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鵠灣文草/卷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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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六 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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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寒河七日抵界山,山始眾。是時方清明,男婦鬢生,柳枝淒然,有墳墓想。

至迎恩觀,舁人忽下肩,向井東叩首,復舁上肩去,肅肅悸人矣。過沐浴堂,夾古柏,陰黑成市。與王子坐柏下,告之曰:「此物豈無神乎?矧今且萬株。」入遇真宮,復出行於柏。窮其柏之際,仰視枝,俯盼根,無一株遺者。柏窮為仙關,關阨塞,他木老禿,與細竹點兩山。

又行陂陀中,指元和觀東路:「行人紜紜者,何所也?」同行僧曰:「十八盤道也,返則徑其處。」又行沃野,乃見玉虛橋。橋渡之,以之於宮耳。舍橋繇樹隙傍至道人室,繇道人室躡板渡溷渠,旁至宮。宮麗甚,制乃不可詳,且非野人所好。旁至會仙樓,峻壁四周,蒼翠無間。啟後窗,有樵人方負薪過。出宮,柏數十層亂於門。又旁至先所謂橋者,微聞水音不能去。返道人室,語同行僧曰:「遊他山人跡不接,從本路出入,稍曲折焉,即幻矣;此山有級有鏁有縆,以待天下人,如人門前路,天下人咸來此山如省所親,足足相躡,目目相因。請與師更其足目,以幻吾心。」同行僧曰:「此而去,有金沙坪。」

明日,從望仙樓後,繇昨所謂樵徑者,漸不逢人。橡葉正秀,壑平其阜。柳家澗初自林出,嶺行屢折,橡輒隨其折處。忽從萬橡中下一壑,高低環青,有石可坐,澗亦送聲來坐處。將至坪,左山深杳,道者結廬。才引脰望之,有二山雞,從澗中衝起。入觀中,道人方煮橡麵接眾,食隨磬下。繇齋堂啟窗,群山墉如。出與王子坐泉中,而同行僧從左右遙呼,已先得一處為閑亭者,為煙客居者,皆可澹人情慮。去坪,回望坪中,殊秀絕。然壑漸深,樹皆如其深數,高卑疏密,非聰明所能施設。

過繫馬峯,忽一巖奇甚,連延數處,怪石與樹與草與澗若一心一手,彼隙則此充之。與王子復返其起處詳觀焉。巖未窮,即為仁威觀。有落葉數十片,背正紅,點橋前小池,若朱魚乘空。

過觀十餘里,桃李花與映山紅盛開如春;接葉濃陰,行人渴而憩如夏;蟲切切作促織吟,紅葉委地如秋;老槐古木,鐵幹虯蜷,葉不能即發如冬——深山密徑,真莫定其四時。有猿綴樹間,方自嬉,童僕呼於後,猿掛自若。入隱仙巖,無居人,惟異柏一株,類垂楊嫋嫋,然新青欲墮矣。

自老姥祠而上,望天拄、南巖諸峯,嵐光照人、層浪自接者為一重,而其下松柏翼嶺、青枝襯目、稍近而低者又為一重,兩重山接魂弄色於暄霽之中,萬壑樹交蓋比圍於趾步之間,目不得移,氣不得吐,遂休五龍方丈自恣焉。宮所負山峯,峭然豪立,所謂五井二池,碌碌不可照覽,一入即出。又途中經奇逾涯,聞有淩虛巖、希夷誦經臺、自然庵皆勝,皆略之。是夜眠不穩,樓下有繫猿,啼到曉。

早起,梯石穿岡,上竹樹,俯看深壑,茫若墜煙,身在塹底,五龍忽在天際。下級幾不可止,細流時在耳邊,與蒙茸爭路。

又行四五里,水自北來南,響始奔。自南折東,始為青羊澗。澗上置橋,高壁成城,相圍如一甕,樹色徹上下。波聲為石所迫,人不得細語,桃花方自千仞落,亦作水響聽,澗自此橋始快焉。

