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之歷史
進化之說,煔灼於希臘智者德黎(Thales),至達爾文(Ch. Darwin)而大定。德之黑格爾(E. Haeckel)者,猶赫胥黎(T. H. Huxley)然,亦近世達爾文說之謳歌者也,顧亦不篤於舊,多所更張,作生物進化系圖,遠追動植之繩跡,明其曼衍之由,間有不足,則補以化石,區分記述,蔚為鴻裁,上自單幺,近迄人類,會成一統,征信歷然。雖後世學人,或更上征而無底極,然十九世紀末之言進化者,固已大就於斯人矣。中國邇日,進化之語,幾成常言,喜新者憑以麗其辭,而篤故者則病儕人類於獼猴,輒沮遏以全力。德哲學家保羅生(Fr. Paulsen)亦曰,讀黑格爾書者多,吾德之羞也。夫德意志為學術淵叢,保羅生亦愛智之士,而猶有斯言,則中國抱殘守闕之輩,耳新聲而疾走,固無足異矣。雖然,人類進化之說,實未嘗瀆靈長也,自卑而高,日進無既,斯益見人類之能,超乎群動,系統何昉,寧足恥乎?黑氏著書至多,輒明斯旨,且立種族發生學(Phylogenie),使與個體發生學(Ontogenie)並,遠稽人類由來,及其曼衍之跡,群疑冰泮,大閟犁然,為近日生物學之峰極。今乃敷張其義,先述此論造端,止於近世,而以黑氏所張皇者終。
人類種族發生學者,乃言人類發生及其系統之學,職所治理,在動物種族,何所由昉,事始近四十年來,生物學分支之最新者也。蓋古之哲士宗徒,無不目人為靈長,超邁群生,故縱疑官品起原,亦彷徨於神話之歧途,詮釋率神閟而不可思議。如中國古說,謂盤古闢地,女媧死而遺骸為天地,則上下未形,人類已現,冥昭瞢闇,安所措足乎?屈靈均謂鼇載山抃,何以安之,衷懷疑而詞見也。西國創造之譚,摩西最古,其《創世記》開篇,即云帝以七日作天地萬有,摶埴成男,析其肋為女。當十三世紀時,力大偉於歐土,科學隱耀,妄信橫行,羅馬法王,又竭全力以塞學者之口,天下為之智昏,黑格爾諡之曰世界史之大欺罔者(Die grossten Gaukler Weltgeschichte),非虛言也。已而宗教改萌,景教之迷信亦漸破,歌白尼(Copernicus)首出,知地實繞日而運,恒動不居,於此地球中心之說隳,而考核人類之士,亦稍稍現,如韋賽黎(A. Vesalius)歐斯泰幾(Eustachi)等,無不以鈲驗之術,進智識於光明。至動物系統論,則以林那出而一振。
林那(K. von Linné)者,瑞典耆宿也,病其時諸國之治天物者,率以方言命名,繁雜而不可理,則著《天物系統論》,悉名動植以臘丁,立二名法,與以屬名與種名二。如貓虎獅三物大同,則謂之貓屬(Felis);而三物又各異,則貓曰Felis domestica,虎曰Felis tigris,獅曰Felis leo。又集與此相似者,謂之貓科;科進為目,為綱,為門,為界。界者,動植之判也。且所著書中,復各各記其特點,使一披而了然。惟天物繁多,不可猝盡,故每見新種,必與新名,於是世之欲以得新種博令譽者,皆相競搜采,所得至多,林那之名大顯,而物種(Arten)者何,與其內容界域之疑問,亦同為學者所注目矣。雖然,林那於此,固仍襲摩西創造之說也,《創世記》謂今之生物,皆造自世界開闢之初,故《天物系統論》亦云免諾亞時洪水之難,而留遺於今者,是為物種,凡動植種類,絕無增損變化,以殊異於神所手創云。蓋林那僅知現在之生物,而往古無量數年前,嘗有生物棲息地球之上,為今日所無有者,則未之覺,故起原之研究,遂不可幾。並世博物家,亦篤守舊說,無所發揮,即偶有覺者,謂生物種類,經久久年月間,不無微變,而世人聞之皆峻拒,不能昌也。遞十九世紀初,乃始誠有知生物進化之事實,立理論以詮釋之者,其人曰蘭麻克,而寇偉實先之。
