基督敎與社會主義

基督敎與社會主義
作者：吳景星
1927年3月

刊於《真光雜誌》民國十六年三月第廿六卷第三號。書名號原文是文字右旁之波浪線。

　　我於前月二十一號下午，到中山公園赴列寧逝世三週年紀念大會，聽見許多演講員演說，多誤會基督敎義；所以他們的演詞，對於基督敎及敎牧，多有譏評的話。敎牧也是人類的一分子，本不能修到完全的地步，盡美盡善，無可指摘。且就少數敎徒的行爲，也不足以代表基督敎。乃竟因此把基督敎本身的敎義，一筆抹煞，信口譏評，眞是豈有此理。甚恐信道不篤的敎友，聞此反對聲調，遂以爲基督敎與社會主義，果眞背馳，不能調和；故草此文，與閱者討論基督敎與社會主義。

　　何謂社會主義？　社會主義與個人主義相對待，緣個人主義發達，至於極端，有許多缺憾，遂有反响，而生社會主義。然則欲明社會主義，不可不先言個人主義，欲言個人主義，又須略知歐洲百餘年前之歷史背景。百餘年前之歐洲，尚在封建制度之下，所有國家大權，及地方行政，皆操於衆諸侯及一般貴族之手；其他人民則爲受壓迫階級。諸侯貴族旣大權在握，生殺予奪，唯所欲爲，雖悖人道，亦所弗顧，盧梭之《民約論》於是乎作。謂凡人民皆有天賦之平等，自由權，第因古代部落與部落戰爭，乃相約以全民之權，交於將帥，將帥旣久假不歸，故當向之索回云云。自此學說傳播之後，結果在政治上，在營業上，皆發生多次之革命，蓋人旣覺悟無論何人，有才幹能力，皆可自由發展各等事業，而不受帝王諸侯貴族閥閱之裁制。此等解放，在當時人民之見識上思想上，莫不視爲公理正義。迨乎歷時旣久，個人之競爭愈烈，加以汽機發明，工業乃起一絕大變動；工廠日興，手工業停，勞資階級於是乎產生。進演而至於現代各國，皆發生勞働者與資本家之衝突。國家政權亦爲資本家所攫奪，富者愈富，而貧者愈貧。學者見此，謂任其演下，社會必有不堪設想之一日，正如孔子所謂「不患寡而患不均」，於是謀設法調劑，預防將來之危險，而社會主義一名詞大露頭角。個人主義與社會主義之區別，前者以個人利益爲標準，後者以社會利益爲指歸，前者以競爭爲手段，後者以調和爲目標。例如地方上之鐵路，自來水，電燈，電話等，前者得視個人財力之大小，自由競爭收攬之，後者只許交與公衆經營之，而公衆享用之。是則社會主義之立足點，不外承認個人之價值，而抑制其過甚之競爭，與承認社會爲有機體之組織，務須有相互平均之發達。至於手段與方法，則因各國之情勢不同，而派別攸分，在俄有共產主義，在法有工團主義，在英有基爾特主義。各派之歷史及組織，不屬本題範圍，茲不贅述。

　　然則基督敎義與社會主義溝通乎？抑衝突乎？曰，不但溝通而不衝突，且社會主義之要點，皆包含於基督敎之經典中，卽謂基督敎乃社會主義之策源，亦不爲過甚之詞。茲分述如左，以證明之。

　　第一承認個人之價值能抑制其過甚之競爭　此點在基督敎的經典中已說的明明白白；而亦爲基督敎的自身基督當日行過的事實。如《創世記》第一章言神按自己之形像造人，畀以靈性，人在上帝面前，皆處於平等地位，不得施以壓迫及殘殺的行爲。故該隱殺弟亞伯，上帝卽施以重罰。《創世記》九章六節且說：『凡流人血者，人必流其血。』《申命記》十五章對於貧富之間，更有明文之規定；第一段言每屆七年，債權者當無條件豁免債務，對於族中貧窮者，當借貸周濟；末段言對於奴婢當從優恩待，每屆七年卽行解放，聽其自由，且發給羊羣禾場等物。不但此處是這樣規定調和貧富的階級，《利未記》第十九章也曾說：『在你們的田地收割莊稼，不可割盡田角，也不可收取所遺落者，不可摘盡萄萄園的果子，……要留給窮人和寄居者。』然則猶太國在三千五百年前，許多民族尚無民權學說，未有個人主義之時，已能看重個人地位，維持個人權利矣。以上所引乃摩西五經中之片段，爲基督敎之前身者。及耶穌臨世，其尊重個人，則尤甚焉。路加十七章一二節，耶穌說：『絆倒人的事是免不了的，但那絆倒人的有禍了，就是把磨石拴在這人的頸項上，丟在海裏，還强如把小子裏的一個絆倒了。』小子且然，則成人之地位價值，更可知了。至於咒詛資本家，祝福貧窮人的話，更是不勝枚舉。是基督敎之承認個人之價值，而抑制其過甚之競爭，又何讓社會主義以獨步呢。