沿澗而折,過仙龜巖,如龜負苔蘚而坐,泉從中噴出濺客。此而上,石多怪:向外者如捉人裾,向下者如欲自墜,突起者樹如為之支扶,中斷者樹如為之因緣。其為杉松柏尤奇:在山上者,依山蹲石,根露獰獰,必千尋數抱而後已;其在深壑者,力森森以達於山,千尋數抱,才及山根,而望其頂,又亭亭然與高樹同為一蓋,此殆不可曉。覺山壑升降中,數千萬條皆有厝置條理,參天拔地,因高就缺,若隨人意想現者。始猶色然駭,中而默息,久之告勞焉,如江客之厭月矣。然每至將有結構處,尤警人思。

自仙龜巖過百花泉,東至滴水巖,觀其水所滴如刻漏。是時南巖宮殿已迎瞻矚,猶尋徑左行。右見五龍,已如舟中望岸上,送者欠立未去;而五龍前所見眾山紛紛委於壑,松柏各隨其山下伏,安然與荇藻不異。自顧身所經處,怪石奇植,非無故者。

度天一橋,山蕊自吐,道人室層架其上,峻阪危棧,相為奔秀。及登小天門,有巖石垂垂冒人,但所謂巨人跡者,貿貿不可踵趾。王子亦曰:「巖間紋多類此者。欲入殿觀諸巖之奇,而兩日間木石多變,心目賢勞,若更以眾奇巖惑之,縱觀費目,分觀費心,參差觀心目俱費,費必將有所遺。曷寓道人室,明晨淡然一往矣。」

日未午,道人不可久對,與同行僧謀:「此半日亦無坐理,當以了虎耳巖。」同行僧曰:「若上太子巖,取道之虎耳,則並可了紫霄。」乃往紫霄。其宮背展旗峯,卷雲切鐵,有起止之勢,使人眩栗。已入宮,問禹跡池及福地所在,則已過。復出宮觀池,繞池登福地,嵾頂以下諸峯,赤日直射,有光無色。繇宮上太子巖,磴道迢迢,疲乃造極。嵾頂別為一重,不可見,以下諸峯,嵐息煙滅,暄多而淒少。繇巖歷山上行,臨睨紫霄,指隔嶺朱垣,問同行僧,云為威烈觀。行穿後山,下趨虎耳,此路無林木。見一松,追而憩之。虎耳僧適來松下,會因同進。近巖有竹數竿,水一泓,與王子堅坐。比入巖,嵌空成屋,故榻尚在。僧導至頂上,凡老僧花木亭榭殆盡,惟藕塘水猶與泥相守。僕有善取藕者,跣而下,兩足踏藕之所在,如梭往反,而手出之,山僧以為樂。送余從嶺間還,不繇向路。忽循展旗峯後,過其隙中,峯方削而突,古竟離,為一處,非先所見皂纛相連者矣。稍進,復會於五龍來路之杉松下,較始見覺親。蓋虎耳,心目閑於無林故也。

晨起,往觀巖。巖在殿後,大石百餘丈,詭秘峭刻,有骨有膚,有色有態,有力有巧,高者上躍,壑以下至不可測,使鬼為之勞矣。內察巖之高下思理,外察頂之起伏神情,不覺遂窮亭際。憑欄坐楯,遠望人客,佛號沸然。是日天風吹木,作瀑布聲,常以之自愚為巖中補遺。已而詳所過幾處,亭閣蜿蜿,天與人規,製若相吞。

西去為元君殿,數十折,至捨身崖,大木隊而從。繇級以登,為飛升臺。臺孤高,亭其上,天柱峯聳然在五步內,不望亦見矣。臺旁有一樹,下窮壑,上出亭,挾千章萬株之氣,而葉未能即發,作枯木狀。臺上石後老松,有一株散作數枝,銜石而披,大風搖之,宜可折,偏以助此臺靈奇。臺旁又有露臺,露臺下有巢穴者,能休長,呼之,久不應,慨然捨去。

