玉枕相挨,文並寢,帳紗透燭,光彩動人。姬肌滑,骨秀目麗,異香錦衾,下覆明玉,生不意今日得此,雖巫山華胥不足道也。生因詢:「王夫人何人?□□□色秀美如此。」姬曰:「彼帝王家也。」生驚曰:「安得居此?」姬曰:「今未可道,他日子自知之耳。」是夜各盡所懷。

不久鐘敲殘月,雞唱寒村,姬起謂生曰:「郎且回,恐兄弟歸,鄰里起,郎且不得歸矣。不惟辱於郎,且不利於妾。君不忘菲薄,異日再得侍幾席。」生曰:「後會可期也。」姬曰:「當令青衣往告。」姬送生出門,生回顧,見姬倚門,風袂泛泛,宛若神仙中人。生愈惑,百步十顧,生猶望焉。

生歸數日,心益惑亂。自疑:「豈其妖也?」所可驗,臂粉仍存,香在懷抱。後逾月無耗,生乃復至相遇之地,都迷舊路,但□園圃相接,翠陰環合。乃詢人曰:「此有獨孤氏居?」卒皆莫有知者。有老叟坐柳陰下抱蓑笠,生往叩之,且道向所遇之實。叟曰:「此妖怪爾。」生驚。叟曰:「事雖驚異,亦不至害人,可席地,吾將告子。」叟云:「此有隋將獨孤將軍之墓,即不知果是否?下有群狐所聚。西去百步有王夫人墓,乃梁高祖子之妻耳。」生覆叟曰:「彼何知其為怪也?」叟云:「向三十年前,吾聞此怪,多為人妻,夫主至有三十載,情意深密。人或負之,亦能報人。」生曰:「此怪獨孤之鬼乎?」叟曰:「非也,獨孤死已數百年,安得鬼?此乃群狐耳。吾今九十歲矣,所見狐之為怪多矣。今若此狐能幻惑年少。向一田家子年少,身姿雅美,彼狐與之偶,逾歲,生一子,歸田家,夜則乳其子,晝則隱去。後家人惡之,伺其便,以刃傷其足,乃不復來。」叟以手撫生背曰:「子聽之。子若不能忘情,與之久相遇則已;子若中變,□不測,雖不能賊子之命,亦有後患耳。」生曰:「彼狐也,以情而愛人,安能為患?」叟曰:「此狐吾見之,莫知其幾百歲也。智意過人,逆知先事。有耕者耕壞冢,見老狐憑腐棺而觀書,耕者擊之而奪其書,字皆不可識,經日復失之,不知其何書。此狐善吟詩,能歌唱伎藝□不能者。子過厚,彼亦依於人也,但恐子□□即報子矣。吾見茲怪已七八十年矣,不知吾未生之前為怪又不可知也。」叟亦扶杖而歸,生亦歸所居。

生日夜思慕其顏色,欲再見之,有如饑渴。時方盛熱,生出,息於廳廊下,猛見青衣復攜書至,生遽起啟封而觀焉,乃一詩也,其詞云:

睽違經月音書斷,君問田翁盡得因。沽酒暗思前古事,鄭生的是賦情人。

生見青衣慧麗,顏色亦甚佳,乃云:「隨我至室。」意將為詩謝姬。青衣既入室,生則強之,青衣拒曰:「非敢僭也,但娘子性不可犯,□□妾當死矣。豈可順君子之意,因一歡而巧言百端?」生固不聽。青衣弱力不能拒生,久之乃去。出門謝生曰:「辱君子愛慕,非敢惜也,第恐此後不見郎也。」揮淚而去。復回,謂生曰:「郎某日至某園中,北有高陵叢墓處,子必見姬也。」

