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華真經副墨/知北遊第二十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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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篇 知北遊第二十二
[编辑]此篇所论道妙,断言语,绝名相,混溟晦昧,迥出思议之表。读南华者,知北游最为肯启,从此悟入,则大乘法藏皆可迎刃而解矣。
知北游於玄水之上,登隱弅之丘,而適遭無為謂焉。知謂無為謂曰:「予欲有問乎若:何思何慮則知道?何處何服則安道?何從何道則得道?」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。非不答,不知答也。知不得問,反於白水之南,登狐闋之上,而睹狂屈焉。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。狂屈:「唉!予知之,將語若。」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。知不得問,反於帝宮,見黃帝而問焉。黃帝曰:「無思無慮始知道,無處無服始安道,無從無道始得道。」知問黃帝曰:「我與若知之,彼與彼不知也,其孰是邪?」黃帝曰:「彼無為謂真是也,狂屈似之;我與汝終不近也。夫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故聖人行不言之教。
知与无为谓、狂屈,皆假名也。道之为物也,无名无相,无有知者,无不知者,故不可以思虑知;无有安者,无不安者,故不可以服而安;无有得者,无不得者,故不可以从而得。
知之问,所谓无风起浪、头上安头、故无为谓不答。此机正与佛典世尊不答外道之问者同。昔有外道问佛:‘不问有言,不问无言’。世尊良久,外道赞叹作礼而去。阿难却问:‘外道得何道理赞叹而去?’佛言‘如良马见鞭,追风千里。’今无为谓之不答也,庄老急为提点两句,非不答也,不知答也。此意却又明显。若使知答,则是堕于疑网,落于言荃,起于知识,生于见解,而去道益远矣。
北游者却不解此,复往问于狂屈,狂屈谓:予知之,欲言而忘其所以言。此一答虽若近似,却不能使之路绝道断,犹为引犬上堂而逐之。及见黄帝而问焉,则已太泄天机矣。
而知复问三者孰是,岂知知者未必为真知,而不知者正所谓为知矣。故黄帝曰:彼无为谓真是也,狂屈似之,我与若终不近也,所以老子之言曰:‘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’,‘故圣人行不言之教。’
以上说话分明是庄子撰出,以为此三言之疏义。大抵此种不言的学问,要人直下领悟,拟议即差,商榷即乖。又使说透天机,谈尽玄妙,自耳根入者终无受用。禅家往往以此勘人,一击粉碎。
有问‘如何是西来意’者,德山、临济之徒非喝即棒,直是绝人之路,断人之道,使人迷闷莫前,久之各各自有透悟。昔南泉斩猫,举示赵州,赵州脱却草履,头顶而出,南泉却说:‘使赵州当机,恰救得此猫在。’
于此荐得,方知圣人行不言之教者,其旨深,其意远,等闲不得拈示,直令自悟可也。
道不可致,德不可至,仁可為也,義可虧也,禮相偽也,故曰:『失道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。』故曰:『為道者日損,損之又損之,以至於無為。無為而無不為也。』今已為物也,欲復歸根,不亦難乎!其易也,其唯大人乎!