行曬穀嶺,經黑虎巖下,精魂方為諸巖所奪,至此都不經意。過斜橋,問斜橋人,上頂有三徑:一為磴道,人所繇三天門是也;一為官道,繇歡喜坡往;一為樵人道,繇銅殿亞入。予樵人,當繇亞入。同行僧別去上三天門。獨與王子次萬丈峯,向背香爐諸峯,行枳棘中,數息數上下。道人家汲水者,負土築者,稍稍遇於路。乃至亞,石巖高危,嶺橫如界。同行僧先至,迎我太和,一見而笑:「繇磴道者近耶!」小憩道人室,室七層,有鴉數十頭,方向板屋上飛。

喘而登天柱絕頂,禮真武殿上,觀其範金之工。四顧平臺,萬山無氣,近而五老、爐燭,遠則南巖、五龍。在山下時了了能指其峯,今已迷失所在,惟知虛空入掌、河漢西流而已。

出返銅殿,是元大德年物。坐觀天柱峯,草木童稀,石骨寒瘠。壑而上,石稍開,因築城銜開處。城而上,石復結,稍欹之以護頂。至於頂乃平焉,高削安隱,天人俱絕。因想山初生時,與人初上此峯時,皆荒荒不可致思。私語王子曰:「水猶不滿人意。如此大名山,苟有千瀑萬泉流之,使動樹杪石罅,受響不得寧,吾何思廬、霍哉!」同行僧曰:「此而下蠟燭諸澗,純是水矣,且可了瓊臺。」但察僧意,以失三天門為恨。然予以避三天門,益力從瓊臺往,非避其險,避其雜也。他日譚山中事,獨不知三天門何在,亦奇矣。乃復自亞出,枳棘隨人衣裾,漸覺又有山石傲岸,與他石離而立於前者無數,皆默領其要。王子恐予未見,輒從後呼語之。至上瓊臺,瓊臺峯落落有天地間意。

去投宿中觀,桃花開我立處,松古於門外,有數鳥拍拍飛而東入。登其樓,蠟燭兩峯正當窗,不知其名,而圍者同照眼。是時天欲暮,白雲起壑中,然氣甚暖,力不能上山。閑步靜室,有道人瞻視不凡。與之語,導以山下僻處,松石依依可坐。而即促予起曰:「鍾時虎過此。」因明日行澗上,夜夢即焉。

逾一岡,為下瓊臺,兩燭峯已向後數里,始入澗。山束為峽,水穿其腹:右伏者為底,豎者為堟,大者為激,最大者為分湍,石少者為衍,多者為甃,石不勝水者狹為溝、寬為塘,水石並勝則狹聲急、寬聲遠。長石為橋,方石為水中臺,圓石為座,植本之朽而倒於水中央者,亦賴之為橋。水趨左而傍右嶺行,水忽趨右,人從右穿左;水分為二道,則人踏水聲,相石之可過者托履焉。心在水聲者,常失足;視在水聲者,常失聽;心視聽俱在水聲者,常失山。恐其失也,常坐石兩崖望。王子常越數石,坐水中大石,予望其自石過石也,若蹈空,亦常徙數處。而兩崖山斷復合、開復收、削復平者,樹層層翠,水光中妙高夾立,畫雞驚飛自山半,亦思返。日非斷崖不得露,澗二十餘里皆陰陰,而山香四發,不辨其自何來。惟左山一隙,有行人繇山路出,同行僧曰:「此自威烈觀來,前紫霄山後所丹垣者也。」

至此,一嶺橫於前,以為不復峽,而趨過之,又峽焉。澗聲直汩汩喧至玉虛巖下,九渡澗旁出與之合。巖兩收其響,以為幽,遂欲為諸巖冠。澗中觀巖,巖上望澗,上巖水聲若在空中,下巖水聲若在木末,而其間結構,天為之屋,人為之棧,無此一段,是山猶不可竟也。遂自此竟之,以為《武當山記》,其下十八盤與其出路不足論。

丙辰三月,譚子自念其為楚人,忽與蔡先生言:「我且欲之嶽。」於是遂之嶽。

湖南山水,舟戀其清。次江潭,盟周子以靜遊,周子許焉。譚子曰:「善遊嶽者先望,善望嶽者逐步所移而望之:雨望於淥口,月望於山門。」皆不見。譚子悵然都市,乃得見之,深於云一紙耳。

