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文字與 Esperanto(答姚寄人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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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文字與 Esperanto(答姚寄人)
作者:錢玄同
1918年8月15日
本作品收錄於《新青年/卷5

原書[编辑]

《新青年》記者:

近由友人處得見貴誌第四卷四號,我看完了,喜得幾乎要發狂。是何故呢?因為我十年前做小學教師時,從實地的經驗上,確認中國文字糊塗野蠻。過後數年,我見了《新世紀》上醒先生《萬國新語(亦名世界語)之進步》一文,我就贊同他後幅所說的意思(見後),同時復學 Esperanto 於上海(單純是錢先生所說學外國文第3目的)是時我就履說中國文沒有存在的價值,非廢棄不可。我的友人有贊同的,有痛罵的。後來我回到鄉裏,小學校也有請我教授外國語的;那時我狠想說還是 Esperanto 好。但我察他們的心理,對我所學的語言非常冷淡。我恐怕得罪了舊社會,反使我生存困難,我就只得裝啞罷。我私想我是一個陋劣的人,自然有這個荒謬狂妄的意見。今得貴記同有這等主張,日後我就被人毒罵,可是有人和我作伴了,我如何不喜歡呢!至《新青年》篇篇的文字理想,也有狠像有我常常想說的,所以我對於《新青年》有特別的希望。我卻確認《新青年》於思想革新上文明進化上,有大大的影響。

我今要說到中國文字上來了。我的意思與錢先生相同而微異。我要發表,祇得先把羅馬 Pietro Silvio Rivetta 教授的《中國文字之改革》那篇文字,略略譯出來,做我的楔子吧。

(上略)中國既無論如何傾向進步,而其文字,殊足為彼前途之大障礙。何則?蓋進化賴乎教育,而教育之發展與否,則文字之難易繫之。彼國文字,夙號艱深,故學子之所研究,文學居其大半。目其小學言之,學生職務,唯在記其橫七豎八夾夾雜雜之字而已耳。目此一端,已與事業不宜過費時間,及學校課程僅為基礎應用之原理等等背道而馳矣。欲速求進步,又烏可得哉!
論文體構造,則奇特異常:凡極普通應用之名,如「鉸剪」「蒼鷺」「鹽」等字,均用雜亂無章之數十筆畫——所謂橫豎撇點捺鉤□折筆順——堆砌而成;其冷僻之字,間於至六七十畫者。故彼等作書,每一字之筆順次序,及發音,意思,均須牢記。因每一字,其發音當如何,並無意義形象可索;故除苦記外,別無他途。其國學校,於書法一科特為注意而勤加練習者,亦即為此。
論讀音,則言文差異,恰如吾儕之阿拉伯或羅馬數碼者然。雖其字形一致,而聲音之歧異:殆難言狀:例如「七」字,僅示其意為七;若一聆其語音,則宛如入方言館,而聽法之 sept 意之 sette 西班牙之 siete 羅馬尼亞之 septe 希臘(略)德之 Sieben 英之 Seven 荷之 Zeven 俄之 семь 聲音無異矣。
然此非僅少數者然也,無論任取一字,殆皆如是:如「耳」字之音,在北京讀 erh,廣州為,福建溫州楊州為 ngei, ZZ, oe,客族方言則變為 ngi,在 Sscyan 為 orh,高麗為 i,安南為 nji,日本為 mimi。
近來彼邦人士頗多覺悟於自國文字繁重過甚,應用艱難,於輸入新知,促進文明,實受非常障礙。以為今世各國若數學化學天文海上傳語等,均一致採用一定之符號,故吾亦不妨姑創簡字等等以期便用。其理論未嘗不佳。然此僅對於極少數之科學理論等應用上,則可;若謂其於一國內所固有之文字名物均欲一一適合,則必有淆亂夾雜之怪象矣。蓋中國文字夙號繁多,據《康熙字典》所載,多至四萬餘;而通常必認識四五千,方足應用。以此繁複,又烏能必其無有困難者乎?
因文字之拙劣繁重,遂致科學上實際上等等進步非常遲滯,此人所易知者也。無如一與新事業接觸,而困難頓生。今試舉電報之事以明之:電報之事業,貴乎神速靈敏,此夫人所知者也。彼國因無字母之制,又因數字繁多,故不能不別編電碼,遂致寄發遣送,均需輾轉翻譯,核其耗費之時間,較諸吾歐,殆四賠之。即此一端,可顯知其文字之不能適用於今世界矣。
為欲減上述之種種困難,俾新學藝術得容易進步,及謀全國人民讀音統一起見,三年前已有人創立「中國正音會」,擬以切音字母代現行文字;南部各省,頗見發達,而居留外國之支那人,亦多有與其事者。
惟是欲創行字母拼音之法,不能不先釐定方音,而擇其適合於全國者,定為語音之標準,然後始可從事於制定字母,此一定之法也。中國正音會曾經長期之研究,解析中國近世之語音,遂選定合於全國現代語音之字母若干。
顧或者曰;擇定方音,至為困難。蓋中國疆域遼闊,土音繁多,選擇字音,以何為準?今古則各不相同,南北或互致聚訟。現此時之象形文字,雖言語莫辨,然筆之書牘,則盡人能通。今一旦別造讀音一律之切音字,則諸凡記述,其不至彼此不能辨識者,幾希。故謂此數十切音字母足盡各地方之語言而無掛漏,綴成記述,足代舊日沿用文字而不失其固有之統一。吾斯之未能信也。(外國報章有此評議。)