此亦老子註疏。儒者皆謂學以致道,不知道者無為而常自然,不可致也。儒者皆謂聖人至德,不知德本純純全全,人人具足,有何不至,而有至之名。故曰:德不可至。
道德之下,而有仁義。仁猶近也,為之可也。義則過於分別,去道遠矣,虧之可也。禮則相助為偽而已。故曰: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禮者,道之華而亂之始也。
夫為道者,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而已矣,奚取於是而為之也?故曰:為道者日損,損之又損,以至於無為,則道德幾矣。
今已樸散而為器矣,復欲歸根,不亦難乎?歸根,謂返於道德。其易也,唯大人。大人也,損之又損也,無為也。
生也死之徙,死也生之始,孰知其紀!人之生,氣之聚也。聚則為生,散則為死。若死生為徙,吾又何患!故萬物一也。其所美者為神奇,其所惡者為臭腐。臭腐復化為神奇,神奇復化為臭腐。故曰:『通天下一氣耳。』聖人故貴一。」
造化之機,成功者退,將來者進,而萬物之生之死,莫不出入乎此機,故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,而不知其孰綱維。是其氣之聚散為之乎?蓋盈天地之間,只是渾芒一氣,以息相吹,如野馬氤氳,有所附麗,則塵塵相聚而物生,散則復歸於氣而物死,喻如漚因浪發,冰自寒凝,散則復歸於水。知生死之為一氣耳,則任其陶冶,夫復何患?今人但以生為神奇也而美之,死為臭腐也而惡之,大非也。豈知神奇化為臭腐,臭腐復為神奇,反復相因,無有窮已,何美可歎?何惡可厭?在聖人則處之一如,不起分別。所貴乎一者,以通天下萬物皆一氣也。一氣,則「火傳也,不知其盡也。」
知謂黃帝曰:「吾問無為謂,無為謂不應我,非不我應,不知應我也;吾問狂屈,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,非不我告,中欲告而忘之也。今予問乎若,若知之,奚故不近?」黃帝曰:「彼其真是也,以其不知也;此其似之也,以其忘之也;予與若終不近也,以其知之也。」狂屈聞之,以黃帝為知言。
此即章首之說,義更明白,無勞箋解。
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四時有明法而不議,萬物有成理而不說。聖人者,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,是故至人無為,大聖不作,觀於天地之謂也。今彼神明至精,百化,物已死生方圓,莫知其根也。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。
凡人有大美則言之,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;有法則議之,而四時有明法而不議;有理則說之,而萬物有成理而不說。大美,猶言大功。成法,謂節候氣序。成理,謂各有成性。不言、不議、不說者,無為而常自然也。
聖人原天地之變,達萬物之理,故亦以無為而成妙用,故曰:至人無為,大聖不作,觀於天地而效法焉耳。
今彼神明至精,與彼百化之物,生死萬變,方員異象,莫有知其根者,但見神奇化為臭腐,臭腐復化神奇,翩然萬物,而無物之不有;自古固存,而無時之不然,所謂萬古此天地則萬古此造化,萬古此造化則萬古此人物,而求其所謂根,則不可得而知。非不可得而知也,沖漠無朕,超於色相形聲之外,夫固無所容吾知也。既無所容吾知矣,何所容吾言哉?何所容吾議哉?何所容吾說哉?聖人所以行不言之教,成無為之化者,觀此而已。淵乎微哉!
六合為巨,未離其內;秋豪為小,待之成體。天下莫不沉浮,終身不故。陰陽四時運行,各得其序。惛然若亡而存,油然不形而神,萬物畜而不知,此之謂本根,可以觀於天矣!
承上,遂指本根。蓋本根者道也,道無往而不在,故六合雖大而此道不離於其內,秋毫為小而其體必待而後成,萬物得此則浮沉上下、日新又新而不已,造化得此則陰陽四時各得其序而不愆,惛然若亡也而寔存,油然不形也而自神,萬物自生自畜自養自育而不知誰之所為。以是觀天,則天之所以為天,居然可知矣。聖人以之而行不言之教,成無為之化也,有以哉!