將抵衡,觸望莊栗,空中欲分天。又望於縣之郊庵,雲頂一二片綻者,的的見縹碧。又望於道中,萬嶺皆可數,然是前山,非郊庵所望縹碧者也。道中多古松楓,色綠其旁,聽睹如意。行三十里,入嶽坊,雜木亂植,新葉洗人。步尋集賢院,蔭松息竹,一僧瘦淨,良久始啟扉,問周子何來,蓋周子少時讀書院中,扁尚有周楷姓字。是日意有餘,再往水簾洞,越陌踏澗。澗中亂石流影,閑花開之。舉頭見山岩間,忽忽搖白光者,水簾也,水傾如簾,霜雪同根下。坐衝退石,且臥焉,以仰察其所飛。返於廟,天乃雨。

明日又雨,登峰者危之,驅車而上不雨。及華嚴峰,晴在絡絲潭;及潭,晴在玉板溪;及溪,晴在祝高峰——若與晴逐者。紫雲洞以上,泉氣白墳,絡緯軋軋,潭名不謬。過潭無不泉者,左右交相生,或左右隱,或左右微斷,惟玉板橋左右會,草木陰其響。離橋南折,頻上綠影。小憩半山亭,遊者頗自足。香爐、獅子、南台諸峰,皆莫能自立,鳥莫能自飛。再上,可折入鐵佛庵矣,曰:「留以快歸路。」又上,則湘南寺,意不欲往,遂不往。惟一入丹霞寺,棟宇飄搖,若欲及客之身。自此以上,雲霧僦居,冬夏一氣,屋往往莫能自堅,僧莫能自必。譚子每值平台,頫納晴朗,所曾經危聳,已有岡焉者,有壑焉者矣,廣疇細畝,水微明如江,江水亦莫能自大。出丹霞門外望,又有異同矣。

漸仰幽徑,穿草木花竹行,有檉松拙怪可笑,顧周子而笑之。逾北斗嶺,嶺盤為星,數步一折,足不遑措,頗以此生喘。轉尋飛來船石,眾石支扶,一石翱翔甫定,銜尾臥其上。人從隙中過,見石上樹如藤,皮半存,青青自有葉。望講經台甚瞭然,遂不往,取舊路邊山而下,指隔山上封寺。道有級路,趾斜垂蟻影,遊人與雲遇於途,雲不畏人。趾窮,坦然得寺。僧火於衲,客依於敚。是時春夏交候,有蟲無鳥,亭午弄旭,淡若夕照。

由寺後上祝融峰頂,新庵舊祠,仙往客來。四顧止有數人,數人止各據一石。晴漾其裏,雲縫其外,上如海,下如天,幻冥一色,心目無主,覺萬丈之下,漠漠送聲,極意形狀之,轉不似。譚子顧周子語:「奇光難再得,願堅坐以待其定。」周子許焉。久之雲動,有頃,後雲追前雲不及,遂失隊;萬雲乘其罅,繞山左飛,飛盡日現,天地定位。下界山爭以青翠供奉,四峰皆莫能自起,遠湖近江皆作一縷白。譚子持周子手不能言。

右下會仙橋,是青王壇也,橋垂空外,架空中石,老松矯首橋下,倚試心石,不可以咫。乃復過上封,見岐路,幽翠仿佛,若有奇,欲搜之,僧曰:「此下觀音岩矣,留為明日南台路。」宿諸寺,雲有去者,星月雍然,磬聲不壯。

晨趨望日台,艱難出淺霧於天海之間,稍焉,日脫於窘山,山雲洗。乃搜所謂幽翠若有奇者,觀音岩也。寺閣光潔,有泉鼎鳴。自幽徑左行,忽得來時路,祝融追隨,下鐵佛庵,乃不見。此皆所謂後山也。庵以下為兜率庵,下極復上,為己公岩,稍上即又平,為福嚴寺。惟獅子、天柱相從最遠,左方溪澗溝塍,時時宕人眼。因思來時路,南台左翼所峙者,香爐、獅子、赤帝諸峰,所望者特右之溪澗溝塍,雖南台火無昔觀,要當補為歸路也。

