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疆繹史/摭遺/卷1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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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山 應撝謙 林時對 黃宗羲 顧炎武 李容 黃宗炎弟宗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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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郡李瑤子玉纂

目錄[编辑]

  文學、儒行列傳

  傅山 應撝謙 林時對 黃宗羲 顧炎武 李容 黃宗炎弟宗會

  於戲!當其殘山剩水之局,不有志節之士以品行勵人心、以文章維世道,則一線之源幾於淪矣。夫嗇廬、潛齋暨二曲者,皆諸生耳;其孤介絕俗,惟知以斯道為己任。璽庵、晦木,未免有用違其才之嘆,故或於論著間時一流露。矧如太沖者之為孤忠、為碩德,為後世誦之、念之之故老;如亭林者之為孝子、為奇士、為天下可一、不可二之人哉!當其時儒行文學中,豈僅如斯數輩而已。然末節之有遯乎世外而或不近人情者,則概不列。

列傳十三[编辑]

傅山[编辑]

  傅山,陽曲人;字青主,號嗇廬。列署朱衣道人,亦曰公之它、亦曰石道人。家世以學行師表晉中。

  六歲,啖黃精,不樂穀食;強之,乃飯。少讀書,上口即成誦。顧任俠;見天下喪亂,諸薦紳多腐惡不足道,憤之。乃堅苦持氣節,不與時媕娿。

  提學袁繼咸為巡按張孫振所誣孫振故奄黨,乃約其同學曹良直等詣匭使,三上書訟之,不得達;遂自伏闕陳情。時撫軍吳甡亦直袁,竟得雪。以是名聞天下。馬世奇為作傳,以為裴瑜、魏劭復出。已而,良直任兵科。山貽以書曰:『諫官當言天下第一等事,以不負故人之期!』良直瞿然,即疏劾首輔周延儒及錦衣駱養性,直聲大震。

  山少長晉中,得其山川雄深之氣。思以濟世自見,不屑為空言。時晉撫為蔡懋德,講學於三立書院。因寇亟,論及軍政、軍器之屬,往聽之;歸曰:『迂哉!公言非可以起行者也。』

  甲申,夢天帝賜之黃冠,衣朱衣,居土穴以養母。次年,袁繼咸為左夢庚挾至燕邸,寄難中書曰:『晉士惟門下知我最深。蓋棺不遠,斷不敢負知已,使異日羞稱友生也。』山得書慟哭曰:『公乎!吾亦安敢負公哉!』甲午,以連染遭刑戮,抗詞不屈,絕粒九日,幾死;門人有以奇計救之者,始得免。於是深自詫,恨恨以為不如速死之為愈;而其仰視天、俛畫地者,並未嘗一日止。如是者凡二十年;天下大定,始以黃冠自放,稍稍出土穴與客接。

  間有問學者,則告之曰:『老夫學莊、列者,於此間諸仁義事實羞道之;即強言之,亦不工。』又雅不喜歐公以後之文;曰:『是所謂江南之文也。』平定張際,亦遺民也;以不謹得疾死。撫其尸哭之曰:『今世之醇酒婦人以求必死者,有幾何哉!嗚呼!張生,是與沙場之痛等也!』又自嘆曰:『彎強躍駿之骨,而以占畢朽之;是則埋吾血千年而碧不可滅者矣!』

  素工書,自大小篆、隸以下無不精;兼工畫。嘗自論其書曰:『弱冠學晉、唐人楷法,皆不能肖。及得松雪、香山墨跡,愛其員轉流麗;稍臨之,則已亂真。』已乃愧之曰:『是如學正人君子者,每覺其觚棱難近;降與匪人游,不覺其日親:此心術壞而手隨之也。』棄去,復學顏。曰:『學書之法,寧拙毋巧、寧丑毋媚、寧支離毋輕滑、寧真率毋安排。』君子以為山非僅言書也。

  山既絕世事,而家傳故有禁方,乃資以自活。其子眉,字壽髦;能養志。每日入山樵採,置書擔頭;休擔則取讀。中州有吏部郎者,故名士;訪之,問郎君安在?曰:『少需!』俄而有負薪者歸;山呼曰:『孺子來!前肅客。』吏部頗驚。抵暮,令之伴客寢;則與敘中州文獻,滔滔不置。吏部或不能盡答;詰朝,謝曰:『吾甚慚於郎君也。』山故喜苦酒,自稱「老蘗禪」;眉亦自稱曰「小蘗禪」。或出游,眉與子共挽車。暮宿逆旅,仍篝燈課讀經、史、騷、選諸書。詰旦,必成誦始行;否則,予杖。故其家學,大河以北莫能窺其藩籬。嘗批歐公《集古錄》曰:『吾今乃知此老真不讀書也!』

  戊午,天子有大科之命。時年七十有四,當事薦之;而眉以病先卒,山固辭稱疾。有司舁其床以行,二孫侍。既至京師三十里,以死拒不入城。於是在朝自相國而下,公卿畢至;山臥床不具禮,遂以老病聞。詔免試,許放還山,且特予中書舍人以寵之。匭臣曰:『朝廷恩命出自格外,徵君雖病,其強入一謝!』意不可。復令賓客百輩說之,遂稱疾篤,以竹榻舁之入;望見午門,淚涔涔下。執政者掖之使謝,則僕於地。次日,遽歸;在廷諸賢,皆出城送之。山嘆曰:『自今以還,其脫然無累哉!』既又曰:『使後世或妄以劉因輩賢我,且死不瞑目矣!』聞者咋舌。