右上所述關於喪失中國文學一事,今尚無術解決。惟言中國方音互異,南北莫辨一節,其說是矣。然除各種方言外,尚有一正式採用之音——即通行全國無阻之官話——是又盡人所知者也。故中國正音會即擇是音為讀音之標準。蓋其一向言文語音無甚歧異,以之為日後之切音,亦易明瞭。

至論字母之製定,雖不能不採用西文,然亦不能全行抄襲。蓋各國語言,各有其固有之習慣及變遷:雖同一字母;而語音各有不同;(如C字英法或讀K或讀S,意或K或Ĉ;德或K或C;西班牙或K或th等;均依拼合之母音而有不同)或同一綴音,而拼法互有差異。且拉丁字母中未包孕有中國語音者尚夥。因此之故,及其他之理由,不能不別造歐文外之字母若干以補助之。是以新字母之造作,即雜采拉丁希臘或俄國文字中極合中國語音,及新字母以成之。…………(字母略)…………

至於解決其他種種困難之法,一時不能縷述。已決定由會員每週討論一次,並發布月刊。內容除中文外,重要著述兼刊法文,不久亦擬附刊世界語云。

上篇文章,刊在一九一二年十一月份的 La Revuo 上。於中國文字之拙劣,及不能不改革之理由等等,已經說得狠明白。惟漢語改用拼音,雖然較舊文為便利,終恐費時多而收效少;所以我個人的意思,以為中國文字無須另造,祇有廢棄他,逕用 Esperanto。理由如下:

(1) 近世人類日見接近;萬國共同事業,亦愈演愈進。世界合一之說,我儕雖不能見,但循進化的公例,恐終無可逃。那時無論何國語言文字,一定祇可編入語言史中,供言語學者的研究而已。故就未來言,宜趨向共同文字;就現代言,中國文字亦已毫無生存的價值了。(其拙劣不適用等,已見上)

(2) 世界上文字,除那已亡了的安南外,仍用單音單義的文字,就是中國。這一種在今日拙劣愈加顯著的文字,要將他改革,狠覺困難;因同音單字狠多,要想避開,除非改用複音(如「受」改為「接受」,「壽」改為「年歲」,「豎」改為「直立」等)但如的改革,聲音雖仍是本國的,學習起來,就好像有些讀外國文了。我想到此層,以為中國文字,如不改革,仍是任他;要是改革,倘將改革的時間精力移到 Esperanto 上去。那功效或者還怕比自己別造的速哩!