出南台,松徑豁整如前。初入衡山道,想其未火時,譚子悵然。已復自解,遊人各自有會,如所憩兜率庵,大竹桐如筍皮半脫,泉喧喧靜其右,僧引入閣上聽泉,晴天雨注;憑軒對天柱峰,峰氣靜好,可直此一來耳。

下退道坡,坡盡,榛楚荒寂處有閣觸目,知為紫虛閣。跡之道士,樵,扃戶。攀簷端,接魏夫人飛仙石,石盤空外,勢出香林,高松寒覆,而溪聲曲細,上合其濤。道士既不歸,予亦去,與周子訂方廣遊,周子許焉,於是遂以明日往。

初行平壤十餘里,溪山效韻,望昨所為諸峰皆不見,無論祝融。陟嶺得疏林,云有須彌寺,意不欲往,遂不往。須彌而上,向背高低不一,沙邊有石,石隙有泉,泉旁有壑,壑下復有奔響,響上有樹,樹間有花草青紅光,光中又有飛流雜波,流急處有橋,橋上下皆有陰,陰內外有幽鳥啼。水可見則水響,不見水則汩汩草樹響;萬樹茂一山則山暗,一山或未能叢,則兩山映之使暗,崖石森沈,多如幽齋結構。至於水蒲溪毛,宛其明秀,步步懷新。度三十餘里,聲影光三絕。惟至半道,緩行蔽翳間,右左條葉,隨目俱深;表裏洞密,有心斯肅。譚子視周子良久,卒不能發一言。此山中太陽易夕,璧無返照,小憩嶺端,望之蓮形若浸。

瞑投方廣寺,林火鴻蒙,泉鳥驚心。僧引至殿旁,折入禪棲廊下,忽度橋,泉聲又自橋出。所宿處聒聒然,與來路莫辯。

曉起即出寺西,由林泉夾道中,過洗衲池——梁惠海尊者洗衲處。一石臥水面,旁守以大石,亂流彙瀉,聲上林間。石去地數寸耳,不能簾,而亦依稀作簾光。稍進,為尊者補衲石,近人因其勢,上置台,題曰「嘯」,予易以「戀響」。戀響者,戀洗衲以下、水石樾薄之響也,然亦任人各領之。又西,高徑山開,可入天台寺,意不欲往,遂不往。惟坐起林邊水邊,自西歷東,低回澄竦而已。如是者三往返,俗人知好,僮僕共清,乃出方廣路。天乃雨,影響無一增減,但初至重徑,略有異同。當此之時,虎留跡,鹿爭途,猿啼一聲即止,蝶飛無算,似知春盡者,譚子悵然。

明日不雨,乃出嶽。善辭嶽者,亦逐步回首而望之。

白門遊多在水:磯之可遊者,曰燕子,然而遠;湖之可遊者,曰莫愁、曰玄武,然而城外;河之可遊者,曰秦淮,然而朝夕至;惟潭之可遊者,曰烏龍,在城內,舉舁即造,士女非實有事於其地者不至,故三患免焉。予壬子過而目之。

己未,友人茅子止生適軒其上。軒未壁,閣其左方;閣未窗、未欄,亭其湄,甃其磯,皆略有形。即與予往觀之。

登於閣,前岡倒碧,後阜環青,潭沈沈而已。有舟自鄰家出,與閣上相望者,宋子獻、傅子汝舟,往來秋色上。茅子曰:「新秋可念,當與子泛於沄沄淰淰之中。不以舟以筏,筏架木朱檻,製如幔亭。」

越三日,筏成。

潭宜澄,林映潭者宜靜,筏宜穩,亭閣宜朗,七夕宜星河,七夕之客宜幽適無累,然造物者豈以予為此拘拘者乎?