生至日,至其所約之處,闃不見人。時盛暑,生乃臥木陰下熟寐。既起,則日沉天暗,宿鳥投林,輕風微發,暮色四起。驚喧欲回,念都門已閉。俄有人出於林後,生視之,乃姬也。且喜且問:「君何舍我久乎?」姬至一處,云:「此妾之別第也。」攜生同往。姬謝云:「妾之醜惡,君已盡知,不敢自匿,故圖再見。」姬俯首愧謝,玉軟花羞,鸞柔鳳倦,生為之愴然,曰:「大丈夫生當眠煙臥月,占柳憐花,眼前長有奇花,手內且將醇酎,則吾無憂矣。」於是高燭促席,酌玉醴獻酬,吐盟辭固遠挽松筠,近祝神鬼。是後與姬晝燕夜寐,凡十日。

姬云:「君且歸數日,妾亦從君游。君為擇一深院清潔,比屋無異類,蓋君子居必擇鄰。」是夜又置酒,不久侍者報云:「夫人至。」生益喜。三人共坐。生詢云:「夫人何故居此?」夫人愁慘吁嗟,久方曰:「妾非今世人。妾朱高祖中子之婦也。妾婦人,高祖掠地見妾,得為婦。」生曰:「某長觀《五代史》,高祖事丑,史之疑也,實有之。」夫人容貌愈愧,若無所容。久方曰:「高祖之醜聲傳千古,至於今日,妾一人安能獨諱之?妾自入宮,最承顧遇,妾深抗拒,以全端潔。高祖性若狼虎,順則偷生,逆則速死。高祖自言:『我一日不殺數人,則吾目昏思睡,體倦若病。』高祖病,妾侍帝,高祖指妾云:『其玉璽,吾氣才絕,汝急取之,與夫作取家,□勿與之。友生逆物,吾誓勿與。』時友生婦屏外竊聽,歸報友生云:『大家已將傳國璽與五新婦,我等受禍非晚也。』翌日,友生攜白刃上殿。時帝合目偃臥,妾急呼帝云:『友生將不利於陛下。』帝遽起。帝亦常致刀於床首,時求之不獲,不知何人竊之也。帝甚急,以銀瓶擲友生,不中。帝罵曰:『爾與吾父子,輒敢為大逆也!吾死,子亦亡矣。』帝云:『吾殺此賊不早,故有今日之禍。』友生母曰:『我子乃以緩步遲爾!』急逐帝,帝大呼求救,繞柱而走。時帝被單,友生逆斬帝腹,腸胃俱墮地。帝口含血噴友生盈面,友生乃退。帝自以腸胃內腹中,久方仆地。友生為血所噀,神色都喪,乃下殿呼其兵。宮中大亂,高祖惟用紫褥裹之。友生殺君父死如此,友生非天地之所容也。吁!高祖本巢賊之餘黨,不識□□度宮□□濁亂□自貽大禍,今日思之,亦陰報也。妾親見逼唐昭宗遷都,皇后乳房方數日,昭宗親為詔請高祖,高祖不從,昭宗竟行。帝所為他皆類此。」侍兒進曰:「異代事言之令人忿恨。」乃作樂縱酒。夜半,王夫人去。及曉,生乃歸。

姬復曰:「子急試第,我將往焉。」生幽居數日,姬先來。姬裝囊最厚,生暖愈溫。生久寓都輦,至起官費用,皆姬囊中物。姬隨生之官,治家嚴肅,不喜揉雜,遇奴婢亦有禮法,接親族俱有恩愛。暇日論議,生有不直,姬必折之。生所謂為,必出姬口,雖毫髮必詢於姬。所為無異於人,但不見姬理髮組縫裳。姬天未明則整髮結髻,人未嘗見。三牲五味茶果,姬皆食,惟不味野物。飲亦不過數盂,辭以小□,他皆無所異。姬凡適生子,不數日輒失之。

前後七年,生甫補官都下,有故游相國,遇建龍孫道士,驚曰:「生面異乎常人。」生曰:「君何以言也?」孫曰:「凡人之相,皆本二儀之正氣,高厚之覆載。今子之形,正為邪奪,陽為陰侵,體之微弱,唇根浮黑,面青而不榮,形衰而靡壯,君必為妖孽所惑。子若隱默不覺乎非,必至於死也。人之所以異於人者,善知性命之重,禮義之尊。今子紉惑異物,非知性命者也;惑此邪妖,非尊禮義者也。吾將見之屍臥於空郊矣。」生聞其論甚懼,但諾以他事,不言其實。