  及卒,以朱衣、黃冠殮。著述之僅傳者,曰《霜紅龕集》十二卷;眉之詩亦附焉。

應撝謙[编辑]

  應撝謙字嗣寅,學者稱為潛濟先生;仁和人。父尚倫,故孝子。撝謙生而有文在手,曰「八卦」;左重耳、右重瞳。少即以斯道為己任。

  逾冠,作「君子貴自勉論」。偕其同志之士曰虞畯民、曰張伏生、曰蔣與恆為狷社,取「有所不為」也。其時大江以南社事盛,杭則讀書社、小築社、登樓社;然不過以文詞相雄長。撝謙於其中稍後出,而狷社之所相淬勵者,乃別有在。

  其母病,服勤數年。母憐之曰:『吾為汝娶婦以助汝!』撝謙終不肯入私室。母卒除喪,始成禮。

  性坦白,直諒表裏。洞然於遺經,皆實踐力行之,不以剿說。一筵一席,罔不整肅。其倦而休,則端坐瞑目;其寤而起,則游息徐行。終日無疾言遽色。所居僅足蔽風雨,簞瓢屢空,晏如也。生平不為術數之學;一日見白蛇墮地,曰:『兵象也!』奉親逃之山中。既遭喪亂,自以故國諸生,絕志進取;嘆曰:『今日唯正人心而維世教,庶不負所生耳!』乃益盡力著書。

  戊午,閣學合肥李天馥、同里項景襄以大科薦之。輿床以告有司曰:『撝謙非敢卻聘,實病不能行。』俄,撫軍范承謨知其名,又薦之;遂稱廢疾。蓋其和平養晦,深懼夫所謂名高者。

  海寧許令酉山請主講席,造廬者再,不見;致書者再,不赴。既而曰:『是非君子中庸之道也。』扁舟至其縣報謁。令喜曰:『應先生其許我乎!』乃逡巡對曰:『使君學道,但從事於愛人足矣。彼口說者,適所以長客氣也。』令默然不怡。既出,即解維疾行。弟子曰:『使君已戒車騎,且即至;何恝也?』笑曰:『使君好事,吾雖不就講席,彼必有束帛之將。拒之則益其慍,受之則非我心所安。行已,莫更濡遲也。』異日,杭守稽叔子以志局召。辭之;則曰:『願先生暫下榻郡齋數日以請益!』撝謙但一報謁而已。蓋不為逾垣鑿壞以自異,而卒不能奪也。

  同里姜御史圖以視鹺歸,於故舊皆有所饋;撝謙獨不受。一日遇諸塗,盛暑衣木棉衣,憔悴躑躅。御史者歸,以越葛二投之曰:『雅知先生不肯受人一絲,然此區區者非盜跖物,聊以消暑;幸毋拒!』輒謝曰:『昨偶感寒耳。感厚意;然吾自有絺綌,實不需。』卒舉還之。

  及門弟子致多,以樓上、樓下為差,如馬融例。里中一少年使酒素無厲,忽來聽講;門下弗納。撝謙獨許之曰:『來者不拒、去者不追,是孟子之教也。』其人聽三日,不勝拘苦,不復至;酒如故。一日醉,持刀欲擊人於道,洶洶莫能阻;忽有人曰:『應先生來!』其人頓失魄,投刀垂手,汗出浹背。及前撫之,曰:『一朝之忿,何至於此?盍歸乎!』乃俛首謝過而去。

  晚年,益以義理無窮、歲月有限,歉然不足於心。病革,尚手輯《周忠毅公傳》;未竟而卒。年六十有九。

  《摭遺》曰:潛齋先生素不喜陸、王之學。所著書二十有八種;其大者:《周易集解》、《詩傳翼》、《書傳拾遺》、《春秋傳考》、《禮樂匯編》、《古樂書》、《論孟拾遺》、《學庸本義》、《孝經辨定》、《性理大中幼學蒙養編》、《朱子集要》、《教養全錄》、《潛齋集》共如千卷。嘗自作《無悶先生傳》,蓋其自道也。其論「易」,謂孔子得「易」之「乾」、老子得「易」之「坤」,亦別自有名理。先生踐履篤實,涵養沖融,是人師也;其於經師之品則其次也。

林時對[编辑]

  林時對字殿揚,學者稱為繭庵先生;鄞人。崇禎己卯、庚辰連薦,成進士;時年十八,授行人司行人。逾年,以使淮藩出;旋以憂去。又逾年,南都亡,踉蹌歸里。魯王監國,從戎江干;累遷太常寺卿,晉都察院右副都御史。及事去,杜門不出,又十有八年而終。

  方其少也,執經倪文正元璐門下。既釋褐,諸先哲皆重之,多所指授。常熟錢侍郎謙益聞其名,招致之,不往;於同官最與劉中藻、陸培、沉宸荃相暱。或曰:『冷官索莫,何以自遣?』曰:『茍不愛錢,原無熱地。』其居制歸里,錢肅樂一見,契之。

  及在科中,時局正恣昏狂。乃以輪對三上折;言『史督相可法之軍江北,所以藩衛江南者也;不當使之掣肘。至於進戰退守,當假以便宜。左都御史劉宗周,四朝老臣、天下山斗;當置左右。翰林檢討方以智,忠孝世家,間關南來;不當誣以傅會之說。』並留中不下。當是時,臺省混沓,邪黨過半;獨掌科熊汝霖、掌道章正宸清望諤諤,顧皆引之為助。阮大城深惡之,乃嗾方國安以東林遺孽糾之;遂與同裏沉履祥偕去。