寇偉(G. Cuvier)法國人,勤學博識,於學術有偉績,尤所致力者,為動物比較解剖及化石之研究,著《化石骨骼論》,為今日古生物學所由昉。蓋化石者,太古生物之遺體,留跡石中,歷無數劫以至今,其形了然可識,於以知前世界動植之狀態,於以知古今生物之不同,實造化之歷史,自泐其業於人間者也。揣古希臘哲人,似不無微知此意者,而厥後則牽強附會之說大行,或謂化石之成,不過造化之遊戲,或謂兩間精氣,中人為胎,迷入石中,則為石蛤石螺之屬。逮蘭麻克查貝類之化石,寇偉查魚獸之化石,始知化石誠古生物之留蛻,其物已不存於今,而林那創造以來無增減變遷之說遂失當。然寇偉為人,固仍襲生物種類永住不變之觀念者也,前說垂破,則別建“變動說”以解之。其言曰,今日生存動物之種屬,皆開闢之時,造自天帝之手者爾。特動植之遭開闢,非止一回,每開闢前,必有大變,水轉成陸,海墳為山,於是舊種死而新種生,故今茲化石,悉由神造,惟造之之時不同,則為狀自異,其間無系屬也。高山之顛,實見魚貝,足為故海之徵,而化石為形,大率撐拒慘苦,人可知其變之劇矣。自開闢以至今,地球表面之大故,至少亦十五六度,每一變動起,舊種悉亡,爰成化石,留後世也。其說逞肊,無實可徵,而當時力乃至偉,崇信者滿學界,惟聖契黎(E. Geoffroy St. Hilaire)與抗於巴黎學士會院,而寇偉博識,據壘極堅,聖契黎動物進化之說,復不具足。於是千八百三十年七月三十日之討論,聖契黎遂敗。寇偉變動之說,盛行於時。
雖然,不變之說,遂不足久饜學者之心也,十八世紀後葉,已多欲以自然釋其疑問,於是有瞿提(W. von Goethe)起,建“形蛻論”。瞿提者,德之大詩人也,又邃於哲理,故其論雖憑理想以立言,不盡根於事實,而識見既博,思力復豐,則犁然知生物有相互之關係,其由來本於一原。千七百九十年,著《植物形態論》,謂諸種植物,皆出原型,即其機關,亦悉從原官而出;原官者,葉也。次復比較骨骼,造詣至深,知動物之骨,亦當歸一,即在人類,更無別於他種動物之型,而外狀之異,特緣形變而已。形變之因,有大力之構成作用二:在內謂之求心力,在外謂之離心力,求心力所以歸同,離心力所以趨異。歸同猶今之遺傳,趨異猶今之適應。蓋瞿提所研究,為從自然哲學深入官品構造及變成之因,雖謂為蘭麻克達爾文之先驅,蔑不可也。所憾者則其進化之觀念,與康德(I. Kant)倭堪(L. Oken)諸哲學家立意略同,不能奮其偉力,以撼種族不變說之基礎耳。有之,自蘭麻克始。