生歸,意思不足,姬詰之,生對以道士之言。姬笑曰:「妖道士之言,烏足信也。我以君思我甚厚,不能拒君,故子情削。」姬出囊中藥令生服。後月余,復見孫道士。孫驚曰:「子今日之容,氣清形峻,又可怪也。」生答以服姬之劑若此。孫云:「妖惑人也,吾子不知也。」

生一日告姬云:「吾欲售一嬖妾,足以代子之勞。」姬不唯。生請甚堅。姬曰:「先青衣,子嘗犯之,吾已逐之海外。子若售妾,吾亦害之。」由是生乃止。

生有舅家南陽,甚富,不與會十餘年,生欲往謁之。乃別姬云:「吾往不過逾月,子但端居掩戶。」姬淚別生曰:「子慎無見新而忘故,重利而遺義。」生至鄧,舅極喜。南陽太守乃生之主人,生見之。太守云:「子久待闕都下,吾此正乏一官,令子補填之。」太守乃飛章申請。

舅暇日詢曰:「汝娶未?」生答云:「已娶矣。」「何氏族姓?」生則顧舅而言他。舅亦疑矣。他日會其妻詰生,生乘醉道其實。舅責生曰:「汝,人也,其必於異類乎?」乃為生娶郝氏。郝大族,成婚之期,生尤慰意。

不久,生受鄧之官,生乃默遣人持書謝姬。後為書與生云:「士之去就,不可忘義;人之反覆,無甚於君。恩雖可負,心安可欺?視盟誓若無有,顧神明如等閒。子本窮愁,我令溫暖。子口厭甘肥,身披衣帛。我無負子,子何負我?吾將見子墮死溝中,亦不引手援子。我雖婦人,義須報子。」

生後官滿,挈其妻治家於汝海,獨出京師。蒙遠出,生被命廣州抽兵。生數日後,忽有僕持書授郝氏,開書乃夫之親筆,云:「吾已蒙廣州刺史舉授此州兵官,汝可火急治行。」妻詢其仆,云:「生令郝氏自東路洪州來。」郝氏乃貨物市馬而去。生在廣,復得郝氏書,乃郝之親筆,云:「我久臥病,必死不起,君此來即可相見,不然,乃終天之別。我已遣兄荊州待子,君當由此途來。」生自廣急歸,至京,不見郝氏;郝氏至廣,不見生。後年□,方復聚於京師。生與郝氏大慟,家資蕩盡。

一日,生與郝氏對坐,有人投書於門,生取觀之,云:「暫施小智,以困二人。今子之情深,乃可惜之寥落也。」書尾無名氏,生知姬所為也。

後一年,郝氏死,生亦失官,風埃滿面,衣冠襤褸。有故出宋門,見輕車駕花牛行於道中,有揭簾呼生曰:「子非侯郎乎?」生曰:「然。」姬曰:「吾已委身從人矣。子病貧如此,以子昔時之事,我得子,顧盡人不能無情。」乃以東□錢五緡遺生,曰:「我不敢多言,同車乃良人之族也,千萬珍重。」

議曰:鬼與異類,相半於世,但人不知耳。觀姬之事一何怪?余幼年時,見田家婦為物所惑,□□妝飾言笑自若,夜則不與夫共榻,獨臥,若切切與人語。禁其梳飾,則欲自盡,悲泣不止。其家召老巫治之。巫至,則曰:「此為狐所惑,□鄰家犬作媒。」乃以柳條□卻犬,犬伏禁所。又為壇以治婦。少選,一狐嗥於屋後,巫乃為一火輪坐其上,而旋其輪,婦及犬恐而走,百步乃止。雖有之,惟姬與生之事為如此之極也。

◀上一卷 下一卷▶
青瑣高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