  截江之役,孫嘉績故時對庚辰房師,挽以共事。熊、錢諸督師交章薦,乃起佐嘉績幕。後上封事,每遭阻格;中樞餘煌輒嘆息,以不能力持為媿。前御史姜採兄弟避地天台,以謂人望,請召之;御史不至,已而其弟垓赴軍。時對力主渡江議;汝霖之下海軍,實力贊之。及江干師潰、監國遯去,遂慟哭棄冠服,轉徙山海間久之,而年尚未四十也。一腔熱血,旁魄無所寄。

  比歸,則家門破碎。因博訪國難事,上自巨公元夫、下至老兵退卒,隨所聞見,折衷而論定之。斜日荒江,以此自消其塊磊。既聞征車四出,當事薦其名;以病辭。有同年者來訪以出處;答曰:『此事寧容商諸人耶!吾志自定。為君謀,寧有殊!』同年愧其言而止。素論人物,不少假借。

  未幾,咸淳諸老凋落殆盡,時對獨逾大耋;幅巾深衣,躑躅行吟,至莫可與語。於是悒悒彌甚,乃令小胥舁籃轝遍行坊市,遇場頭演劇,輒駐足視之。轝之所至,五尺童子俱讓道。一日,至湖上;遠望場間,不辨何曲,但見有冕旒而前者。或曰:『此流賊破京師也。』因狂號,自籃轝撞身下,踣地暈絕,流血滿面;伶人亦共□涕,觀者迸散,是日為之罷劇。嗣是不復出,揜關咄咄而已。及卒,遺命柳棺、布衣,不許以狀聞。

  《摭遺》曰:先生所著《繭庵逸史》,闕而不完;存世者,惟「詩史」四卷。嘗語人曰:『野史之難信者有二:彭仲謀《流寇志》,錯訛十五出於傳聞,是君子之過;鄒漪《明季遺聞》,則有心淆亂黑白,是小人之過。』

黃宗羲[编辑]

  黃宗羲字太沖,海內稱為梨洲先生;餘姚人。垂髫讀書,即不瑣守章句。年十四,補諸生。隨父尊素任京邸;夜分秉燭觀書,輒不及經、藝。

  尊素為楊、左同志,逆奄勢張,諸賢昕夕過從,屏左右論時事,或密封急至。宗羲獨得侍側,盡知朝局清流、濁流之分。尊素死詔獄事詳《明史,而門戶臲卼,宗羲以伯子奉養王父,以孝聞。夜讀畢,每嗚嗚然哭,顧又不敢令母知。莊烈即位,年十九;袖長錐,草疏入京訟冤。至則,逆奄已磔。有詔:死奄難者贈官三品,予謚、予祭葬;祖、父如所贈官,蔭子。尊素謚「忠端」。宗羲既謝恩,即疏請誅曹欽程、李實;蓋其父之削籍,初由欽程奉奄旨論劾,李實則成丙寅之禍者也。有旨:刑部作速究問,得會訊許顯純、崔應元。及對簿,出所袖錐錐顯純,流血蔽體。顯純自訴為孝定皇后外甥,律有「議親」之條;宗羲曰:『顯純與奄構難,忠良盡死其手,當與謀逆同科。夫謀逆,則以親王高煦尚不免誅,況皇后外親乎!』二人卒論斬,妻子流徙。因又毆應元胸,拔其須歸而設祭。又與先時同難諸子弟共錐獄卒二人,應時斃。時欽程歸入「逆案」,李實辨原疏不自己出:『忠賢取印信空本,令李永貞填之;故墨在朱上』;又陰致金三千,求宗羲弗質。宗羲立奏之,謂『實今日猶能賄賂公行,其所辨豈足信!』於對簿時,復以錐錐之。然丙寅之禍,確由永貞填寫空本;故永貞論死,而實末減。獄竟,偕諸家子弟設祭獄門,哭聲如雷達禁中。莊烈聞而嘆曰:『忠臣孤子,甚惻朕懷!』

  洎歸治葬事畢,肆力於學。當忠端之被逮也,嘗言學者不可不通知史事。遂自有明《十三朝實錄》、上溯「二十一史」靡不究心;而歸宿於諸經,旁求之九流百家,無所不窺。已而,憤科舉錮人,思所以變之。既盡發家藏書讀之;不足,則鈔之諸藏書家,窮年搜討。游屐所至,故遍搜故書,乘夜丹鉛;次日復出,率為常。是時山陰劉宗周倡道蕺山,以忠端遺命從之游。而越中承海門周氏之緒,援儒入釋,為之魁者石梁陶奭齡;狂瀾鼓眾,姚江之緒幾於是壞。宗周憂之,未有以為計;宗羲年尚少,奮然曰:『是何言與!』乃約吳越高材六十餘人共侍講席,力排其說。故蕺山弟子如祁、章諸子,皆以名德重;而禦侮之助,莫如宗羲。蕺山之學專言心性、漳浦黃道周則兼及象數,當時擬之程、邵兩家;因出己所治律歷諸說相疏證,多不謀合。一時老宿聞其名,競延致之。閣學文文肅震孟見其行卷曰:『是當以大著作名世者!』弟宗炎,字晦木;宗會,字澤望:並負異才,皆自教之。不數年,皆大有聲;儒林中有「東浙三黃」之目。