齧缺問道乎被衣,被衣曰:「若正汝形,一汝視,天和將至;攝汝知,汝度,神將來舍。德將為汝美,道將為汝居。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。」言未,齧缺睡寐。被衣大說,行歌而去之,曰:「形若槁骸,心若死灰,真其實知,不以故持。媒媒晦晦,無心而不可與謀。彼何人哉!」
正汝形,身不妄动也,一汝视,目不妄视也,如是则专气致柔而天和将自至矣。摄汝知,不起思虑也,一汝度,出入以度也,如是则心不外驰而神将来舍矣。将见德为汝美,道为汝居,汝于此时曈曈焉如新生之犊而不得其心之所以如此,形容有道者无心之状,老氏所谓‘汝婴儿之未孩’,意盖如此。
故齧缺因被衣之言,莫逆于心,无所疑问,直下收听返视,凝神内守,不觉相对而睡寐。此个景象直是相悦以解,无心之甚,故被衣大悦,行歌而去之。
真其实知,言此人真是实知此理,故质任自然,不循师弟子旧套而以故自持。媒媒,即昧昧也。
彼何人哉,乃幾于道而能若此?叹之深,美之至也。
舜問乎丞:「道可得而有乎?」曰:「汝身非汝有也,汝何得有夫道!」:「吾身非吾有也,孰有之哉?」曰:「是天地之委形也;生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也;性命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順也;子孫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蛻也。故行不知所往,處不知所持,食不知所味。天地之彊陽氣也,又胡可得而有邪!」
委,积聚也。夫人,地火风水四大假合而有此身,故曰:身非汝有,天地之委形。阴阳二五交通成和,而后始有生气,故曰:生亦非汝有,天地之委和。既生,则有性命,而二五之妙顺则成人,故曰:性命非汝有,天地之委顺。形形相禅,无有穷尽,故孙子非汝有,天地之委蜕。
其行也,孰往之?其处也,孰持之?其饭食也,孰味之?天地之疆阳气也。疆阳,即健动之义,天地以之而生物者。
夫举吾之身而皆非吾之所有,则今者幻身复在何处,又胡得而私有夫道耶?盖知身之非我有,则贪着此身以为有常者妄矣,知道非我有,则执著此道以为有得者妄矣。
细味此语,不惟可以消入鄙吝之私,而佛氏所谓‘人法双忘,乃成空到’者,其义亦可想矣。
孔子問於老聃曰:「今日晏閒,敢問至道。」老聃曰:「汝齊戒,疏瀹而心,澡雪而精神,掊擊而知!夫道,窅然難言哉!將為汝言其崖略:夫昭昭生於冥冥,有倫生於無形,精神生於道,形本生於精,而萬物以形相生。故九竅者胎生,八竅者卵生。其來無跡,其往無崖,無門無房,四達之皇皇也。邀於此者,四肢彊,思慮恂達,耳目聰明。其用心不勞其應物無方,天不得不高,地不得不廣,日月得不行,萬物不得不昌,此其道與!
疏瀹而心,通其滯也。澡雪而精神,滌其舊也。掊擊而知,去其識也。
窅然,深奧之義。崖,邊際也。略,粗略也。
夫上天之載,無聲無臭,至無也而至有生焉,至虛也而至實形焉,故曰:昭昭生於冥冥,有倫生於無形。精神生於道,形本生於精,何以故?無極之真,二五之精,妙合而凝,而人生焉。其所謂神,即無極之真也;其所謂精,則二五之精也。知精神之生於道,則知性之所自出矣;知形本之生於精,則知命之所由立矣。
上下二精字,要有分曉。蓋精神之精,即道家所謂先天之精,清通而無象者也;形本之精,即《易繫》所謂「男女媾精」之精,有氣而有質者也。
萬物皆以形形相禪而生,故胎生卵生,總為生類。既生矣,則不能以無死。然而其來也不知何所來,其去也不知何所止,無門無房,而死生來去,四達之皇皇也,道之物物有如此者。人能邀而得之,則肢體強健,思慮恂達,耳目聰明,莫非道妙之顯發,是故其用心也不勞,而應物也無方,道德有於身,而符徵見於外,現之自然,無足異者。
是道也,天不得則不高,地不得則不廣,日月不得則不行,萬物不得則不昌,而況於人乎?信乎其不可不邀而得之也。
且夫博之不必知,辯之不必慧,聖人以斷之矣!若夫益之而不加益,損之而不加損者,聖人之所保也。淵淵乎其若海,魏魏乎其終則復始也。運量萬物而不匱。則君子之道,彼其外與!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。此其道與!
