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中華民族的人格》序
《中華民族的人格》序 作者:胡适 |
張菊生先生在三年前編了一個小冊子,收集了八篇短記載,敘述十來個古代人物的事蹟。這些人,“有的是為盡職,有的是為知恥,有的是為報恩,有的是為復仇,歸根結果,都做到殺身成仁”。張先生把這小冊子題作《中華民族的人格》。張先生說:“只要謹守著我們先民的榜樣,保全著我們固有的精神,我中華民族不怕沒有復興的一日!”
張先生愛國憂國的深心,是我最佩服的。我也相信“榜樣”的功效遠過於空言。我做小孩子的時候,讀朱子的《小學》,最喜歡那些記載古人的嘉言懿行的部分,其中很有一些故事——如汲黯、如陶淵明、如高允、如范文正公、如司馬溫公、如呂正獻公——我到現在(四十五年了)還忘不了。這些古人的風度,不知不覺的,影響了我一生。
八年前,我病在協和醫院裡,我的特別護士湖南王伯琨女士是中國女子最早學看護的一個。有一天,王女士對我說,她在一本女子小學國文教科書裡,讀到一課南丁格爾(Florence Nightingale)的小傳,很受感動,就決定到湘雅醫院去學看護。短短的一課南丁格爾就定規了一個女人的終身事業,這真是傳記文學的大用處了。
所以我也很贊成張菊生先生用“先民的榜樣”做我們的“人格教育”的材料。
但是我讀了張先生的小冊子,也有點小小意見,不敢不寫出來請他指教。張先生收集的八篇,都是二千一百年前的故事,其中人物大都是封建時代的“食客”、“養士”,其行事大都是報仇雪恥。這個時代過去太久了,少年的讀者恐怕不能完全明瞭這些故事的時代意義。譬如聶政的故事,現代讀者就不能不先問問韓相俠累是不是犯了該殺的罪過,也不能不先問問嚴仲子的仇是不是值得報的。單單一句“士為知己者用”,已經不能叫現代人心服了。又如荊軻的故事,有些現代讀者也許要感覺田光、太子丹、荊軻一班人都未免把國家大事看作兒戲一樣了;有些讀者也許要說,這不過是一篇有力而不近情理的想像小說罷了。
所以我頗希望張先生在這些古代故事之外,另選一些漢以後的中國模範人物的故事;時代比較近些,使讀者感覺更真實,更親切;事蹟不限於殺身報仇,要注重一些有風骨、有肩膀,挑得起天下國家重擔子的人物。故選荊軻不如選張良,選張良又不如選張釋之、汲黯。何以呢?因為荊軻傳是小說,留侯世家是歷史夾雜著傳說,而張釋之、汲黯是真實的歷史人物。荊軻是封建時代的“死士”、“刺客”,張良是打倒秦帝國的成功革命家,而張釋之、汲黯是統一帝國建設時代的模範人物。張釋之、汲黯雖然不曾“殺身成仁”,他們都夠得上“富貴不能淫,貧踐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的風範。中華民族二千多年的統一建國事業所以能有些成就,所以能留下些積極規模,全靠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張釋之、汲黯做臺柱子。這裡面很少聶政、荊軻的貢獻。
如果張先生覺得我這個小意見值得考慮,我很想開一個名單做他的新書的第一次擬目。海外沒有多少線裝書可以幫助記憶力,但我想,下面開的這些人,大多數總可以得張先生的同意罷?
漢:張釋之、汲黯
後漢:光武皇帝、鄧禹、馬援
三國:諸葛亮
晉:杜預、陶侃
唐:太宗文皇帝、魏征、杜甫、陸贄
宋:范仲淹、王安石、岳飛、文天祥
明:劉基、方孝孺、王守仁、張居正
清:顧炎武、顏元、曾國藩
這二十多人,包括那“殺身成仁”的岳飛、文天祥在內,都是積極的,有斤兩的大人物;都有很可愛,很可敬的風度;都可以做為中華民族的榜樣人物。
胡適 民國二十九年八月十八日於華盛頓
(收入博安明:《一篇從未發表過的遺稿》,載1987年3月1日臺北《傳記文學》第50卷第3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