  南都作「防亂揭」攻阮大鋮,東林子弟推無錫顧果居首,天啟被難諸家推宗羲居首;大鋮恨之刺骨。說者謂莊烈帝十七年中,善政莫大於堅持「逆案」之定力;而太學清議,亦足以寒奸人之膽。壬午入京,周延儒欲薦為中書,力辭不就。一日,聞市中鐸聲;曰:『此非吉聲也!』遽南下。已而,大清兵果入口。甲申難作,大鋮驟起;遂按「揭」中一百四十人姓氏,欲盡殺之。時方至南中,上書闕下而禍作。姚江裏中,有奄黨首糾劉宗周三大弟子;祁與章尚列名仕籍,而宗羲徒以人望亦掛彈章,聞者駭之。遂與杲並逮。母氏姚嘆曰:『章妻、滂母,乃萃吾一身耶!』揭中人士如陳貞慧、周鑣,俱逮至論死;沉壽民、吳應箕、沉士柱等,亡命;而桐城左氏兄弟入左良玉軍。晉陽之甲雖良玉自為,然大鋮以為「揭」中人所為;咸惴惴不保。駕帖未出,而南中歸命;宗羲踉蹌還浙東。

  會孫嘉績、熊汝霖以一旅之師畫江而守,因糾合黃竹浦宗族子弟數百人隨諸軍於江上,共呼之為世忠營。請援李泌、客從義以布衣參軍事,不許;授職方主事。尋以嘉績及柯夏卿等交薦,改監察御史,兼舊官。方、王跋扈,諸亂兵因之;總兵陳梧自嘉興之乍浦浮海至餘姚大掠,職方王正中方行縣事,集兵擊殺之。亂兵大噪,有欲罷正中以安諸營者。宗羲曰:『借喪亂以濟其私致於眾怒,是賊也。正中守土,即當為國保民;何罪之有!』監國是之。已進所作「監國魯元年大統曆」;即命頒之浙東。馬士英在方國安營欲入朝,朝臣皆言當殺;熊汝霖恐其挾國安為患,好言曰:『此非殺士英時,宜使立功自贖!』宗羲曰:『諸臣力不能殺耳;春秋之孔子,豈能加於陳恆?但不得謂其不當殺!』又遺書王之仁曰:『諸公何不沉舟決戰,由赭山直趨浙西?若日於江上鳴鼓放船攻其有備,蓋意在自守也。蕞爾三府以供十萬之眾,北兵即不發一矢,一年之後亦何能支?何守之為!』又言:『崇明為江海門戶,曷以兵擾之,分江上之勢?』不能用。尋張國柱浮海至,諸營大震;廷議欲爵以伯。曰:『如此則益橫已,且何以待後!請署將軍足矣。』從之。當時搶攘之際,持議岳岳;悍帥亦懾於義,而不敢有加。自其力陳西渡策,惟汝霖嘗再以所部火攻之;既而盡以營卒付之,因與王正中合軍得三千人。正中為之仁從子,能以忠義自奮;深結之,使之仁不以私意相撓。故熊、錢諸督師皆不得餉,而正中與世忠二營獨不乏食。海寧職方查繼佐軍亂,披發走入營,乃床下;乃呼其兵責之,以定。遂偕繼佐渡海札潭山,烽火遍浙西;太僕卿陳潛夫以軍同行,尚寶卿朱大定、兵部主事吳乃武等來會。議由海寧取海鹽入太湖,招吳中豪傑;百里之內,牛酒日至,軍容甚整。直抵乍浦,約崇德義士孫奭等為內應。會大兵綦嚴,不得前,少頓。復議再舉,而江上已潰,廢然歸。因入四明山結寨自固;餘兵願從者尚五百餘人,駐軍杖錫寺。微服潛出,欲訪監國消息為扈從計,戒部下善與山民結;部下不能盡遵節制,山民畏禍,潛焚其寨,部將茅翰、汪涵死之。無所歸,而跡捕累及,復走入郯中。

  己丑,聞監國在海上,乃與都御史方端士赴之;晉左僉都御史,再晉左副都御史。時方發使拜山寨諸營官爵;為言『諸營之強而乃心王室者,莫如王翊。諸營文臣輒自稱都御史、侍郎,武臣自稱都督;其不自張大,亦莫如翊。宜優其爵,使之總臨諸營,以捍海上。』朝論為然;定西侯張名振弗善也。俄而,大兵圍健跳,城中危甚,置靴刀待命;蕩湖伯阮駿救至,得免。時諸帥之悍甚於方、王,文臣稍有異同,禍立致;如熊汝霖非命死、劉中藻失援死、錢肅樂憂死。宗羲既失兵,日與尚書吳鐘巒坐船中,正襟講學;暇則注「授時」、「泰西」、「回回」三曆。當其從亡也,母氏尚居故里;而朝廷以勝國遺臣不順命者,錄其家口以聞。宗羲聞之,嘆曰:『主上以忠臣之後仗吾,吾所以棲棲不忍去。今方寸既亂,吾不能為姜伯約矣!』亟陳情監國,得請;鐘巒乃棹三板船送之數十里,嗚咽濤中。遂變姓名,間行歸家。

  是年,監國由健跳至翁洲;復召之,副馮京第乞師日本。抵長埼,不得請,為賦《式微之章》以感將士。自以為從桑海中來,杜門匿影,東遷西徙,靡有寧居。而名懸象魏,又有上變者以之為首。時方搜剿沿海諸寨之竊伏與海上相首尾者,諸山寨相繼滅亡。其弟宗炎首以交通馮京第有狀,被縛;刑已有日,乃潛至鄞計脫之。辛卯夏秋之交,遣使入海告警,令為備。後復連有牽涉,幸而不死。熊汝霖妻孥被逮,將入燕;獨為調護脫之。