今之求道者,類博之以知,辯之以慧,而不知知慧之開,道之鑿也;聞見之多,理之障也。以故聖人斷之。老子曰:「絕聖棄知。」蓋斯道之妙,不在辯博,一言以盡之,曰冥冥而已。雖則冥冥,而實為昭昭之本。故出而生萬有也,舉世益之而不能為之益;入而歸於無也,舉世損之而不能為之損,此則聖人之所保者。保,如佛語「保任此事,終不虛也」之保。
淵乎若海,言其莫測也。魏乎終則復始,言其無端也。
是道也,洋洋乎發育萬物,不得君子以為之運量,則造化幾無全功。運量者,裁成輔相以成物曲之利者也。
是道雖貫乎物之中,而又有行乎物之外者,故曰:君子之道,彼其外與!
若夫資之以生,資之以始,亘宇宙而不見其終窮,則天地自然之道,物之所以為本根者也。
此段補出「天非人不成」,意更周匝。
中國有人焉,非陰非陽,處於天地之間,直且為人,將反于宗。自本觀之,生者,喑醷物也。雖有壽夭,相去幾何?須臾之說也,奚足以為堯、桀之是非!
中国有人焉,谓至人也。非阴非阳,言出乎二五陶铸之外。直且为人,谓其形直人而已。将反于宗,游于物初也。反于宗,则其德与冥冥者合矣。若自其宗而观之,非惟无形,抑且无生,非谓无生,抑且无气。
气动而有生,生者气之聚也,如人之有喑醷者然,故曰:生者喑醷物也。虽有寿夭,相去几何?同归于散而已。
人生百年,直须臾耳。何足是堯非桀,嘵嘵焉于须臾之顷乎?盖堯桀终有是非,游心物初者直且与之相忘耳。
果蓏有理,人倫雖難,所以相齒。聖人遭之而不違,過之而守。調而應之,德也;偶而應之,道也。帝之所興,王之所起也。
木实曰果,草实曰蓏,言果蓏之物虽微,而其卑高之相亚,大小之相缀,亦自有理而不乱。人道之大,虽难与果蓏比伦,然其所以相齿之序,则固未尝有异。故观果蓏之出于自然,则人道从可知矣,是以圣人遭之而不违,过之而不守。遭之而不违者,如父子之无所解,君臣之无所逃,圣人处此,亦惟尽所当尽而已,然过矣而化,未尝苦节以为贞,盖亦顺其自然,而不加以一毫人为之私。常人则贪着其事,臀困株守,不自解脱者抑又多矣。
调而应之,德也,调谓调和,善处‘为之而有以为’者也,德也。偶而应之,则无心为之者也,道也。盖知其自然,而一以无心处之,则虽为之而无以为矣。帝之所兴,王之所起,世出世法莫不由此。
人生天地之間,若白駒之過郤,忽然而已。注然勃然,莫不出焉;油然漻然,莫不入焉。已化而生,又化而死。生物哀之,人類悲之。解其天弢,墮其天袠。紛乎宛乎,魂魄將往,乃身從之。乃大歸乎!
却、隙,古通用。白驹,隙中之光影也。言人生岁月直如隙驹,注然勃然出者,油然漻然入,出则生也,入则死也,已化而生,又化而死,其死也,则为生物所哀,其在人也,则为同类所悲。而其哀也悲也,死者不得而知也。
在彼则以为解其天弢而堕其天袠云爾。囊弓曰弢,囊衣曰袠。
盖人之有躯壳,如物之有弢袠者然,一受其成形,即为躯壳所累;解而堕之,彼方適然自以为快,又如旅人之赴家,此其大归焉耳。天下有归而不乐者乎?而我噭噭然从而号之,何为者哉?