上為小子一人的意見。(1)必有人說是個 utopio,決不可能。但我沒有許多時間來討論進化的道理,有人說如何便如何。至(2)條之主張,倘是有人說:「你這喪心病狂的死囚,為何說此謬話?我們堂堂中華上國,如何反來采這垂死的假語?」這我也沒有更好的話答應,我祇得將我開首說的那位醒先生後幅的文字寫出來罷。

中國文字艱於學習,民氏於《好古之成見》篇中言之詳矣。惟余尚欲推□其說。民氏《文字之難》一章之結論云:「苟有人發明拼音知法,造成字母,注於原字旁,以便閱讀,為文皆以淺顯最近於語言者,全國一致,強迫以一定發音,數十年後當可普及。」又云:「苟以中國良字尚為不便,則改他種文字之適於中國者,或逕用萬國新語亦可。」意尚游移。以余意視之,苟吾輩而欲使中國日進於文明,教育普及全國,則非廢棄目下之中文而採用外國新語不可。吾為此言,吾知諸君中必有手顫心悸,而斥吾為無愛國心者。諸君之意,以為文字乃一國之精神;文字亡則國隨亡矣。此語久為中國新黨之口頭禪,固無怪諸君,即吾於三年前閱亞非利加史,讀至英人禁荷人用荷語一章,亦覺有無限感情,而大斥英人之野蠻。然吾當日之感情,與諸君今日之手顫心悸大不相類。其故因荷語之被廢,乃英人廢之,而非荷人之自願,故英人之舉動實為自私計。實為強凌弱;荷人反對之,乃保守自由,抵抗強權,故不為非。吾中國之採用萬國新語,乃為改良文字計,乃為中國人權之心願,而非由他人之干涉;故中國人於此事而猶倡反之說者,吾無以名之,名之曰「頑固」。或詰吾曰:「爾以為中國文字不便;實則中國文較他國文為簡單。西洋文字,於動詞中分過去未來等時,實覺繁瑣以極。」英法諸國文字,本不能謂之極文明;然彼以有一定之規則,故較校無規則之中國文字為便利。且每一種文字,必有字母幾為文字之通例。中國人與歐美交通為日已久。歐美文明蒸蒸日上,而中國則停滯不進。近數十年來,中國文明似稍發達,然卒以中西兩文相差過遠,故西洋文明不易輸入。(十餘年前,中國算學書中常用「天地甲乙」等字以代西文之字母;惟近年中國出版之算書,則大抵均已用西文字母,此亦可見中國文字之不便利矣。)大者不必論;即以地名人名言之,中國以無字母故,凡於西方之地名人名,竟無從編篡,同音之字既多,各省之土音尤繁,其危害實非淺鮮。在英法諸國內凡各種科學機器等,幾無不有專門字典。其所謂《百科全書》者,尤為有用;然《百科全書》苟欲譯成中文,則較地名人名更難為力;因西人於此類書,皆依字母編篡,故蒐羅既廣,查檢尤易;中國既無字母,則除分門別類外無別法,然百科全書中往往有不能分類者,故亦非善策也。更以外國語言而論,英文之法文字典,每分「法英」及「英法」二種,法文之於英文字典亦然;惟中國則以無字母故,祇有《法華字典》而無《華法字典》。日本雖有字母,然於編篡字典仍不便利,彼知分類之不善,故於醫學字典等多用英文編篡,近且有倡廢日文而全國改用英文之說者;蓋其勢不得不然也。至於中國文字艱難,為文明發達之阻力,較日本為尤甚,更無論矣。然吾以為與其改用英文,或他國文,不如採用萬國新語。以英文雖較良於中文,而究非最良之文字;與其取較良之文字而貽後悔,何如用良之萬國新語而為一勞永逸之計乎?歐美文明,發達已數十年,而中國則至今尚落人後,攷其原因,實由文字之野蠻。故吾輩而欲最亟起直追,非廢棄中國舊文字而採用萬國新語不為功!」