  其後,海氛漸滅,無復有望;乃奉其母返里門。於是始畢力於著述,而四方請業之士漸至矣。嘗自謂受業蕺山時,頗熹為志節斬斬一流,不免牽纏科舉之習,所得尚淺;患難之餘,始多深造,胸中窒礙為之盡釋。而追恨為過時之學,蓋不以少年之功自足也。問學者既多,丁未後舉證人書院之會於越中,以申蕺山餘緒。復東之鄞、西之海寧,皆主講席,大江南、北從者駢集,守令亦或與會。已而大府皆請之開講,不得已應之,非其志也。

  康熙戊午,詔徵博學鴻儒;掌院學士葉方藹寓以詩,敦促就道;再辭以免。未幾,方藹奉詔與同院學士徐元文監修《明史》,將徵之備顧問,督、撫以禮來聘。時以母既耄期、己亦老病,又辭之。朝論必不可致,請敕下浙撫鈔其所著書關史事者送入京。其子百家,得預參史局事。自後屢蒙聖祖存問,嘆為得人之難!以乙亥秋卒於里中,年至八十有六。

  《摭遺》曰:時湯文正公斌為工部尚書,嘗曰:『黃先生論學如大禹導水、導山,脈絡分明;吾黨之斗杓也。』庚午,刑部尚書徐公幹學因侍直,上訪及遺獻,以先生對;且言:『曾經臣弟元文奏薦。』上曰:『可召之京,朕不授以事。如欲歸,當遣官送之。』徐公對似篤老,恐無來意;因嘆『得人之難如此!』謝山全氏云:『嗚呼!公為勝國遺臣,蓋瀕九死之餘,乃卒以大儒耆年受知當寧,又終保完節;不可謂非貞元之運護之矣!』戌辰冬,自營生壙於忠端墓旁;中置石床,不具棺槨。作《葬制或問》一篇,援趙邠卿、陳希夷例,戒子弟無違。蓋以身遭變故,期於速朽也。遺命:以所服角巾、深衣殮。平居著書千數百卷;凡志甲、乙後國事者,亦數百卷。其目不及備載。

顧炎武[编辑]

  顧炎武字寧人,原名絳;乙酉後,改名。或自署曰蔣山傭,學者稱為亭林先生。少落落有大志,不與人茍同,耿介絕俗。其雙瞳子中白而邊黑,見者異之。最與里中歸莊相善,共游復社;相傳有「歸奇、顧怪」之目。於書無所不窺,尤留心經世之學。其時,四國多虞;太息天下乏材,以至敗壞。自崇禎己卯後,歷覽「二十一史」、《十三朝實錄》、「天下圖經」、前輩文編說部以至公移、邸抄之類有關於民生之利害者,隨錄之;旁推互證,務質之今日所可行而不為泥古之空言,曰「天下郡國利病書」。然猶未敢自信;其後周流西北且二十年,遍行邊塞亭障無不了然而始成。其別有一編曰「肇域志」,則考索「利病」之餘,合圖經而成者。

  乙酉夏,奉母避兵常熟之郊。既應昆山令楊永言之徵,與嘉定諸生吳其沆及歸莊共起兵,奉故鄖撫王永祚以從夏允彞於吳;浙中授為兵部司務。事既不克,永言行遁去,其沆死之,炎武與莊幸得脫;而母氏王遂不食卒,遺言『後人勿事二姓。』次年,閩中使至,以職方郎召。欲與族父延安推官咸正赴之;念母喪未葬,不果。次年,幾豫吳勝兆之禍;更欲赴海上,道梗不前。

  顧雖世籍江南,而其姿稟頗不類吳會人。以是不為鄉里所善,己亦甚厭裙屐浮華之習。嘗言:『古之疑眾者,行偽而堅;今之疑眾者,行偽而脆,了不足恃!』既抱故國之戚,焦原毒浪,日無寧晷。庚寅,有怨家欲陷之;乃變衣冠作商賈游京口,又游禾中。次年,之舊都,拜謁孝陵。癸巳,再謁;是冬,又謁而圖焉。次年春,僑居神烈山下;遍游沿江一帶,以觀舊都畿輔之勝。顧氏有三世僕曰陸恩,見其日出游,家中落;叛投里豪。丁酉,四謁孝陵歸;持之急,乃欲告為通海。炎武亟往擒之,數其罪,湛之水。僕婿復投里豪,以千金賄太守求殺之;不系訟曹,而即系之奴之家。危甚,獄日急;有為之求救於錢尚書謙益者,欲稱門下而後可。其人知必不許,而懼失之援,乃私書一刺與之;既而聞之,亟索刺還不得,遂列揭通衢以自白。曲周路舍人澤溥者,故相振飛子;僑居洞庭東山,識兵備使者。乃為愬之,始得移訊松江而事解。於是,浩然有去志。五謁孝陵,始東行;墾田長白山下,頗贍足。

  戊戌,遍游北都諸畿甸,直抵山海關外。歸至昌平,謁長陵,圖而記之。次年,還江南以覽山水之未盡者,六謁孝陵;東游至會稽。已復北謁思陵;由太原、大同入關中,直至榆林。是年,浙中史禍作,幸而得脫。甲辰,四謁思陵畢,乃墾田於雁門之北、五臺之東。初,其居東也,以其地濕,不欲久留。每言馬伏波、田疇皆從塞上立業,欲居代北;嘗曰:『使吾澤中有牛羊千,則江南不足懷也。』然又苦其地寒;乃但經營創始,使門人輩司之而身出游。