不形之形,形之不形,是人之所同知也,非將至之所務也,此眾人之所同論也。彼至則不论,論則不至。明見無值,辯不若默;道不可聞,聞不若塞:此之謂大得。」
形者,色身也,幻相也,假合者也。不形者,法身也,实相也,无假者也。圆觉经云:‘幻身灭故,幻根亦灭;幻根灭故,幻尘亦灭;幻尘灭故,幻灭亦灭;幻灭灭故,非幻不灭’,以是而论,亦众人之所同知,然却非将至者之所务。何者?至则不论,论则不至,若待拟议商量,犹多梦中说梦,故道不可见;若使相遇而后见,犹有二也,故曰:明见无值。
道不可辩,辩不若默,道不可闻,闻不若塞。默焉塞焉,黜去闻辩说之支离,则于道得矣。
東郭子問於莊子曰:「所謂道,惡乎在?」莊子曰:「無所不在。」東郭子曰:「期而後可。」莊子曰:「在螻蟻。」曰:「何其下邪?」曰:「在稊稗。」:「何其愈下邪?」曰:「在瓦甓。」曰:「何其愈甚邪?」曰:「在屎溺。」東子不應。莊子曰:「夫子之問也,固不及質正獲之問於監市,履狶也,每下愈況。
夫道无不在,问道者每求之于高远,则非矣。故庄子因东郭之问而以每下者答之,欲其知糟粕煨烬无非至教,所谓‘洒扫应对与精义入神,贯通只一理’,而东郭不知也。
于是庄子晓之曰:君子之问也,固不及取正于正获之问监市乎?履狶愈下,则比况愈明。狶,大豕也。履,以足蹴之也。盖狶之肥瘠,蹴其臀则自可知。臀,物之底也,故以为下。正,司市之官。獲,其名也。监市,犹今之当行者。
汝唯莫必,無乎逃物。至道若是,大言亦然。周、遍、咸三者,異名同實,其指一也。尝相與游乎無有之宮,同合而論無所終窮乎!嘗相與無為乎!澹而靜乎!漠而清乎!调而閒乎!寥已吾志,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,去而來不知其所止,吾已往來焉而不其所終,彷徨乎馮閎,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。
必,期必也,因有期望而后可之问,故曰:汝惟莫必,谓不必指定道在何处,则天下岂有逃乎物而得谓之道者乎?毕竟道之与器两不相离,故至道若是,至言亦然。
周、遍与咸,三字何异?其指一而已矣。终日说玄说妙,却与糟粕煨烬何殊?虽然,我以其言言道,子以其问问道,言与问皆非道也。将更与子进上一步,游乎无何有之宫,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之学乎!同合,则我既无说,子乃无闻。无为乎?淡而静乎?漠而清乎?调而闲乎?寥远哉,吾之志也!
远则似有所往而实无所往,无所往也故不知其所至,无往则湛然常住矣。其有去来,则適来时也,適去顺也,安其时,处其顺,而不知其所止。盖一有所止,则知去而不知来,或知来而不知去,皆为贪着,而非自然。
故吾已往来焉,而不知究竟之何似,则是以有为为应迹,以无为为自然,彷徨乎冯于閒旷之野,入于大知之中而不知其所穷,所谓‘与子游乎无何有之宫,同合而论无所终穷’者,意盖如此。大知,犹言大道。
物物者與物無際,而物有際者,所谓物際者也。不際之際,際之不際者也。謂盈虛衰殺,彼為盈虛非盈虛,彼為衰殺非殺,彼為本末非本末,彼為積散非積散也。」
物物者,道也。道无在而无不在,故与物无际。际,谓边际。有际则谓之物,故曰:物有际者,斯谓物际。道则不际之际,然非离此物而别谓之道也,特际之不际者耳。
所谓际者,谓盈虚也,衰杀也,皆有两边。道,则谓彼为盈虚也而非盈虚,谓彼为衰杀也而非衰杀,谓彼为本末也而非本末,谓彼为积散也而非积散。张子所谓‘两在,故不测’,意盖如此。
妸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。神農隱几闔戶晝瞑。妸荷甘日奓戶而入,曰:「老龍死矣!」神農隱几擁杖而起,嚗然放杖而笑,曰:「天知予僻陋慢,故棄予而死。已矣夫子!無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!」弇堈吊聞之,曰:「夫體道者,天下之君子所繫焉。今於道,秋豪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,而猶知藏其狂言而,又況夫體道者乎!視之于無形,聽之于無聲,於人之論者,謂之冥冥,所以論道而非道也。」