蘭麻克(Jean de Lamarck)者,法之大科學家也,千八百二年所著《生體論》,已言及種族之不恒,與形態之轉變;而精力所注,尤在《動物哲學》一書,中所張皇,先在生物種別,由於人為之立異。其言曰,凡在地球之上,無間有生無生,決無差別,空間凡有,悉歸於一,故支配非官品之原因,亦即支配有官品之原因,而吾黨所執以治非官品者,亦即治有官品之途術。蓋世所謂生,僅力學的現象而已。動植諸物,與人類同,無不能詮解以自然之律;惟種亦然,決非如《聖書》所言,出天帝之創造。況寇偉之說,謂經十余回改作者乎?凡此有生,皆自古代聯綿繼續而來,起於無官,結構至簡,繼隨地球之轉變,以漸即於高等,如今日也。至最下等生物,漸趨高等之因,則氏有二律,一曰假有動物,雛而未壯,用一官獨多,則其官必日強,作用亦日盛。至新能力之大小強弱,則視使用之久暫有差。淺譬之,如鍛人之腕,荷夫之脛,初固弗殊於常人,逮就職之日多,則力亦加進,使反是,廢而不用,則官漸小弱,能力亦亡,如盲腸者,鳥以轉化食品,而無用於人,則日萎,耳筋者,獸以動耳者也,至人而失其用,則留微跡而已:是為適應。二曰凡動物一生中,由外緣所得或失之性質,必依生殖作用,而授諸子孫。官之大小強弱亦然,惟在此時,必其父母之性質相等:是為遺傳。適應之說,迄今日學人猶奉為圭臬,遺傳之說,則論諍方烈,未有折衷,惟其所言,固進化之大法,即謂以機械作用,進動物於高等是已。試翻《動物哲學》一書,殆純以一元論眼光,燭天物之系統,而所憑藉,則進化論也。故進化論之成,自破神造說始。蘭麻克亦如聖契黎然,力駁寇偉,而不為世所知。蓋當是時,生物學之研究方殷,比較解剖及生理之學亦盛,且細胞說初成,更近於個體發生學者一步,於是萃人心於一隅,遂蔑有致意於物種由來之故者。而一般人士,又篤守舊說,得新見無所動其心,故蘭麻克之論既出,應者寂然,即寇偉之《動物學年報》中,亦不為一記,則說之孤立無和,可以知矣。迨千八百五十八年而達爾文暨華累斯(A. R. Wallace)之“天擇論”現,越一年而達爾文《物種由來》成,舉世震動,蓋生物學界之光明,掃群疑於一說之下者也。
達爾文治生學之術,不同蘭麻克,主用內籀,集知識之大成,年二十二,即乘汽艦壁克耳,環世界一周,歷審生物,因悟物種所由始,漸而搜集事實,融會貫通,立生物進化之大原,且曉形變之因,本於淘汰,而淘汰原理,乃在爭存,建“淘汰論”,亦曰“達爾文說”(Selektionstheorie od. Darwinismus),空前古者也。舉其要旨,首為人擇,設有人立一定之儀的,擇動物之與相近者育之,既得苗裔,則又育其子之近似,歷年既永,宜者遂傳。古之牧者園丁,已知此術,赫胥黎謂亞美利加有𣪠羊者,懼羊跳踉,超圈而去,則留短足者而漸汰其他,遞生子孫,亦復如是,久之短足者獨傳,修脛遂絕,此以人力傳宜種者也。然此特人擇動植而已,天然之力,亦擇生物,與人擇動植無大殊,所異者人擇出人意,而天擇則以生物爭存之故,行於不知不覺間耳。蓋生物增加,皆遵幾何級數,設有動物一偶於此,畢生能產四子,四子又育,當得八孫,五傳六十四,十傳而千二十八,如是遞增,繁殖至迅。然時有強物,滅其耎弱,沮其長成,故強之種日昌,而弱之種日耗;時代既久,宜者遂留,而天擇即行其中,使生物臻於極適。達爾文言此,所徵引信據,蓋至繁博而堅實也。故究進化論歷史,當首德黎,繼乃局脊於神造之論;比至蘭麻克而一進;得達爾文而大成;迨黑格爾出,復總會前此之結果,建官品之種族發生學,於是人類演進之事,昭然無疑影矣。