茅子越中人,家童善篙楫。至中流,風妒之,不得至荷蕩,旋近釣磯,繫筏垂柳下。雨霏霏濕幔,猶無上岸意。已而雨注下,客七人,姬六人,各持蓋立幔中,濕透衣表。風雨一時至,潭不能主,姬惶恐求上,羅襪無所惜,客乃移席新軒。

坐未定,雨飛自林端,盤旋不去,聲落水上,不盡入潭,而如與潭擊。雷忽震,姬人皆掩耳欲匿至深處。電與雷相後先,電尤奇幻,光煜煜入水中,深八丈尺,而吸其波光,以上於雨,作金銀珠貝影,良久乃已。潭龍窟宅之內,危疑未釋。是時風物倏忽,耳不及於談笑,視不及於陰森,咫尺相亂,而客之有致者反以為極暢,乃張燈行酒,稍敵風雨雷電之氣。

忽一姬昏黑來赴,始知蒼茫歷亂,已盡為潭所有,亦或即為潭所生。而問之女郎來路,曰不盡然,不亦異乎?

招客者為洞庭吳子凝甫,而冒子伯麟、許子無念、宋子獻孺、洪子仲韋及予與止生為六客,合凝甫而七。

予初遊潭上,自旱西門左行城陰下,蘆葦成洲,隙中露潭影。七夕再來,又見城端,柳窮為竹,竹窮皆蘆,蘆青青達於園林。後五日,獻孺招焉,止生坐森閣未歸,潘子景升、鍾子伯敬由蘆洲來,予與林氏兄弟由華林園、謝公墩取微徑南來,皆會於潭上。

潭上者,有靈應觀之岡,合陂陀木杪之水墜於潭,清涼一帶,叢灌其後,與潭邊人家簷溜溝勺入浚潭中,冬夏一深。閣去潭雖三丈餘,若在潭中立。筏行潭,無所不之,反若住水軒。潭以北,蓮葉未敗,方作秋香氣,令筏先就之。又愛隔岸林木,有朱垣點深翠中,令筏泊之。

初上蒙翳,忽復得路登,登至岡。岡外野疇方塘,遠湖近圃。宋子指謂予曰:「此中深可住,若岡下結廬,辟一上山徑,俯空杳之潭,收前後之綠,天下昇平,老此無憾矣。」已而茅子至,又以告茅子。是時殘陽接月,晚霞四起,朱光下射,水地霞天。始猶紅洲邊,已而潭左方紅,已而紅在蓮葉下起,已而盡潭皆赬,明霞作底,五色忽復雜之。

下岡尋筏,月已待我半潭,乃回篙泊新亭柳下,看月浮波際,金光數十道,如七夕電影,柳絲垂垂拜月。無論明宵,諸君試思前番風雨乎!相與上閣,周望不去。適有燈起薈蔚中,殊可愛,或曰:「此漁燈也。」

天啟二年四月,春與故人孟登,蔬食於寒溪寺者累日。山雨積林,梵聲低濕。閑步殿門,仰視白板字,請孟登誦之,孟登為誦其詩序;又請沙門取紙筆,錄其全詩。詩六章,章各有題:其一曰旱禱龍湖,述龍德;其二曰祀龍明日,母疾靡留,東門乏蠙,孟封公遺美材,述孟德;其三曰縣人賻贈百金,用為歸資,僧二十三人,齋公六人,為誦禮經懺,不取瓣香半粒,述賻德;其四曰縣有三鹿,商有鹿米,欲用秋祭,予不可,請者曰:「安知後來之不終用也!」述三鹿;其五曰縣有魚稞,秋日屆期,請開湖,曰「待署者」,述魚稞;其六曰武昌勝地,昔多名流,百年千祀,誰知陳生?述名勝。六題古質鬱厚,詩俱稱是。春瞪目而視孟登曰:「噫!」孟登曰:「此吾縣舊令鏡清陳公也,古人也。當在吾縣時,務以德化人,以禮服人。有父子兄弟訟於庭,賜父兄坐,與之茶,而令其子弟拜於堂下,入公門忿,出公門慚,觀者懌,聞者斂。不意刑政汩沒、偽薄鑠骨之日,行其所學,不敢以衰世待世,不敢以衰世人待人,古人也!乃不知其詩至是。」春聞之改容。

嗚乎!道德之化,似亡而存;風雅之道,名存實亡。方此刑政汩沒、偽薄鑠骨之日,有人焉不苦其力,不煩其視聽,隨其所安,而與之無求,尚足以使民愧畏而懷思,故曰存也。學詩者先於淡其慮,厚其意,迴翔其身於今人之上,無意為詩,而真氣聚焉。春嘗就而思之:歌兒舞女,以情殉志;清流秀子,以志殉情。其於詩也,似矻矻乎求,所以亡之也,故曰亡也。兩無所殉而獨立焉,斯之謂存。存者不告於人,而守此以待者也。陳君殆其人與!