奓,開也。天者,推尊老龙之词。无所发予之狂言,言无复以大言振我也。秋毫之端万不得一,言神农谓未为知道,犹知夫子之藏其狂言。即此‘藏’之一字,便是‘知者不言’。
体道者有见于此,是以昏昏默默,收吾之视也而视于无形,返吾之听也而听于无声。若与人论道而谓之曰冥冥,直言荃耳,冥冥,岂为道耶?盖道而可以冥冥名,则道又可名矣。
於是泰清問乎無窮曰:「子知道乎?」無窮曰:「吾不知。」又無為,無為曰:「吾知道。」曰:「子之知道,亦有數乎?」曰:「有。」曰:「其數若何?」為曰:「吾知道之可以貴、可以賤、可以約、可以散,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。」泰清以之言也問乎無始,曰:「若是,則無窮之弗知與無為之知,孰是而孰非乎?」無始曰:「不知深矣,知之淺矣;弗知內矣,知之外矣。」於是泰清中而歎曰:弗知乃知乎!知乃不知乎!孰知不知之知?」無始曰:「道不可聞,聞而非也;道不可見,見而非也;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!知形形之不形乎!道不當名。」無曰:「有問道而應之者,不知道也;雖問道者,亦未聞道。道無問,問無應。無問問之,是問窮也;無應應之,是無內也。以無內待問窮,若是者,外不觀宇宙,內不知乎大初。是以不過乎崑崙,不游乎太虛。」
此段亦自上透下。大意谓不知乃知,知乃不知。泰清问道于无穷,无穷以不知答之,是矣。既又问于无为,则为失问。无为自以为知而举其数,不知道无名数,凡可举可陈,皆外也,而非内也,外而非内,则浅之乎其言道矣。大抵道不可言,言之则非;道不可闻,闻之则非;道不可见,见之则非;道不可形,形之则非;道不可名,名之则非;道不可问,问之则非;道不可答,答之则非。
故无始重重扫净,直到不知地位,而后始为究竟。昆仑,山之最高者,不过乎此,则不能挟日月、凌倒景而游乎太虚,以喻无内而待问穷者。
光曜問乎無有曰:「夫子有乎?其無有乎?」光曜不得問,而孰視其狀貌,窅然空然。終日視之而不見,聽之而不聞,搏之而不得也。光曜曰:「至矣,其孰能至此乎!予能有無矣,而未能無無也。及為無有矣,何從至此哉!」
能有无矣,而未能‘无无’,以道经参之,是‘所空既无’而未到‘无无亦无’也,所以尚落‘无’之一边。既落于无,无复为有,及其为无所有,则清净之中着了一物,何从而得窅然空然,不见不闻乎哉?
大抵性体真空,加一‘无’字不得,加一‘无无’不得,佛语所谓:‘如剥蕉然,直至层层俱尽,而后始为空到。’妙哉!妙哉!
大馬之捶鉤者,年八十矣,而不失豪芒。大馬曰:「子巧與!有道與?」曰:臣有守也。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,於物無視也,非鉤無察也。」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,以長得其用,而況乎無不用者乎!物孰不資焉!」
大马,大司马也。鉤,剑名。捶,锻也。言大司马之属有善捶鉤者,老而精绝,无毫芒之失。
臣有守也,守即所谓‘纯气之守’。非鉤无察,察即所谓‘唯蜩翼之知’。如此用志不分,是皆假不用者以为用之,是以长得其用。盖用者技也,不用者神也,神则无所不用,况小技乎?万事万物莫不资焉。
冉求問於仲尼曰:「未有天地可知邪?」仲尼曰:「可。古猶今也。」冉求失問而退。明日復見,曰:「昔者吾問『未有天地可知乎?』夫子曰:『可。古猶今也。』昔日吾昭然,今日吾昧然。敢問何謂也?」仲尼曰:「昔之昭然,神者先受之;今之昧然也,且又為不神者求邪!無古無今,無始無終。未有子孙而有子孫,可乎?」冉求未對。仲尼曰:「已矣,末應矣!