  丁未,之淮上。越明年,自山東入京師。萊之黃氏有奴告其主所作詩,事多株連。奴得計,復指吳人陳濟生所輯《忠義錄》為炎武作,首之;書中列名者三百人。時在京師,馳赴山東聽勘,訟系半年。富平李因篤親至歷下急告有力者,獄始白。復入京,五謁思陵。自是,往還河北諸邊塞者幾十年。

  丁巳,六謁思陵;始卜居陜之華陰。初,遍觀四方,其心耿耿未下,謂秦人慕經學、重處士、持清議,實他邦所少;而華陰綰轂關河之口,雖足不出戶,亦能見天下之人、聞天下之事。一旦有警,入山守險,不過十里之遙。若志四方,則一出關門,亦有建瓴之便;乃定居焉。置田五十畝於華下供晨夕;而東西開墾所入,別貯之以備有事。嘗餌沙苑、蒺藜而甘之;曰:『啖此久;不肉、不茗可也。』每游,以二馬、二騾載書自隨。所至厄塞,呼老兵、退卒詢曲折;或與平昔所聞不合,即坊肆中發書對勘之。或徑行平原大野無足留意,則於鞍上默誦諸經注疏;有所遺忘,則即坊肆中發書熟復之。

  時有鉅公者,以史事自任,具書招之;答以『願一死自謝;最下,則逃之世外。』遂止。戊午,詔舉大科,諸鉅公爭欲致之;乃豫語諸門人之在京者曰:『刀、繩具在,無速我死!』及大修《明史》,當事又將特薦之;竟請以身殉,始免。或曰:『先生盍亦聽人一薦!薦而不出,名不愈高?』笑曰:『此所謂釣名者也。譬夫婦人之失所天也,從一而終,之死靡慝,其心豈欲見知於人!若曰「盍亦令人強委禽焉而力拒之以明節」,則吾未之聞矣。』

  華下諸生請講學;謝之曰:『近日二曲徒以講學得名,招逼迫,幾兇死;雖曰「威武不屈」,然名之為累則已甚!又況東林覆輒之進於此乎!』有求其文者;則曰:『韓文公起八代之衰;若但作〈原道〉、〈諫佛骨表〉、〈平淮西碑〉、〈張中丞傳後〉諸篇,而一切諛墓之文不作,豈不誠山斗乎?』其論學,則曰:『孔子嘗言「博我以文,約之以禮」;劉康公亦云「民受天地之中以生,所謂命也」。是以動作禮義、威儀之則以定命;然則君子為學,舍禮何由!近來講學之師,專以聚徒立幟為心,而其教不肅。』

  乙未春,出關觀伊、洛,歷嵩山;曰:『五岳已游其四。』歲饑,乃渡河至代北,復還華下。炎武既負用世之略,不得一遂;而所至,每小試之:墾田度地,累致千金,故隨寓即饒足。尚書徐幹學,兄弟甥也;當其未遇,常振其乏。至是鼎貴,為東南人士所宗。累書迎請南歸,願分別業為之買田以報;終不至。或叩之,對曰:『昔歲孤生,飄搖風雨;今茲親串,崛起雲霄。思歸尼父之轅,恐近伯鸞之灶!且天仍夢夢,世尚滔滔;猶吾大夫,未見君子!徘徊渭川,以畢餘年足矣。』

  庚申,其妻卒於里中,僅寄詩挽之。次年,竟客死華陰;年六十九。無子,徐尚書為之立其從孫洪慎以承祀;門人奉喪歸葬昆山。吳江潘耒,弟子也;收其遺書序而行之。又別輯《亭林詩文集》十卷,而《日知錄》最盛傳。

  《摭遺》曰:王高士不庵云:『寧人身負沉痛,思大揭其親之志於天下;奔走流離,老而無子。其幽隱莫發,數十年靡愬之衷曾不得快然一吐;而使後起少年推以多聞博學,其辱已甚:安得不掉首故鄉,甘於客死!噫!可痛也!』謝山全氏曰:『歷年漸遠,世之能讀先生之書者雖多,而能言其大節者已罕。且有不知其大節而妄為之立傳者,以先生為長洲人;可哂也!』

李容[编辑]