孟登又言:君今年補官都下,得長沙新化令,登以計偕至,恆與相見。袖數文錢,日買飠不褷充饑,晨出夕返,數十里,皆緩步迤邐,無騎資,而人率無知其賢者。春故梓其六詩,與孟登私相慶而為之記。陳君名治安,會稽人,春不詳其氏籍,孟登云爾也。

莊遠清白江六里,過繁縣北五里,江至此分為川。在大石橋西半里,川又分,不及橋一畝復合。橋北不能見川,柳陰之。柳南度竹隱橋,以川為地,不能見地而見川;時一見地,浮其間如水上物。度其地,十三畝有半,竹陰之。蜀中竹善為陰,碧沈如桐,高矚始有葉,葉鬱鬱隆,至半,萬竹齊陰,倒影在川,川嘗碧,碧浸人影而後已。榿亦然,年深映遠,株必累百。初入竹時,煙其步。

朱無易先生從蒼蔚間置含清亭,清所含也,竹盡榿陰之,合百數十以為影,如不見川;而見川所浮之地,如榿中物。然川至此奔激怒生,流潑潑有聲,自竹隱橋以南之地皆若動。先生乃置軒,常自成都來住累月,課隸人,分江水入川,灌田以自澹。而先生之仲子履顏其軒為「純音」,先生之鄉人稱為繁川莊,先生皆聽之。

萬曆丁巳,官楚憲司,屬譚子為之記。記暇,譚子想慕其地,復為絕句詩凡六首,先生亦聽之也。

邑志載寶峰山觀音寺創自天順年間,即今所謂十八灣觀音寺也。邑百里無山,何山之足名?寺必麗山,寺之斯山之矣。或曰竟陵者,陵之所竟也,茭蒲葦之間,稍岡焉脊焉,亦山之矣。是二者皆無據。然稱為十八灣寺者尤著。十八灣,字亦雅,瀠洄所環,堤勢地形,及帆焉步焉者,相與灣之,以暨於十有八。而寺之鍾晨梵夕於渚畝之內者,亦常與舟馬之人,戀魂送響,而不即去。

近土人又稱為十八灣楊氏寺。楊自成化始從江右移家占籍,奄有田廬,寺僧相依為香飯主。至幾傳而諱某者,始克新之。又兩傳而為今之楊居士某,夙有白業,閭黨稱善,聞旃檀而不愧,見蓮花而生恭。入禮大士,垝敗觸目,若其身冒風日也;吊百身於莓苔之中,若其衣蒺藜也。乃以數十年所耨於水、耕於火、植於木、鋤於金而變化於土者,舉以輸諸寺而像之,而殿之,而廡之,而垣且甃之,視舊制加廣焉。越三年,始改觀,是為萬曆之己未歲。謁碑於予,而予因以發歎焉:朝施者吾思其所瘠,官施者吾思其所膏,商施者吾思其所子母,儈施者吾思其所血,農以勤行力作,不造一冤、不希一福而施,吾望其瓦薨龕宇,猶有汗痕,即此是日月登明矣。然則十八灣楊居士,亦可傳也已!乃為記,以貽後之慳貪者。

(《譚友夏合集》卷十一止此)

予三遊江南,一入彭蠡,至章門,凡往來八經廬山,而不得登。

崇禎壬申孟夏,病臥琵琶亭下,蓋山中僧待予久矣,對之有愧容。適慈航、石照諸師初募成五乳寺八十八祖畫像香燈,買田礲碑,求予為記,以壽此畫及其募田,永無漁敚。予既以病不得上,而喜吾字墨之先據其巔也,諾之。