未有天地之先,在人则为思虑未起、鬼神莫知之时,本不可以致吾思、容吾噱者,冉求骤然以是为间,盖有虽于为言者,而夫子直曰可知,盖亦因今推古而姑以是为证,欲冉求之自悟焉耳。盖今日之今即往日之古,未有有今而有古者,即是而观,有天地即今也,未有天地即古也,使其无古,则亦做今不出矣。此夫子于难言之中而姑发其可言之端,而冉求未喻也。
明日复见,谓昔也昭然,今也昧然,敢问何故?想其一问之初,略觉有些领悟,久则愈思愈塞。夫子为语其故:昔之昭然者,是汝初问之时,胸中廓然无物,方爾虚心受教,神者受之,故虚灵之天稍觉透露,譬之云破月映;顷之,落了言荃,添了见解,虚灵之天反生理障,是为不神者求之之故。为字,去声。
道家原说‘此神不是思虑神’,此个‘不神’,最能遮障本体,故令昧然。既又为状末有天地之先空相,如此前言古犹今也,此却分明说出无古无今、无始无终、无子无孙。
试将太极图来参看:太極图中阴阳分对,相待而生,静极而动,动极复静,便是古今始终;下五行、男女、万事、万物便是子孙;最上一圈空寂无有,便是无古无今、无始无终、未有天地之先的空相。此中若加求索,将无作有,便不是未有天地之先。所以先儒说‘才说性,便已不是性’又谓‘求中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先不得’,盖亦有见于此。
而冉求未对,毕竟难悟,再加思索,则去之愈远。故夫子曰:已矣,未应矣!犹言‘罢了,不消对了’。此个‘已矣,未应’真是好!绝了思虑,罢了言说,一直造到未有天地之先,是真脱悟。如其未悟,已矣未对,不起见解,他日自有恍然处。
所以告子‘不得于言,勿其于心’,便缘此以得心之不动,此一机要,等闲拈以示人,適遭疑贬,儒者却说‘问之弗知弗措也,辩之弗明弗措也’,如何罢得?
不知夫子直为钝根者说个下学之事。若是上根,一闻千悟,纵有未悟,亦不肯于耳根上去讨分晓,何以问辩为哉?
不以生生死,不以死死生。死生有待邪?皆有所一體。有先天地生者物邪?物物者非物,物出不得先物也,猶其有物也。猶其有物也無已,聖人之愛人也終無已者,亦乃取於是者也。」
承上意,遂撰出此段。盖死生事大,吾人真实受用正在于此。然须要知得:適来,时也,適去,顺也,安时而处顺,死生不能易也。
今之学老氏者,但以生为可求,益生厚生,裨益于有常之外,不知灭为幻灭,生亦幻生,以生生死,终未离幻。唯知道者以生死为旦莫,適去顺也,死则已耳,故不更求所以生者以生其死。今之学释氏者,但知生灭灭已,寂灭为乐,一切捐弃有为之法,不知落于顽空,淪于断灭,槁木死灰,无有是处,唯知道者,以其知之所知养其知之所不知,而不灭生事以死其。所以然者,盖以死生有时,吾人则当顺以待之。
当生之时,本体在生,不当更作死观。当死之时,本体在死,不当更作生想。此之谓顺化。又此死生变化皆属后天形质。有先天地而生之物耶?故物物者非物,自物出者有生有死,不得谓之先天地。先天地者,无生死、古今、终始之谓也。
夫天地间之有物也,犹人性空中之有物也,有物则生生无已,即是而观,圣人之爱人无已者,亦其性空之中添了爱缘,故令辗转相续不绝。
此个圣人还有意必固我,亦大道之所不取。
顏淵問乎仲尼曰:「回嘗聞諸夫子曰:『無有所將,無有所迎。』回敢问其游。」仲尼曰:「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,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。與物化者,一不者也。安化安不化,安與之相靡?必與之莫多。
將者,承奉之義。迎者,邀致之義。皆應物之涉於有迹者。回問:無將無迎,何以得遊此無心之天乎?