  李容字中孚,盩厔人;學者稱為二曲先生。其先世無聞。其父本烈士,名可從,字信吾;以壯武從軍。崇禎壬午,督師汪喬年討賊,監紀孫兆祿偕可從以行。時賊勢大張,官軍累戰不利;可從瀕行,抉一齒與其婦彭曰:『戰危事。不捷,吾當委骨沙場,子其善教兒矣!』中途寓書三,惟容是念。時容年甫十有六,家貧甚。已而師徒撓敗,可從死,從者五十人盡沒。赴聞,彭欲以身殉;容哭曰:『母殉父固宜,然兒亦必殉母;如是,則父且絕矣!』彭氏乃制淚撫之。然無以為活,其親族謂之曰:『可令兒傭以餬口』;或言:『可給事縣廷,則母子不致有凍餒。』彭氏皆弗許;乃令之從師受學。顧修脯不具,而師皆謝之;已而彭氏曰:『經書固在,亦何必師。』時容已麤解文義,母能言忠孝大節以督課之,煢煢相依;或一日不再食、或數日不火食,恬如也。但聞其教者甚遠且大,里巷非之、誚之,而母不顧。容乃果能自拔於流俗,以昌明「關學」為己任。家故無書,俱從人借之;自經、史、子、集至二氏書,無不博覽,㢜然會通。其論學曰:『天下大根本,人心而已;天下大肯綮,提醒天下之人心而已。是故天下之治亂,由人心之邪正;人心之邪正,由學術之晦明。』嘗曰:『下愚之與聖人,本無以異;但氣質蔽之、物欲誘之,積而為過。此其道在悔;知悔必改,改之必盡。夫盡則吾之本原已復,復則聖矣。「易」曰:「知幾其神」。夫子謂顏子其庶幾;以其有不善必知,知必改也。顏子所以能之者,由於心齋靜極而明,則知過矣。上士之於過,知其皆由於吾心;則直向根源刬除之,故為力易。然中材,稍難矣。要之,以靜坐觀心為入手;靜坐乃能知過,知過乃能悔過,悔過乃能改過以自新。』其論朱、陸之學曰:『學者當先觀象山、慈湖、陽明、白沙之書,闡明心性,直指本初。熟讀之,則可以洞斯道之大源。然後取二程、朱子以及康齋、敬軒、涇野、整庵之書玩索,以盡踐履之功;由工夫以合本體,下學上達,內外本末一以貫之。至諸儒之說,醇駁相間;去短集長,當善讀之。不然,醇厚者乏通慧、穎悟者雜竺幹;不問是朱、是陸,皆未能於道有得也。』於是關中士子爭就之學。關中自橫渠而後,三原、徑野、少墟累作累替,至容而復盛。

  當事慕容名,踵門求見,力辭不得者則一見之;終不報。曰:『庶人不可入公府也。』再至,並不復見。有所饋遺,雖十反亦不受。或曰:『交道接禮,孟子不卻;先生得無已甚!』答曰:『我輩百不能學孟子;即此一事稍不守孟子家法,正自無害。』當事請主關中講院;容方為馮恭定公設俎豆,勉就之。既而悔曰:『合六州鐵,不足鑄此錯也!』亟舍去。尋陜撫軍欲薦之,哀籲得免。督學使將進其所著書,亦不可。然關中利害在民者,則未嘗不為當事言之也。

  初,彭氏葬可從之齒,曰「齒塚」;留穴以待身。後容屢欲之襄城招父魂,惟以母老不敢遽出,且懼傷母心。及母卒服闋,庚戌始徒步往。抵城,繞城走遍,覓遺蛻不得。乃為文禱於社,服斬衰,晝夜哭;淚盡繼以血。襄城令聞之,出迎適館;辭不受。令亦為之禱,卒不得。容遂設祭招魂,狂號不絕聾。令因議為可從立祠祀,且造塚於故戰場,以慰孝子心。知常州府駱鐘麟前令盩厔,嘗執贄門下。至是聞已至襄城,謂祠事未能亟具,請先南下謁道南書院,發顧氏、高氏諸遺書且講學,以慰東林餘望;容赴之,遠近之從游者雲集。凡開講於無錫、江陰、宜興間,晝夜不息。忽靜中雪涕如雨,搥胸自詈曰:『不孝!汝此行為何事,竟喋喋於此。尚為有人心乎!雖得見諸賢遺籍,究何益?』申旦不寐,即戒行。毘陵學者固留之,不可。時祠事已畢,還宿襄城祠下。夜分,鬼聲大作;蓋嘗祝於父,願以五千國殤魂同返關中故也。襄城令乃為之設祭,上列督師汪喬年、監紀孫兆祿主,以容父從事可從為配;下列長筵,遍及當時之殉國者。容伏地大哭,觀者亦哭。於是立碑於塚曰「義林」;取其塚土西歸告母墓,附之齒塚中,更持初服如初。

  既而制府竟以隱逸薦;容辭以書曰:『僕少失學問,又無他技能;徒抱皋魚之至痛,敢希和靖之芳蹤哉!古人學真行實,輕於一出,尚受謗於當時,困辱其身;況如僕者,而使之應對殿廷?明公此舉,必當為我曲成!如必不獲所請,即當以死繼之;斷不惜此餘生,以為大典之辱!』牘凡八上,更辭以病;得旨:『俟病愈,敦促至京。』自是,大吏歲時來問起居,欲具車馬送之入覲;遂稱廢疾,長臥不起。尋部臣以海內真儒薦,時詞科薦章遍海內。而容獨有「昌明絕學」之目,以故朝議必欲致之,將大用。官司勸行益急,檄縣守之;不獲已,舁床詣行省。方伯而下,親至榻前慫惥之;容乃絕粒,水槳不入口者六日。大吏猶強之,容乃突出佩刀自刺。於是諸官屬駭絕,始得予假療治。已復嘆曰:『此事恐不死不止!所謂「生我名者殺我身」,不幸有此!皆生平學道不純、洗心不密,不能自晦所致。』戒其子曰:『我日抱隱痛,自期永棲堊室;平生心跡,惟在《堊室錄感》一書。令萬一見逼死,宜麤衣、白棺,即以是書殉。厝室中三年後葬,毋受吊;毋使我泉下重有憾!』自是,當道亦不復敦迫。荊扉反鐍,弗與世通;雖舊日生徒,亦罕一覲。惟吳中顧炎武至,則具雞黍以盡歡。越年,天子西巡狩,令督臣傳旨引見,容以疾廢辭;當賜御書「關中大儒」四字以顏其廬。