黑格爾以前,凡云發生,皆指個體,至氏而建此學,使與個體發生學對立,著《生物發生學上之根本律》一卷,言二學有至密之關係,種族進化,亦緣遺傳及適應二律而來,而尤所置重者,為形蛻論。其律曰,凡個體發生,實為種族發生之反復,特期短而事迅者耳,至所以決定之者,遺傳及適應之生理作用也。黑氏以此法治個體發生,知禽獸魚蟲,雖繁不可計,而逖推本原,咸歸於一;又以治種族發生,知一切生物,實肇自至簡之原官,由進化而繁變,以至於人。蓋人類女性之胚卵,亦與他種脊椎動物之胚卵,同為極簡之細胞;男性精絲,亦復無異。二性既會,是成根幹細胞,此細胞成,而個人之存在遂始。若求諸動物界,為阿彌巴屬,構造至簡,僅有自動及求食之力而已,繼乃分裂,依幾何級數成細胞群,如班陀黎那(Pandorina),作桑葚狀,葚空其中,漸而內陷,是成原腸,今日淡水溝渠中動物希特拉(Hydra),亦如是也。更進,則由心房生血管四偶,曲向左右,狀如魚鰓,胎兒屆此時,適合動物界之魚類;複次之發達,皆與人類以外之高等動物無微殊,即已有腦髓耳目及足,而以較他種脊椎動物之胎兒,仍無辨也。凡此研究,皆能目擊,日審胚胎之發育而得其變化。惟種族發生學獨不然,所追跡者,事距今數千萬載,其為演進,目不可窺,即直接觀察,亦局於至隘之分域,可據者僅間接推理與批判反省二術,及取諸科學所經驗薈萃之材,較量揅究之而已。故黑格爾曰,此其為學,肄治滋難,決非個體發生學所能較也。
往之言此事者,有達爾文《原人論》,赫胥黎《化中人位論》。黑格爾著《人類發生學》,則以古生物學個體發生學及形態學證人類之系統,知動物進化,與人類胎兒之發達同,凡脊椎動物之始為魚類,見地質學上太古代之僦羅紀,繼為選逢紀之蛙魚,為石墨紀之兩栖,為二疊紀之爬蟲,及中古代之哺乳動物,遞近古代第三紀,乃見半猿,次生真猿,猿有狹鼻族,由其族生犬猿,次生人猿,人猿生猿人,不能言語,降而能語,是謂之人,此皆比較解剖個體發生及脊椎動物所明證者也。惟個體發達之序亦然,故曰種族發生,為個體發生之反復。然此僅有脊椎動物而已,若更上溯無脊椎動物而探其統系,為業尤艱巨於前。蓋此種動物,無骨骼之存,故不見於化石,特據生物學原則,知人類所始為原生動物,與胎孕時之根幹細胞相當,下此亦各有相當之動物。於是黑格爾乃追進化之跡而識別之,間有不足,則補以化石與懸擬之生物,而自單幺以至人類之系圖遂成,圖中所載,即自穆那羅(Monera)漸進以至人類之歷史,生物學上所謂種族的發生者是也。其系圖如別幅(左行)。
近三十年來,古生物學之發見,亦多有力之證,最著者為爪哇之猿人化石,是石現,而人類系統遂大成。蓋往者狹鼻猿類與人之系屬,缺不可見,逮得化石,徵信彌真,力不遜比較解剖及個體發生學也。故論人類從出,為物至卑,曰原生動物。原生動物出自穆那羅,穆那羅出自潑羅比翁(Probion);潑羅比翁,原生物也。若更究原生物由來,則以那格黎(Naegeli)氏說為近理,其說曰,有生始於無生,蓋質力不滅律所生之成果爾;若物質全界,無不由因果而成,宇宙間現象,亦遵此律,則成於非官品之質,且終轉化而為非官品之官品,究其本始,亦為非官品必矣。近者法有學人,能以質力之變,轉非官品為植物,又有以毒鴆金屬殺之,易其導電傳熱之性者。故有生無生二界,且日益近接,終不能分,無生物之轉有生,是成不易之真理,十九世紀末學術之足驚怖,有如是也。至無生物所始,則當俟宇宙發生學(Kosmogenie)言之。
一九〇七年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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