我是個一點不懂的人,理想只就如此。假如有人叫我這是一個 Paradokso(偏論),我狠願安受。要是有人指教,那就更為榮耀了

姚寄人 14, Junio, 1918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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姚先生的議論,玄同個人極端贊成。玄同以為語言文字,是表思想事物的記號;記號有適用不適用的分別。中國語言是單音,文字是象形,代名詞前置詞之不完備,動詞形容詞之無語尾變化,寫識都很困難,意義極為含糊,根本上已極拙劣。再加以象形字變到楷書、草書、行書,連象形的好處也沒有了;文章專為替貴人搭臭架子,什麼「曲麗矞皇」,什麼「氣息高古」,攪到嘴裡這樣講,手下不許這樣寫,叫人人嘴可以生今人的,手一定要生數千年前的殭屍的,於是言文歧異,不能合一個;各省土語不同,互相非笑絕,不肯彼此都犧牲一點,使他慢慢接近,因之全國不同的語言,少說些,也必有一千種左右。請教這樣的語言文字,難道不還是不適用的嗎?既不適用,便當根本改革。如其現在還沒有人製造世界語,我必主張改用德法英諸國的文字。既然有了比德法英文尤較良的 Esperanto,我自然主張改用 Esperanto。惟 Esperanto 尚未通用以前,也不能無暫用的記號。我現在的意見,以為這暫用的記號應有兩種:(1)暫留漢字。書寫用草書,廢楷書;文章用現在普通話的做,不用古代已死的話做;語音字音,都照一九一三年全國代表公議的國音讀。(此國音字母,近已由教育部公布。吳稚暉先生撰有《國音字典》聞不久將由商務印書館印售。)不照《康熙字典》的古反切讀,不照各省不能通行的土音讀;字旁注注音字母(就是國音的字母),不叫字母獨立;而一切新的事物為中國向來所沒有的,老老實實寫西文原字,不必有瞎討好,鬧什麼譯音譯義:如 lampo、alumeto 等等一定應該寫原字;因為 lampo 是現在人類用的燈,alumeto 是現在人類取火之具,無所謂「洋燈」「洋火」也。Etiko 既不足講五倫,就無所謂「倫理學」。Logiko 既不是惠施公孫龍諸人發明的,就不該叫「名學」。Geo 起頭的字狠多,則不能單稱 Geometrio 叫「幾何」。Respubliko 不是皇帝逃走了,叫兩個宰相管理國政,則與「共和」有什麼相干?Revolucio 是改良進化的意思;其中並不含有什麼「天命」的極野蠻話,就非「革命」可知。諸如此類,都該寫原字。(2)即采用一種外國語為第二國語。(此第二國語,似以法文為宜;因一則行用較廣,二則其字與Esperanto相同者最多也。)一面應該趕緊提倡傳播 Esperanto,冀十年廿年之後可以廢漢文而用 Esperanto。這個辦法,不知姚先生以為然否?至於有人說國語是國魂國粹,廢除國語是消滅國魂國粹,國將不國;這是十六七年前老新黨的議論,動輒引俄滅波蘭兼滅其語言為言;醒先生早已駁斥,無須再說。惟我意且以為國魂國粹要是永遠保存,甚或昌大之,力行之,則國真要「不國」了。國粹中有「生殖器崇拜」的道教,又有方相氏苗裔的「臉譜」戲,遂至一千九百年鬧出拳匪的一種成績品,國幾不國。國粹中又有主張三綱五倫的孔教;到了共和時代,國會裏選出的總統,會想由「國民公僕」晉升為「天下共主」;垂辮的匪徒,胆敢於光天化日之下,鬧大逆不道的什麼「復辟」把戲,國又幾乎不國。近來一班坐擁多妻主張節烈的「真正拆白黨」,又竭力的提倡「猗歟盛矣」的事業了;照這樣做去,中國人總有一天被逐出於文明人之外,第三次國幾不國的日子,恐怕要到快了。所以依我看,要想立國於二十世紀,還是少保存些國魂國粹的好!

記者(玄同)

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,其作者1939年逝世,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,屬於公有領域


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,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区,屬於公有領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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