古之人,外化而內不化。外化者,應感無迹也。內不化者,不與物遷也。
然亦必有箇不化者存,然後能化物,如人胸中必有箇不淫不移者在,然後能輕富貴;必有箇不憂不懼者在,然後能一死生。故曰:與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。
「安化安不化」二句是詰辭,言安所化乎?安所不化乎?安與之相靡相順而俱化乎?必與之莫多,其一不化者乎?莫多,即一不化者。此解,外史以意測之,當得如此,諸解直是無謂。
狶韋氏之囿,黃帝之圃,有虞氏之宮,湯武之室。君子之人,若儒墨者師,故以是非相齑也,而況今之人乎!聖人處物不傷物。不傷物者,物亦不能傷也。唯無所傷者,為能與人相將迎。
古之人若豨韋、黃帝、有虞氏、湯、武數聖之學,皆能自成一家,故曰囿圃宮室。與彼儒墨之中抗顏稱師者,皆不能與物俱化,但見是是非非互相溷濁,何況今人,抑何怪其然乎?故唯聖人善處萬物而不傷。惟不傷物也,故物亦不能傷。不傷者,與物俱化,相忘於是非同異之辯而兩不相𩐈也。惟無所傷者,然後能將迎焉。畢竟將之以無將,迎之以無迎,無將無迎,此謂將迎也已。
山林與?皋壤與?使我欣欣然而樂與?樂未畢也,哀又繼之。哀樂之來,吾不能禦,其去弗能止。悲夫,世人直謂物逆旅耳!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,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。無知無能者,固人之所不免也。夫務乎人之所不者,豈不亦悲哉!至言去言,至為去為。齊知之所知,則淺矣!」
夫人遊乎山林臯壤之間,既自欣然而樂矣,感今傷昔,則又不能無哀,所謂「情隨事遷,感慨係之」,故曠然怡情之中,而又有泫然泣下者存。哀樂之來,吾不能禦;其去也,吾不能止。悲夫,何無定情之若是耶?溯其生哀生樂之由,良以吾身直萬物之逆旅,萬物常在而吾身不常,以故喜其相值而又悲其不能留,誠無益哉!
今人但知今日之遇,而不知他日之不遇,但知今日之能遊、能樂,而不知他日之不能,是不達於無常之說也。夫是無知無能者,固人之所不免也。今務免夫人之所不能免者,庸可得乎?為計日拙,為心日勞,又自悲已。
所以至言不落於荃蹄,至為不牽於世故,順其自化,聽其自然。必欲齊其知之所知,而不能養其所不知,則其知亦淺矣。
方壶外史说是篇已 重宣此义而作乱辞:
北游三问,无为不知。帝也弗近,狂者似之。
言者不知,知者不言。不言之教,圣人贵焉。
道不可致,仁或可为。德不可至,养则可亏。
损之又损,其惟大人。能以散朴,而归于根。
生也死徒,死兮生始。臭腐神奇,孰知其纪?
一气所通,油然聚散。生死为徒,吾复何患?
成理不说,大美不言。至人无为,达观于天。
被衣论道,齧缺睡寐。彼何人哉,媒晦若是?
道非身有,窅固难名。以彼昭昭,生于冥冥。
万物皆往,资焉不匮。博不必知,辩不必慧。
须臾夭寿,奚以是非。解弢堕袠,及此大归。
形之不形,论者不至。际之不际,非即非离。
窅然光曜,藏矣老龙。何哉无内,以待问穷。
履狶可喻,捶鉤作程。每下愈况,有守斯精。
未有天地,古今可求。无有将迎,回也请游。
无知无能,人固不免。齊知所知,所知则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