　　第二承認社會爲有機體之組織，須有相互平均之發達。　對於這一點，基督敎更有明白的表示。蓋基督敎之視人羣社會，不但承認已也，乃直縮小人羣社會爲一家庭，抑放大家庭以容納所有之人羣社會，而共戴威赫之上帝爲家庭之長。耶穌對約翰說：『看你的母親。』也對他母親說：『看你的兒子。』（《約翰》十九章廿七節）又說：『誰是我的母親，誰是我的弟兄，……凡遵行我天上父旨意行的人，他就是我的弟兄，姐妹，和母親了。』（《馬太》十二章四十八至五十節）耶穌登山訓衆，將上帝代爲「在天之父」，「暗中之父」，「你們之天父」，「你父」……（《馬太》五至六章）凡十七次之多，卽他敎門徒禱告第一句便說：『我們在天上的父。』旣已稱上帝爲父，則人們都是弟兄，所以耶穌的新命令說：『就是叫你們彼此相愛……。』（《約翰》十三章三十四節）不但相愛，尤當相饒恕，如說：『你們饒恕人的過犯，你們的天父也必饒恕你們的過犯。』（《馬太》六章十四節）至於說到互助一層，保羅說的甚爲明瞭：『我原不是要別人輕省，你們受累，乃是要平均。就是要你們的富餘，現在可補他們的不足，使他們的富餘，也可以補你們的不足，這就平均了。如經上所記：「多收的也沒有餘，少收的也沒有缺。」』（《林後》八章十三四節）且這種調劑的平均辦法，並非自《新約》時始，自《舊約》時，已有明文之規定，不過耶穌臨世，將猶太敎刷新，淘去渣滓，對於此點更加發揮，保羅遵行其意耳。《出埃及》二十三章十至十二節說：『六年你要耕種田地，收藏土產，只是第七年要叫地歇息，不耕不種，使你民中的窮人可以有喫的。……』《申命記》二十四章五節說：『新娶妻之人。不可從軍出征，……可以在家清閒一年，使他所娶的妻快活。』這等體貼人情處，雖今之大講人道主義者，恐怕也未必能顧慮到吧。觀於上述，謂社會主義之視社會爲有機體之組織，相互平均的主張，來自基督敎的經典，亦非無据。

　　基督敎與社會主義，旣有此相同之點，而現在一般社會黨，及少數社會改造家，猶熱烈的反對基督敎，到底是爲甚麼？這一方面固由於反對者之誤會，一方面也有其原因在。今舍前者而不論，單言其原因。

　　1、　歐洲前世紀敎會不良所致　自耶穌捐軀設敎三百餘年之後，盛行於羅馬，迨東西羅馬分立，敎會亦因信條之爭執，分爲羅馬敎，希臘敎。此二敎當鼎盛之際，帝王將相多半信從，捨身於修道院者有之，獻金納幣於禮堂者亦有之。且以敎統政，其勢赫赫，敎產殷富，廣蓄農奴。自法國革命以還，西歐之天主敎（羅馬敎）產業多被收沒，挾資本以凌虐農民之事，比較爲少，惟希臘敎大本營之俄羅斯，敎閥之罪惡，有加無已，結交宮廷，左右政局，平民之受其荼毒，亦云甚矣。及列甯振臂一呼，全國響應，阻碍其布爾札維克主義之進行者，除皇族地主外，當推希臘敎之各大敎主。列甯不欲打倒本資階級則已，苟欲打倒本資階級，則各大敎主當然在殺無赦之列。此俄之共產派，所以深惡痛絕基督敎，一般敎士聽見赤化二字，便驚魂千里。其實希臘敎並不是本色的基督敎，而共產也不足以完全代表社會主義。基督徒托爾斯泰，莫禮斯，喀賓脫，金思烈等，又何嘗不是社會主義者；卽各派社會主義的祖宗馬克斯，又何嘗不是長於棄舊敎信新敎的猶太人的家庭呢。

　　俄國旣行其政策，乃大事鼓吹，努力宣傳，冀得世界各國被壓迫階級之同情。其至我國也，亦以打倒基督敎，打倒資本家爲口號。其實我國新敎之傳來，不過百餘年，信奉者多是平民．而很少貴族及資本家，卽基督敎主耶穌，原來也是無產階級。乃竟被誣爲資本家之走狗，……齊聲喊打，眞是寃哉枉也。

　　2、　基督敎與社會主義根本點同，改革方法異。　宗敎與政治雖爲改造世界之二大原動力，顧其方法各有不同，政治不免用威力强制，宗敎須以德行感化。社會主義旣由政治着手，以攫得政治能力爲指歸，基督敎旣爲宗敎團體，以改革人心爲目的。二者分道揚鑣，殊途同歸，固不必强不同以爲同也。如俄之勞農欲達其目的，於政變初期，殺地主，戮貴族，肆行無忌，爲狀至慘；斷頭臺上或因錢多斬首，校場場中，或以權重粉身，手段之辣，爲政之專，較法之恐怖時代，又有甚焉。此雖係不得已之過渡辦法，總未免有傷人道。又如法之工團，其計畫中之策略．時機一到，領袖下一命令，則立時可使全國鐵路斷絕，電話不通，電燈不明，自來水不到，衣食不給；國家雖擁有强有力之軍隊，亦無可施其高壓，只聽工團之擺佈。此等手段比較緩和。然此二者皆係政治手段，而非宗敎行爲。基督敎說：『你們願意人怎樣待你們，你也要怎樣待人。』（《馬太》七章十二節）保羅說：『不要以惡報惡，衆人以爲美的事，總要留心去作。』是基督敎勸人互助，和平調劑，以免階級之激烈鬥爭而發生慘劇。然對於責本家曾發警告，促其覺悟；如貧窮人得聽福音，有錢的人有禍了，皆爲其欲謀平均之鐵證。社會主義者不探本溯源，捨去目的，只談方法，遂致反對爲友的基督敎，豈不可惜。

　　總而言之，社會主義運動，實二十世紀之世界潮流，非我國一時之現象。基督敎旣負改造世界之使命，當觀察時變，內省自身，實現基督提高個人，救濟社會之目的。勞資問題，旣爲現代之最重要問題，基督徒當負責解決，預防將來之危險。不然，社會主義鼓吹成熟之後，我輩爲時代之落伍者，我救主要以我爲無益之僕，大加責罰，那時便如失味之鹽，丟在外面，被人踐踏了。（自漳州河下街寓舍寄）