  容年四十以前,著有《十三經糾繆》、《廿一史糾繆》及《象數》諸書。既而自以為近口耳之學,無當身平;不復示人。嘗語門弟子曰:『授受精微,不在乎書,要在自得而已。』晚歲遷居富平,四方之士不遠而至。容起自孤根,上接「關學」六百年之統,於寒餓清苦中守道愈嚴。耿光四出,而一無憑籍,尤為人所莫及。子二:慎言、慎行。慎言以門戶故,出補諸生,終未嘗與科舉之役。後陜學使者以選拔貢之太學,卒不赴。兄弟皆克守父志,時論予諸。

  《摭遺》曰:先生名從「禺」、從「頁」[1],避作容;嘗自別署為「二曲」、「土室病夫」。時海內稱三大儒者:北方孫先生夏峰,當明之季,已與楊、左諸公善;易代而後,聲名益大。南方,則黃先生梨洲;西方,則先生也。先生所以終身不出者,良以痛其父之截齒、母之葬齒;然襄城、盩厔各得專祠以顯其親,其道愈尊,斯可謂之大孝也矣!

黃宗炎弟宗會[编辑]

  黃宗炎字晦木,一字立溪;世稱鷓鴣先生。崇禎中,以明經貢諸太學。其學術,大略與兄宗義等;而奡岸幾有過之。己卯秋試不售,與弟宗會約閉關盡讀天下之書而後出。

  畫江之役,兄弟蠲家資,盡帥家丁荷殳前驅、婦女胥執爨以餉,步迎監國於蒿壩。宗義西下海昌,宗炎乃留龕川治輜重;所謂世忠營者是。事敗,狂走入四明山之道巖,為馮侍郎京第參軍,奔走諸寨間。

  庚寅,山寨軍殲,宗炎亦被縛。京第之嫂,其妻母也;匿於其家,跡得之。驗實,待死牢戶中。宗義還至鄞,謀以計活之。會有馮尚書子道濟,故人也;既然獨任其責。與高旦中等為畫策,而方僧木欲挺身請之幕府。道濟曰:『姑徐之,定無死法。』及行刑之日,傍晚始出,潛載死囚隨之。既至法場,忽滅火。暗中有突出負宗炎去者,不知何許人也。及火至,以囚代之。暮行十里始息肩,亟入一室,則萬戶部履安白雲莊也;負之者,即戶部子程也。鄞之諸遺民畢至,為之解縛,置酒慰驚魂,陶然而醉。既聞弦管聲出隔岸,棹小舟往聽之。因自取調之曰:『廣陵散,幸無恙!』尋京弟故部復合,復與共事。慈湖寨主沈爾緒又以帑寄,兄弟輩交阻之,不得。丙申,再遭名捕;宗羲嘆曰:『死矣!』故人朱湛侯、諸雅六救之,免。

  於是盡喪其資,提藥籠游於海昌、石門之間以自給。或以古篆為人鐫花乳石印,或以李思訓、趙伯駒二家畫法為人作屏軸,或為人制硯,其賈值皆有定;世所傳賣藝文者也。生平於象緯、律呂、軌革、壬遁之學,皆有所密授。既自放,乃著《憂患學易》以存遺經、著《六書會通》以正小學。雅不喜先天太極之說,論八卦方位凡數千言。自先天太極之圖出,儒林疑之者亦多;然終以出自大賢,不敢立異。即言之,亦嗛嗛莫敢盡;至宗炎,而悉排之。嘗語問學者曰:『諸子收拾自己聰明,歸之有用一路,足矣!』

  其解《易·離》之三曰:『人至日昃,任達之士托物情外,則自謂有觀化之樂;故鼓缶而歌。不然,憂生嗟老,戚戚寡歡!不彼則此,人間惟此二種皆兇道也。君子任重道遠,死而後已;衛武公之所以賢也。』其論小學雖好奇字,然謂『楊雄但知識奇字、不知識常字;不知常字乃奇字所自出,奇而猶不詭於法也。』生平作詩幾萬首,沉冤淒結。晚更頹唐,性極僻;雖其伯兄時有不滿意處。

宗會[编辑]

  弟宗會,字澤望;從者稱石田先生。性更狷介。國變後,嘗髡髮作頭陀狀,浪游名山。後俱以抑塞而卒。

  《摭遺》曰:或雲晦木晚年嘗作一石函,錮其所著述於中,懸之梁上;謂其子曰:『有急,則埋之安化山丙舍!』身後,果有索之者;其子遂埋之。及其子卒,而莫知所在或言不戒於火,非也。其生平酷嗜古玩,所聚孔多。嘗一日入金陵,市買漢、唐銅印數百,肆為之空。亂後,以貧故,俱不守;嘆曰:『奪我希世珍,天真扼我已!』嘗閱澹歸《遍行堂集》澹歸,即金堡披緇後名,笑曰:『不為雪庵之徒,而甘自墮落於沿門托缽之堂頭;又盡書之於集,以當供狀,以貽不朽之辱。甚矣!此老之耄也。』

  案姚江黃氏伯仲,當時以其各懸象魏,不免嫌諱相因,無敢為之傳者。及全氏之文出,而曲折始詳。以太沖之理學文章,特邀聖鑒,固炳炳百世者矣。然其志節,惟在陵穀崎嶇起軍、乞師、從亡諸大案。故《摭遺》詳其前事,而於被徵以後則從略也。晦木之行,與伯子少有殊致;故別立一傳,而以澤望名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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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疆繹史/摭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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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. 李顒,著有《二曲集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