其明年,予家居,慈公身為請,始進而問故。慈公曰:「此新安丁南羽居士所畫像也。南羽畫佛大士像滿天下,雄悲動人,率不能一二軀,而是畫獨取盈各祖,冊與軸各八十有八。所畫行住雲水、目努眉低、杖飛瓶立、捧書執器,皆有微細功行蟠入筆端,下至胡人蠻奴、獅喜蟒嗔,無不支頤曲膝、豎毛決蹄、仰視俯視、向人作語,蓋道子、伯時之流也。自憨山大師至止五乳,此畫遂留山中。憨師逝,畫益當守。吾徒募緇褐善信,如其祖數,各有香燈花果,生生供養。於是乎有田,因田念香燈花果,因香燈花果念丁氏畫像,因像念憨師所遺,是其所以壽之之道也。」予聞之有感焉。憨師在神宗朝,坐有道士山事,赴詔獄,戍嶺南,尋蒙放歸衡嶽,因老匡阜。高標警俗,卓行棲雲,宗風之振,遠接紫柏。而深山眷屬同志,相與敬所尊、愛所寶,為法皇皇,營心千劫,可重如此。吾儒士大夫,一遭罪廢顛踣,嗟吁頹然,無復道德文章之想,偷生視息,安能卬首結思,益究所未逮,使天下翕然?而其所號為門牆徒侶者,又安能益重其言,服習恪恭步趨不稍衰,念其死,而曝其書畫,為一歎息者?是豈真世外人獨有高風耶!碑山中者,當令岩間亂流莫便飛去,尚為人間洗此感慨也。作八十八祖畫像記。

廣德夏予蘭從應山遷武昌郡丞以去且數年,應山諸君子懷思日篤,創生祠,貌其像,歲時祝之。蓋應山無他祠,自張公給諫後,至是始再見云。其情專,其意古,非他郡邑文飾去思以行讇者,予是以諾其碑。

予嘗與令交,不能讇事也。側聞吾楚賢者皆義令,以令有保護楊忠節一事,入人甚深,若家受其賜者。天下人聞其風而義之曰:「賢哉夏令!」至行於章奏,聞於朝。雖久淹丞署不得調,而頑夫宵子仰視之,在層雲之上矣。我楚人寒心銷骨,念之悸慄,其何忍忘令與同時郡伯李公也。三戶義之,三戶祝之,所以報也,祠於應山,不幾隘與?諸君子曰:「義令者,吾楚人事也;德令者,吾邑事也。令治吾邑,冰雪其身焉,一縑一鏹不以擾吾民,賦無羨,訟無鍰,甑塵魚梁,有廉淡風;邑利病則不讓,力除子粒,改折二糧,請於上,民困蘇焉。邑久茀不理,令斯土者,如以官為郵,官以何時,而悴神竭物,為後來作勞薪?大夫曰:『是何言之陋!得百里而君之,為父母而不為子孫計長久乎?城痹池塞,一夫可越,視廒廒亡,視庫庫亡,可若何?』一更新之,督畚插,謹錢穀,必躬必隸,如有嗬責。性素愛士,追之琢之,使成譽髦,以為頖水人文之都居也,新其宮使講德焉。已而周覽風物,作二閘以聚之,水石迎拒,輝瀾相朝。其上建藥師殿,士子日課藝,比丘梵潮磬煙,與城堞回匝,洵可樂已。吾儕德令者也,非義令者也。」

予慨然曰:「諸君子謂下石助焰者,有不輕士殘民者乎?美官在前,奇禍在後,而色不變者,前日之廉吏、慈吏、才吏也。叔向有言:君子枉憂,不救不祥。廉吏、慈吏、才吏,祥莫大焉,不負國,不負朋友,寧負士民哉!天下人與吾楚人義之,諸君子德之,一也。匪德,胡義也?上官信之,齊民保之,學古知道之君子許之,其大夫之謂乎?匪義,胡許矣!」予非知道者,竊附於學古,而永之石。題曰「舊令碑」,別讇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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